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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海岛·坛子

                                                        [群岛散文]海岛·坛子
 
                                                                   李慧英

台风“烟花”在普陀登陆之后,好几个小时逗留在舟山境内,之后向着嘉兴方向去了。风雨这才渐渐大起来,夜里越来越紧,敲了一夜窗户。门因为有缝,也被跩得哐当哐当响。鱼山大桥还没有解封的消息,我躺在家里突然想起昨天从阳台搬到卧室的两只坛子,一个灰绿色大一些,大肚小口,坛沿上磕掉一块有点小残缺。另一个矮点还是大肚小口,深褐色,圆口短颈胸肚隆起,之后坛身一路缓缓内收,到了坛底,直径只有腹部的三分之二了。
大坛子是第一次去魔心山下山时,在山脚一位老人家的院子里淘来的。岛上人家自建房后多是三层小楼,七八十年代或者更早一些建造并保留下来有很多石头屋子。石屋除了黑瓦顶和木框窗,通体是石头垒成,带着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墙也是清一色的石头墙,一块压着另一块,结结实实的让人心里踏实。
许多老院子没有安门,留出几米通道。有些即使有门也敞开着,院子因此透明起来,一眼望去什么都看得见。坛子往往就在那些院子里堆着,某个角落或水池边,或在屋檐下,三三两两的,有的立着有的斜躺,也有的索性倒在那里,半边在泥土和雨水里泡着,坛身圆润饱满,有年代感,有的黯淡有的泛着釉光。
2016年我从新疆来舟山定居,自然环境和生活习俗有很多不同。在新疆呆了几十年,熟悉的生活和街头巷景消失了,自然风貌突然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海岛的风吹着,热带风暴也总在立秋之后掀起一次次大风浪,当风浪穿行海面风雨大作,我想新疆的树叶正在变黄、变红,就快要随着一场风落在西域大地了。冬季来临,群岛的山茶花在雨中开得凛冽而奔放,天山以北的大雪正在落下,一场雪接着另一场雪,很快淹没了西域的河流、戈壁,荒漠和草原。那些厚厚的白色物质,可以在一年的好几个月里掩盖起新疆大地上的事实和真相。
萍萍是我家新邻居,住我家后面,从后门出去就看见她门前的小花园。两栋屋子离得近,外面说话几乎能听得清,我从厨房的窗户也总能看到她们坐在前门的台廊上聊天,有时还摆上小桌喝茶,那时邻居们就在外面喊我,我就跑去蹭几碗茶。舟山人说话语速快,嗓门也大,话在嘴里嘎嘣嘎嘣跳来跳去,那些词语互相撞击,嘹亮得很。本地方言难懂,邻居就翻译出来讲给我。时间长了,当地人聊天,我在旁边猜表情猜语气,也能凑合着明白一两句。
萍萍家有只老坛子,深褐色,上下腹径差不多大那种,坛沿磕破一块,有点残但也并不影响它独有的味道。萍萍起初用它插干花,干花本就低调,坛子是老旧淳朴的样子,感觉它们在一起很搭。后来又用它养睡莲,放在家门口的栏杆旁,几片莲叶浮在水面,坛子就显得有些小。不记得莲花有没有在坛子里开,我可能喜欢坛子要比喜欢花多一点,所以没有印象。
老坛子韵味十足,萍萍的坛子是她从金塘的婆婆家里捡来的,我觉得在舟山老户人家的日子里,坛子大概是生活用品的一部分,每家都有大大小小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它们是不是有不同的分工,担当着不同的角色,发挥着不同的作用。现在,坛子的作用开始退化,被主人卸下担子,堆在院落、屋角。时间一久,有的被损坏不小心破碎,有的被丢弃。还有的歪在田野、院落里,装着新旧时光常年装着雨水,迎着海面吹过的风。

我收到的第一只坛子大约60多公分高,灰绿色无釉光,坛口小坛腹鼓。初夏的一天黄昏,和朋友在朱家尖街道溜达,木槿花在路边开着。经过东升嘉园,又路过一片农田。2017年观音法界的拆迁还没有大面积波及到329国道以南,南边有一片盐厂居民的住宅。我们从路边岔道进去,不多远就到了。坛子就在一户二层楼房的院墙外,立在墙根,四周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只坛子。我看了一眼,普通但喜欢,于是去找屋子的主人。
一位阿伯看到有人进他家院子,从屋子出来。我说明来意,问阿伯那是谁家的坛子,能不能卖给我。阿伯告诉我,阿姨不在家,这个要问阿姨了。我有些失望走出院子,阿伯突然又叫我,让把坛子拿去吧,我掏出50元钱想给阿伯,他执意不要,于是留下我的住址、姓名和电话,说阿姨回来如果不愿意可以告诉我。阿伯姓应,我邀请他和阿姨来我家玩。
抱着讨来的坛子,一路上欢喜万分。阿伯从后面追出来,说坛子有一道细裂纹,不能装酒装水。我说,知道了阿伯,我什么也不装,就找一个地方把它摆着。现在那只坛子在二楼的阳台上,和一盆散尾葵在一起,散尾葵花盆也很高大,外面是塑料藤编,勉强和坛子协调。散尾葵叶子张开,给了坛子一些阴凉,也为它遮了一些风雨。
我问过岛上老户人家,家里这么多坛子从哪来的,用来做什么。也许问题有点奇怪,答案零零碎碎,大概了解到坛子有些是当初买食物和物品所带的外包装,小一些的装腐乳装豆瓣酱之类。大部分坛子用来装舟山老酒,一坛二三十斤,一坛一坛往家里搬。等到食物吃完,物品用尽,坛子空出来积攒下来,家里泡杨梅酒,装些散酒就派上了用场。岛上人家年年要做酒糟鱼,据说鲜美得很,那些用酒糟了的美味据说也用坛子来装。
现在,很少见到这些结实包装的物品了,坛子越来越老,慢慢变少。随着舟山旅游业的日益繁盛,许多老坛子被民宿拿来做装饰,门口几只大坛子那么一摆,古朴的味道就有了几分。也有些人家将坛体从中间一切为二,种些花草在里面。
我成为坛子的新主人,从那天开始,越来越多坛子来到我家住下来。宽口矮身小一点的泡上三两枝绿萝,而它们大部分空着,三三两两随意放在不同的位置。两个放一处的往往高矮搭配着,这样显得错落有层次。形状相近的摆一起,颜色和釉色光泽要跳开。坛子各不相同,带着年代烧制的痕迹,和生活的纹路,沉淀着海岛岁月。

2017年下半年,鱼山岛建设启动,岱山成为石化建设者新的根据地。我们也开启舟山和岱山两地的旅程,奔波于海丰、三江、秀山和高亭码头。在边疆或内陆城市旅游中才出现的轮渡概念,成为我们日常交通的主要工具。很多个黄昏,站在往返轮渡的甲板上,看着远处的灯光近了又远,远了又近。风带着海水的味道,夜色中东海的浑浊更加深了。
我们常在周六傍晚踏着黄昏赶船回到本岛,在周一凌晨迎着晨光返回鱼山。鱼山大桥通车之后,海丰码头停止了去鱼山的客船航班。从本岛要去三江码头轮渡到秀山,然后再去岱山。近百公里的车程,车渡较为方便。然而车渡有许多时间上的不确定性,受限于渡轮的数量和车流量等,这些都决定着能不能顺利回到家里,或者返回工作岗位。后来我们索性在周日下午或晚上返回岱山,这样周一早晨才能保证按正常时间去上班。
海上出行,要看天气的脸色,大雨大雾大风的极端天气都是停航的。台风在夏季之后也总会光顾群岛,那些时候人就被困住了。桥在群岛人的期盼中一座座建成,鱼山大桥、秀山大桥相继开通,舟岱大桥计划今年年底通车。看新闻报道,说在这次台风“烟花”肆虐的日子,初具规模的舟岱大桥已经担当起特殊时期为岱山人民提供生活物资的运输任务。
桥是一件美好的事物,它将群岛这些散落的珠子串在了一起,桥让我们重新回归大地。来舟山定居的这些年,我深切体会到祖国桥梁技术和造桥工程的伟大。
2018年底的一天下午,我从三江码头坐船去岱山。那段时间一直下雨,空气湿冷冷的,南方的冬天屋子里比外面要冷。在一号客运大厅买好下午两点半的船票,乘客很多。船上,有人去甲板抽一根烟很快返回船舱,有人一直站在甲板上吹风,他们望向海面的样子,很有电影里的画面感。
海风吹过来浪头很急,对面的姑娘低头看手机,我隔着玻璃望海。风卷起一层一层浪向前,时间也追赶着我们向前。很快到岸,下船,去职业学院的仿真教室参观。教室里一屋子人,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石化员工,说着不同方言味的普通话。装置正在仿真模拟开工,从产品投料、进风、反应开始。期间需要密切关注过程中物料的反应动态,随时处理和调整控制参数。这些,都是来自化工生产一线的操作。
2015年的一天,“绿色石化基地”概念将渔山岛之前的平静彻底打破。一座海岛正面临着历史上的巨大变迁。鱼山,东经121.97°北纬30.30的岛屿,正在成为某个领域的新坐标。我们无法用简单的思维对此评价,史料中的渔山故事生动朴实,渔山的历史吸引着我。然而,在这片海域,划着小舢板,编着顺口溜的岁月正在远去。

在岱山,我最先去的是东沙古镇。有石头建的老宅子,有石板街道,街上有卖石花冻,沁凉爽口。几元钱一杯的石花冻,需要将海石花菜六晒六泡之后处理制作而成。听说东沙的老人还会做一种海棠糕的点心,很好吃,可惜会做的人已经很少,很难吃到了。
那年冬天雨水多,和着细雨看镇子,不大,有自始的悠闲和质朴。古镇墩墩实实往那儿一坐,沧桑中透着些派头。经过时光漫长的濡染和浸泡,镇子还是一副轻松的样子,不嘈杂也不刻意修饰。按照老习惯,我一边溜达一边踅摸巷里巷外的闲坛子。哪些坛子在用,哪些坛子面临遗弃、被淘汰,都能区分出来。
来鱼山岛最初几个月,我在陆家岙一家小商店后面租房子住,租来的是一楼一小间,卫生间和厨房都在院子里。房东从一楼前面的商店进去住在二楼,我从后面的院子进我的小屋子。房东家院子不大,养了一些花长得很不好。房东院子里有几个坛子,大多有泥土杂物,一只宽大坛口的里面装着花土,花早已死了。我想那只坛子可以水培一株观音莲放在大门口。还有一只小坛子空着,在我的要求下,房东折了两枝吊兰给我,让我用坛子泡着。
小院很安静,夜晚星星和月亮就在上空,山近在眼前,黑魆魆的,远处偶尔几声犬吠。清晨,淡淡的晨雾弥漫过来,有亲切的村庄的味道,清澈,干净。严冬季节,山树依旧苍绿。一天早晨推开院门,两只鸬鹚从池塘边飞起,白色的身体,黑色的脚,我惊了它们。而房东家的鸭子却无视我的到来和清晨的变化,它们快乐地游水,嘎嘎嘎叫着,生自己的蛋。那是些口感细腻,青色或白色皮上挂着泥点的鸭蛋。我常买来煮着吃,也会帮同事买一些带过去。
最后,还要说说我的坛子。退租时搬家,房东阿姨和阿伯帮我收拾东西,没有犹豫就把坛子和两枝吊兰送给我。因为吊兰纤瘦,我把它移到玻璃瓶里,广口坛子则泡了绿萝枝养放在小书房。我不知道为何喜欢它们,在我看来每只旧坛子都是生动的,里面装着老酒,装着大海和海边的故事,我对坛子充满了想象和好奇。家人对我捡坛子的行为十分不解,但是没有办法还得充当劳动力。一天我正在对一只坛子品头论足,他突然说,你前世一定是个烧坛子的匠人,这些坛子是你走散多年的老伙伴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定是手艺不精,全靠岛民的宽厚、不嫌弃才能勉强度日的匠人。这些坛身上烧制出的花纹,随意而不对称,烧制的火力或许也不均匀,以至于坛子上常常打着补丁。清洗坛子时,我抚摸这些补丁,我想自己喜欢它们是不是因为这些疤痕,是不是因为这些老伙伴破旧、残缺,身上还打着补丁。
那天,“烟花”的余威还没有完全消退,我躺在家里突然想起阳台上的两只坛子,我起身去看,放坛子的角落空荡荡的,整个空间显出苍白和萧条来,我的心也顿时空落起来。我从屋里抱出坛子重新摆在老位置,感觉阳台忽然就有了精神气,仿佛为它注入了灵魂。
这个周末,没有回舟山本岛,也不出门。生活忙碌,我总想拽住它们。由德尔塔变异毒株引起的疫情走向,让人不知所从。2020年因疫情影响,没能回新疆探望老父亲。今年转眼立秋已过,2021年也将转瞬即逝。
我翻开岱山政协组织编纂的《歌从东海来》,这是渔山乡一册珍贵的史料。因浙石化工作的渊源,我常常翻来读。这让我有时走在一期装置,或去二期事业部或现场,或者上下班途中,当车子行驶在新时代大道时,突然会想,这里曾是渔山乡的哪个村子哪户人家,这原来的家园是什么样子。
我希望老坛子能完好保存下来,坛子们笨重、占地方,冰箱冰柜里放不下它,在旧日生活的担当里许多坛子已卸下了肩上的担子,我依旧希望它们完好,看着这如梭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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