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散文选
幸福的样子
郑淑
(一)
船就要离港了。夹在各色乘客中鱼贯进入船舱。熟练地报数,熟练地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来。这是一个靠窗的座位,能看见茫茫的海面上亦有船只急急地穿梭,却似一朵朵微薄的浪花迅速消失在翻涌的潮流中。我闭上眼睛倦倦地靠在椅背上,耳边是嘈杂的音乐和乘客来来往往的喧嚣声。
睁开眼睛的时候,船已经起航了,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我百无聊赖地环顾周围的人群,有学生摸样的小青年挂着耳塞摇头晃脑地哼着歌,有衣着光鲜的妇人手持镜子反复审视着妆容,有三五个成熟的男士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正要把目光收回来的那一刻,我才注意到那对老年夫妇。
老婆婆六七十岁的样子,略有些胖,皮肤仍然白皙姣好。灰白的齐耳短发用黑色的发夹整齐地梳理在脑后,穿着简朴而干净。仍留着年轻时优雅恬静的味道。老公公应该七十多了吧,长得瘦瘦的,黑黑的,目光有些防备有些羞赧,手背上青筋纵横突兀,一看就是常年在田地间劳作的样子。
那天的风浪有点大。许是晕船的缘故,老婆婆双眼紧闭,满脸痛苦状,有气无力地把头靠在老公公瘦弱的肩膀上。老公公有些慌乱,他紧张地举起左手,把老婆婆的头托起来放在自己的臂膀上,想让她睡得舒服一点。老婆婆就这样昏沉沉地枕在老公公的手臂上睡了过去。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老公公的手臂开始发麻,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索着周围,想要努力找一样可以抓住或借力的东西。但老婆婆的身体实在太沉了,他既够不着椅背,似乎又不好意思像年轻人那样把手搭在老婆婆的肩上搂着她。尽管船上的空调一直有点冷,汗水还是一滴一滴地从他满是沟壑的额头流了下来。他僵直着身子,涨红着脸,左手臂就那么悬空地横在椅背上,只是偶尔微微动下手指……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没有刻意地嘘寒问暖,甚至没有言语的交流,在老婆婆最需要照顾的时候,老公公只是用雕塑般的姿势表达了内心所有藏匿的柔情和疼惜。
我的眼眶慢慢潮湿。人近黄昏的时候,我们最期望的不正是这样一份相濡以沫的真情和浅浅的守候吗?
(二)
倦鸟已经归林,落日只剩最后一缕余辉。饭菜的香味飘撒在街头的每一个角落。我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赶赴菜场,腹内饥肠辘辘。想到日复一日的忙碌,想到别人已经酒足饭饱自己却还要买菜做饭的辛苦,不免神色怅然。如果不用上班就能领工资,如果饿了就有饭吃渴了就有水喝,如果出行有香车、入住有豪宅、家里菲佣成群……那该多幸福啊,我天马行空地想着。
街道的拐角处有一段斜坡,骑车上坡很是费劲。我正要下车推行,迎面一辆三轮车疾驰而来,引起我注目的不是车速而是歌声。这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身锈迹斑斑。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废弃物品,有旧报纸、空饮料瓶、食品包装盒等等,却一律码放得整整齐齐。踩车的是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军绿色的外套敞开着,已经破旧的乳白色的背心汗湿了一大片。“小妹妹我心有所想,俺嫁人就嫁哥哥这样……”歌声嘹亮婉转,有撞击心扉的力量。他大声地唱着,撒开双手让三轮车风驰电掣地从斜坡上冲下去。擦身而过的刹那,我看到了中年男子的眼神,那样的淡定,那样的富足,那样发自肺腑的愉悦!似乎世界上没有比废品更宝贵的东西,没有比回家更让人兴奋的事。在他身后,在堆满废弃物的三轮车上,他的妻子嗔怒地责怪他不注意安全,却又似乎对他的孩子气充满了无奈和甜蜜。西去的落日在他们身后忽然就变得生动起来,最后一缕余辉将三轮车的影子拉得柔软而绵长……
他们的家或许很破旧,或许只是在小镇某个阴暗的角落,甚至不能挡风遮雨。但只要心中有阳光,只要唱着歌前行,幸福还会远吗?
(三)
灯光仍然热闹,但是夜已深。我们像一群刚抢劫完商场的土匪,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凯旋在旖旎的路灯下。这是我特喜欢的小城,有香樟树林立的人行道,有琳琅满目的商铺,有璀璨的灯火。心向往之却身不能至,踏上这片熟悉的故土,却每每生出人在异乡的失落和忧伤。
是夏末的午夜。海岛的风吹在脸上清清凉凉的,已有秋蝉在枝头小声鸣唱,似乎耐不住等待的寂寞。路上鲜有行人,只不时地传来附近歌舞厅迷离的音乐和跑调的K歌声。
以往经过这些大卡车的时候,我们都是目不斜视扬长而过的。可是今夜,我们却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让目光长久地驻留。竟然有那么多民工就躺在这样的车里过夜。有一辆大卡车装的是西瓜,在只剩小半车的西瓜中间躺着一家三口。年轻的男子裸露着上半身睡得鼾声四起。年轻女子侧卧着,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薄的旧被单。在她怀里,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睡得正香甜,嘴角仿佛还留着淡淡的西瓜渍……有一辆三轮车上装满了木板,一条席子,一个枕头,是另外一个民工所有的寝具……路边的花坛上,还有两个民工正在举杯畅饮,一碟花生米,两壶黄酒,用乡土话聊得不亦乐乎。在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过后,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清凉的海风代替了干冷的空调,刚直的电线杆像呵护睡眠的卫士,落叶的沙沙声为孩子送上欢快的摇篮曲。他们躺在大自然温暖的怀抱里,梦里梦外都把异乡当成了心中的乐土。
双脚稳稳地站立在土地上,用双手勤劳地工作。抬头看见的是瓦蓝瓦蓝的天空,呼吸的是带着泥土芳香的空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内心平和、安静。生活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离真实多近,离幸福就会有多近。
家,在衢山的风景最深处
郑淑
我的第一个家是妈妈家,在冷峙。因开发旅游业的需要,现改名为凉峙。那是一个偏僻却风景秀丽的地方。公交车沿着蜿蜒的海边公路缓缓驶向行程的终点站,右手是山左手成海的意境只有亲临者才能体会。
妈妈的家就建在海边,我的童年也是在海边度过的。最初的家的摸样是低矮的楼房,光脚踩在悬空的楼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潮汛来临的时候,每每有潮水拼命地往家门口挤;晨起,能分明看见海潮来访的痕迹,亮闪闪的细沙粒,碎碎的贝壳,错落有致的枯枝,偶有石蟹缓缓地爬过门槛,褐色的壳带点岁月的沧桑。
家门口的海很大很大,海岸线拉得很长很长;细软的沙粒铺陈出一大片童年的乐园。我们在沙滩上龟兔赛跑,过家家,扔沙球,堆筑城堡……呼朋唤友地去拾海螺,抓螃蟹,钓鱼,末了跳到海里翻几个滚或以各种姿势畅快游弋。我一直遗憾的是,因母亲家教严,加上胆小,我生在海边长在海边却一直没能学会游泳,不能像男孩子那样酣畅淋漓地游向大海深处。
故乡那片海的美,估计一辈子都无法讲完。因为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慢慢体会。绝大多数时候,海水很平静,也很温和,有着一个女子每一瞬间的端庄和雅致。清晨,天空还是灰白一片的时候,海早早就醒了。潮水裹着小小的卷浪轻柔地拍打着沙滩,从海岸线的最东边翻滚着延续到最西边,此起彼伏却一律轻柔,似吟唱一首韵脚整齐的小诗,只为怡情和自赏。
接近晌午的时候,潮水开始喧闹起来,率直地表露出内心的愉悦和对某种束缚的突破。她欢快地携着浪花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迈着大步凯旋而归。一浪高过一浪,一潮响过一潮。有渔民在近海作业,泛着小舟打捞昨晚放下去的蟹笼和网兜,总能看见一些小鱼小虾们在灿灿的阳光下跃出海面,和着渔民灿灿的笑容被收进打捞桶。那是大海精心而无痕的馈赠。
我固执地认为,黄昏的海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夕阳西下,晚霞用瑰丽的调色笔涂抹着西边的天空。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一瞬间都有色彩悄然起着变化,从浓重的火红到淡然的甜橙,从热烈的金色到微醺的鹅黄。似有呼应般,潮水慢慢地退了回去,安静、温和地退出尘世纷扰,没有一丝的眷恋和不甘心。然后,是落日。浑圆的落日同样无声地隐退,在两座不知道矗立了多少岁月的小岛中间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再然后,所有的色彩回归单一,瑰丽变为灰白,灰白转为黑暗;夜幕于是缓缓拉开。
每一次我都几乎目不转睛地看完这一场鬼斧神工的演出,每一次都被无声地震撼。童年的记忆就这样被定格在夏日的黄昏,有童话般的色彩,有高潮和完整的结局。
我的第二个家是婆婆家,在四平。离冷峙很近。我的婚姻曾经起伏不定。妈是极相信姻缘的人,把算命当做最后的赌注。算命先生的话听起来总是意味深长,他说你女儿的姻缘或者隔海过洋或者近在隔壁。妈知道我的情感经历,既然已不能远涉重洋,那就嫁于邻家男子吧;妈于是认命。
那是一片新建的拆迁房。整个拆建的过程,我们都愉快地参与。房顶是浅浅的瓦蓝,旧窗户被漆成绿色。有两室一厨一厅一卫,规范地按照公寓楼的样式设计。这片排房其实建在一所小学废弃的操场上,与养老院相邻。院墙下面不远处是一座很大的水库,曾经是通往冷峙的主要交通线。四平站建在三岔路口,是所有班车的中转站。
喜欢那里的民风,邻里之间和和气气,少有纷争。谁家有新摘的玉米、西瓜,谁家儿女带回的稀罕礼物,总能被复制成很多份出现在隔壁家里。谁家有事要外出,绝不必担心晾在外面的衣服。谁家有个小灾小难,也能一呼百应。整齐的两排房屋,笔直干净的水泥路,每家每户准时袅袅升腾的炊烟,随处展示着世俗生活甜美寻常的一面。
最喜欢闲闲地躺在懒人椅上,一边听“倾情榕树下”栏目,一边看屋外的风景。从门框望出去,方寸之地,却包罗万象。成片成片的绿色,深深浅浅,远远近近。香樟树是视线所及处最高大的树木,风起的时候,沙沙的歌唱声响彻山谷。对面有一座老房子,屋顶灰旧的瓦片上不知何时长出几根狗尾草,细长的颈托住毛茸茸的“尾巴”在风中摇曳,万千风情似乎只为惹你回眸。玉米正在拔节,黄瓜缀满了藤蔓,番茄躲在绿叶后面涂抹胭脂,还有那漫山遍野悄然盛开的芦花,美得让人没了言语。
我的第三个家,是婚后自己的家,在岛斗。可谓是衢山岛最繁华最核心的地方,是所有班车的首发地。
这是一片标准的公寓楼。小区内有保安,有宣传窗,有花园式的回廊和长凳,有各种各样的室外健身器材。我的家在六楼,回家的过程虽有些艰苦,爬上楼梯却每每很踏实。因为是顶层,所以有一间免费赠送的阁楼,我们把墙壁漆成湖蓝色,安上白色的书架子。窗帘是淡粉色的,缀满细细的碎花。阁楼就成了我们的书房。
阁楼的窗户很低,在靠窗的地板上坐着或躺着都能看见外面的风景。斜对面有一片山坡,被整齐地犁成一块一块的田地,从早到晚都有农妇拾掇着地里的庄稼。春日的梨树林,夏天的葡萄架。青翠欲滴的竹叶,星星点点的豌豆花。似有神来之笔浅浅勾勒,却每一细节都经得起推敲,每一峰回路转处更有曲折。
躺在地板上,浏览触手可及的天空。想起初为人师时的那段演讲,“海岛的天空总是很蓝很蓝,蓝得那么纯净,那么无私,那么圣洁,蓝得让人忘掉了欲望和挣扎……”天空还是那样的蓝,从来不因人事的变迁而改变什么。有浮云随着风闲闲地散步,偶尔是一片,偶尔是一群。偶尔棉絮状,偶尔换成鹊桥的样子。夜幕降临的时候,天空慢慢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似为某一压轴戏的隆重登场做着最后的准备。从浅入深,由远而近,星星总是那么率性地前来赴约,且不忘摆出千奇百怪的八卦图考量人类满满当当的自信。
仰望苍穹,我的眼里只有风景。
从终点站逆向行走至起点,一样的风景,却不一样的情怀。生命只是一场轮回,我们费尽周折拼命要抵达的彼岸不过是当初梦开始的地方而已。慢慢学会驻足,学会欣赏,学会坦然,蓦然回首的那一刻,家,就在风景最深处。
我的海岛生涯
郑淑
海岛,对很多人来讲都是陌生的。在网上遇到新结交的朋友,他们总爱问我同一个问题:在岛上踢足球,如果太用力的话会把球踢进大海吗?在惊叹于他们丰富的想象力的同时,我深刻地意识到,海岛的孤独和封闭是与生俱来的。她像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静静地横躺在茫茫洋面上,远远地存在于太多人的意识之外。
而海岛于我,却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当成群的鸭子在泛暖的河水里扑棱着翅膀相互嬉戏的时候,春天便悄悄地来了。春风染绿了岸堤的柳条儿,每每揽水自照,万千妩媚。成排的香樟树林立街头,风起处,落叶漫天飞舞。杜鹃花耐心地孕育着蓓蕾,选择一个晴好的日子齐刷刷而小心翼翼地绽放开来,灌木丛中,岩石后面,修饰工整的花坛里,无处不是她曼妙的身姿;含羞而恬静地布满村落山野……夏天携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短短几天的工夫就让大人、小孩一律现出了古铜色的肌肤。躺在沙滩上,把细软的沙子拢过来盖住全身,露两只眼睛悠闲地解读浮云的书画作品和海鸥的蹁跹舞姿,困了,枕着涛声美美地睡过去;乏了,爬起来投入大海的怀抱,可蛙泳,可冲浪,可手脚并用和石蟹赛跑。狗尾草低着头作沉思状,细细的颈叶在风中摇曳出一片疏朗的美。绿绿的山,蓝蓝的海,呈现在眼前的每一种颜色都是那么干净那么纯粹……秋天款款而来的时候,渔船大都已经离港,整个海岛都安静了下来。枫树染赤,芦花飞白,丹桂甜郁的气息从海岸线的这边蔓延到那边,野菊花在阳光下裸露温暖的色彩……然后便是冬天。海风裹着沙子强劲地拍打着每一处建筑,每一扇玻璃,每一个有人没人的角落,呼啸声不绝于耳。渔夫的脸便常常是粗糙的,额头像一堆土丘,风来雨往,沟壑纵横。而阳光依然是煦暖的,总会无限怜爱地把三五成群的聊客揽进怀里。会有零落的雪花在最冷的几天里来踏寻同伴的踪迹,每次却都是欢快而来又在海风“无情”的驱逐声中怏怏而归……
海岛的天总是很蓝,海岛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身边的很多同学、同事来了又走了,他们说岛上没有琳琅的商铺,没有豪华的游乐场,甚至没有像样的电影院,更没有俯首可拾的发展机遇;这样的日子是贫乏而寂寞的。我一一和他们道别,无言而平静。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道路的权利,只是幸福未必与物质的丰裕成正比。每个人也都会有一个家,家的温暖与否却无法用金钱或名利去衡量。
于是我常常想,我喜欢的海岛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旅行。坐在热闹而不拥堵的火车上,看窗外的风景匀速地从眼前掠过,像一场华丽而无声的电影,所有的对白都在观众各自的心里。或者就躺在卧铺上安静地观察每一个乘客,猜测他们可能的来处和去处。或者在火车停靠的每一处驿站下车,吹吹异乡的风,踏踏异乡的土地。有很多很多想去的地方,大陆最深处最贫瘠的山坳,北疆的阿尔泰和白桦林,风景秀美游客如织的海南三亚,人迹罕至的荒滩戈壁……不是为了想要逃遁而离开,只是想让生命在不断的行走中显得越发坚韧而色彩纷呈。
摄影。秋日清晨,山腰处氤氲的雾霭。冬日暖暖的午后,稻田里的枯草垛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落日下,晚归的羊群依然悠闲地啃着青草。一抹嫩绿偷偷地探出院墙。石榴树仰天绽放的果实花。学校操场上大片大片的绿茵和戒指草。黄昏的海滩。烟花盛开的夜空。
读书和写作。晴天或者雨天,清晨或者深夜,独自捧一本喜欢的书,细细翻阅。心与心的交流有穿越时空的力量。伏案写作,一截不眠的心绪,一段内心的独白;经历过的每一场故事,爱过或被爱过的每一个人;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对现实生活的感慨和珍惜。文字不光能记录心情,更能陪伴自己从稚嫩走向成熟,让自己在错综复杂的表象背后一一洞穿不同的人生命题。
…………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安静得能听见春暖花开的声音。已是生命中第32个秋天,我的海岛生涯却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