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国散文网页作品(2006年8月24日)
一个女子四小时的臆想 外公的海潮外婆的岛
一个女子四小时的臆想
许成国
一
秦忻拎起包,走出屋子,转身锁上那把老式的永久牌门锁,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顺着二十二级石阶,一步一步朝校门口走去。
乌云阴沉着脸,一副要流泪的样子。这是海岛的一月,阴冷似一条游蛇一般从脚心直抵她的心尖。还在一小时前,秦忻还坐在自己的寝室里,用一支笔与一张张信笺较劲,写了涂,涂了写,写了又撕。她想给校长说一下自己调离的情况,觉得没意义;向白楚说一下,又觉得太拖拉,最后,只剩下了这样一行字:“再见了,我的南济岛。”
写下这几字时,秦忻想起自己当初给伍频写最后一封信时,也有这样一行字,只是“南济岛”改成了“伍频”。“再见了,我的伍频!”她知道自己这完全是伤心欲绝却又无奈的冲动,但似乎这样的语言才能表达自己对感情的绝望与忠诚。伍频是她的初恋,直鼻梁,白肤色,个子高挑,十八九岁的男孩,却甚是有风度,只是伤风感冒时鼻子带了些微红,似酒醉的酡红。那时正是高三,秦忻和陈冬冬、伍频他们时常在一起,一半是学习,一半是好朋友。渐渐地,秦忻看着伍频会发呆,可他似乎并不在意,总是和陈冬冬在一起。陈冬冬是秦忻的好姐妹。秦忻觉得他不会属于自己,起先还只是跟着他们当灯泡,但相处日子长了,心里似乎也长了草,每到月露霜重的时候,想起伍频,她的心里也潮湿湿的,觉得烦闷,可又不知道烦闷些什么,只是记得与伍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种甜丝丝的感觉。
当秦忻迈出第一台阶的时候,一丝空落和寂寥的情绪漫上秦忻的心来。秦忻来浪琴岛教书已经有九年了,从西湖边走完大学的路程分配到这里,她就觉得自己的命运注定与这个岛屿纠缠在一起。她很是努力,晨光熹微的时候,就拎着铅桶到井边去刷牙洗脸,回来就迈进教室指导学生早读英语;中午刚在食堂扒了一口饭,就有班里的学生找,说是某学生正在哭,因为他爸爸要他当船上伙计去了。只有到了夜晚,独伴昏黄的灯帐下,窗外不时划过的一阵阵风声,耳畔回响着滴嗒的雨声,她的心绪才是会沉静起来。而现在当最终要告别这一切的时候,秦忻的心里还是涌上了别样的滋味,留恋之余,夹杂着一丝痛心难过。毕竟,自己在这校园里生活了九年。
她看到那株窑洞房前的桉树了。桉树已经有碗口粗了。桉树还只有筷子那么细的时候,她就来到这排窑洞房前,和陈冬冬、白楚他们一同扎根在这里,在窑洞房里栖息,与山雀一同聒噪。教书之余,也率真地欢叫,到附近农家的地里,拔青菜煮,买番薯烤。偶尔有学生家长送来几只红膏梭子蟹,打上一顿美美的牙祭,当窑洞房的煤油炉子冒出淡淡的青烟,继而有咳嗽声传出,那是秦忻或是白楚呛着了。
桉树的后面是一排六间的青灰色瓦房,这排瓦房从西到东的第三个房间,曾是数学教研组的办公室。有一夜晚,夜自修已经结束,有人去办公室拿样东西,走到桉树旁东边那座小花圃的空地时,似乎听到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那人还以为是两个年轻老师在谈恋爱,正要登上台阶,只听得“啪”的一声,办公室的灯忽然灭了,那人一愣,呆了一下,把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身便走,却不见办公室有人出来。
学校地处偏远的岛城,加上立在山腰上,白天还有孩子的奔走和烦噪,一到夜晚,校园里常常是黑乎乎的寂静,偶尔也只会有几间办公室透出青幽的光,之外,特别是一到星期六,整个校园就笼在黑魆魆的夜幕之中,无声,寂寞。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儿,自然成为饭余茶后的话题。这事儿在老师中一传开,秦忻开始有些后怕,她最怕那种黑暗中的鬼祟。也有人认为这肯定是有关男女好事,没什么大不了。好在秦忻刚来,对这些并无兴趣,她的心思全在学生身上。渔民的子女,读书是第二位的,读得好,随便;读不好,大不了捕鱼。秦忻认为这种想法不好,总是找学生谈话,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地讲读书的道理。星期天,她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学生家里。家长们见了她不咸不淡的,应付几句:“老师,孩子就拜托你了”“老师,孩子不听话吧?”“老师,你多给孩子教育教育。”秦忻起初觉得这样很真切,很感动,肩上似乎有无穷的担子压着。但几年下来,秦忻的疲惫感也越来越强,那一份激动也似橡皮筋拉直了一般,再也没有弹力,走访渐渐成了秦忻的一种额外的负担,主动去家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二
南济岛是一个具有原始生态味的海岛,朝朝暮暮痴迷于绵延而多情的东海岸线上,偏远,狭小,却在海涛的奔涌中显示出自然赋予的倔强与执着。早晨,太阳从东边远处的云雾间钻出来,海水一半是靛蓝,象一块硕大的蓝宝石,一边是深蓝,浮动着万千金色的光。潮去时波平浪静,露出一大块湿润而闪亮的泥涂滩地,似女子柔滑的胸脯。而最为惊心动魄的是台风来袭时的情状,天地暗无日光,岸礁在訇然的轰鸣中喷溅着白银似的浪花,激情澎湃,山呼海啸。那一份张力,给秦忻留下了无数个心悸的梦。
南济岛的北面是一道山梁,东西走向,绵延在整个岛的北部,最高处叫镇鳌山。秦忻所在的学校就坐落在这山麓下。窑洞宿舍就在镇鳌山的半山腰。每当刮风的时候,屋后的松树似能掀起滔天大浪,象要掀掉房上的砖瓦,哗哗的涛声如在枕旁。这样的夜晚,秦忻睡不着,静穆中听来听去,松涛声中似有人在啼哭。她胆小,不敢出屋,常常蜷缩在床的一角,在惊恐中想象着这种种声音的出处,脑袋陡然膨大,汗毛竖立,可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许多时候,秦忻就是在各种慌乱的推测中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而其实山上没有几株松树,岩石裸露,周遭悉为灌木与荒草,还有白苍苍的几块墓碑。
秦忻在南济岛游荡的最初那年,与陈冬冬住在一起,那是一间散发着霉味的瓦片房,夏天还好,一到五六月,瓦片房里潮湿得一塌糊涂,不知名的虫儿夜里会悄悄爬上身上,大白天也有三寸长的金头蜈蚣出来。有一次,打开后窗,见一条小手臂那样粗的蛇缠在窗台上,吓得秦忻脸孔都青一块白一块。梅雨一到,房屋前后的植物如海泥鳅一般疯长,芦柴棒很快抽青,长毛艾草隔天拔节,秦忻的脚放下去都感到心痒。夏日里,瓦屋内闷热如蒸茏,秦忻就在身体的那几个关键部位挂这么几片布缕,横放在床上,白嫩的大腿四脚朝天,在昏黄的灯光下发着甜腻的奶香味和酸酸的汗味。有时热不住,要到十点多,和陈冬冬、白楚一起,坐在院子里纳凉,边聊天边掸扇子。
同宿舍里的陈冬冬,因为高三毕业后复读了两年,年纪比秦忻大两岁,看起来却成熟得象个已婚的女人。稍微接触过她的男人都说她才象个女人。在男人们看来,她个子玲珑,脸蛋娇小,声音嫩得要渗出水来,小男人们都喜欢这种耳朵被撩拔的心动。但秦忻觉得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尽管有一种同性的醋意,可毕竟是同学,秦忻对她还是相当的敬重,平日里也走得近。
隔三隔四总有男人来找陈冬冬,人多了秦忻都记不清他们都长得怎么样。好几次,秦忻听到俩人边吃瓜子边打闹,隔着布帘亲上一口。秦忻这个时候总是借故出去避嫌。但仍有一次弄得很是尴尬。那一次,秦忻放下帐子正躺在床上看着书,陈冬冬和一个男人进来,起先是轻轻地说话,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运输船上干活的男人起先说笑声很大,后来越来越小,再后来似乎俩人抱在了一起。秦忻有些害怕,胸口发跳。继而有撕脱衣服的声音,还有沉重的喘息声。秦忻的头皮顿时发涨,眼前似乎有一团神奇的白光照亮,动不了,心在咯吱咯吱的声音中悬在半空中。她的手,她的全部,差一点就要跟随那声音绝尘去了:嘴唇微微张开,象开启的门;脸腮潮红,像樱桃成熟了一般——她有些恐惧,拼命地压迫自己闭嘴,闭上眼,屏住呼吸,竭力不让那声音融化了自己的身体。
住在那里,秦忻也有依稀听到某种妙音的时候,比如夏夜,掇条凳子,五六个同事围坐于场院里,七嘴八舌聊上一些时候。这个时候,星垂平野,虫声唧唧,又有声从远方传来,不绝如缕,像江边轻声拍岸的潮声,如叹息又如思恋。每到这样的情景,秦忻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庄子所说的“天籁”,她甚至觉得这如歌的声音是从天上的星星那边传过来的。
尤其是七月的海风,秦忻十分喜欢。当岛外的世界一片流火时,南济岛夜晚的海风显得清爽宜人。秦忻觉得这儿是地球上最适合居住的地方。上海、杭州等城市太喧嚣太拥挤,高楼太多,看上去压死人,还不到暑天就热死人,烦人,不自在。九五年七月假期的时候,秦忻就没有回家去。她与陈楚明住在一起,在那间小平房里,度过了一个月被青春燃烧的时光。还未摆脱女孩稚气的秦忻,那些天里,她才觉得生活填满了一种喜悦的心跳。
三
秦忻到码头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岛屿的城镇,见一路的夜灯明灭闪烁,偶尔驶去的汽车背影如流光的眼。抬头看见候船室外的轮船,庞大的个子让她想起电视上酷毙的“超男”,那一路的风景一定是令自己爽心悦目。她想起自己第一次乘火车去绍兴参观鲁迅故居的情景。绍兴是属于一个人的城市,小学时读《我的伯伯
然而今晚,坐在候船室里,秦忻疲倦的大脑只是空荡荡地想空荡荡的事,最后是什么也没有丝毫印象。当进站的铃声响起,秦忻就踟躇着脚步,提起那只浪琴牌提包,在如潮的人流中一路机械地滑行,排队检票,然后穿过长长的过道,上了轮船。
找到这趟N159次C等25号下铺的位置,秦忻扔下提包就躺了上去。她斜倚在床板上,打量四周:对面的上铺是一个穿着棕色夹克的老年人,凸着啤酒肚,对面的下铺是一个公务员类的少女,或公司职员之类的女孩,头发微卷,上身短大衣,指甲上涂着紫色的亮油。他们也都默默无语,眼神里透着一丝陌生的戒意。她累极了,心似堵在胸口,大脑混沌一片,来不及想,也不愿去想,让时间和命运带着她向着不可预知的时空出发。
船开时分,夜已经完全融入波涌的海,秦忻困倦不堪,双眼直打架,混沌中感觉到船是一阵又一阵的晃动。她靠在床的隔板上,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是旋转着,坐滑车一般,荡秋千一般,耳边是小时候衢洲那条狭小的街上打铁铺里金属撞击的声音,炉火正旺,铁匠们赤着膊,裸露着上身,汗水顺着黑红的胸肌淌下来。再后来,她隐隐觉得在咸腥味的海风里,在青草拔节的时光中,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莫名的变化,这些变化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老师没有,连母亲也没有。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在书店里买了一本《少女手册》。她记得自己曾幻想过比阳春面更美的东西,那种味道,通过眼睛,似能听到了一种悦耳的声音;通过耳朵,似能看到一种魁伟又柔和的视觉,像是《柳堡的故事》中的九九艳阳天。有几次,她甚至渴望那些幻想到的情景都成为自己身体的真正经历。在湿润的臆想中,她真想发出拒绝的声音,可又都禁不住这种诱惑,她觉得自己像犯了罪。
刺激她幻觉的还有隔壁瓦房的喊叫。那是阿露的喊叫。时常,深度的夜,有一个浅近的梦,秦忻的男同事坐在窑洞办公室的另一头对着她笑。那位男同事是一只花蝴蝶,他的笑容里有最露骨的色情。但几次靠近她,秦忻都拒绝与他的肌肤接触,他的殷勤已经使她讨厌。但阿露的叫喊声还是惊动了秦忻的心跳,秦忻虽没有看见阿露什么,也没有看见阿露的老公在做什么;即使今天,也没看见什么,但夜晚阿露的叫声还是摇曳在秦忻零落的听觉记忆里。
在一路起伏的晃动中,在机器的沉闷声响中,秦忻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翻起身,张望了一下舷窗,外面仍是暗夜,远处的灯火睁着昏黄的眼,模糊着黑色的一片。
“我的心是不是与夜一样暗淡,与行驶中的火车一样局促紧张,或者无法改变自己对进入陌生城市的那种拘谨与彷徨?”
“我是不是一个那座城市里被个人性格所羁绊的人?这是不是我命运的继续?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消弥对自己性格的嗔怪和无奈,社会机制也好,他人的私利也好,在当下,就是这么一个现实,我不能面对,我无法摆脱性格对自己的束缚,我不能融入这座岛城。”
秦忻在心底里默默地责怪着自己。
“随缘远去吧。”秦忻脑子胀得很,不管怎样,只要有一口气,就让自己的心让轮船带走吧。轮船向北,轮船向西,轮船又向南。轮船带着秦忻穿行在家乡和异乡,穿行在熟悉与未知之间。
秦忻闭了双目,躺卧在床铺中,心里却默念着南济、衢洲,一边一边地数着,只想就这样数着,永远不到尽头。每一个岛屿就是一个人歇马安顿的驿站,既是结束,又是开始,既是开始,又是结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因了生活的因缘。恍惚里,轮船靠岸了,打开门,吐出一群人,又吞进一群人,鸣笛响起,岛屿又被轮船分为两地,一半在码头,另一半驶向邈远的离别,在现实与现实之间,连接起人与人之间的思念与牵挂。
轮船快到衢洲的时候,旅客们开始忙碌起来,船舱里显得狭窄而逼仄,人们夹包提箱的,一时肩并肩,胸贴着背。秦忻尽量收缩四肢,减少身体表面积,免得与他人接触。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烟味,汗酸味,混杂在一起。秦忻看着自己孤零零的一个,没有退路地往前奔走,与南济岛越来越远。我为了什么要调离,我必须离开吗?我是自己要离开,还是被别人所遗?她感到无所适从,无从寻求答案。真像是一只精疲力尽的候鸟啊,在创世纪的洪水中,等待着诺亚方舟的树。
四
秦忻想起南济岛的横街来,噪杂而充溢着肉体的酸气,令秦忻难受。就说那里的酒吧吧,还不到
就在前一个夜晚,她和陈冬冬去“小美都”酒吧。她和陈冬冬坐的是靠墙的位置。幽暗的灯光下,对面的一桌坐着四、五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男女,桌子上摆着一只生日蛋糕。那两个女孩也喝酒,其中一个大声说着话,两手比划着,很开心的样子;一个是抿着嘴,两手慢慢转动着酒杯子,很倾注的样子。那几个男生显得不安分,说话声,谈话声很是爽朗。显然,这些纯情男女拥有了太多的无忧和快乐,烦恼的日子从没有打扰过他们——至少今晚是这样。
与他们相邻的是一桌中年人,也似从外地来公干的模样,脸上和眼里透着一种体验新鲜的快意,桌上放着七八瓶青岛,多空着。
快要出来的时候,陈冬冬撞了一下秦忻的胳膊,秦忻扭头瞥见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那女的个子很小,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偎在男的臂弯里。在斑斓而迷离的灯光下,似乎在渴望着一些什么,时间就凝固在那里。
有个人走上台去,是十七、八岁的女孩中的一个,她向台上的键盘手嘀咕了几句,音乐响起。她的歌其实唱得并不怎么好,在秦忻的眼里,唱的是“无奈的结局”,但台下的掌声很热烈,尤其是那三个小男孩。
秦忻出来的时候,并不轻松,这样的夜晚,她总觉得有些烦闷,她不大喜欢这些少男少女,他们正是求学的时光;她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场合容易滋生新的欲望。
在霓虹耀眼夜色朦胧之中,总有一群人占据着男人们异样的目光,她们在夜排挡占据的马路中间走来走去,走向那散落的出租屋里,或者是华灯闪烁的宾馆暗角里,她们的性别及衣着的简单与裸露,注定让男人们的目光在她们的身上逡巡、停驻,她们身体的防御与开放可以让这些目光或长或短。青春与性别在这里常被装饰成一朵朵盛开的妖艳的罂粟花。
在南济那条人流横溢的街道,秦忻简直像盲人摸象一样地记挂着片断似的地名与词汇:横街、湖滨、三道口、九里香、柳风岛……,看上去毫无关联的词可能就是两条相邻或穿插而过的大街小巷,许多民间的故事与县镇官员的绯闻就是从那里产生。
秦忻走过一条被称为徐福街的街道,那里有一长排没有拆迁的棚房,夜晚,离出口不远的巷弄,夜排挡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时间已过凌晨一点,但人们都似刚刚睡醒一般,从四处成群地汇集进来,老远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辣椒香气,火爆的酱葱味,这是一座岛屿夜里的侧影,不亲临现场,秦忻想象不出有如此丰富的细节能充实自己的视觉、听觉和味觉。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秦忻已经在衢洲自己的家里。在自己不知道确切的时间里,或者在一个梦的终点上,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另一个岛城的繁华与拥挤之中。生命真短,秦忻想,这来来去去的九年,就在这四个多小时的路程中完成了。完成了一个梦的长度。
外公的海潮外婆的岛
许成国
每天,有风起的时候,总能看见许多女人走出自家的门。走出门,映现在她们的面前的是一个陡峭荒凉的的山岙、矮脚的茅草和一条在石头上踩出的狭长山道,此外,就是惊心动魄的岱衢洋了,每天都矗立着浑黄的波涛。她们茫然的目光只瞅着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尖尖的海岬口会闪现她们等待的归航。那目光无力又无奈,像晚霞一样散着余光。炊烟在他们蓬乱的头发上升起,很快融进无尽的暮色。有几个还挺着肚子,突兀出一种隐秘的想象。
这是岛屿的女人们思念出海男人最日常的方式,在她们的思想中,眺望是最近的一种距离,也是祈望平安的一种打量。女人们站在门口看,不是看落日,更不是看风景,而是看岱衢洋上的船,看那海岬口有没有升起自己熟悉的浆黄色帆蓬,那是她们梦中一份日夜的企盼和牵挂。
外打水的女人会生娃,象我的外婆就生了八个孩子,活下来五个,我妈,舅舅和三个姨。外打水的女人们头碰头就会谈起孩子,一说到孩子,她们都会容光焕发,似乎只有这件事,才会使他们一生具有意义。生下的孩子就在这兜风的山岗上玩乐,任他们寻找自己成长的方式,他们象一群琐屑的海蟑螂一样满礁石乱爬。
在外打水,给予渔民们注入生机的不是阳光,而是海岬上奔腾的风。夏日的季节,海风满山岗都是,摸上去光滑而湿润,带着一种咸涩。海面上的风是黄的,风给了他们歇船的日子,渔民们变得那样盲撞,夜里就能在那低硬的床板上把种子给播了。大海就是这样的,能让你一时兴起,随时随地把生命的本能发动。一腔热血涌上来,没有人会憋着自己,这是海赋予给他们的野性,他们以这样的野性给自己制造欢乐。亘古以来,就是在这样一种神奇的孕育之中,大海繁衍并养育了整个岛屿。
我的外婆是个子矮小的女人。可在生育方面,丝毫不输给个子比她高大的女人,会生孩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这是我崇拜她的一个重要缘由。我的母亲是她第一个孩子,在生下她之前,曾有过二个孩子,但都夭折了,其中一个放在叠床上让老鼠给咬走了耳朵。有了母亲后她一口气又生下四个。在外打水,每个家庭首先需要男人,对女孩儿们没有男子那么看重,为此,我的母亲和她的妹妹们包揽了割草、种地、织网、打水所有的家务活儿。
而其实,外婆近十次的生育,充满了疼痛。你可以想象外婆两手死命攥住床沿,死死咬住嘴唇,死死咬住疼痛的情景,也可以想象外婆袒露的母腹殷殷渗出的血。我母亲说,第一胎最痛,第二胎、第三胎流的血就少了。但我还是感伤那一缕暗红色的血在体内流出来的痛,疼得极其缓慢,连伤口也没有。疼痛是外婆在诞生我的母亲和她的兄妹们之前就开始的,它穿过了我外婆的整个身体和几十年的岁月。当我的母亲有了我姐,有了我,我的外婆还在生育着二姨、三姨,让疼痛将自己一点点撕碎,并凝成她一生苦难的一种印记,而且与生命的诞生无关。
外婆与岛屿里的其他女人一样,她的肚子怀着一个,背上驮着一个,肚子没空过,背上也没空过。生命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岛屿则用海风喂养着一个个卑微而又顽强的生命,就象不断翻卷的波浪和潮汐,扩散开来,绵延开来,构建起那个时代一个岛屿、一个民族庞大的浮肿的身躯。
常常,当外打水的女人们在开始和结束疼痛的时刻,她的男人们还正在波涛中打捞自己艰辛的岁月。八、九月,正是台风肆虐的季节,浪如翻山;十二月的寒潮,朔风如冷剑,直刺人脸。我的外公和他的渔民兄弟们,却还在这滔滔的白浪中,穿梭着两头尖尖的生命历险的故事,撒下那一顶顶在狗头筋的烤桶里烤成的浆色鱼网,为的是让自己心中的那个家继续一段有所着落的贫困岁月。
我不知道外打水何时起有了第一个原住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姓高的的先辈男子和一个女人共同制造的大家庭,他们应该是一群世代与船相连的生命。他们世代都这样穷困而低贱么,就像这山冈上裸露瑟缩的仙人掌?我外婆说,哪怕一片树叶落在地上,也有被风吹得翻过来的时候,可为什么我的外公外婆,在五十年代以后仍然是如此穷困不堪呢?要知道,那一个狭小的海岙,时常漂满了各种杂物:芦苇秆儿、碎船板块、黑橡胶片……甚至还有被海涛吞没的生命。没有吞没的是我外公的先辈,他矗立在船头,象是海涛中打下的一根桩子。
为什么会选择在外打水这个不毛之地上居住呢,是因为站在外打水的岗墩上一望无际能看到海涨潮落,日出日落?能看到岱衢洋的渔火在夜晚明灭闪烁?能在大黄鱼发汛时,听到它们在船底咕咕的鸣叫?还是浑浊的目光能越过岱衢洋的波涛,延伸到海平线外看岛礁生命的变化?这些,是那样沉重地沉积在外打水祖先们的心上。
一切都充满了初创时期的气氛。他们在外打水裸露的岩石上开垦,我的外公头戴竹笠,高高地举起尖嘴的羊角铁镐,一锄一锄地用力开挖。在他的汗水滴落的地方,一垄垄山地堆积起泥土,泥土里钻出贫瘠的高粱和玉米的穗花。此时,浩荡无边的海风一次次从他的身上,从他开垦过的山坡上荡涤而过,越向不见边际的海上。
人和大海之间的征服,其实贯穿了人类拓荒海洋的整个历史。海岛本来就是荒原,是没有家园的先辈们从波涛中一船一船开垦出来的。这种镜像,在岱衢洋的背景下,在外打水灰色的背景中一个个展开,一张接着一张,就像无声电影中走过的胶片。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在浑黄的海潮中打捞着一种延续生命的方式。在自己倒下去以后,一个个跟在他后面的人,仍继续着自己的打捞方式,岛屿才变得如此深厚,充满了动人的身躯。
当我沿着血缘传承的脉络,一代代往上追溯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抽象地被我称为祖父的人,无一不是男人。而这些生下那些男人的女人们和这些男人生下来的女人们,无不像影子一样走过,脚步悄然无声。只有她们在床上发出最初的快乐,连接到她们生孩子时发出的痛苦,才有了一种遥相呼应的脉络。
置身于外打水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礁,你会感到自己置身于祖祖辈辈的生活细节里,并看到某种幽深而阴暗的历史。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栋房,都留下了一个家的记忆。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吧,日暮时分,他们卷着铺盖,扛着橹,搂着网,迎着落日,无语地走向山岬口,走向船帆,收起缆绳。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外打水的男人最伟大的梦,就是在自己健在时,看见由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个子孙又有一长串永远的子孙。
外打水的孩子,对船的迷恋是一种天性。船可以载着他们去所有远近的地方。那些地方,有他粗糙的皮质、粗壮的骨骼迸发力量的用武之地,并使他具有成年后娶个好姑娘生个儿子的资格。
我的心里始终有这样一个结:船这东西模样古怪,两头尖,中间肚大而深,还有一个洞,用来插桅杆。这样的船无疑充满了性的意味。只有逐海而居的人,才会把他们对生殖繁衍的生命本能制造成一个具体的形状。
要知道,能把一个女人的生命紧紧揪住不放的,唯有她自己子宫里孕育出来的生命。人们大都能平安回来,但还是有男人被海涛所吞没。风暴过后,你有时能看见海岙沙滩上那些从海里漂上来的尸体,每年不知会有几多人葬身于海,而海潮又把他们的灵魂送到外打水的家,但有时连尸首也难以见到。发生于那一年的吕泗洋风暴,曾经是那样沉重地击跨了不少岛屿上的家庭,家里只剩下一个老母、一个妻子、几个幼子,他们在泪水和困苦中,陪伴着孤独和怀念,度过今后无依无靠的岁月。
大海率领自己连绵不绝的海潮从时间中奔驰而过,而外打水的渔民先辈虽然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正以太阳的速度向另一个尽头奔去,但等到明白过来时,好多人都不见了。但岱衢洋依然存在,他们正以自己不息的海潮养育着群岛的每一个子孙。
滔滔不息的岱衢洋曾经带走过我许多东西,但有些却是海潮带不走的。比如说,与大海有关的性格,它孕育了外打水男人们无比粗犷、强悍、而血气方刚的气质,也会永远留驻在我的生命里、血脉里。
从告别家乡到外地去求学算起,我离开外打水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尽管还能看到岱衢洋翻卷的海潮,但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这个地方,忘了群岛上有这个地方。对我本人而言,外打水没有多少家园的意义,但不管怎样,它始终留在我荒草萋萋的记忆尽头。
我沿着山道,与潮汐同一个方向,向着外打水出发。
群岛又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分,狭长的山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风中隐隐传来的海涛奔涌声。已是春夏之交,山花早已开过,晚开的银盏花也把自己打开了,在夕阳的余光中抖落着孤零的身子。站在这起伏的山岗上,我瞬间感到有一条伸向某一时光深度的小径,将自己置身于群岛之外。我慢慢地走着,极像是一次深邃的历史旅行。
太阳快要浸入海中,霞光塞满了整个岱衢洋。我的目光朝海面移动,看见那潮水又奔涌起来。我知道,岱衢洋的东面是东海,是太平洋,而在这里它却制造了衢山这些个岛屿,创造了眼前满是涌动的黄色波涛,使我伫立的这片海充满了动感。这就是孕育过我,养育过我的外打水和岱衢洋吗?
我突然明白,外打水的先辈们为什么把那条船驾到这个海岬上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