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网上笔会 > 群岛散文 >

群岛散文

李越散文网页作品

作者简介:李越,本名李松岳,高中毕业后当过渔民和代课教师。1982年毕业于浙师大中文系,现为从事中国当代文学课程教学与研究的副教授。七十年代末开始写作,在《花城》、《江南》、《山花》《东海》等发表作品数十万字,著有个人随笔集《内心的尺度》、《逝去的古典》。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舟山市作协副主席。

创作感言:我崇敬城市永不衰竭的活力与创造,但我将心永远留给了乡村。

作品篇目:

1、笑对苦难(散文)

2、大海作证(散文)

3、船歌(散文)

4、逝去的古典(散文)

 

 

 

 

笑对苦难

              李越

这个冬天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了。

对大洋、花鸟、绿华这些岛屿,我一直怀有因神秘而生的敬畏。很难想像当初海洋与地壳的运动是怎样一种惨烈雄奇的场景。有时想,母亲怎么会象一朵愁苦的云远稼到另一个孤岛上去呢?在凄迷涛声中。母亲乘坐的那只小木船该会装满多少悲哀与期待?五十年后,在冷漠冬雨中陪母亲去大洋镇,历史的面孔依旧恍惚明灭。

一窝窝山像寸草不长的和尚头,连春天也难见一朵花。屋子全用方方整整的大石块垒成,朴素而干净。这里的民风据说是颇凶悍的,打起架来满镇子骚,我没见过,但我信。懒散的日头下,往老人堆一扎,准能听到一些疑窦丛生却又活蹦乱跳的旧事。如名声极大的女匪首x x x,他们一点不拉地说得出她的长相打扮,连蒋经国逃台前来大洋山召见她,怎样训话,她又如何应对,全说得有板有眼。再譬如抗战那阵子,有一码海盗整窝抬了来,打出黄龙旗,扎营在天后官,跺一脚山抖海呼。有乡民告知东洋兵,东洋兵开来兵船,赶海盗到滩涂,一下射杀了百多号。你信不?不信就撒腿走开。反正不扯土匪呀海盗呀,过日子就缺了盐,没味。

雨病恹恹滴着,天一瞌眼已黑。灶头的火红旺,女人的唠叨   。而男人放了胆,一碗碗喝酒。嗜酒又善感的二舅忽然放出一句“苦呀!”象戏文里的道白,细听才知是大姨翻开了旧账本。二十出头,白胖胖象大姑娘呢,狠心的就撒手走啦,哎,小的才会爬,大的够不上桌,大姨两手比划着。他个儿小,人精明着呢,谁想就撞上了,是散伙的国民党烂脚兵。老实听摆布,他们不一定杀人吧?我问。谁说不是呢,偏仗了年轻,半夜动了胆,拿斧头去劈,大姨说,强盗猴得很,早提了心。他爹夺来木壳枪就是不会打。不会打就扔海里呀,可就犯了傻。忙跳海里,可总得浮头换气吧?一枪一个,全报销啦。

大姨两眼直直的放出光来,又一次目击了生与死的挣扎。整船的人都没回来,哪里去找历史的真实呢?可我知道那个男人旺盛的血气在大姨的记忆里永远腾腾燃着,成为一种巨大的荣耀。大姨突颧高鼻,额角开阔,身板仍硬朗,一站还高男人一头。这辈子啥苦没吃过?剖鱼鲞,挑石子,磨豆腐。就没想再要个男人?我问。大姨看着我,竟轻轻笑起来。不想是假。一身臭汗回家,脱得只剩短裤叉,往石板上一站,拎起桶劈头浇个透,男人痴痴看了,都夸我有身白溜溜好皮肉。哎,跟人吃饭不容易,要碰上个黑心的,对不住两小的。再说他爹隔三差四的,夜里老坐在床头瞪我,咬咬呀,心也就硬啦。大姨的语调竟出奇平静,眼角也不见一丝泪光。心这一硬,就硬了五十多年,没有激情,没有光彩,这是怎样的坚守与残酷哪!

母亲静静听着,不说一句话,我知道她的内心同样滚熬着一片悲苦的雷声。十八岁那年,母亲刚坐满月子,就赶上台风季节。男人发疯般逃呀逃,终于翻在魔鹰湾,绝望的眼已望得见灰白的海岸线。隔着遥远时空,我扒开记忆重重的雾障,一次次抓住那个惊心的时刻:母亲躺在门板上,被人抬着一路哭叫,而我偎在她撕裂的胸口,拚命榨取渗血的奶汁。我母亲看见了什么?她看见阴风怒号,白水茫茫,看见小岛上空乌云扯起了条条丧幡。她抱紧她的儿子,眼里已淌不出一滴泪来。

十八岁,惹人怜爱的春天的花啊。可母亲已彻底砍断了走向幸福的路途。她和我说过三次,虽不如大姨能说会道,但语调绝对一样平静,像叙述一出尘封的旧戏,心灵的呼抢经由数十年的磨难,终于平静如冬日的池水。

可她们天定就该承受如此惨伤的命数么?如果活着只为了赎罪,她们前生又有什么样罪孽?男人可以醉酒大骂,打架赌博编下流故事,女人呢,只能默默接纳命数赐与的一切,在细细品味里搜遍记忆的角角落落。要杀死内心滔滔的欲望需要何等严酷的勇气!看着姐妹俩满头白发,我无法不生出敬意,她们相信灵魂的轮回,相信生命难以索解的神秘,正是这样的心灵体验使她们找到了尘世唯一的慰藉,坚强地活下来。那苦苦煎熬中的一切,确已超越了肉体,上升为精神的不屈与尊严,从而使苦难发出神圣的光辉。

我同样无法绕过大舅的影子。他曾是很有名望的船长。每次看他,总躺在床上,抱一只老式收音机。嗓子有病,胸口也痛,问一句不答二句。一辈子没有人争过,从不上别家吃饭,包括儿女家。很难想像这般缺英雄气的人会有惊人的遭遇。十三岁他就雇给船主,活计样样拿得起,船主欢喜,决意要将独生女配他。有一年追赶黄鱼汛,一直向南去,触礁破了船,黑夜里各自不相顾,大舅和另一水手绑在毛竹上互相罚誓:谁活着,一定背死者回家去。那可是三月潮呀,连骨头都铁冷,漂啊漂,漂了三天四夜。大舅是正宗后生,阳气未泄,硬挺了过来,另一个刚结婚,冻死啦。熹微晨光里,大舅一步一跌拖死者上岸,背上直闯船主家。船主老婆大叫一声夺门逃开。大舅拣回了命,重信义的名声也便一下轰开啦。

这么条够格的汉子,竟被时光打磨得不剩一丝锋芒和霸气。太阳天独坐在屋角弱弱笑着想心事,或者根本不想什么,彻底与世无争了。或许人真的要经受生死大劫的关口,才能看轻看淡了一切,重返纯朴宽厚的本色。我当然知道这是个很难到达的境界,只是奇怪他一点也不信神信菩萨,天后宫就在屋后,就是不肯走一步。

这样的人生,这样不灭的心火,便永远烧在血液里,烙在魂魄上了。养育了水手、渔妇,也养育过土匪、盗贼的海啊,我仇恨过诅咒过,也依恋过赞美过,我知道我对海永远怀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正如人类的爱情一样,谁没有过既恨又迷醉疯狂的情感体验,谁就不配说一个爱字。

雨还下着,所有的孤岛上空,春天仍很遥远。盛满纯洁的哀伤与感动,我默默上路。我终于明白,笑对苦难,将一种牺牲推向极致的境地便成为宗教,而生命最深刻的注释全写在忍耐坚守的劳作里。

 

 

船歌

                        李越

那年拢洋,爹和二哥去二十里外的岛上装桐油。水手们怕过断魂滩,道窄,礁多,浪激,每年总要死人。正碰上署假,我吵着要去。母亲坚决不肯。我便偷偷藏到船里。爹没骂我,只怪怪地看一眼。

浪露出白牙冷冷笑着。海潮涨起来,岛子轻轻飘浮。爹坐在船头吸旱烟,矮小而壮实。哥收起桩绳。爹点点头,我便一脚蹬船离岸。九点钟的太阳爬在桅顶上放哨。哥轻松地握着舵柄,一面想心事。哥二十,嘴上的胡须正一茬茬生长,暗红的胴体如完美的石雕。顺利的航行!我打一声唿哨,翻开《冰岛渔夫》,在飞鱼泼刺跳跃的光亮中沉入异国的梦境,一会便迷糊起来,咿呀呀唱着。

“混小子,还哼什么?”忽听爹一声大喝。啊,过断魂滩了。我一个虎跳,连头发也紧张起来。船毫不畏缩,高傲镇定地碾过一处处漩涡。水道象一条S形的弦,两扇褐色石壁斜斜倾出,阴森森遮断天光。几十个奇形怪状的礁石蹲伏在水中忽暗忽现。爹仍要哥掌舵,自己喊号子。好几次眼看要撞上,都被哥东荡西转,稳稳躲过。一顿饭功夫,我们已逃出了断魂滩。

什么断魂滩,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看看爹,仍是一脸冷漠。

在岛上装好桐油。蒸一笼蕃暑,就着鱼鲞下酒。日头向西偏去。爹磕磕旱烟袋,忽然催哥赶快启锚。真是,天还晴好好的呢。一会儿便乌云四合,还听得隐隐雷阵。起风了,海开始喘息骚动。爹一把夺过舵柄。船便急急向来路奔去。老远就听到一片惊心的吼叫,如囚禁的猛兽迸出一万声悲苦的呐喊。真正的断魂滩!礁石突然耸起,布成狰狞的大网呼啸着扑来。哥和我在船舷拚死撑篙,浪沫激成巨大的水柱轰隆隆压过舱面。我看见爹身子弯成一张大弓,死死抵住舵把。一阵强烈的昏眩掠过,爹重重摔在船尾,猛吐一口血,又挣扎着爬起,恶狠狠诅咒着。船飞速旋转,直向滩心跌去。无比的黑暗!无星无月,满耳是厉鬼的尖啸,冤死者惊心裂胆的野唱。死亡触手可及,但此刻想死,就一定要死!爹愤怒的吼叫象一把刀子扔过来,又打回去。我浑身抖着,一连灌进几大口水,直呛得眼睛发白。哥窜起又伏下,象一只狂癫的雄獐。全凭听觉感觉,缠绕,击打,闪避,船剧烈震颤着,咔咔作响,仿佛马上就要撕成碎片。天光,天光!前方泄出一线天空,蓝闪闪的。万岁!我的心呼喊着,却没有声音。又一阵巨大的漩流扫过,桅杆折断,帆轰响着落下。船失去平衡,猛坠向幽暗莫测的谷底。昏暗、呕吐、悔恨……完了!十六年的记忆乱糟糟涌来,飞速掠过……爹暴喝连连,满是苍凉与绝望。哥一步窜出,竹篙闪电般划道弧线,狠命击在礁岩上。一声爆响,竹篙飞成碎片,船在撕心的痛苦中擦过礁沿,直冲出三丈开外。哥被巨大的弹力高高抛起,子弹般射过船面,融入一天的浩荡风雨里。我一声嚎叫,扑在船板上热泪横流。爹稳稳掌着舵,吐一句“你哥水性好”,声音抖得厉害。该死的海啊!

……一直过十里滩。海流开始变得平缓。我和爹涉水上岸,看见哥趴在沙地上。爹翻转哥,摸摸心口,说还热的,抱起哥头朝下,用力按哥的肚子。哥哇哇吐出一大堆水。爹铁青着脸,背哥回到船上。

再一次回望断魂滩。更多的帆升起来了,一寸一寸,升向太阳,升向生命辉煌的高处。辽阔海天间,那悲壮而热烈的船歌啊,喷发着生命全部的激情与尊严,铁锤般直夯入我灵魂最深沉的梦里。

                       

 

 

 

大海作证

                 李越

“小三子,磨蹭蹭地干啥呢?”矮个子爹急急走上前头,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衩,腰上的酒葫芦哐郎哐郎响。

你望爹光溜溜发亮的后脑勺,想起一只壮实的螃蟹,你咧咧嘴,没敢笑出声。

那年你八岁,和爹去十里外的海涂捞鱼。

半月形的海湾被凿石工炸成坑坑洼洼,到处是一堆堆锋利的石片子。日头毒毒地升起来,你的脚伤得很厉害,血印在地上象好看的梅花瓣。爹回过头,眉眼里满是恼怒。你很想哭,只在嗓子底干吼了几声。一拐一拐摇过山包,迎面扑来密匝匝的坟墓,形状各异的石碑随山势起伏,很象是海上的白帆。你抬头,又看见那只硕大雄壮的秃鹫,它曾无数次在你梦境里狂热地舞蹈过,现在它仍不肯放过你。你盯住两只发绿的鹰眼,铁色弯嘴上冷冷的嘲笑。滚开,讨厌鬼!你连连挥手。那时你爹已走出百步开外,正倒转葫芦嘴美滋滋地喝酒呢。

正是落潮时分,爹趟过一片烂泥塘,往深水处走。你懒在破船上,仔细抠伤口里的沙子。水漫上爹胸口,爹屏了气,猛扎入水,涌一圈漩涡。爹可是老手哩,你想。一回头,爹脑壳乱摇,手一扬,将鱼拍在网架的钩上。你抱着脚丫,神情很有些恍惚。好几次鱼从爹手中逃脱,爹向你打凶狠的手势,还夹着吼骂。

日头西落,爹扔鱼兜在沙地,从船舱抓把盐,猛翻起你双脚,塞入伤口里。你拼劲喊一声,扭歪了嘴脸,泪水亮亮在眼眶打转。

“瞧瞧,哪像个男人,还不如一只小狗,哈哈,小狗!”爹晃着酒葫芦,爆出一串快意恶毒的大笑。

从此,爹蔑视的目光,连着盐制造的尖锐痛楚,一直剜割你的心,让你自卑且不平。你老在想:像爹那样不哭不跪,会喝酒会骂的汉子才是男人吗?

 

但那时你真不知道海骨子里深藏的凄凉与悲哀。纯净的海浪,白帆与飞鸟,丝绒般深沉的天空。你脱得赤条条的,整日在海涂上爬呀滚呀,追捕大钳子的红沙蟹,赶得弹涂鱼回不了家。你常涎着脸去扒女伴们的裤衩儿,她们和你一样乌黑瘦小,胸脯上的两颗葡萄仁远未开出鲜艳的花朵朵。在墟场烤烤火,爬上石门乱涂超现实的文字与线条,然后女伴们围住你,看你挺起骄傲的小鸡巴,激射而出的尿流弯成一道彩虹迷乱了落日。

然后,然后呢,是你娘颤抖抖的呼唤:小三子哎……回家了呐……

 

谁在北风里用沾泪的调子歌唱?谁的心胸又能装尽波涛万年的悲哀?

  稀零零的星星。沙滩干净而湿润。你绕过海螺们的尸体,一直向上走。鱼在岩阴下闪亮,鳞光一阵阵轰响。想着奶奶漏风的嘴呐呐叙说的水妖与鬼事,泪水默默流下来。你来到山上一间巨大的石屋前。门在黑暗里缓缓打开了。松油灯在风中飘忽而昏沉,你看见女人们一律黑衣黑裤,盘腿围坐,眼皮低垂,脸神一样庄严。灵魂呐,回来 ,回来……祈祷起自一个含糊苍老的音节,然后缓缓扩展,冲向天空神秘的高处。云层裂开,漏下荒凉月色。你听见猫头鹰在叫,身后的老树一抖抖成满地乱走的游魂。歌祷一波波涌动,撞在某种障碍上“哗”一声退落,顷刻更凶猛地卷回来,往复回旋于一个哀痛悠长的旋律。你捂住胀得发痛的胸口,身子掉进一片泱泱大水里,在苦苦挣扎中,心突然陷入疯狂与迷醉, 砰然飞成一个高扬的音节,跌入激情汹涌的浩浩海潮……

这样的场景你以后还亲历过多次,但没有哪一次这样令   你刻骨铭心。你失去了爹,他睡在石头围成的花环深处。生命如此脆弱,还比不过一条鱼。你常看见娘抱着瓦罐坐在门槛上,对着海呆呆出神,她的腹内高喊着另一颗生命的种子。女人的命数,该是多么漫长的期待呢。

若干年后,仿佛致命的印证,你读到了这样动人的歌谣:

不安的少女/你卖的什么/要把你的乳房耸起/先生,我卖的是/大海的水。

乌黑的少年/你带的什么/和你的血混在一起/先生,我带的是/大海的水。

每读一遍,你的心就浸在悲悯的潮水里,大铁锚一样沉下去,沉下去。你也就注定失去了所有的快乐。

 

你流落在南方的某个城市。你跌跌撞撞,奔走于人群与车辆的洪流;面对流行的思想与语言,你一脸冷漠。你整夜整夜失眠,在镜中看见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你不止一次地暗自心惊:我内心的风暴与激情难道全死去了吗?从深不可测的血液深处,常常发出尖锐的刺痛,猛烈撕碎每一根神经,将灵魂从肉体死命抠出,悬在半空中。这时你异常清醒地知道,你是听见神一样庄严的启示了。

于是那辽阔无比的大境界又一次为你占有。你看见钢蓝蓝的海在大陆架上辉煌地波动,岩石的军团矗立在天地间,象万千殉难者的雕像。在你脚下,风暴将海激成一个壮丽的大花园。你的家,那些灰白朴素的石屋群,雄踞在陡直的峭壁上,以深沉的肃穆与忍耐的意志让你感到了敬畏。

在陆地,你是苍白瘦弱的孩子,一场流感就打得你爬不起来。现在你踏着人类最初的船形脚步,坚定地走进大海。海像拥抱一滴泡沫吸收了你。你奇迹般地复苏了。岸渐渐漂远,狗,女人,淡蓝的炊烟梦一样温暖,阳光在弧形石桥上迸溅弹唱。波涛放肆地挤压你,撞打你,冲进你胸腔里回旋呼啸。你一点点透明起来,灵魂脱了皮囊,像一朵纯粹的火焰,在波浪上优美地开放。你就这样被海推着拥着,忘记了语言与思维,游向无限透明的虚静里。

 

在你为数不多的梦境,有一支旋律老轰隆隆响着,尖利,怪异,象一大堆碎玻璃的声音。冬天的黑水洋开满蓝幽幽的花朵。船带着你沿波浪的刀锋上升,一寸一寸接近天空,又猛然崩塌。水手们的呼喊满含愤怒。你少不更事,嘴上刚长出胡须。你的目光随缆绳一圈圈往下漩,连骨头也浸得漆黑的夜啊。暴雨横扫舱面,你滚着哭着,狠命砍烂了一堆又一堆鱼。“咔嚓”一声,桅杆折断,船急速旋转起来,你大口大口呕吐,像抽掉了脊梁,血咸咸地爬上嗓子。你的伙伴躲在舱内,深凹的眼窝贼亮贼亮。低沉的绝望的诅咒,有人跪下,口中急急念着什么。七个日夜,死亡打着唿哨,尽情玩弄了三十条汉子。“好小子,有种!”你捡回了小命,每活一年都是赚了的。

那个冬天,你的人生被一刀劈成了两半。你大碗大碗喝酒,恶声恶气骂人,你津津有味地说着下流故事,竟然一点也不脸红。

  只是你没说出,那一刻你就想躲开海,你果真逃得很远很远。那是你心的伤口,一碰就溢满羞耻与自责的苦味。

 

你又一次看见了海。站在南方大陆尽头,太阳象一条猛虎的河流。你想起嘲笑过你的爹,还有那只秃鹫。一切的回忆,叹息,爱情与创痛,全跟海有关。现在可以用真正男子汉的嗓音说话啦,你说海,让我们永久相爱吧。你弓起背,用力一蹬腿,撞响了海动人的琴音。雪流骤然溅起,又静静散落下来。你面对天空,一直漂去,漂向无限自由的大境界,直到长出了鳍,长出了闪闪的鳞片。

你将心永远留在了人类童年的沙滩。

 

 

 

 

逝去的古典

  

有一些生命注定属于自由动荡的岁月,譬如鹰鹫、狮子和猛虎。轻蔑着一切爬行的生灵,也轻蔑委身于笼子和公园,以乞求的姿态被欣赏玩渎的同类,它们永爱着天空,丛莽,岩角和大漠,以澎湃着生命激情的飞翔和奔驰,最大限度地激活了我们如此热爱的两个字:自由。这样想着,面庞骤然刮过青草味的烈风,从天边,那磅礴飞升的朝日边角,凸起大批黑沉沉的影子,海浪般碰撞起伏。渐渐粗重的喘息,高高扬起的鬃毛泼动金子般美丽的光泽。我说的是马。这力量与诗意高度凝合的符合,推动强大而严整的方阵,猛烈席卷淹没了我,萎琐卑下的灵魂也在震撼中,刹那间飞离了肉体……

我睁了眼,幻像隐去,心一下坠入悲哀沮丧。在我面前,城郊的陵园一角,稀疏柏树下站着两匹马。一匹老了,一身的嶙峋瘦骨,另一匹则圆溜溜地活泼稚气,一副少不更事模样。有人慢悠悠晃来,马的主人,两个中处妇女赶紧上前兜住。来人斜眼望望马,挺新鲜。一阵计价还价,说好,十五元!妇女牵过马,帮着推着上了马背,拿树枝往马屁股一抽,于是小马驮着男人,嗒嗒朝山上跑。那男孩尖声叫着,笑着,一面拳头捶打马腰。男人腆个大肚子,因为胆怯,肥胖的身子大幅前倾,几乎卧贴在马背上,十分滑稽可笑。一匹马必得配上好骑手,才会灵气充沛,天性飞扬。现在却遇上这稀里糊涂的一对,实在是莫大晦气。十分钟后,马顺原路回转,仍是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男人嚷嚷说好玩再玩嘛!男人淌一身臭汗,拉了孩子就走。我用了满含怜悯的目光打量:本该丝绸般光亮的鬃毛变得灰暗肮脏,结满泥粒,草条子一样的尾巴甩动着,驱赶一群群蚊蝇,蹄子刨烂的泥地,扑面散出一般难闻的尿骚味。这是马,但它还是马么?那么驯服,软化,失掉野气,更失掉了诗意,仅仅是人谋利的工具了。当老马抬起头,我惊讶地看见马眼里涌起一层亮晶晶的水珠。我便受了枪刺一般,心不由得一阵颤抖,原来马在哭泣,它也会痛苦,不平,它竟也感觉着了耻辱!有耻辱感的马,依旧没失去渴望自由的天性啊!

知道马会哭泣,是读契诃夫的小说。一个老马车夫,夜里刚死了老伴,哀痛不已。赶了马,从清晨到黄昏,一路上絮絮唠唠,悲悲切切,向乘客诉说自己的不幸,但乘客不是嘲笑,就是辱骂。夜晚老头回到马棚,实在孤苦难忍,只好抱着马哀哭低诉。外面是尖啸的北风与狂舞的大雪。老头哭累了,跌坐在草堆上,他突然看见马善良的眼睛里,滚出了大颗晶亮亮的泪珠。这是一段极其感人的文字,写尽了低层的苦难,人世间的冷漠。人竟然比不上一匹马!但我想,马之哀伤,不仅为着主人,也为了自身的不幸。灵魂渴望着飞翔,而肉身却如此沉重累赘,这是怎样绝望无奈的命运!

后来我带了孩子,去群岛的某处旅游点消暑。黎明即起,满怀是习习凉风。走上沙滩,远远看见几个怪异的黑影移动,走近了,才知是一群供游人消遣的马。在游客大声喝斥下,马慢吞吞捣动蹄子。同伙忙摆开拍照的架式。游人在马背上肆意张狂起来,双脚狠狠踢着马腹。马嘶叫一声,一个纵声,蹄子深深陷入沙坑,待重新跃起,踢得沙尘飞扬,迷乱了人眼。就这么颠倒着跑去,委委屈屈,窝窝囊囊,象一个逗乐的丑角。其余的站在原地,被闪光灯咔嚓咔嚓洗刷,成为海天间无足轻重的点缀。拘谨,谦卑,低着头,大而迷茫眼睛映出海鸥白色的影子。咫尺之遥,海抛起一堆堆飞溅的白沬,阴沉沉的雷声从海面滚过。大海的呼唤已激不起奔驰的雄心了。难道连记忆也被彻底杀死了么?我悲哀着,脑中嘣出两个残酷丑恶的字眼:阉割。

许多个夜晚我无法入睡,想着马的遭遇,盈满泪水的悲伤的马眼,再想,在这世上,对生命无情的驯服、摧残与虐杀,又何止只是马啊!崇尚生命与自由,高扬英雄品格的时代真的已经逝去了么?恍惚间,眼前死死纠缠着一幕场景,那是少年时看过的罗马尼亚电影《沸腾的生活》的尾声:深邃的天,无比蔚蓝的海,一对男女在马背上自由纵缰,合着海鸥快乐的鸣叫。那马忽儿跃出,忽儿投入波涛,躯体极度舒展,强健而俊美,飞扬的鬃毛冲天强劲海风,泼出夕阳辉煌的光潮。慢镜头反复回放,定格成生命自由的一个永久象征。而热烈悠长的乐曲带动海、天、人、马,于飞旋时空中,作着永恒而完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