[群岛散文} 海的女儿
[群岛散文} 海的女儿
安宁
一
这是六月的一天,岱山海边,大海犹如千万年前的琥珀,在午后闪烁着永恒静寂的光芒。
沙滩上人烟稀少,只有我和女孩依依并肩走着。我的鞋子坏了,走路时便听见鞋袢细微又让人恼火的啪嗒声。依依有些婴儿肥的脸上,溢出甜美狡黠的微笑,弯腰脱下自己的凉鞋,欢快地说:我们一起光脚丫吧!
我迷恋这片深蓝的大海。它在我的心里,犹如纯净的童话,不染尘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已经22岁,但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于是站在这片辽阔无边的大海面前,便有些忧伤。
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依依歪头问我,她的鼻翼上,有几粒雀斑,在俏皮地跳跃。
没有啊。我注视着平静的海面,掩饰着内心对这个问题轻微的不悦,淡淡回她。
你骗人,我妈妈第一次见你,也这样说的。依依像个任性的孩子,拿起针,一下子戳破我鼓荡虚荣的外壳。
我不想继续谈这个问题,便弯下身去,捡起脚下一枚被海水冲到岸边的珍珠贝,仔细地拂去上面的沙子。贝壳上精致细腻的花纹,深深地将我吸引,我想它一定是由千百万年的时光打磨而成,上天注定了它以如此完美的形式存于世间,也注定了我和依依必将有巨大的人生差异。她活在温暖橘红的童话城堡里,被父母精心呵护,百般宠爱。而我,则家境困顿,有常常争吵到大打出手的父母。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欣赏这片深沉起伏的大海,而是靠给依依补习二十天的英语,挣取即将到来的读研的生活费用。
那枚贝壳已经空了,我轻轻吹去上面沙子的时候,好像听到来自大海的深沉的回响。我真想知道,大海要对一枚丢失了生命和灵魂的贝壳,说一些什么?是温柔的呼唤,还是忧伤的追忆,再或默默的思念?或许,曾有一枚闪亮的珍珠,包裹在柔软的身体里,当贝壳的灵魂离去,从沙子千锤百炼而成的璀璨的珍珠,也跟着从苍茫的大海上消失。
我将贝壳扔回海面上去,看着它孤独地漂向远方,而后一个浪打过来,那白色莹润的一点,便完全失去了踪迹。
我继续趿拉着破掉的鞋子向前走。风大了起来,呼啸着席卷了整个的海岸。我的头发被撕扯得生疼,便犹豫着要不要返回。
依依看穿了我的心思,咯咯笑着抓起我的手,朝岸边大道上狂奔。风在我们耳边呼叫着,大海在风中动荡不安,好像深不可测的海底,住着一个长有千万只巨手的妖魔鬼怪,操控着这大地上晶莹的琥珀。奔跑中,我觉得自己的脚步轻盈起来,好像化成了一只巨大的鸟,飞上高空,俯视着这片起伏的海域。这是我向往中的蓝色,梦寐以求的蓝色。我抵达这里,也将短暂地居住在这里,尽管,这一切都是因为依依。但我还是带着微微的嫉妒,爱上了这一片梦幻般的海洋。
二
海洋馆是浓缩的海底世界。风平浪静的海面下,隐匿着亿万年前就存在的古老的生物,那是人类永远不能完全把握的世界,是宇宙中漆黑一片却又闪闪发亮的部分,是动荡不安也优雅和谐的一个存在。
白鲸是可爱调皮的顽童,时而跟潜水员嬉戏玩乐,时而好奇地游过来,天真地注视着人类,而后唇角上扬,露出招牌式的友善微笑。它想把依依的天蓝色长裙看得更清楚一些,于是靠近了玻璃,鼻翼和嘴唇因此被压得扁平,这让它看上去,有一种纯真无邪的童趣。人们都被白鲸逗得大笑起来。依依却踮起脚尖,隔着厚厚的玻璃,亲吻了白鲸,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皱缩的鼻子,似乎,它是她乖巧的猫咪。
小时候我爸爸是海员,常年在大海上漂泊,我见不到他,每晚睡觉前,就总渴望像童话里一样,变成一只可以随时跃出海面的白鲸,这样船上的爸爸就能够看到我了。依依一边深情地注视着白鲸扭转头,背对她离去,一边平静地向我讲述她年少时的记忆。
这让我有些诧异。我一直以为依依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浸泡在父母精心制作的蜜罐中的。却原来,她体会过的孤独,丝毫不次于动不动就被打骂的我。那孤独是深入骨髓,长在血肉中的。
自从海洋馆建成,我每次来,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陪伴这些白鲸。我总觉得它们又天真,又稚气,又孤独,像极了童年时的我。我还会想象它们所来自的海域,想象它们一定也曾像我梦中那样,追逐着一艘艘轮船,试图接近漂泊中孤寂的人类,并给予他们温暖与抚慰。依依伏在栏杆上,仰头注视着像年少时的自己一样渴望飞翔的白鲸。
每个人都有人生的缺憾。我以为依依没有忧愁,但她的忧愁,早已如海上的大雾,弥漫了整个的童年。只是那湿漉漉的雾中,浸润着深情。而我的雾中,则裹挟着冷硬凛冽的风,那风吹疼了我,却无处躲藏。
想起依依妈妈无意中提及的一件事。读大学时的依依,每次生病都不让同学陪,常常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而后举着还没有注射完的吊瓶,一路走回宿舍,将吊瓶挂在上铺,自己则在床下看书,听歌,或者跟爸爸妈妈聊天,等瓶中的药水流完了,她便淡定地在舍友的惊愕注视下,娴熟地拔掉针头。就像,她只是在处理一件跟生病无关紧要的小事。
也只有在爸爸妈妈这里,她重新成为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她执拗地活在童年的壳里,不肯出来。那壳是海螺的壳,可以吹出嘹亮的号角,也可以收纳小小的她。
少年的依依面向浪涛翻滚的大海,少年的我则面向麦浪起伏的大地。大海浩荡无边,大地一望无际。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却最终一个停留在原地,开成大海上烂漫的花朵。一个走向成人的复杂,不相信爱,也冷眼注视着恨。
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我站在依依这面人生的参照镜前,终于找到了她追问的答案。
这个夏天,我与少女依依共同度过。她教给我快乐,我传授她英语。我们在海上吹来的风里,骑着单车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风掀起我们的裙裾,在肌肤上留下清凉的吻。有时天上飘起细细的雨丝,我们共撑一把伞,沿着长长的海岸线,一直向前走。沿途会经过一片别墅区,一栋栋白色的小楼在烟雨中安静地站着,薄雾犹如一条轻柔的丝带,环绕着这片幽雅的处所。绸缎般的草沿着斜坡从高处曲折地流淌下来。小路的两旁,是刚刚植下的银杏,它们小巧犹如鱼尾的叶子,在细雨中熠熠闪光。
依依平静地指给我看,第一排第二栋的小别墅,是父母去年买下的,打算老了的时候,搬到这里来住。
可是那要好多年他们才会老啊,因为你还这么年轻!我带着微微的羡慕感叹。
依依笑弯了腰:就是嘛,我说他们太过于未雨绸缪,我觉得自己还是七八点钟的小太阳呢!等到他们老了,还得要过很多很多年啊!
你猜那时候你会在哪儿?在一阵一阵涌来的海浪声里,我的脑中忽然闪出这样一个问题。
一只海鸥穿越雨幕,消失在苍茫的大海上。依依的眼睛里闪烁着清亮的光:我不知道,但我想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你呢?她眯眼笑着扭头看我,脸上带着我所熟悉的孩子般的纯真与温暖。
一滴雨落在我右边的脸颊上,而后顺着一道轻微凹陷下去的小小的沟壑,缓缓向下流淌。依依伸出手来,将那滴雨轻轻地擦掉。
那道伤痕,是年少时,我端着饭碗磕倒在锅沿上留下的印记。我难以忘记,父亲是如何气势汹汹地将我拽起,并瞬间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个耳光一直回荡至今,或许,也将永远地回荡下去。
我忽然知晓了命运隐秘的安排。
我想,我应该是在远方。我将视线投向苍茫的大海,微笑着告诉依依。
三
我和依依打着一把笨重的大伞,气喘吁吁地躲避着瓢泼大雨的狂轰滥炸。天空上好像爆发了一场战争,无数的炮弹穿透厚厚的云层飞溅而下,坚硬的水泥地上绽放出数以万计的花朵,它们犹如自由的鱼儿,在城市的半空中跳跃,飞翔。整个城市沦陷在这场激烈又无比温柔的滂沱大雨之中。
终于,在奔跑了几分钟后,我们同时瞥见路边悄无声息地站立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窗台上一盆悄然绽放的茉莉,吸引了我们。于是两个人砰一声撞开门,而后一边收着伞,拍打着身上的雨水,一边相互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上海,黄浦江畔。时光滑过12年,我和依依再次相见。
12年漫漫时光,让我们一个化作大地上流浪的沙蓬草,在遥远的塞外落地生根;一个承继父辈的理想,犹如一头白鲸,继续在大海的怀抱中自由地游荡。我总怀疑命运是一股强劲的旋风,只是我们并未察觉到它的存在。所有人都在命运的裹挟中,一路向前。一些人被丢弃在荒野,自生自灭。一些人与命运对抗,试图逆风而行。还有一些人,像我和依依,顺从命运的安排,犹如大地之子,水上浮萍,风中草籽,在自然的四季流转中,顺遂自由,寂静怡然。
依依的眼睛依然是清亮的,似乎那里有一汪海水,海上倒映着岱山的云朵和天空。于是白色与蓝色相互辉映交融,人注视着这一片海,会觉得有细雨洒落,洗去内心尘埃,世界于是洁净,犹如一首小夜曲,自某个角落,幽幽传来。
我在北京读博的第一年,依依研究生毕业,一个人独闯上海,工作于爸爸曾经所属公司的总部。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爱情,住在郊区廉价的出租房里,每日乘坐地铁,长途跋涉环绕整个的上海上班。一如当年高举着吊瓶,穿越整个校园的天真少女。爱与呵护,诗意与哀愁,全部被她留在海边故乡。她只带着童年时那个孤独却又始终心怀希望的自己上路。在上海,依依最喜欢的,依然是海洋馆。每个周末,她都会坐在黑暗的台阶上,隔着拥挤喧哗的人群,仰头看婴孩般与人顽皮嬉戏的白鲸,在蓝色的海水中俯冲,跳跃,或者倏然消失。那一刻的她,重新回到童年时的海边,她站在礁石上,内心鼓荡着希望的帆船,期待遥远的海平线上,会有一艘渡轮,慢慢驶进她的视野。而一个年轻的男人,正站在船舷上,朝她用力地挥手,并深情地呼唤着她的乳名。那是她的爸爸,几个月未曾相见的爸爸,来自神秘大海的爸爸,生活在虚构的童话里的爸爸……
依依将去年的一张全家福,翻给我看。我再一次见到她的爸爸。那个我曾经爱慕的风度翩翩的男人,已经苍老得我快要认不出了。12年的岁月,化作一只笔,将他茂密乌黑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涂抹成灰白或者纯白,又为他炯炯有神的双眼,挂上沉甸甸的眼袋,眼角被无限地拉伸,细密的皱纹犹如河流,布满了他曾经生机勃勃的脸。那河流是刀子刻上去的,里面流淌着漫长的时光。
依依和妈妈依偎在爸爸的左右,不知拍照的人说了一些什么,她们开心地笑起来。妈妈笑倒在爸爸的肩头,依依则笑趴在爸爸的腿上,像一只温柔俏皮的猫咪。时光犹如海水,带走了三个人最好的时光,年富力强者变得年迈老弱,娇羞如花者也已至中年。但昔日让我艳羡的温暖的爱,却永恒地留在岸边,犹如金子,在静寂的沙滩上,熠熠闪光。
雨沿着雕花的玻璃,一滴一滴滑落下来。地上积聚的雨水,正打着漩涡,哗哗向前流淌。马路两旁高大法桐的树叶,在雨水的冲刷中,愈发地明亮。打伞的行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急匆匆地奔跑,而是放慢了脚步,啪嗒啪嗒踩着雨水,闲庭散步般地缓缓向前。
爸爸生病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依依注视着一个穿裙子的女人提着裙裾小心翼翼从窗前走过,平静地说。
一只喜鹊忽然间扑棱着翅膀,从对面的树上飞走。枝叶上的雨水,纷纷惊落。我的心里,立刻冷飕飕地进了风。
在见到依依之前,我想过许多的变化,比如依依结婚,依依生子,依依离婚,依依更换工作,却从未想过,时间会将依依最爱的爸爸带走……
咖啡馆的墙上,一架老式钟表在嗒嗒地响着,好像一个沉默孤独的人,正低头向前行走。风也阻止不了他(她),雨也阻止不了他(她),他(她)只悄无声息地向前,带着过往岁月的馈赠。
窗外的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我和依依喝完了最后一杯咖啡,起身,沿着黄浦江畔,慢慢行走,看雨后的太阳,将水洗过一般洁净的光,抛洒在江面上,于是那里便似有万千的鱼儿雀跃尖叫。远远地,一艘一艘轮船满载着货物,出现在地平线上。
在悠长的汽笛声里,我和依依停下脚步,伏在栏杆上,注视着轮船朝岸边缓缓驶来。于是桅杆,旗帜,船舷,到最后船上用力挥动手臂的人,都变得清晰起来。阳光将一艘艘船只涂抹成金黄,好像童话里呼之欲出的神奇城堡。一切都在这耀眼的光线中,静默无声,只有汽笛声声,催促着人心。
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依依朝着江面大喊:爸——爸——,你——好——
我在一艘轮船上,依稀看到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正用力地朝着岸边不停地挥手。黄昏慢慢抵达,雾气在江面上轻轻弥漫,天地间笼上一层朦胧的薄纱。一切都浸润在橘红色的梦中。
我知道此刻的依依,重新回到了童年,她固执地站在海边,等待远航的爸爸归来。
我于是屏住呼吸,与她一起期待,奇迹慢慢驶抵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