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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上岸的连家船


                                               [群岛散文] 上岸的连家船
 
                                                                             郑飞雪
 
 
 
 
春天的海,飘荡着雾气。海天相连,云像飘在天空,又像浮在海上。渔村,像洁净的贝壳,散落在海边。
我到达北斗村时,天色曦微。已有身穿校服的学生背起书包,穿过薄薄的晓雾去上学。连友华从城里刚刚出发。三十分钟后,他乘坐中巴风尘仆仆地赶到。我不知道他住城里,以为村支书理所当然住在村里。他是北斗村支部书记,担任过两届村委主任,有十多年的村干部资历。
北斗村位于盐田湾西侧,处于杯溪入海口,是崭新的连家船上岸村。穿过蒙蒙雾气走进村里,迎面一座座漂亮的水泥房,脚下延伸着干净的水泥路,沿街彩带飘扬,悬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阳春三月,春节的喜庆在乡村还没散去,弥漫进春天的气息里。晨起的渔村很安静,不见炊烟袅袅,也不见屋前张挂的渔网;听不到鸡鸣狗吠,听不到传说的渔歌号子。若不是晨风吹送来海湾特有的咸腥气息,恍然间,会以为置身在城市的某处街角。  
  连友华滔滔不绝地介绍村情:北斗村距离盐田乡政府1.5公里,电动车5分钟可以到达。全村700多户人口3000多人,精准扶贫23户95人,在城市购房110户,村民拥有私家轿车59辆……
他就是城市购房者之一。一串串数字从他嘴里钢豆似的往外蹦。他的脚步丈量过村街巷尾的每一寸土地,对村情了熟于胸。
    连友华把我当做实地采访的记者了。我和他同窗两年,却分别了三十多年。我联系他来采访上岸的连家船民,如果不是记者,又为什么要采访呢?我无法说明采访身份,就让他当记者介绍吧。
    他依然瘦,少年时看起来很高的个头,现在跟同龄人相比,显矮了。令我惊讶的是他满头黑发,没有混杂一丝白发。在我这个年龄,身边的熟人朋友因为劳碌奔忙,过早地白了头发,岁月似乎踮起脚尖儿悄然溜走,未曾与他擦肩。他脸色红润,看不出海上风吹浪打的生活痕迹。性格爽朗、热情洋溢,他说,参加三十年高中同学聚会时,看见个个两鬓斑白,有的头发谢顶,以为自己走错地方,慌忙转身离开。人生所处的每个阶段都在攀比,少年比学业,青年比职业,中年比财富,知命年龄比健康。身体安康,这足以令人欣慰。
    住在城里的连家船船民一一这是三十多年后,我初见连友华的印象。
 
    三十多年前,海滩边行走着一对少年。
    兄弟俩踩着泥,踩着水,一脚一脚踩到岸上来。
    上岸后,弟弟赶紧穿上鞋子,哥哥连友华依然赤脚走路,引来岸上孩子阵阵讥笑:曲蹄曲蹄一一,船头的一一。
曲蹄,是陆地上的孩子对连家船民的蔑称。连家船民吃在船上,睡在船上,一家人在海面飘摇,船篷的高度限制了站立的姿势。他们祖祖辈辈弓着腰,一双腿伸不直,向内弯曲成“o”型。
    船头的,意思指他们从船上来。整个少年时代,我误认为船头是某处地名,形如船头而得名。一对兄弟上学从船头来,放学回船头去。事实上,盐田湾西面是连家船船只聚集处,海湾像瘦弱的臂膀,把漂零的船只拥抱进怀里。住船头的曲蹄一一这种指称,带着屈辱。
每听到嘲讽,弟弟头埋得更低,任凭对方怎么叫喊,一声也不吭。哥哥则握紧拳头,眼睛布满血丝,一副急疯的牛要冲上去顶人的样子。他的架势让一群小孩连连后退,最后一哄而散。
初中时我住校,每周从家里带来大米和蔬菜,充当一周的伙食。学校食堂并不提供卖菜、打菜服务,大米、地瓜、菜干、鱼干,都是学生用自己的饭盒端到食堂蒸床去蒸。很多住校生都跟我一样,当时,我并没在意另一些学生不同的生活方式。
    连友华提起连家船孩子的上学往事。那时,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供住校,中学课程也不允许船娃像小学那样上“潮头班”,每天赶着涨潮时乘船上学,退潮时提早放学。潮汐决定了上学时间,也影响了学业。经常旷课和早退,小学五年级毕业,兄弟俩读七年才毕业。上中学时,父母用旧毛毡在海岸边搭盖起一间简陋的小毡房。俩兄弟住在狭小的破毡房里,不必每天來来回回等潮水,那是他们在岸上的第一座“房子”。没有电灯,趁着天光在海滩上写作业;没有淡水,提着木桶去杯溪里取水;放学后,动手生火煮饭,洗衣晾晒……小屋,在海岸边像一座孤岛。夜风漏进墙隙,吹得破毛毡嘭嘭嘭响,放大了黑暗中的恐惧,似乎到处飘满幽灵……
周末,想家。
家在海湾那一头,渺远的青山脚下,栖息着他们的连家船,那个地方叫渔歧村,属于福安县。他们的口音来自那片海土。渔歧海毗连盐田湾,乘船只有几分钟。渔歧村的孩子跨县到霞浦县盐田乡读书,图水路近。
兄弟俩推算潮水,准备放学后去坐船,可老师拖延了下课时间。来到海边时,发现潮水退尽,广褒的滩涂上没有任何船只,海雾苍苍茫茫,海面闪烁着冷冷的光。怎么回家?只有走路。初冬的傍晚,风寒,水冷。赤脚踩进泥泞,泥水“滋滋”从脚趾间冒上来,寒意尖刀般剜进骨头,一阵之后,就没有了冷暖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多里地,夜幕下沉时才回到家,脚踝皲裂出一道道血口……远途回家,就为了取下周的粮食。
    夏季时,屋没了。
    一场台风掀翻了破毡房。一连几个夜晚,兄弟俩抱着草席露宿在海滩上。涨潮时,海浪哗啦哗啦涌上来,一阵一阵舔过脚丫。醒来时,身上湿淋淋的,原来,半夜沉睡在漫上来的海水里……
    中学时光仿佛又回到眼前:每天早读,最早坐在教室里朗声晨读的,永远是一对连家船兄弟;受老师表扬的,也永远是一对连家船兄弟。兄弟俩书不离手,他们握住时光,握住少年的理想,握住上岸的机会。
 
海岸边,房屋拔地而起,连家船兄弟梦想成真一一上岸了!所有的连家船民都上岸了!他们面向大海时,可以对海上漂泊的先灵大声疾呼:子孙们一一上岸啦!
    连家船民的先祖,是汉朝时期一支下山耕作的闽越人,由于娴熟的造船技术和行船技能,长期生活海上,形成独特的族群。 据我家乡《霞浦县志》记载,早在唐朝乾符年间,盐田海湾出现了以船为家,以海为生的游离渔民,即福建省最早的连家船民一一疍民。由于生产和生活习俗的差异,连家船民与陆上居民很少往来,逐渐形成特殊的贫困群体。
  在渔岐村,连家船流传着关于先民的传说:连家船祖先在岛上原本有房子,一部分先民善于上山种地,另一部分先民善于下海耕作,下海的先民渐渐脱离了山地,和山上的先民越来越疏远。就这样,一脉同源的祖先繁衍成两个支脉的后代,一支留在山里,另一支漂泊海上。
这说法,印合了《霞浦县志》关于连家船的记载。在海上漂泊一千多年后,连家船民终于上岸定居了。
回顾历史,福建连家船先后经历过三次上岸搬迁。上世纪60年代,政府给连家船民发放粮票,凭票证上岸购买供销粮,动员帮助连家船民上岸定居。政府还拨出专款,北斗村曾盖起4幢土木结构的房屋,解决了42户连家船民上岸定居,但由于各种原因,大部分连家船民仍然生活在海上。1997年起,闽东地区先后又实施两轮连家船民上岸定居工程。至1999年,盐田乡北斗村连家船民409户、共2116人上岸定居,北斗村形成目前8个自然村的村貌,连家船民彻底结束了海上漂泊的生涯。
北斗村民大部分从渔岐村搬迁而来。渔岐村隶属福安县,船民怎么会落户到霞浦县盐田乡呢?关于连家船的户口,我充满疑惑。原来,海水涨潮时,波浪朝着盐田湾方向涌动,小船会顺着潮水来盐田湾讨海。政府根据海面讨生的连家船登记户口。夜晚停栖在渔岐村,白天漂荡在盐田湾的连家船,户籍从属盐田乡。 漂泊,并不是生命的意愿,而是一种无奈的生存。
    
北斗村里歧后33号。这是一座水泥建筑的村委楼,坐南朝北,共三层。
    会议室内,一张张封塑保存完好的照片,清晰记录着连家船上岸的历史。有船民搬迁上岸的照片;有新校落成剪彩的照片。其中一张放大成24吋的照片,映照出一张特别熟悉的脸孔一一习近平总书记 。他头顶船篷,坐在舱内的小矮櫈上,满面笑容,和蔼可掬。船内另一位老人头发银白、面容清瘦。习总书记正和老人亲切交谈着。这是一张使连家船民的生活发生历史性转折的照片,时间定格:1998年4月21日。
    我想采访船上这位老人,连友华说,船民杨智俤老人已经去逝。
    我转念去寻找照片中的那条船。
   
东风塘,北斗村的一个自然村,二十多年前围海造田形成的海边村落。
    海塘里飘摇着水草,依稀掩映着几条废弃的破船,船身斑驳,黄蓝的漆色在天光下依旧明艳。连家船用明亮的色彩,标识海上的栖身之所。黄和蓝,太阳和大海的颜色,散发着阳光与海水的气息,交替着昼的冲动与夜的安宁。盐田湾的海面经常漂泊着这样的船只,静时,如莲花荡漾水面;动时,如黄鱼破浪穿行。生活在海滨县城,我乘坐过的水路交通工具有汽艇、客轮、小摇船,从没坐过连家船。我对连家船充满了无限好奇。
    前年春天,在南塘澳的海边看到连家船,船上的女人拉动手中的绳子,绳子通过岸上的滑轮被牵引,船只慢慢悠悠靠近海岸。另一个女人手挎篮子从岸边来,她站到一块浮板上,蹲下身来,另一只手伸向水里,轻轻划动着。浮板载着她,悠悠向连家船游去。我看得陶醉,觉得那动作简单又好玩极了,想学那女人乘着浮板,登上她的连家船。可双脚刚站上浮板,身体就失去平衡,我慌乱扑腾着双臂,差点掉进海里。此后,断了上连家船的念想。
    靠近长堤的海塘边,搁浅着一条船,船漆剥落,船体歪斜。 连友华指着说:“喏,就是这条船”。
    我踮起脚,不太费劲就登上船。这是一条被时间淘洗的船,空空的。
仔细观察连家船的构造,船身五六米长,不足三米宽,船头和船尾翘尖,中间平阔。船舱有门,两边开窗。窗户支架往外一顶,窗扇打开,海面的风景一览无余。船舱顶部有弧形竹篷,竹篷可以活动,往前用力一推,舱室暴露在天光下;往后一拉,又重新遮蔽起来。取下其中的一扇竹篷,围在船舱前面,形成围篷。围篷的作用是防止行船巅簸时,船上的婴幼儿掉落水。
 舱门外是捕劳场所,渔具收藏在船板之下。船舱后面有狭窄的厨房,放置着小灶台和锅碗瓢盆;船尾侧边凿了一个洞,这洞坑,是船民的方便之所。位居中央的船舱是起居室,白天,铺一张矮脚桌,全家人围着吃饭。夜晚,船板上铺张草席,成了睡觉的床铺。白天客人屁股坐过的小矮櫈,夜晚挨在船民脑后当枕头。起床时,被子衣物收纳进船舱底层。小小连家船仅十来平米,聚集着全家老小的吃喝撒拉。他们头顶星辰,脚踩波涛,迎来寒风酷暑。
与这条船相距约百米的海面,勾起连友华伤痛的往事,他伤感地回忆:“一个台风天,也相隔这么远,我亲眼看见一条连家船扑到海里,眨眼功夫,一家老小全没了……”他用“扑”字,像葫芦瓢子旋转着、旋转着,忽然直立起来,倒扣进水里,来不及挣扎……
    我凝视着船舱的门,半人高,只能遮挡远方的视线, 不能完全遮风挡雨。
    
1998年4月21日,这条小船第一次光临了一位重要的客人,时任福建省委副书记的习近平登上了这条船。他坐在船舱右边,船民杨智俤老人坐在左边。习书记询问杨智俤老人的家庭情况、海上作业、经济收入、生活困难等等。那一日,阳光晴好,水面波光粼粼,暖风吹送着海藻的芳香。习书记身穿一件白色衬衣,和蔼可亲;杨智俤老人双手拘谨地交叉在一起。多少年,没有客人光临过连家船,没有人关心他们生活的疾苦,没有人了解船民的愿望。他激动地跟这位客人拉起家常,他的心声就是所有连家船民的愿望,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客人是谁。  
习书记登上这条小渔船,是当年到闽东海上调研的第一站。他心情沉重地说:“没有把连家船民及时搬到岸上来,我们对不起老百姓,这样的生活怎么能过呀!”
回到岸上之后,他仍然强调:“不要把连家船漂泊海上问题,带入21世纪。”习书记这句话,让漂泊千年的连家船迎来希望。
1999年9月30日,北斗村连家船民全部上岸,实现了“搬上来,住下来,富起来”的初步目标。
 
    海堤往东,是东风塘自然村。东风塘以海塘为坐标而命名,初听起来有三国诸葛亮借东风的意味,让人产生足智多谋的联想。村口屹立着一块石碑,碑刻:“吃水不忘挖井人,上岸不忘党关怀。北斗村民自发立此碑,世代铭记。”镌刻在石碑的情感,是扎根进血脉的恩情,缔结着世世代代连家船民的心声。
东风塘沿岸搭盖一排高大的棚架,像整齐的车间生产线,男男女女正忙碌着用绳索窜上海蛎壳。海蛎贝壳一串串,整齐地码在地面,或挂在架上,这就是挂蛎育苗了。窜好的蛎壳让船只运到海上养殖。海对于渔民,是土地,也是道路。耕植在海上,收获从海上来。
海面,荡漾着三两只连家船,像蜻蜒翩跹水面。相隔虽远,隐约看见船上女人忙碌的身影。连友华一眼就认出他姐姐。姐姐和姐夫七十多岁,两口子偶尔会到船上小住几天,无法更改的生活习惯,牵挂着对岁月的情意。如今,船民从事海上养殖,养海带、紫菜、海参、鲍鱼、黄鱼、海蛎、竹蛏……由于潮汐更迭,海上作业往返岸上很浪费时间,在船内就餐、休息,省时又方便。连家船渐渐演变成渔民的工作船。
    盐田湾,因地处杯溪入海口,是海水与淡水的交界处,盐度低,盛产的海鲜美味独特。盐田花蛤壳薄、肉嫩、味道鲜美,盛名远扬。近年,滩涂面积逐渐减少,盐田花蛤也渐渐稀少。村民们计划五月份在东风塘海滩播种花蛤,尝试新技术,恢复故乡味蕾上的记忆。
村委还规划建设连家船文化陈列馆;建设船民文化广场;传承连家船合船会婚的习俗和海上疍歌的传唱……上岸的连家船渔村像一位起步奔跑的孩子,卯足劲,展现渔村最美的风采。 
远处校园,传来明亮的读书声,那是连家船孩子梦飞翔的地方。书声朗朗,仿佛海浪阵阵欢歌……
 
作者简介:郑飞雪,女,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近年致力于海洋散文创作,多次获全国散文大赛奖。
电话:13950545087
地址:福建省霞浦县太康路金海湾1号楼502室(邮编35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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