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敏作品
回归涛声
文 / 厉敏
像熟悉鱼一样,渔村的人谙熟涛声中的每一个音符。可以说,涛声已构成他们生活的不可或缺的背景。他们的一生都是在壮阔的、有声有色的旋律中谱写成的。也许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拥有了什么,但一旦离开涛声,他们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他们在记忆中寻觅着涛声的线条和影子,涛声是那样的渺远而亲切。只有此时,他们才听得到自己血液的回声。渔村的人离不开涛声,因为他们的脉管,他们的心,已融入了涛声的乐章。
我也是渔村的孩子。海滩是孩子们天然的乐园。赤膊、光腚,在沙滩上,在礁石堆里寻觅海鲜,追逐嬉戏,都有无穷的乐趣。孩子们在涛声中长大,涛声成了孩子们最熟知的“乡村音乐”。夜晚,我们钻进面海的石屋,背脊贴着木板,便觉得像是浮在了海面上。那雄浑的涛声来自远方,来自大海的心底。这时,略带寒意的风愈紧了。等到风稍一间歇,你便听到似有千军万马由远渐近奔腾而来。一片冲杀的呐喊声、兵器的撞击声铺天盖地,破空而降。似乎很遥远,又觉得眼前有刀剑的寒气。一会儿,那奔跑的脚步声、马蹄声愈见响亮,似乎正要从自己的身上跨越过去。突然,一声撼人心魄的巨响,好像城墙顷刻倒塌,许多爬在城头的战士一下子全跌落下来。接着便是片刻的寂静,又一队人马厮杀过来……孩子们的想象里,大海永远充满了战争的硝烟。孩子们在这“战争”的鼓点里,逐渐摸熟了大海的脾性,这种壮伟浩大、充满原生力的节律,刺激、催化着孩子们冒险的欲望和无畏气概的萌发。有时躺在远航渔船的舱底,听着海浪隔着木板的敲打,孩子们仿佛觉得自己已是一位孤独的勇士。
涛声中不断有往事涌起。波涛是生活的歌手,多少年来,它以不同的曲调演唱着人间的悲欢。记得小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位瞎眼的婆婆,一个人长年累月住在那个荒凉的海滩上。据说,那一年带鱼汛,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出海打鱼,从此就一直没有回来。婆婆的眼睛哭瞎了,但她并没有绝望。她听着那永不停歇的涛声,总想从涛声中分辨出丈夫和儿子们那宛转的橹声。于是她在海边垒起了石屋。她日夜用心地听着涛声的诉说与悲歌。她觉得涛声是那边传过来的音讯,听着涛声,就仿佛听见了他们沉重的号子和对亲人的呼唤。就这样,一直盼望了二十多年。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提着一盏破旧的灯,融入了一片涛声之中。终于她的灵魂循着涛声与亲人在天国里相逢。
那些往事渐渐地在涛声中湮没了,现在的我已几乎很少再能听到亲切而又动人的涛声了。每当我感到孤寂之时,便翻出那盘著名的《蓝色狂想曲》,一遍又一遍反复倾听。那恢宏、激越的气势,仿佛将人置于万顷波涛之中,使我觉得有无数双巨手在无情地撕裂波浪,用钢钳和铁锤有力地将海剪开、击碎,那飞溅的浪花,无不闪烁着钢性的光芒。我陶醉在坚韧的劳动中,沉浸于壮阔的历史空间。种种生命的体验和历尽沧桑的幻觉如流云一般,飞快地聚集、飘散。我的情感和感觉在涛声中保持着平衡,忽然又展示出飞翔的姿态,一会却倏忽跌入无底的深渊……
真正的涛声是永恒的,是没有轨迹可寻,也无法用理智捕捉的。只有用心去倾听,让生命回归其中,才可能真正感悟到它的真谛。
品味大海
文 / 厉敏
从地图上看到的海,已是抽象的海,大面积的蓝色覆盖着地球,那是生命的颜色。而我们平时所见到的海,则是感性的,活生生的。我生长在大陆东部的群岛。小时候,我眼中的海是一个亲密的玩伴,是一则并不深奥的童话。海真的是玩不腻的,与海混得很熟,孩子们不知道凶险,在海里跌打滚爬,个个像浪里白条,而海犹如通人性的大孩,施展自己多彩的个性,乐此不疲地迎合孩子们的天性,并毫不吝啬奉献孩子们喜爱的海产。
俗话说,靠海吃海。我刚离开校园的那几年,足迹还是围绕在海边。在港口,我们时时眺望着渔船满载而归,而后,我们一起快乐分享渔民丰收的果实。等鱼上岸以后,再经过我们无数双手辗转着让它游进千家万户。接受着海年复一年赐予我们得以生存的食物,劳动后的我们,对海有了更多的敬畏和感激。博大仁慈的海啊,你犹如一座掘不完的矿山,你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就是养育我们的田园啊!海给渔村的家家户户带来了欢笑,拢洋以后的男人们大碗大碗地喝酒,家里的餐桌上天天像是在过节。女人和孩子们的笑声夹杂在满村鱼鲜的腥味和香味中。
其实,温存和慷慨仅仅是海的一个侧面,善的一面。只有多年在海中沉浮的人,才能领略到海的全貌。至于它内心深处的情感,则埋藏在历史的深处,神秘而深远,让人无法捉摸。无处不在而又深藏不露的海更像是一位王者,它高高在上,君临天下,有时见到的是它的皇恩浩荡,博大宽怀;有时见到的却是凶横残暴,滥施淫威。它喜怒无常,神秘而威严。它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又有排山倒海的威势,它制造了人间多少的悲喜剧。
海的存在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不要说自有了人类以来,我们从海中攫取的食物和宝藏是无法形容的;不要说大海为人类的生存繁衍提供的广阔的生活空间和物质环境;就是大海那万古不绝的涛声,那依偎沙滩、海湾洁白如玉的波浪,曾经慰藉过多少孤寂、落寞的心灵,曾经引起多少迁客骚人的共鸣和抒怀?那优美的海岸线,那雄壮的海上日出,那动人的海上传说,哪一段风景不是壮阔的审美历程?哪一个画面不是美好生活的点缀?哪一个故事不是人类心灵的倾诉?海也时常制造灾难,毁坏人类的家园,吞噬无辜的生灵,但自然的法则总是充满矛盾,它们在给人类带来美、快乐和享受的同时,也给人类留下丑恶、灾难和痛苦。尽管如此,那些淳朴和善良的人们,总是以由衷感激的热情和宽大包容的心,看待大自然。海边的人们,虔诚地把海描绘成通人性的神灵,海是为降福和普救众生而存在的,海是能分辨善恶真伪的,只要你真诚、善良,不作恶,不贪心,用你的辛勤劳动,就能获取你生活的必需。海对人类施暴、报复,是人们对它的冒犯,是人们的邪恶、贪婪的行为所致,或是你命中注定的劫难。所以,多少年来,生活在海边的人们,亲近和依恋大海,又膜拜和敬畏大海。他们在出航、开捕和拢洋时,都要举行隆重的仪式,以表示对大海的虔诚和不忘大海的恩赐。
人们实在已无法与大海分离。他们的肉体、生活乃至心灵已经与大海融为一体。你看他们粗犷、剽悍的外表,豁达、豪放的个性,敢于冒险、谈笑生死的精神,无不留有大海的影子。他们习惯了大海上的生活,动荡和凶险,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场日常的演出。他们固守在甲板上,穿行在风浪里,同大海一起起伏,在未知的征途中坚守着孤独和信念。海也循着沙滩、礁石和人们的足迹,深入到海边人家以及人们的精神里。海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只要容身其中,就能感受到海的气息,海的脉搏。海是这样的与你贴近,你的脚下就是,你的面前就是;你的耳朵里也是,你的皮肤上也是。海又是与你这样遥远,你看不到它的足迹,你捉摸不透它的脾性,你更触摸不到它的心灵和思想。它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老奶奶的歌谣和海的传说,把我们带进神秘而又悠远的历史,那历史断断续续,优美而悲壮,任凭你的想象去连接,去描绘。
大海啊,你总是这样贴近而深远,生动而神秘,你在时远时近,时隐时现中,让人们品味不透你的魅力!
金陵访石
文 / 厉敏
南京的雨花石很有名。这自然使我联想起南京古称“石头城”的别名来。而南京确实有个地方叫“石头城”的,在清凉山西边,离秦淮河不远。偌大南京城到处都印着历史的踪迹,可玩赏的地方很多,可每一处总给石头留着位置呢。尽管这些摆设的石头千奇百怪,五彩缤纷,但南京人都美其名曰:雨花石。
雨花石的命名当出于雨花台。据说当年有个和尚在城南的一个高台上讲经讲得动听极了,上苍居然也被感动了,于是雨落为花,这便有了“雨花石”的名称。对于这个传说是否真实,我想谁也不会去作考证,倒是将这些美丽的石头冠以“雨花”之名,不但贴切,而且还带着一种诗意。
在雨花台的进口和出口,售石的摊点多的是。也许是由于这里特殊的历史背景,我所见到的雨花石大多为橘红色,有切成片的,有串成串的,有打了小洞可作挂饰的。我喜欢成串而颜色较深的那一种。那状如佛珠,但看上去是半透明的,质地坚硬、光滑,从不规则的形状和被色彩掩饰着的伤痕中我仿佛读到了它不凡的身世。
在中山陵,我从兜售石头的小贩那里见到了更为别致的雨花石。那栗子般大小的雨花石,磨去了尖锐的棱角。放在手心,光滑如同活的鱼虾,要从手心跳走。再看那色彩花纹,都很难用言辞来形容。一块块石头大多调和着多种色彩,又往往避开世俗所常见的那几种。而石头里面的线条和花纹则更奇特,有的如海的波纹,有的如树的年轮匀称有规则地组合在一起,而更多的是一种动态的景象:如风的流动,水的流动,云的流动,抑或生命在卵巢里蠕动。
晚上逛夫子庙,兴致还在石头上。挨家挨户地看过去,这里的一条街尽是石头,这里的石头可是另一种格局,已不是先前见到的那种小玩艺儿,一块块硕大的石头装在底盘里,石头里面尽是风景。南京人随物赋名,给人以无限想象,什么“平沙落雁”、“紫金石城”、“秦淮灯火”等等,我搬回来如扇子般大小的一块,题为“北国风光”,看那棕褐色的山崖上空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那些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山头已白雪皑皑,风雪摇撼着树枝,从崖面上呼啸而去,好一派北国壮阔的画面!此时,我还发现卖石的店家门前都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搪瓷盆,那些五光十色的雨花石放在洁净的盆里,用水养着,色彩更加明艳;在水波的荡漾中,那些色彩似乎在变幻着、游动着,如活的一般。据矿物学者介绍,那些雨花石系蛋白石类,富蕴矽素,所以五彩纷呈,坚如水晶。它们是一千三百万年以前,在滔滔长江水裹挟下从遥远的山峦沿长江的古河道冲流到这里,这期间经历了亿万次的碰撞、淘洗,才形成这光滑艳丽的雨花石。
渔村女人
文 / 厉敏
禁渔期一过,渔船都出洋了。码头空荡荡的,比往日冷清了许多。村子里女人们唱了主角(其实,这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女人在摆布)。她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她们各自刚刚出门的男人,说他们如何会喝酒,如何有力气,又如何的粗野等等,在嘻 嘻哈哈的笑声中,又隐约地让人感到藏在她们心头的那一丝眷恋,一丝忧虑。
男人不在的时候,渔村的女人更显出英雄本色。里里外外一把手,什么事都自己担着。照顾公婆,料理孩子,打点家里那一日三餐。亲戚朋友的礼尚往来,送年祭祖做佛事,卖货结帐纠会,全凭一人张罗。渔村女人生来的急性子,干活手脚麻利。一屋子的鱼鲜,挑拣、过秤、装篰,全凭着一双手。还要运到集市上去卖,剩下的,劈鲞,腌糟,风干。你看她们拿着剖鱼刀,在石板上刮鱼鳞,刷刷刷,不一会儿就堆起了一座小山。再是剖膛、挖肚、清洗,然后晒在竹棚上,齐崭崭一大片。闲暇时,她们裹着头巾到泥涂里拾泥螺,捉弹涂,或是到礁上凿藤壶,捞淡菜。织网是她们最悠闲的活儿,几个女人坐在一块儿,嬉笑闲聊,手却不曾停着,梭子在网沿上跳跃,一会儿就是一大片。
渔村女人生性直爽,说话像倒豆子,左右四邻全听得见。这里家家户户都熟得很,啥事都瞒不过夜。门总是开着,串门聊天用不着打招呼。家里有什么事,只要招呼一声,立马许多姐妹都聚拢来做帮衬。家里有什么时鲜,也总是端来送去的。家里最热闹的要算来了客人,特别是城里来的亲戚,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都会探头探脑地来看,女人们则拿出她们的看家本领,满桌子摆上城里吃不到的海鲜。临走,还要送上大包小包。村子里最热闹的要算看戏。每年村里总要来几个戏班,大家凑钱在村庙里看演出。女人们最喜欢看的是情节曲折的越剧,大团圆的结局总让女人们在流泪之后得到一种满足感。
渔村的女孩是早熟的,除了少数升学的以外,十六七岁的女孩已经有人开始为她们的婚事说合。渔村的女孩确实有点野,她们从小就跟村里的男孩一起在海边嬉戏玩耍,熟得很,所以她们的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对于自己喜欢的男人,她们会利用各种方式大胆示爱,并不像城里的女孩那样忸怩羞涩。也许在海边长大,女孩们对大海并不感到畏惧,嫁给弄潮的好手,她们没有过多的忧虑。也许她们早就认同了命运的安排。
男人们强悍的体魄,古铜色的皮肤,豪爽的个性,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和勇敢,这是女人们所喜欢的。跟这种男人在一起永远有种安全感,同时,在盼望与等待中,见到自己小别如新的男人,总让女人感到一种新鲜感和满足感。当然,渔村的女人并不是永远无忧无虑的,她们有着共同的心病,那就是男人出海的日子。她们盼望男人出海,因为出海能为一家人带来丰衣足食,带来幸福和欢笑;她们又担心男人出海,因为大海喜怒无常,每一次远航都是一次生命的探险。男人出海的日子,女人永远都是在梦中。特别是在风雨交加的时候,女人的心总是悬在梦的边缘。她们日日为男人祈祷,祈求上苍能保佑男人平安回来。从此,女人的心也善了,烧香,拜佛,做善事,多积德。生活在她们美好的愿望中延续着。然而,灾难还是在人们不经意中发生了。
没有了男人的女人认定了这是命运对自己的安排。其实,她们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们在梦中已无数回地演绎了今天的这个结局。所以,当事实来临时,她们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丧失理智,而是坚强地面对,顽强地操持着一切善后工作。这份顽强和勇毅,只有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岛屿,经历了大喜大悲的女人才能拥有。当女人擦干了泪水以后,她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之路:将成人的儿子送到船上去,将女儿嫁给渔民。
海岛的生活
文 / 厉敏
长期在海岛生活的人,浑然不知海岛的特别;而那些从大陆来的人,却处处感受着海岛的别致。那海天相连的壮阔,那惊涛拍岸的声势,那岛礁环布的奇景,那桅樯林立的盛况,无不给初次踏上海岛的人一种惊奇,一份新鲜。
如果不是捕鱼航海的人,一般很难体验到海上生活的惊险与艰辛;而海岛上的生活则是我们天天都感受着的。海岛的特别首先在于她的气候。我们不能说海岛四季如春,但可以说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气候是温和宜人的。一件衬衣,或加一件夹衫,能穿很长的时间。夏季和冬季虽然时间不长,但季节的感觉还是明显的;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舟山群岛的纬度应该和上海、杭州的差不多,但夏天在上海或杭州热得受不了,而一到海岛,就顿感凉爽。这多半得益于岛屿周围的海水、海风对气温的调节,就像把一杯热茶浸在凉水中茶水会慢慢降温一样。海水和空气的温差也带来了空气的流动,海风不断用凉爽的空气给海岛“打扇”。碧水蓝天的海景,自然清新的空气和凉爽的夏天,总给外乡人留下美好的回忆。难怪跑遍全国各地的生意人总是对海岛的居住环境赞不绝口。
在北方,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昼夜的温差是非常明显的,但海岛却没有显著的差异。海岛的冬天有时也是冷的,特别是刮风的天气。但温度并不低,最多零下一二度。北方来的人往往开始不习惯海岛的冬天,说有时比北方还冷。其实,在北方一到冬天,他们就整天钻在屋子里,室内还不停地供着暖气。而海岛人不喜欢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也用不着开空调,室内外的空气是流通的,也没有感到冷得受不了的。在冬天,海岛人唯一的遗憾就是几乎看不见下雪。我在海岛生活了四五十年,仅看见过一次像模像样的下雪。有时,天空飘落几片零星的雪花,孩子们都兴奋地跑出去仰首望天,盼望雪下得大一点,但飘落地上的雪花一会儿就没影了。孩子们始终享受不到堆雪人、打雪仗的乐趣。
海岛的空气是湿润的,因此很适宜于树木的生长,海岛的树木总是绿油油的,饱含水分,鲜亮而有光泽。即使到了冬天,远远地望去,一座座山上还是绿盈盈一片。不像北方的有些地方,到秋天已是枯枝败叶一派萧瑟,而到了冬天更是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杆了。海岛人喜欢绿色,也喜欢干净,常种一些长绿的树木,如樟树、松树、沙朴、新木姜子等,很少有种冬天要落叶的槐树、柳树之类的。以前,曾引进过梧桐作为行道树,但因要落叶,不利于保持街道的整洁,斑驳的树杆冬天见了也使人感觉凄惨,与平时差异太大,所以,也渐渐地被淘汰了。樟树是海岛人最喜爱的一种树木,无论是街道、公园、住宅区、道路,还是农村的屋前田头、寺庙、山头,随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樟树树冠舒展美观,树形稳重端庄,树叶圆润光洁,不必修剪又容易生长,非常适合海岛的生活环境。到了秋天,它便自然换叶,鲜嫩红艳的新叶长出来,又蓬勃生长,不是红叶,胜似红叶,煞是好看。但海岛人似乎不善养花,水仙、兰花虽有海岛的名品,但毕竟懂行而又投入的人有限。其他花花绿绿的花草虽随处可见,但大多是极普通的“大路货”,不值一提。
与海打交道的人,因长期的海风吹拂,皮肤变得黧黑而显粗糙。所以那些有多年打渔经历的渔民,皮肤被磨砺成了古铜色,显出粗犷强健的体魄。潮湿的海风略带着咸腥味,海岛的人早已没有了感觉;但外地人却能敏感地感受到。海边铁制的门窗、栅栏容易生锈,主要也是因海风的侵蚀。那些鱼货加工厂附近的街道,或鱼市场、车站、码头甚至出租车上,常常传来阵阵的鱼腥味,这是海岛特有的气味。海岛人的生活中少不了鱼。有些到外地工作或读书的海岛人,长期吃不上海鱼,就会感到吃饭没了滋味。因此,家里人就常免不了大包小包地给他邮寄鱼干鱼片之类的海产品。海岛人吃鱼还专挑新鲜的:鳃要红的,鱼眼要水泡似的,鱼身还挺直的,最好是活的。挑鱼也很有讲究,带鱼挑黑鳞的内洋带鱼,鲳鱼要挑长林婆子,蟹要挑有红膏的那种。鱼的吃法倒并不十分讲究,只是要求原汁原味。所以,海岛人吃海鲜大都以清蒸、红烧、汤羹为主。现在,随着渔业资源的衰退,海岛人对鱼的要求已不像以前那样苛刻,但在待客的餐桌上,仍是一点也不含糊。
海岛人有这么大的海洋供养着,吃饭是不愁的。只是现在近海的资源少了,要到更遥远的海域去捕鱼。以前,渔场在家门口,出门一天,就能满载而归。即使在家里,拿几顶小网兜,缠上一些鱼的内脏,到码头船边放一放,两三个钟头就能捞上半脸盆新鲜的虾蟹小鱼。若到泥涂去,那收获就更大了。拿起挈档,铺一块木板,在泥涂里溜一溜,或挽起裤腿,在泥涂里跋一圈,随手就能摸到泥螺、蛤蜊、蛏子;若到沙滩上,用网或竹筒来捉招潮蟹、沙蟹之类,也很方便;有工夫拿把铁铲或小铁锤到礁石上敲腾壶、铲牡蛎,保你回家拎不动。这些活不但便当而且带有游戏的成分,是小孩子都乐意干的。至于到海底摸贻贝,到礁石上钓鲷鱼,那是需要一定的技术和胆量的,只有大人能干。
夏天是海岛人最有趣的季节,因为在海边可以消磨很多快乐的时光。但夏天也是海岛人最忧心的时刻,这是因为台风的来临。其实,对待台风,海岛人的心里是矛盾的,既担惊受怕,又充满无限的期待。担心的不是它对岛上的肆意破坏,而是担心出海的家人。遇到台风,若不能及时返回港口,就很可能凶多吉少。不过现在通讯设备先进了,出海的渔船已很少有后顾之忧。期待的是台风来临,会给海岛带领大量的雨水,海岛人对淡水的忧虑就此烟消云散了。海岛不愁吃穿,就怕用水告急。因此,以前的海岛随处都能见到大大小小的河塘,还有数不清的水库。但是天不降雨,这些池塘水库早晚还是要干涸的。我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帮大人到河底去管水。河水干了,在它的底部挖一个小坑。运气好挖到一个泉眼,有一股很细的清泉冒出来,先是一小碗,很久才一盆。这样需要有人管着,因为排队挑水的人实在太多。有时要管到半夜,才能让父亲挑上一二担水。如果天不下雨,这样的日子还要不断持续下去。而海岛的降雨主要靠夏秋之间的台风。台风不来,怎不令人心焦?当然,现在本岛建成了连接大陆的输水工程,缺水的问题基本得到了解决,但还有很多的岛屿仍存在着这个棘手的问题。调动船只到大陆运水,引进海水淡化设备,仍只能解燃眉之急。
台风季节,
这就是海岛人独特的生存环境,这就是海岛人日复一日的生活。长期以来,海岛人享受着得天独厚的大自然所给予的恩惠,他们没有太多的奢望,也没有太多的温饱上的忧虑。他们也默默承受着突如其来的海洋灾难的洗礼,悬水孤守,自给自足,在远离大陆的海天一隅,过着清静安乐的桃源生活。
秤的艺术
文 / 厉敏
秤的用途广泛:做买卖、搞交易要用秤;物品进出,用料计量要用秤;计算工作量、检查载重情况也要用秤。“秤”是一种统称,其实秤的种类繁多,名称也各不相同。能称汽车的秤叫“衡”,能称出“克”的叫“天平”;另外,还有磅秤、台秤、电子秤、戥秤等,最常见的传统计量工具就是杆秤。
我最早使用秤是在读初一时。我外婆家有一个很大的园子,里面搭着一排排高高的葡萄架,每年夏季,一串串绿葡萄总是坠满枝头。因为数量多,除自己吃和送人外,仍有几筐葡萄没法处理,烂在枝头实在可惜。外婆看到我放暑假没什么事,就对我说,你会不会帮外婆到街上把那些葡萄卖了?我很高兴接受了任务。我第一次拿着铜盘秤做起了买卖。这秤可真不好使,那秤杆就是不听你的话,一会儿抬高,一会儿低头,像一头驯不服的犟驴。右手拎着秤纽,左手握住秤杆,两个手指一格一格拨动秤弦,但一放手,秤弦跟着秤砣一下子逃离。秤砣砸在地上,秤杆立刻竖直,差点儿吃了“秤巴掌”。第一笔生意就这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赚到一毛二分钱。等得心焦的大妈,脸上早有愠色,但看我满头大汗,满脸涨红的样子,没说什么就走了。
摆了半个月的摊,终于卖完了所有的葡萄。我与秤也有了一点交情,它尽管还很调皮,但已不怎么欺负我了。不过,因为使秤的姿势不正确,两手抱秤如摔跤似的,常常被顾客们笑话。任务完成,外婆奖励给我一枝绿杆子的钢笔,那绿色犹如葡萄般晶莹,我十分喜欢,一直珍藏了很久。
后来真正与秤结下不解之缘的,是在我高中辍学后到一家水产商店打工的时候。这家集体企业,原是解放初期一些个体商贩合并而成。因此到这里打工首先要遵守长期沿袭而成的店规。学徒是不能随便摸秤的,得从粗活脏活干起。早上四点半到海边码头将渔船上的鱼货按配额过磅装运到店里的仓库。然后在仓库里将鱼货挑拣分类,装篰后拉到店堂。六点左右,几个正式店员分几个窗口开始出售。我在店内给他们打下手,并随时从仓库里拉货。销售完毕,店员们脱去雨靴、雨裤,吃着点心,喝起滚烫的豆浆。而我要将剩下的鱼货拉到仓库里加工腌制,然后打扫店堂及周围的卫生。几个月以后,他们看我老实本分,就开始叫我在店内把他们每天留起来的好鱼货售给那些有面子有关系的亲戚和客户。他们高兴的时候也叫我到窗口看他们售货,而且故意提高吆喝声。那些从旧社会混出来的商贩,还真有点本事。不说他们看一眼就能辨别螃蟹的肥瘦,一钩下去就掂量出鱼货的分量,单说他们使秤的动作和姿态,就俨然是一种优美的行为艺术了。
他们每个人都专用的鱼钩和秤。鱼钩上有两枚并列的呈九十度弯的锋利的铁钩,装在一尺半长的木柄上。这鱼钩小巧灵便,是拣鱼、耙鱼的好帮手。因专售水产品,他们秤的前端都坠着一个用铜片或铁皮做成的圆盘。所以,人们习惯称它为铜盘秤。这两样“吃饭家什”,是他们生活的伙伴,平时整齐地挂在店堂的墙壁上,不会轻易让人碰。辉叔五十多岁,是这里有名的老把式了,戴着罗宋帽,左手把秤,右手拿了鱼钩晃晃悠悠地出来。站到窗口前,他微微躬着腰,眯缝着眼问顾客:“要啥?”“带鱼。”“多少?”“三斤。”只见他麻利地用鱼钩耙了两下,带鱼就进了铜盘,然后用右手中指钩住秤纽拎到胸前,握住秤尾和秤弦的左手轻轻一抬,秤尾就翘了起来,然后左手在空中划一弧线,顺势用食指把秤弦往里一捺,秤尾即刻也从空中划弧而下至水平状,纹丝不动。此时,秤弦滑至秤杆上的某一刻度也站住不动了。“三斤一两,六角三分半。”只一秒钟,斤两和金额就脱口而出。“篮子装好喽——”右手拎起秤盘上的吊绳,顺势一倒,带鱼一下子全游进篮中,倒的时候,右手开始往回拉了,当铜盘晃荡到身边的时候,右手一拎一按,“当”的一声,铜盘发出悦耳的声响,回荡以后又戛然而止。这一连串的动作,娴熟,连贯,优美,一气呵成,张弛协调,挥洒自如,吆喝声和铜盘撞击声穿插其间,使节奏分明,动静相宜,并与顾客形成默契。
使秤卖鱼本来是一种商业的交易,并无美感可言。但生活就是这样,对一门手艺或一种工作,一旦投身其中,熟练地驾驭它并达到超常的程度,掌握了它的规律并体验到了其中的乐趣,就会使枯燥单调的操作或技能变得充满情趣和美感。这样,你也就会更加陶醉其中,进入到一种更加美妙的境界,这就变成了生活的艺术。我以为,艺术本来就是来自生活的磨砺和投入。
后来,我在师傅们的指导下,很快掌握了使秤的动作要领和计算价格的诀窍,经过几个月的操练,我也能够独当一面地应对顾客了。我现在虽然已经离开商店多年,但每当看到人们拿秤做买卖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手带着秤杆在天空划过弧线的动作,一种亲切和感动之情油然而生。
苜蓿的感觉
文 / 厉敏
在人们的记忆深处,珍藏的不一定都是奇异的事物。有时,一件平凡的东西,因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触动了自己的某种情感,于是,便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对苜蓿的感觉就是这样。
苜蓿,俗称草籽,是农民在农闲时大片种植的用来做肥料、喂牲口的一种植物。这种身份卑微的植物,不用耕耘,也不需浇灌、施肥,任凭它自管自地生长。而它倒也不辜负这美好的春光和安闲的环境,挤挤挨挨地绿成一大片。那油油的嫩嫩的绿着实诱人,在春光中俨然成为一道风景。
对苜蓿有着同样情结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去年春天,我们几个分别了二十余年的同学兼室友又在海城相聚了。人生难得是缘分,况且分别了那么久,自然有说不尽的话儿。聊求学时代的美好时光,聊寝室的逸闻趣事,聊分别后种种变迁及成家立业的状况。聊了一个下午还是余兴未尽,晚上用餐,又是一番豪情和感慨。席间,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你们还记得我们到夏定家吃的草籽年糕吗?记得,记得,那鲜味至今还忘不了呢。
我们几个人中,夏定算是本地人,家在离城不远的农村。周末,夏定便骑着车回家。这令我们几个外地生好生羡慕。夏定性格内敛,不随便与人交往,也不轻易流露对人的好恶。厮混了一个学期之后,夏定终于开口邀请我们周末到他家去。大家欢呼雀跃。好不容易挨到周末,我们兴高采烈乘车来到夏定的家。
那是两间朴素的平房,宽敞明亮。房子差不多还是半新的,收拾得十分整洁。房前有一个不小的道地,矮矮的围墙外,,就是一片开阔的水稻田。那时正是春天,天朗气清,春风拂面,轻松自闲地坐在道地里,喝茶赏景,真有说不出的惬意和舒心。田里长着成片的苜蓿,田野的风轻轻吹过,苜蓿便如水波一样的荡漾开去。
主人家十分殷勤,说没什么好招待的,都是地里的菜蔬,自酿的酒,数量倒是足够的,你们难得来一趟,千万别饿着了。那天吃些什么菜,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只有那一盆草籽炒年糕的滋味,一直留在我们的心里。那种鲜,是藏在植物茎叶之间的,纯正而朴素,自然而不厚重,越咀嚼就越有滋味。我记得当时大家好像吃上了瘾似的,喊着还要,还要。直吃得肚子撑不下,忙得夏定的母亲不停地往田里去割苜蓿。
这些年来,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饭桌上鱼肉时鲜总是不断,下馆子啜一顿,点几道生猛海鲜、特色佳肴,也是常有的事。尽管各色餐厅厨艺精湛,美味佳肴,色香味俱佳,但吃来吃去总比不上那一次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深。
大家还沉浸在夏定家的那一次回味之中。有人提议重新品尝一下苜蓿的滋味如何?大家一致赞成。上来的是一盆蒜泥炒苜蓿,大家争着下箸,把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慢慢回味,努力想找到什么,可是,大家最后还是摇了头。
“这菜有点偏咸了。”
“味道是够鲜的,但那不是以前的味道。”
“咋没有夏定家的好吃呢,现在的厨艺和作料应该比过去好的。”
“那说明最初的感觉是最真实而可贵的,”我若有所悟地说,“就像初恋的情人的感觉,就像我们二十年前的同窗之情,一辈子都忘不了。”
幸福的书房
文 / 厉敏
我现在坐在我的新书房的书桌前写字,一种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充溢着我的身心。满墙的书籍沉浸在柔和的灯光中,酽酽的绿茶冒着淡淡的雾气,嘈杂扰人的声响仿佛全被夜色淹没了,只有淅沥的夜雨清脆地敲打着防盗窗的顶棚。在这样的氛围中,我才真正体味到人生的放达与宁静。
拥有一间独立的书房,一直是我遥远的梦想。从求学的年代起,读书和写作就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生活内容。在老屋用木屑板隔出一角,放上一张破旧的二屉桌,就成了我最早的书房。当桌上堆满了书后,先是购置了一只简易的竹书架,而后是自己动手,将一只简陋的杨木板的旧橱稍加改造,放上几块旧地板,就成了一只难得的书橱。这只书橱后来装上门,略加油漆,一直伴我到结婚以后。那时家穷,结婚的家具也勉强凑合,购置书橱简直是一种奢侈的欲望。后来几次搬家,住的都是直通的矮平房和单位的过渡房(我的身份证上仍写着我曾经的住处矮平房)。吃、住、用都在一个房子里,单间的书房可望而不可及。一只普通的写字台,常常要兼作多用,中间放上电视机,周边堆的是书籍杂物。我是个挺会受干扰的人,孩子的哭声、妻子的眠曲,邻居的盆瓢碗碟的碰撞声,电视、音响传来的浪笑声、摇滚声,使我长久不能把定心神,身心的煎熬可想而知。只有待到深夜,万籁俱静以后,才能在饭桌上、床头边开始我神往的精神之旅。
九十年代初,终于住入了套房。但二室一厅,仍不能设置单独的书房。书房挤在客厅里,而这一间又是去阳台的通道,妻子晾衣晒被,孩子玩耍,客人造访,必经由此处或逗留其间,所以一天到晚也不闲着。后来居住日久,杂物累增,放在其他地方碍脚碍眼,写字台下成了最佳选择。桌旁的书橱是当初文学社的馈赠,已日见其难以承受不断增加的书籍的重负,于是在并不宽敞的书桌上又立起了一排高高的书架。而仅有的几尺桌面,又成了孩子练习书法的场所。所以,后来我得以出版的那本书稿,大都是伏在饭桌边、方凳上完成的。
现在幸福的书房已经建成,我的梦想成真。我的新居在城市的东边,远离喧嚣,依山傍水,是最早迎接日出的地方。我从老家、暂住的家把我珍爱的书籍统统汇聚到我的书房。与我相亲相伴的书籍,终于有了安定的居所、理想的家园。这个新家宽敞、明亮,安静而整洁。整齐排列的书阵,还有偌大的空间,那将是我以后为招募新成员留出的空缺。人到中年,自感以前的杂务空耗了自己太多的生命,知识和精神的缺憾实在太多。以往常常以身不由己、缺乏条件、来日方长为籍口,逃避对理想人生境界的追寻。现在,在翻越了不惑之年以后,一片开阔的精神领地等待着自己去耕耘,去开拓。拒绝无谓的欲望,放达自己的内心,与智慧和丰富的心灵交流,寻找真实、自然、美好的境界,使自己的人生渐趋平静而纯真,这便是我站在新书房对未来的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