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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许成国散文小辑(三)

我的父亲是农夫
 
-“我是真葡萄树,我父是栽培的人”
——《圣经新约·约翰福音》
 
                                                   许成国
 
“双抢”是家乡最闹猛的劳动时节,田畈里,田堙边,晒场上,全是忙碌穿梭的身影,穿着碎花布衣的姑嫂们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趟进稻田;背着犁的大伯牵着牛绳,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牛蹄印;挑着稻谷的父亲赤着双脚,把一年的收成担到晒场上,去屑晒干。一年中,我家乡土地的收成大半寄存在这几日抢收抢种的时光里。如果说春节的脸上写满了农民一年到头最惬意的表情,那么,“双抢”是我的父母以及我的父老乡亲劳动时最多笑声的时刻。
1
田野上铺就的是一层金黄的光,垂下的是稻谷沉甸甸的成熟。这种金黄的颜色,来自于天空和大完美的结合,来自于阳光和水的充分酝酿。家乡的姑嫂妯娌们、叔伯大姐们,在太阳还未跳出东边观音山脊的时候,在田野上还笼着一缕白雾样的空气时候,在农舍的鸡禽还在啼鸣的时候,就钻出自家的瓦屋茅房,拿起一把镰刀,带上一块毛巾,络绎地来到田边集中。领头的小伙后生,眼见着一个个绷着胸脯的水灵娘们,内心一激灵,眼波里就会荡起性子来,大喊一声:开镰啰!姑娘大嫂的阵子里便发出一阵嬉笑声,她们趟进稻田,低头,弯腰,捏紧一束稻禾,舞动那把镰刀,唰唰唰,稻禾一束束倒伏,又一排排成行,那一情景,极像是一幅泼墨写意的大画。
前头的稻谷刚倒伏下来,打谷的稻桶就随后而来。打谷要的是力气,这是男人干的活,而且是壮年的男人。捆上一大束稻禾,用两三根稻禾扎住根部,用两手压住,这样稻禾就不会散架,脱粒就干净;把稻禾举起来,用力摔打稻穗头,谷穗就纷纷落进稻桶里,一天半日下来,腰酸胀,肩疼痛,那可是真累人。
后来有了打稻机,活儿轻了不少。我也尝试着上,但父亲告诉我,手要放在打稻机的檐口边上,不要将手放得太进去,免得被机器卷入。我最大的问题是人太小,手力不够,压不住整捆的稻禾,常常是谷粒连同稻杆一同滚进去。
这个时候,我常常见到父亲挑着稻谷的身影,把打下的稻谷装上箩筐,然后一步步涉过水田,挑到晒场上。这活儿并不轻松,要是路远,这百十斤的稻谷来回就是半个小时。在这样的劳作中,我的父亲把他一生的情感都溶入到田地里,用他的脚步丈量。这是一种终身的约定,一直要等到自己的躯体也去滋养那土地。
收割后的田畈里,露出无数细细的嫩嫩的草,那一种翠绿,直要沁出汁来。还有水荇,那叶儿似孩子的手掌,青得发亮。最闹的是各种飞虫,蛾儿、小蝗虫、白叶骚虫,就在脚边衣上乱撞,他们栖伏在稻根边上,当稻禾倒下时,他们也没了家,四处飞散,有的伏在野水芹上,有的停在不知名的草叶上。有时还能捉上几条黄鳝,炒菜吃,不但味美,还能壮阳,父亲说。要是运气好,还可捉到乌龟来。那家伙,缩头缩脑的,憨厚可爱,尤其讨得孩子们的喜爱。一般不会吃,就放在家里养着,不像今天,认为野生的乌龟更滋补,它的性命也就更加岌岌可危。
2
拔秧是妇女们割完稻后要做的一件大事。
播种秧苗籽粒的时候,还是在春天。须先把稻田平整好,舒坦得如同一张床,好让谷籽能尽情育苗。谷种撒落在上面,有充足的水,不多不少,刚好浸透。还有暖暖的阳光照着。如果天气有些倒春寒的话,还要在上面覆上一层薄膜,保暖又保湿。最闹的是麻雀,春三四月,雀儿是成群结队的在田野上面飞。它是吃谷的能手。你看它停在电线杆上聒噪,抑或是栖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烦忧和热闹。我的父亲他们为了驱赶雀儿,常在秧田的中间扎上一个稻草人,穿了一件黑衣,头上戴了一顶带檐儿的帽子,张着两手。雀儿眼小脑小胆儿小,以为是人,就不敢来啄谷。也有秧田中间立一根竿子的,上头接下四五根草绳子来,草绳上挂几片红布条蓝布条,像军舰上的万国旗,风一吹,布条儿片片摇动,似婴儿的手。秧苗就在父亲他们的精心呵护下慢慢发芽,长根,抽叶;在田畴里满地都是金黄的时节,就这块秧田挤得密密的,像一块硕大的碧玉。
现在拔秧了,姑嫂大娘们围拢过来,先在田堙边上坐下,拔出一块空地来,然后在空地中放上一只木盆,木盆上安着一块木板,或是放一条小凳子。她们边拔秧边说笑。要好的姑嫂们凑在一起,轻声地说着自家的体己话,家长里短的她们聊一聊,孩子丈夫也能说上半天。
拔秧是一个技术活,通常是二三株、四五棵成一束,手儿紧攥住秧苗根,使一下劲,秧苗就连根拔起来。这个当儿,秧田里灌满了水,没上脚踝。秧苗根要拿捏得准,才能拔得又快又好。拔重了,会拔断;拔多了,拔不动;拔少了,效率就低。我多次去拔秧,但生手,拔不好;低着头,俯着身,很累。
3
当女人们还在拔秧的时候,有男人就开始犁田。犁田最早用的是牛,很晚才有耕田的机器。犁田最苦的是牛,一个生产队的田地,全是一二头牛的活儿。牛一步一个蹄印,一步一尺田地,一个星期下来,牛凭着坚忍才犁完所有的水田。牛轭压在背上,弯弯的似一张弓。牛的一生注定是沉重,这种沉重带有宿命的味道。驱使牛的农夫们干的就是牛一样的活儿,他们的脚步与牛跟得很近,步法与牛也是如此相似,牛拉出的直线就是农夫们在田野上的生命弧度。牛沉默不语,牛的沉默就是我的父亲叔伯们千百年来对生活的态度,牛背负的世界也是我的父亲叔伯们背负的人间重轭。
而农夫却又是牛的知己。农夫们最懂得牛的心思。我常常见到我的父亲给牛灌酒的情景。双抢时节,人累,牛也累。人需要用酒来解除疲乏,牛也是。给牛喝酒是我的父辈最动人的性情之一,他们找到了一条与牛对话的纽带。在我面前,牛也有了人的时空维度。
犁完田,还要耙。耙田用的是一种长约一米半,高约一米的农具,底下的铁钉很锐利,一圈下来,田里的稻草根啦,杂七杂八的稗草啦全都堆积起来,我的父亲他们就把它们填充到田堙上,田堙上就留下了一道道钉耙的齿痕,直到把整块田畴整理得像是一床被,看上去一览无余。这时候,我的叔伯们就掏出一包“西湖”或者“五一”烟来,美美地抽上一口,那情景就像是母亲刚给宝宝洗了个澡一样。
4
插秧是件大事,是整个双抢时节最关键的环节,常常是大队的人马汇聚在一起,打歼灭战。
插秧之前,我的父亲先是用一根线测出一个人插秧时所用空间的宽度,把线拉直了插在田坂的两头,这样插秧时就不会失了准星。秧苗的间距一般是三寸,太密了不利于稻禾吸收阳光,太疏了又会减少产量。
插秧非常讲究技术。别的活儿都是向前推进,唯有插秧是一边插一边退;向后退得越快、越直,插秧的技术就越高,秧苗如列兵一般唰唰唰站成一长排。要插秧快,先要分秧快。一扎秧苗在手,解结分苗,三四枝一束,手起苗落。田是水田,若插得深,秧苗就浸入水中;若插得浅,秧苗就会从水中浮起来,白插。插秧的老手,手法是又快又稳,插下的秧苗是笔直的,看上去几乎成一条直线,像木匠用墨线弹过一样。而像我这样的嫩手,常常是歪歪扭扭的,分秧不均匀,有多有少,有深有浅,有高有低,有时还会引来人们一阵打趣的笑声。
插秧很累,站着身,低着头,背着腰,一会儿就腰酸背酸胳膊也酸。阳光照下来,额上汗珠涔涔。古诗上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当是有情之人所作的有情之诗。直起腰,喘口气,再继续。
插秧时,背要松,手要紧,气要匀,步子要稳,像扎马步一样。这样的秧苗插下来就像在田野上写诗,灵感一来,信手拈来,通体舒畅;或是像在写一手工整的楷书,直是直,点是点,一撇一捺。于是,在这样的天空下,在这样的阳光中,田野里就雕刻成这样一个大大的“人”字。
 
 
  
 
昌国路读诗印象
 
                                       许成国
 
1
翻阅《海中洲》2006年第二期的“博客选粹”一栏,看到《永久牌自行车》一文,作者是孙武军。“孙武军”,我心里一激灵,该是我的那个老师吧?是的,是他,上面有他的简介:孙武军,男,1957年10月出生于定海,曾任教舟山师专中文系,为朦胧诗派代表诗人,1974年开始诗歌创作云云。
孙武军是我的老师,而且实实在在教过我;我也实实在在坐在他的课堂里听过他的课,就在上文所提到的那个舟山师专。舟山师专就坐落在昌国路上,和芙蓉洲路相交汇;最早不叫舟山师专,叫“浙江师范学院舟山分校”,我们大专二年级的时候(1982年)才改名。校园不大,前后有4井房子。最前面靠近昌国路的一幢是教学楼,进去那年,我们“八一中文”的教室是在二楼中间。教学楼用青砖砌成,看上去有一种沧桑感。地面铺着地板,上面的红漆显得黯旧,但即使在今天,我仍觉得那地板散发着温暖,透着一种淡淡的书卷气息。教学楼后面有一只用石板砌成的荷花池,池上清水漾漾,有金鱼数条,但荷莲只有两三片,蒲扇似地沁出水上绿意。水池长方形,正中贯一桥,也是石板砌成,拱桥形状,甚精致,都说是“状元桥”。课余饭后,我时常在上面漫步走过。状元桥后面就是老师的行政办公楼,新造的水泥房,是整个校园最大最高的建筑。后面是一栋附属校舍,最北面就是学生寝室,从寝室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百米外的“华侨饭店”——当时我所知道的定海最大最高档的宾馆。除此以外,教学楼的东边还有一幢房子,古色古香的,掩映在一棵高大的桑葚树中,名字叫“御书楼”,该是里面珍藏过什么“御书”。现今,这个昌国路上的“舟山师专”已成为定海一中的校园。
孙武军老师教我们写作。认识他该是第二学期的时候。当时他好像是刚从学校毕业,很年轻,白面书生的那种类型,有点儿像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徐志摩,眉宇间透着秀气和才气,以我那时的悟性,当然更看不出他内心燃烧的那种青春激情与思想。可能是因为自己不善言语,个性也偏于内向,课上课下很少与他凑话,加上他只教了一年,现在想来也想不起留下了什么特别深刻的细节,比如讲课生动啊,言辞精到啊之类,但知道他写诗,而且很有些名气,参加过第一届“青春诗会”什么的,内心便很有些敬意。1994年开同学会时,内心里很想能见到他,却没见到他来,很是遗憾了一阵子。
该是年龄相近的缘故吧,1981年那时候,孙老师与同学们挺合得来,我记得复友便是与他最要好的学生之一,听说常在一起喝酒谈诗什么的。想来复友也是受他影响最大的,因为他也开始写起诗来,而且一发不可收,大有不成诗人不复回的热情,日子久了也越来越有些诗人的派头来,做事不拘小节,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对什么事都似乎不在意,脸上满是随性的气质。惟一在意的是那张脸,早上起来是先涂了粉霜之类,再按摩起来,足足要十分钟。那个时候,我还觉得“涂脂抹粉”是女孩子的事,与男人无关;雪花膏之类于我是“奢侈”的东西了,复友的做法就有点“另类”了。自然,像模像样的诗人是绝对离不开“酒”的。不能说不喝酒的诗人绝对不是诗人,但不喝酒的诗人绝对不是大诗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随身带着一只扁平的小酒壶,不锈钢的,我只在俄罗斯电影上看到过。他喝的是烧酒,上课的时候也啜上一口,用现在的话来说,不是“酷”也算得上是个“新新人类”了。
孙老师后来是进修去了,但对于班上同学的影响来说却是长久的,至少,在那个文学启蒙时代,他成为我诗性启蒙的一个重要引导者。而现今,我从他的《诗人》一文中,又看到了一个文学启蒙者的影子——这些年了,作为诗人,他的热情与想象被没有被扼杀,在我心中,他还是一个思想者。
他在《诗人》一文中写道,维一苏·奈保尔荣获纳贝尔文学奖“是不是说明了他的单纯、唯美与悲哀的深刻,以及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孱弱的小人物的永恒?所以,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奈保尔说,我要感谢妓女。”“在奈保尔的小说《布莱尔·华兹华斯》中,主人公布莱尔和‘我’躺在草坪上看星星。一个警察来了,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他说:‘已经四十年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一个真正的写作者都关注现实角落中的心灵,而不单单正史上的“帝王将相”,即使是叙写“帝王将相”,也是从“人”的角度加以切入。孙武军感觉到,那些现实暗角里的灵魂,是作家诗人需要发现、需要着重描述的部分,因为那里通向人类灵魂最柔软的深处,而现实上演的种种荒诞不经,让人看到这块土地在当下的种种迷茫——这种迷茫在爱尔兰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悲喜剧《等待戈多》和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约瑟夫·海勒的小说《二十二条军规》中都有描述,人的内心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而更为纠结的是: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佛家说看破红尘,那其实是没有看破,所以说看破。正是奈保尔仰着头,望着天空所说的:“往昔幽邃而奥妙。”
2
孙武军老师是诗人,至今还是“诗人”,我从他《花虫小记》(刊于《海中洲》2007年第六期)、《生活的艺术》(刊于《海中洲》2009年第四期)和2010年刊发于《海中洲》的专栏作品中,觉得他而今是“以文为诗”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青年时写诗,现在还写诗,尽管我所看到的只是他一鳞半爪的诗。比如他在《他曾常常徒步走过这些街道》中写道:
他曾常常徒步走过这些街道,
他有职业、人民币和位置。
诗人们都忘记了他的诗句,
妓女和醉鬼倒记得他的样子。
 
他没有去过外国,
也没有被关进牢狱。
现在他已经死了,
他盒子前没有任何盒志……
 
但是,当你们有了自由,
公正、权利、
诚信和发自内心的慈爱时,
可别把他忘记。
 
因为他用他的诗歌
幻想了人民的语言,
有一天,人们将用它
书写情书,
不是贸易协定、宪法和法律。
 
可能,这比不上他青年时的纯粹,因为岁月,风雨足以给心灵以伤痛,以梦的回想;激情也不再那样单纯,而更多地赋以理性,但重要的是,他现今仍“以文为诗”,比如,发表于《海中洲》2008年第二期的《说龙》,2010年第二期的《一切从红色蔷薇花开始》,2010年第三期的《在这世界上我不再悲伤》等随笔。
“纯粹的诗”现今鲜有人,在我有限的诗歌视野中,诗已经不再为“诗”,诗人也大多作“稻粱谋”,更有甚者如山东省作协的那位王兆山,那首在5·12汶川大地震时所写的《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成为“史诗性”的诗。那首诗应该给它立个纪念碑,因为它将为诗之“意义”与“无意义”归入到一个“无耻”“狗娘养”的行列,凸现了诗作为“马屁”的里程碑式的高度。都说清朝的和珅是拍马的高手,与山东的王兆山相比则少了一种“人民救星”的崇高语境。历史上,有人也曾把革命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用“人民”这抽象的字眼来装点门面,却以这崇高的名义制造了许多罪恶,给无数无辜者带去了鲜血与伤痛。而再回过头来看看,王兆山的马屁风则与和珅的溜须拍马在制度、精神上连着血脉,连着筋骨,虽不能说深得衣钵真传,但至少是得了郭老他们在某一时期诗作的遗风。
有人说,“现今不是诗歌的时代”,这该是对于当下诗歌境遇的一种判断,既是一种失落,也是对那个诗歌时代的怀恋。这样的怀恋深深地埋在诗人的骨子里,并在日常的生活与文字中加以印证。2002年我刚碰到李国平那会儿,对这句话只是一种粗浅的印象。后来,2006年的时候去杭州参加省第五届青年作家讲习班,又听时任省作协主席的黄亚洲说了这句话,我觉得这该是人们对时世与欲望的一种确凿无误的判断了。那么,孙武军从“以诗为诗”到“以文为诗”,也该是时势之下思想启蒙的一种转型罢。从内心上来说,我为诸多曾经的诗人而遗憾,也为这个时代而哀伤。
“以文为诗”,这是时运所济,也是人生所赐。毕竟“以诗为诗”的时代已经过去。在经历了那场风雨之后,撞了南墙的诗人们都深切地感受到一种框架的坚硬,大厦腐而不朽。孙武军说,诗,并不存在于时间之中,它只存在于激情之中。那么,现在的“激情”到哪里去了呢。
媒体号称当今是“盛世”,像我这样蜗居于海岛的一介草民,凭半生的见识和经历,对之实在有些迷糊。“盛世”到底是怎么样的?该是不会有“朱门酒肉臭”的吧?该是不会因为“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而遭捕杀的吧?或者是没有“三聚氰胺”的,没有因为发个报道而跨省追捕新闻记者的,没有因为遭强行拆迁而自焚的……在这样层出不穷的境遇下,“激情”还会喷涌而来吗?
毛泽东主席曾经教导我们说,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是属于你们的。这确是“真理”之一。青年时期多诗歌,而如今白云苍狗,岁月已然在风雨中斜阳西沉,人只能感叹“早生华发”,理性屈从于现实也是因为这个风雨这个土壤。诗只能作为诗人内心的一部分,而不可能成为全部。或许人世间有尼采那样抱着马头而狂的镜头,但那样,人生毕竟显得过于悲怆。
现今,即使是“以文为诗”,那文中,也仍带着诗的血性,诗中仍带着心灵的伤痛。这样的文就是诗,这样的人就是诗人,而孙武军就是这样的诗人。
3
在孙武军老师“以诗为诗”的时候,我却毫不懂诗,要么是毛泽东主席的诗,比如《蝶恋花·答李淑一》《七律·长征》等。我曾在《我的诗歌时代》一文中说起过这件事,今天我还是要说,我的童年时代、少年时代没有诗。而在80年代初昌国路读书的时候,我才接触到诗,诗人自然成了自己崇敬的人,比如艾青、贺敬之他们。至于梁小斌、叶延滨、北岛,还有惠特曼、聂鲁特他们,还是孙武军老师他们告诉给我的。当时印象深刻的有英国的拜伦、雪莱,俄国的普希金等,但我更喜欢普宁、叶赛宁。我现今书架上还有一本那时买的《叶赛宁抒情诗选》。我记得在郑复友那儿看到波特莱尔的诗集《恶之花》和《巴黎的忧郁》后,觉得那些诗特别吸引自己,尤其是《巴黎的忧郁》,我一看书名就喜欢上了,“忧郁”,多伤感、多凄美的词语;而“巴黎”,浪漫之都,一座令人想象的城市。十八九岁,正是恋爱的季节,做梦的季节啊。这么美的诗歌,谁读了谁都会喜欢的。
喜欢是喜欢,可书店里却没有,于是我将《巴黎的忧郁》这本诗集整本抄了下来。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停住手,从书房里找出这本手抄本诗集来,咖啡色的硬面练习本,淡蓝色的钢笔笔迹,保存还相当完好。我对自己对诗歌的爱好报以一种欣慰,也感到惊奇——我曾经是那样执着地喜欢诗歌和诗人,我曾经是那样地喜欢波德莱尔。可惜的是《恶之花》没有誊抄成功。
就在自己找寻《巴黎的忧郁》的时候,我从书柜底下意外翻出了自己的一本“诗集”来,淡黄色的塑料封面,上面是自己写于那个时期的好几十首诗。那些诗现在读起来简直连牙慧都不如,更比不上“梨花体”体之类了。比如那首《黄昏》:
黄昏在西边扯起夜的幕帘
把阳光锁进月亮的宫殿
乌云把雨铸成沉重的身子
将寒冷刻在归人的心田
 
太阳像一颗燃烧的心
喷涌着热血,但她却丢失了信心
城市在热切地盼望太阳
在僵硬的楼顶把光明找寻
 
不要怕,黑夜的到来是自然现象
黎明永远是这个世界的希望
只要城市不在沉默中死亡
明日还将是太阳的时光
83.11.30
 
尽管不是“诗”,但我还是有一个发现,我发现自己不但抄诗,而且学写诗,更还有“诗集”,这真是了不得的事!我做过诗的梦么?在诗歌“狂飙突进”的那个八十年代初期,在爬山虎的青藤爬满昌国路的“红专楼”上,我做过诗人的梦么?我都忘记有这么一回事了——对诗歌最纯最热情的信仰。
而现在,我应该也没有了吧?
 
仙居,从想象开始
 
                                 许成国
 
1
仙居,从想象开始。
我无法知道“仙居”是否真的是仙人居住之所,也无从知道是否真的有仙人在这儿居住过。但我相信,“仙居”一定是仙人所居之所,仙人一定在这儿居住过。
那一年,也该是一个雨雾漫漫的时节,仙风道骨的天姥骑着白鹤云游四方,来到“仙居”地界,见这里奇峰环列,千岩竞秀,大有“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意趣,不禁心醉神迷,一如尘世中的自己。在这个六月的雨季,我登临于将军岩、鸡冠岩等峰峦之中,觉得山岚中时时为幻,落石间处处成景,耳边还是溪水淙淙,如鸣佩环,眼前就现瀑布一帘,水流如注,水雾如烟,不绝如缕。而天姥也是喜不自胜,掐指一算,像象鼻瀑那样的飞瀑这里有十一泄之多。他难舍这洞天灵地,便结庐山间,每天逍遥云巅,聆松涛之訇响,听竹叶拔节之音。那飘忽的白云,定是天姥精舍里的袅袅炊烟;那庐前池中的亭亭荷蕖,定是天姥自在闲落的身影,“神仙居”也由此远播。后来我查阅资料,说“神仙居”峰崖的相对高差大多在百米以上,溪水与瀑布常年不断,幽深奇崛,这种自然、原生态的环境让娃娃鱼等珍奇动物得以栖息生存下来。
那一天,一个叫麻姑的仙人长袖一袭,也云游到仙姑岩。经过蔡经家,他看到了须髯飘飘的蔡经。那蔡经结庐崖间,日采露水,夜饮月华,超然于世,将一颗自在的心安放在仙居的山水之间。麻姑诚为叹服,将他点化成仙。四年后,蔡经邀麻姑“驾五色云至家”,那一定是石室户牖的洞天,春深雾重,明灭林外,是辟谷修炼的好地方。那一刻,此地的樵夫一定是隐隐闻见了洞天中箫鼓的声响。神仙乃化外之人,那“一樽还酹江月”的豪饮之气,定不会输于太白、醉翁。觥筹交错之间,蔡经“尽室上升”,仅家中的石臼杵因实在太沉而遗下。这样的传说自然多了一股仙气,真真假假,令人神往,也难怪后来东吴的孙权帝下诏在蔡经的故宅建起“隐真观”,供奉麻姑、蔡经他们。“福地流传号隐真,麻姑曾款蔡翁门。”后世诗者的吟咏显得山高水长。
而麻姑岩山麓的括苍洞更令后人想象。据《尘外记》、《神传》、《宝藏名山记》等书载,自东汉至宋真宗时,先后有徐来勒、王方平、葛玄、蔡经、左慈、羊倍、广成子等12位真人在此修真或得道“成仙”。唐天宝七年(748年),那一天雨后天晴,括苍洞四周葱翠欲滴,七彩似练,祥云横空,云中琼楼玉宇,弦歌仙乐。仙人们身着朱衣,佩带五彩的绅带,乘坐在羽车上。地方官惊为天瑞,奏闻玄宗。好大喜功的玄宗自然龙心大悦,敕命建造洞宫,并亲笔题名日“成德隐玄”。
这样的灵境宝地,喜好游山玩水的八仙怎么会放过呢?吕洞宾、曹国舅、何仙姑他们一定是来过的。别的不说,单说八仙过海大战龙王之后吧,他们腾云驾雾经过仙居,看见一个村庄里敲锣打鼓、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就降下祥云看了仔细,见是村上的吴员外嫁女。八仙来了兴致,为了表示祝贺,每个人都做了一道好菜,有采荷莲子、湘子海参、钟离翻碗肉、国舅泡鲞、洞宾大鱼、铁拐敲肉、仙姑鱼胶和国老豆腐。看样子,八仙的自在不但表现在法术的高超上,而且在烹饪饮食上也各有神通。今日里,当凡尘中的我坐在仙居的酒家,那吃饭的四方桌都叫做“八仙桌”呢。听朋友说,仙居的婚宴上都用上这八样拿手菜,还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八大碗”呢。
奇山秀水让仙居相恋了亿万年的时光,自在逍遥让仙居成就了七千年的人文风景。景星之雄,河谷之深,淡竹之幽,十三都之清,使仙居自古成为安居之所、乐居之所。仙踪处处,摘星揽月;神仙文化,飘逸自由。北宋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连真宗皇帝也禁不住仙居的魅力诱惑,“洞天名山,屏蔽周围,而多神仙之宅”,下诏改“永安”为“仙居”。
2
时光倥偬,烟涛微茫,八仙的踪迹隐约缥缈,惟有人间的星月夜夜朗照。这水墨轻烟的山色,这修骨高蹈的岩崖,该是让千古的骚人墨客流连往返了。这一年阳秋,生性旷达的项斯筑草庐于朝阳峰前,吟诗阅卷,精研格律,沉湎在仙居的山水达30多年。在一个暮春里,项斯跋涉于山野小径,去拜访一位石桥边的老僧,一片枥林,一渠流水,茅舍清茗,竹篱缲丝,一路迤逦,无心所经。既而药客相随,行行遂深,项斯不觉吟道:
青枥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数家分。
山当日午回峰影,草带泥痕过鹿群。
蒸茗气从茅舍出,缲丝声隔竹篱闻。
行逢卖药归来客,不惜相随入岛云。
——《山行》
那无事闲行、探幽入胜的心情是这等的自由而真切,使得《山行》也显得意味隽永,境界深远。项斯,这位土生土长的仙居诗人,虽然一生最大的官只做过“丹徒尉”,期望“振儒衣”、“引仙驾”的理想也一再消殆在失落中,但钟情于山水,寄情于自在的那份心态使他超然于物外,纾缓了那种怀才不遇、似乎又羞愧不已的心境。“独夜有知己,论心无故人。一灯愁里梦,九陌病中春。”(《长安书怀呈知己》)也正是因为浸漫于仙居山水的自在灵性,使得项斯以诗情才华盛名于长安朝廷。在仙居,项斯与结识的僧道朋友一起谈禅说诗,天上人间,常常是彻夜不归。“山果经霜多自落,水萤穿竹不停飞。中宵能得几时睡,又被钟声催著衣。”(《宿山寺》)晚月高挂,古寺独立,秋霜果落,竹枝萤火,那磬钟落寞、行旅风尘的诗情为仙居平添了一份自在闲落的情韵。
书生有书生的情怀,名士有名士的风流,恰似那花,那诗,那酒。千年之后,站在仙居这块奇伟秀丽的土地上,不能不说到柯九思。柯九思出生在群山簇拥、碧溪环绕的田市镇柯思岙村。该是括苍山给了他才气,神龙瀑给了他灵气,自负的柯九思工诗文,好诗翰,识金石,才情横溢,成为元代著名书画家。可惜天不假年,他只活了五十四岁。我探究其中的缘由,发现了其中的一些蛛丝马迹:38岁那一年,柯九思游学建康,经人引荐结识了怀王图帖睦尔,从此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不久,怀王继位,成为元文宗,柯九思被授予典瑞院都事一职。第二年,柯九思又迁升为奎章阁鉴书博士,专门负责宫廷所藏的金石书画的鉴定。以后的十年间,他行走在大都的重重殿宇之间,挥毫于殷殷文苑之中,艺冠画坛,将自己的人生华章打磨得光彩照人。
然而白云苍狗,人世难料,因遭朝中官僚嫉忌,又逢文宗驾崩,柯九思只得束装南归,退居吴下,流寓松江。受此打击,他的心情十分悒郁。至元五年(1339),柯九思曾经回转仙居,可是彳亍于故乡的山山水水,柯九思的心绪仍是郁结难平,月白风高之夜,秋雨萧杀之时,柯九思的内心泛起的总是苦涩与悒郁。他时常回想起大都的日日夜夜:为让他能自由出入禁中,皇帝特“赐牙章得通籍禁署”,与奎章阁侍书学士虞集一起常侍皇帝左右;柯作画,虞题诗,“晚值金銮殿”,“书诏许传宫烛”——那该是一种多么“宠顾”的日子啊。而现在,一切都随云烟逝去。那几年里,柯九思“每忆大都,皆不堪往事”,常常潸然于襟怀,最后卒于苏州,年仅五十四岁。光阴如尘,时间如烟,该是太过沉重的生活压垮了他,该是太过浮华的岁月虚幻了他,他最终没能放下那颗自在的心,而为尘世的雾瘴所吞没。
面对仙居的山山水水,朱熹曾经发出“地气尽垂于此矣”的惊叹。是的,清奇瑰丽的自然山水孕育了仙居灿烂飘逸的神仙文化,而历代仙居诗人名家的成就更蕴藉了仙居美丽的人文,成为这个时代仙居的底蕴和骄傲。
3
六月的仙居,苍山似画,溪流是诗。我相约了心中的诗友,从宁波一路到仙居,草草地宿了一晚,次日便踏上了探胜之路。那是一个叫林坑的地方,山路蜿蜒,青山云雾。右边溪涧,水青似玉,缭绕似线。浸润于这些日子里连续的雨天,整个仙居连空气中都散发着淡淡的青草味。空山新雨晚来后,云雾深处是仙乡。走在这丝雨欲滴的清晨,连脚步都清亮了起来,静的是景,动的是心,一呼一吸都生怕吵醒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林坑很小,全村只有122户人家,460人,大小房屋46座,却野趣天然。山溪从村子中间穿过,两旁是依山而建的房屋,随势起伏,高低错落,无序却有统一。有廊桥架于溪涧上,远远看去,像一道虹挂在山腰。林坑是石头的世界,连房子都是石头的。素木蛮石,林坑将木石的本形、本性、本色凸现得淋漓尽致,这砌筑的功夫显得自然而高巧。
林坑是石头的诗,也是水的韵脚。前几日刚下了雨,此时的溪流奔涌而下,飞溅在乱石之中。歇一歇脚,坐于廊桥中,静听哗然的水声,这声音,是这村子的精灵在跳动。
找了一个客栈,我们放下行囊,然后坐在客栈的院子里,看云起时的悠然,听溪水奔腾的声音,回望山野的自在灵性。老板娘是个朴实的农妇,三十多岁,脸上红扑扑的像是擦了胭脂。看我们似乎是累了,端出一杯热乎乎的茶来,暖得我们的心都热乎乎的了。这一隅僻静的小村,就是这样简单、淳朴而美好。
我想古往的仙人看到这隐约的云雾、蓊郁的山树,看到这背着犁铧出耕的农夫,还有垂髫的嬉逐,黄发的闲致,也一定与尘世中的人们一样身心释然,那溪涧中奔流的天籁清声,那山野间飘起的松涛竹音,定是他们,也是今天的人们心里回响的旋律:天大地大,没有我心中的自在大;风可阻挡,雨可阻挡,挡不住我对自由的向往……
 
投缘
——《回头是岸》之一
 
           许成国
 
 
那一天是有太阳的,像刚出笼的奶黄面包,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微风也是有的。我走出舟山分校的大门,往南走,沿着芙蓉洲路到舟山群艺馆去,去参加一个文艺座谈会。
对芙蓉洲路,我已经不陌生,而且相当熟悉,就像熟悉我相处一年的同学一样。一年来,我的穿梭如同穿越自己手中的文字,熟知每一个文字的脾性,打量弄堂里的每一块石板和每一株花草。
我所说的舟山分校,指的是“浙江师范学院舟山分校”,我在那儿读书,读的是中文专业。一年后,学校改了名,叫“舟山师范专科学校”,校址就在现在的“定海一中”。进去那年我17岁,还是个懵里懵懂的孩子,对于大学有一种天然的向往与激情。读大学,而且是读中文,对于文学自然多了一份幻想与浪漫,内心里对作家是非常的倾慕,这种倾慕丝毫不亚于现在的“追星族”。
但其实让这个梦想长出翅膀的,还是出于对一个老师的敬仰,出于那个老师对于文学的热忱与宏博。那个老师叫王学渊,我们大多叫他“方老师”,因为他有一个笔名叫方牧。我起初听到这个笔名觉得很美,文学不正是在一个自由与想象的天地里放牧那份心情与诗性吗?他讲课讲得特好,口若滔滔江河,激情如钱塘大潮,唐宋诗句手到擒来,出口即成锦绣华章,从小学到高中,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的老师,学识渊博,文采斐然。我常常听得入迷,陶醉于这种富有激情的讲课中,并被他深深折服。我从他墩厚的双唇中,似乎听到了那种“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天籁。那时我热衷于背诵古典诗词,大多是受了他的影响。
进舟山分校那一年,用现在的话来讲,刚好是改革开放起步不久,浩劫过后的神州大地刚从满目疮痍的伤痛中苏醒过来。在文学界,诗歌以其先锋性与革命豪情,担当起了思想启蒙的角色,“伤痕文学”还在热恋,“朦胧诗”正异军突起。我的另一个老师孙武军当时就是一个诗人,而且还是一个相当有名气的朦胧诗人。他参加了第一次“青春诗会”。正是那次诗会,有评论冠以“朦胧诗”的崛起。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当时我只知道他写诗。但具体他写了什么诗,我也没有读过。他教我们写作,可也没有在课堂上朗诵他的诗作。他不是一个会炫耀自己的人。我现在唯一能够记起他的是他的模样,一张清秀的脸,甚至有些嫩白,个子高高的,偏瘦,印象中他戴着眼镜。他教我们的时间并不长,大概一年左右,后来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89年的那一场风雨之后了,境况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但至少很平安。我也着实宽心。我想,孙老师的起步,应该不会越过《舟山文艺》。
当时班级同学中,与孙老师走得比较近的,郑复友应该算是一个。可能是受孙老师的影响,他也写诗,而且是一个很纯粹的诗人。说他纯粹,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有诗人的个性,或者说有一种外在的形象。他个子挺高,虽比不上姚明,但在班上他是最高的,人一站,摇灵灵的,喜欢打篮球,还喜欢睡懒觉,常常是早上七八点钟起不来。起了床,慢悠悠的踅进盥洗室,脸盆一放,把毛巾往肩上一搭,放水,低头,敷水,擦脸,接着开始按摩脸面,极像现在少妇盛行的面容按摩,或者皮肤护理,即使在今天看来也觉得时尚,整个过程相当精致。他的头发长长的有些卷曲,却是蓬松,常常是梳理了几下,然后将头往后一扬,再用手指理一下,再将头那么一扬,那三七开的发型就成了型,额上没一根乱发。
他喜欢酒,酒是他内在的气质。他随身总是带着一只酒瓶子,上课时也常带着,扁扁的,不锈钢做的,很精巧,我当时只在苏联的电影中看到过这种样式的酒瓶子。瓶子里装的是白酒。他喜欢看书,看的大多是外国小说或是文艺理论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啦,还有麦尔维尔的《白鲸》之类,我曾经向他借过丹纳的《艺术哲学》。他鼻子挺直,鼻尖有些酡红,看见我常笑,笑时就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那笑是不经意的,看上去并不高深或者刻意。他不叫我名字,而叫我“agree”(我小名的谐音),有一年我生日,他竟写了这样一首诗,说是送给我:
在这片橘黄的沙滩上
我一直没有找到
那颗一见钟情的贝壳
卵石,那成千上万颗卵石早已被
海浪  磨秃
船自从起锚那天
就注定要叛逆风
叛逆假笑像旋涡的海面
季风也好,寒流也好
礁石总会在晚潮到来之前
在最后的阳光淹没之前
站起来,显示威严
它一动不动,像铜铸的传统
白天鹅只有在冬天出现
也许坟墓并不象征死亡
由于希望?
雪燕旋舞的港口收集了
一根又一根直立的颅骨
等待祝福似的涛声
红珊瑚闪闪发光
斑纹的鹦嘴鱼在四周
海盗般出没
溶解黑夜的不是梦  而是乌鸦
孤岛年年月月憧憬着山峰
鸥群起伏不定
下面是他的笔名,大大的两个字:冰岛。还有日期:1983年夜,11月。我想通常的写法应该是“1983年11月,夜”之类的,但他就这样写了。
他的诗应该也在《舟山文艺》发表过。对于舟山的诗人或者作家来说,谁没有接受过《舟山文艺》的雨露与阳光呢!
而其实那个时候,舟山群岛已经有了第一个文艺刊物《舟山文艺》,并以令人刮目的潮头,迎来了群岛文学波澜壮阔的春天,其中叶宗轼的中篇小说《唐开五家事》在《当代》发表并获“当代文学奖”;孙武军的诗歌《回忆与思考》入选多种作品集,并获浙江省1983-1984年优秀文学作品奖;陈国安的短篇小说《海妹子》荣获国际青年年征文二等奖,并赴京参加“亚太地区青年友好会见”活动。而郑复友的诗《洛华岛》《漂泊者》等也相继在《诗刊》等海内外诗刊发表,后来他成为浙江省作协协会会员。
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也学着写起了文章,有没有铁心要做一个作家,我想肯定是没有的,那时绝没有现在那样的功利。写着写着,就写成了一篇两不样的短文,题目叫做《校园的早晨》,发在《舟山日报》上,而且还是方牧老师推荐上去的。这是我最早变成铅字的文字。
这是我作家梦的开始么?是我与《舟山文艺》开始相牵的第一根红线么?
 
那天去舟山群艺馆,是去参加舟山市文联、《舟山文艺》编辑部联合举办的一个座谈会,是关于电影的,影片的名称叫做《城南旧事》。《城南旧事》是林海音的作品,导演是谁我现在记不清了,那电影当时很轰动。我也看过,觉得影片画面很唯美,洋溢着淡淡的乡思与忧伤。人物的表演很古典,大家闺秀的那种。尤其不能忘记的是影片中的那首歌词,我至今还能哼上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是李叔同的词呢。
印象中,舟山群艺馆在舟山剧院的旁边,房子有点古色古香的味道。座谈会的布置呈长方形,我陌生地走进去,很局促地拣了一个偏静的角落坐下。参加座谈会的有没有方牧老师、或者来其,我没了记忆,我只记得一个人,叫余琼琳,是校友,比我高一级,80中文的,人不高,但穿着比较打眼,上下透出一股很自信的气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气性很高,吸引人的眼球。她是发了言,该是有头有尾的,赢得不少掌声。
在我的印象中,《舟山文艺》是当时舟山唯一的一家文学刊物。从舟山起步的文学人,无不沐浴过她的雨露和阳光。我印象最深的是赵利平的《船歌》,反响很不错,方牧老师在讲课时提起过这篇小说,我也去翻看了一下,见题目的下面插了一张大大的图片,是一条波涛中的船,抑或是一张风浪中的帆,鼓胀开来,很大鸟的翅膀。我惊奇于这样的视觉,觉得小说深得海明威《老人与海》风格的影响,粗犷而富有张力。于是我对这位师兄有了抬眼仰望的意思,也第一次感觉到真正写海的作品是什么样的。除此以外,还有阎受鹏、叶宗轼等老师的小说,何信峰等老师的诗。再后来,我看到了陈锟、石林的小说。其实,对于我来说,《舟山文艺》只是一种印象,一个文学符号——能在《舟山文艺》上刻上名字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是我所钦佩和羡慕的作家。
那次座谈会我并没有发言,我只是一个听众,我缺乏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意见的勇气和自信,即使到今天还是没有改变这个怯懦的习惯。当时我很像是一个不经意间进入文学大观园的刘姥姥,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开了眼界。我到现在还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能去参加这样的座谈会。也许在别人眼里,我算是一个文学青年了吧。可我什么时候成为“文学青年”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何况,这样的文学青年即使在八一中文也何其多呢!
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定海老城西边的山脊头上,淡淡的散发出泥土焦黄的味道,芙蓉洲路这条狭长的弄堂,显得宽阔而轻松,身边不时响起的自行车铃声也格外清脆而嘹亮。低矮的房舍,青灰的砖瓦,脱落的门漆,隐约闪现的花木,给黯旧的古城平添了一抹静谧的诗意。这些熟悉的景象,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常常浸漫其中,那一刻,我似乎体味到古城深处的那一缕脉动,那一份闲致,又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下一站要去向哪里?
现在,三月的阳光暖暖的射进我的房间,我坐在电脑前敲打这些文字,想到这些,我想,那一刻,我的行囊一定装满了满满的忐忑。定海古城一定还记得那一天,一个小男孩穿过芙蓉洲路去参加一个文艺座谈会的情境,只是这留下的痕迹被时间与记忆的尘土慢慢地遮掩了。
在师专三年里,这样的文学座谈会我参加过二三次,大三那年,因为一篇短文的缘故,我撞了南墙,从此发誓再也不写狗屁文章、狗屁诗歌了。自然,离《舟山文艺》也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而《舟山文艺》也从1983年10月起改为《海
中洲》了。
 
东渡遗梦沧海长
 
                     许成国
            
1.千童乡殇
去盐山前查看了一下资料,得知盐山属河北,曾划归山东、天津管辖。到达盐山的当夜,在夜色和寥落的街灯下,与仁岳兄一道到街上逡巡了一下,感觉无论是城市面容还是街道交通,盐山都有改造、整治和提升的必要。想起网络上的盐山,也是很失望,整个盐山寥寥无几个词,连政务信息也有些陈旧,即使是特产、优势产业,显示出来的也只有“千童枣酒”、钢管基地等几个字,内容简单得如同清水寡汤。
但其实,盐山的历史相当丰厚,置县开埠相当早。从自己所收集的资料来看,盐山县境原为“饶安”,春秋战国时为齐地,因地处水陆商埠物资集散地,土地肥沃,物产富饶而得名。秦属济北郡。后徐福以饶安为大本营,招募童男女和百工,作东渡之准备,饶安就有了“童子城”的称呼。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饶安县”置称为“千童县”。至隋文帝开皇十八年(598)才改称盐山县,盖因地处齐燕交界,靠河近海,倡工商,重农耕,渔盐桑麻兴盛,有盐有山,故名(山叫“无棣碣石山”,现属山东省)。
就徐福文化来说,盐山更显得深远而厚重。在盐山,徐福摸得着,看得见。别的不说,一个千童镇,既有史书的记载,又有延续二千年的“信子节”,足以让人沉思、探究。据唐代全国地名总志《元和郡县图志》记载:“饶安县,本汉千童县,即秦千童城,始皇遣徐福将童男女千人入海求蓬莱,置此县以居之,故名。”离千童祠不远处的那一条无棣沟,旧称“老黄河”,为秦时古黄河的唯一入海口,徐福当年就是在这里培训童男女的。这样深厚的文化血脉足以让徐福东渡活起来,去承载那一段厚重、悲怀的历史。
2000多年前,徐福借助于皇权的力量,在盐山及其周边征数千童男女、百工、船工、武士、杂役等,筑千童城,具衣食舟楫,择时出海东渡。这样大规模的征召行动,其结果定是让数以千计的家庭妻离子散。今天,我无法知道有多少人家是愿意让孩子随着徐福出征的,当徐福以如簧之巧舌,将寻求海上仙山当作一种伟大的壮举,一种“革命性”行动的时候,无数家庭却是经受了一场无尽的苦痛。那些要远离故土、远离父母的大都可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啊!如同秦始皇役使72万民夫修造秦皇陵一样,徐福征三千童男女不可能没有强迫、甚至强掠的情状。该不会有百姓千里相送、夹道相迎的场景吧?那“革命”的壮举也只是一种掩饰沉重和苦难的借口,就像有人说“上山下乡”是一场伟大的创举,是一个革命的大熔炉,而千百万知青都“青春无悔”一样,三千童男女的生命与人生遭受了怎样的青春炼狱和人性伤痛,可这一切都被一种虚假的激情所掩埋。这是国人千百年来的习惯性思维,也是我们民族惯于为尊者讳的不幸。那千童城该是童男童女集中的营地,也他们的关押地啊。那里,月夜的清风,藏不住孩子们的哭声,日落后的斜阳,映照的是父母们企盼孩子回家的眼神。不然,千童城何会有“信子节”?何会有百姓的眼泪淌成河?今天,当人们在喧天的锣鼓声中观看“信子节”的表演,又多少人体会到二千年前那些童男女的母亲们痛失去孩子的悲恸?今天,当人们登上高杆,遥望远方的时候,可否看见了二千年前那些童男女们渴望回家的眼眸,看见了父母亲人们思念孩子的悲戚和鬓白的发梢?
载着数千童男童女,徐福船队向着茫茫的大海走了,而且一去了无踪迹。于是,每逢甲子年的农历三月廿八,这个童男女被迫出海的日子,盐山的千童镇沉浸在一片思念之中,失去亲人的人们求天告神,企望自己的孩子、丈夫能早日回还,魂归故里。那一刻,全城清水泼街,黄土垫路,搭起招魂的架子(即“信子”),在信子架的阁斗上举香叩祭,拜天祭地,一遍又一遍摇幡呼唤:归来吧,回家来吧……那呼声,聚成山,汇成海,悲凄哀凉之声震天动地。那是父母盼儿思归的泣血心声,也是千年一曲荡气回肠的游子吟。时光回环了二千年,“信子”也沿街游动了二千年,在无棣沟边,在古黄河的入海口,遥祭,追思,怀念,成为绵延不绝的节日。经过2000多年的演绎,千童信子节已不再是单纯的祭祀节日,而成为了当地百姓集祭祀、娱乐、表演于一体的大型民俗盛事。2008年,盐山千童“信子节”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当历史成为民俗,仪式往往只是一种符号。”千童“信子节”以一甲子一轮回的方式传承下来,那么缓慢却又那么坚定、执着,将一个民族的生命内核和精神血脉演绎得悲壮而绵长。在千童祠的泰山殿上,我看到了烧尽的香灰。即使是沧海桑田的今天,人们仍感念那一段至为伤痛的历史,那一种感念,深深地植根于百姓的心底,历经千年的风雨而不离不弃。
在千童镇,徐福东渡该是一个“欲说还休”可又撕人肺腑的梦,那个梦近乎不堪回首。千年的等待,千年的思念。这不是神话,也不是传说,而是千童千年的乡殇,是千万父母亲千年滚烫的目光。那个眺望,从秦王朝一直绵延到今天,跨越了千年,穿过千山万水,越过了如雪一样沸腾的波涛。那波涛是亲人的眼泪,是父母不尽的伤痛。
如果说千童祠是今人抚摩往昔历史的平台和骨骼,那么盐山博物馆所展示的陶器、瓷器、青铜器则是盐山历史的脉络。支撑起盐山千年之梦的,是盐山人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是他们在脚下土地上的坚韧与执着。我们来到千童城外的无棣河边,那里曾经是古黄河的入海口。在这里,你能看到一种绵延,一种辽阔,地理的界域在这里铺展得极为遥远,如画卷一般展现在朗朗的天空下。有地理研究者发现,曾经,黄河在这里奔腾而下,与大海相汇合。曾经,这里也是广阔的滩涂,是黄河之沙淤积成的高地、原野。而今天,古河道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气势,沙砾裸露,水不成流。断流的河床上,有农民在挖沟、灌水——这里已经有两个月没好好下一场雨了。干涸的河道就瘫在地上,很难令人联想到千年前这里就是那黄河的入海口——曾经的九曲黄河,那可是怎样的浊浪滔滔啊。
2.龙口新梦
飞机下降的时候,从舷窗看烟台,碧海环伺,山岭丛丛,绿树葱葱,红瓦白墙点缀其间。
11时45分至万松浦书院,在书院副院长、龙口市徐福研究会会长、研究员田连馍的引道下,山东省作协主席、万松浦书院院长张炜在书院会客室会见了我们。沉稳、厚重,面带智者的礼让、慈仁与宽厚,这是我匆匆间对张炜的第一印象。
万松浦书院坐落于龙口北部海滨,又在港滦河入海口(江河入海口为“浦”)附近。书院坐拥万亩松林,面向渤海,一条芦清河从它身边汩汩流过。创办人就是张炜。张炜是个名作家,我知道他著有长篇小说《古船》和《九月寓言》,2011年,他凭借《你在高原》一书而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万松浦港滦河古港,被认为是徐福远涉日本的船队泊地之一。书院北部的海湾上,有一座岛,叫“桑岛”,因为“岛中多山桑”。传说徐福在东渡前曾在此岛上种植桑树,养蚕织造。
万松浦书院与徐福有着历史渊源。其往南十华里,即为历史名城“士乡城”。战国末期,齐国接纳了许多海内著名流亡学士,在齐都讲学,一时流派纷呈,并形成“稷下学派”。所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即源于稷下。俟暴秦东进,齐都废颓,稷子东涉,就至地处边陲的士乡城讲学,士乡城即成为“百家争鸣”又一圣地。后来徐福在此留下踪迹,汉时改称为“徐乡县”。“徐乡城,汉县,盖以徐巿求仙为名。”(《齐乘·古迹记》)据曲玉维秘书长介绍,这里是秦朝方士徐福故里,现在还流存一些徐福遗迹,如黄河营古港遗址、屺木洞、徐母坟等。
龙口市(原黄县)地处胶东半岛西北部,隶属烟台市,总面积893平方公里,海岸曲线长68.4公里,辖13个镇(区街),常住人口近68万余,是“中国百强县(市)”,“中国最具幸福感休闲城市”。龙口商末即设莱国,历史可谓悠久,秦设齐郡,始置黄县,是中国最早的县治单位之一。据龙口市徐福研究会秘书长曲玉维介绍,龙口是徐福的故里,也是2200多年前徐福率船队东渡的起始地。龙口市有一个专门机构叫做“中国国际徐福文化交流协会”,也有一个专门节日叫做“徐福故里文化节”,时间定在每年的4月18日至19日(后改为5月18——5月19日)。自1999年开始举办徐福故里文化节来,到2011年已连办了13届,连年不间断,每年一个专题,每年都有新意,把徐福文化推向民间、推向社会、推向国际。这在国内外徐福研究界是很少能坚持下来的,国内外同行很是称道。
午饭后我们即赴徐福公祠,参观了徐福园。徐福园就在龙口市文化馆那里,面积有我们的县文化广场大小,立有一徐福像,全身造像,非常端庄,有气象。
龙口滨海旅游度假区管委会的周主任陪同我们参观了黄县博物馆和黄水河湿地公园。那里有一个黄县博物馆(龙口市的前称叫“黄县”)——“黄县人家”,其间陈列了黄县的人文历史。“黄县人家”位于度假区黄水河湿地公园东岸“记忆龙口”游览活动区内,建筑面积5727.4平方米,由7个代表“老黄县”不同文化特色的清代仿古式建筑院落组成,构成一组浓缩“老黄县”特色的民俗文化、传统餐饮、商业作坊、古戏楼演艺等内容为主的深度文化体验景点。湿地公园很大,投入了1.9亿,是一个旅游休闲区。地是地,坡缓路曲,佳木秀翠;水是水,水洼连绵,夕阳微风下,水草萋萋,摇曳多姿,远处有一游船,红船白帆,颇为亮眼。
我们来到徐福文化园。此园2011年动工建设,计划三年完工,投资3.3亿,集徐福文化文化观光体验、休闲娱乐、商业服务于一体,是一个综合性的旅游观光休闲区。其项目包括福海湖及三仙岛、徐福纪念广场及徐福雕像、徐福故事园、戏院、徐福文化论坛、航海文化博物馆、东渡广场、徐福大戏院等,设有“梦回先秦,遥想千年,东渡出海,桑岛问仙”等板块,重现徐福东渡图景,营造秦汉文化生活气息,将以徐福文化为核心的代表性的要素植入本项目中,成为当地所独具的徐福人文景观区。而此时我们看到,文化园的正门处,一组石碑群已见规模与轮廓。
令人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个沙滩观光休闲区。沙滩绵延三、四公里,大海碧波,看上去令人心醉;碧波荡漾,浪花轻飏,自有一种心扉打开,心胸开阔的情绪,令人美了,醉了;醉了,美了。此刻,沙滩边游客丛丛,三两个孩子正在嬉水,他们裸了身子,将男性的荣耀挺得老高。一对年轻夫妇在拍新婚照。新娘身披婚纱,摆着各种pose,或作飞翔状,或作亲密秀,洁白的婚纱与湛蓝的大海相映,营造出一种心醉神迷的景象。沙滩边修一长排休闲房,朝海的观景台上,男男女女或围坐喝酒,或裹着围巾躺在竹椅上,而斜阳微光如迟暮之美人,慵懒于迷蒙的云中。
如此美的地方,冠以“徐福文化园”,那实在是对徐福文化的一种承继与弘扬。旅游与历史文化紧紧地交融在一起,既是一种对名人的推崇、纪念,又是对历史的尊重。在这里,徐福是一道风景,也是一张地方的文化名片。尽管历史可能依然蒙着面纱,看上去似乎朦朦胧胧,但时下人们从中所激发出来的创意正被打磨得铮亮。当文化成为经济的一架马车,文化的纵深感、沧桑感也正在消殆。斑驳的历史显示出油滑的一面。说不尽的历史某一节点,其真正的含义也正在被重新解读、解构,许多时候还支离破碎的在徐福有关的文化中呈现。但在龙口,我听到了一句令我惊奇的话:在龙口,徐福是文化,不是经济;徐福研究是学术研究,是一种独立的架构。这让我看到了一种全新的理念、一种全新的研究思维,也让我看到了徐福文化研究的希望之光。这种徐福研究的开放机制,是超越当下许多文化研究的,我的内心为此感到宽慰。
无论是盐山还是龙口,还是龙口下面的黄县,徐福研究与当地历史文化研究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在徐福研究中,地域特色被重新打量。而大量实物的考古发掘,其陶陶罐罐、瓦瓦瓮瓮,为徐福研究提供了实证。这些实证,加上史料挖掘,为徐福研究积淀了丰厚的土壤。而观照岱山,在这些方面,我们看到了一种距离,感受到还需要更扎实的工作要做。
 
 
 
细、实述写生之爱
                ——读许成国《追你到海角天涯》
                             汪国华
 
暑假,终于有了可以静下心来的点点时间,于是翻开了许成国先生的《追你到海角天涯》。那种同是衢山人的乡情,夹杂着几分师生闲情,拌和着几多相似的经历和心情,读起来就感到特别的切近和亲切。随着他的笔墨,历衢山,上长涂,越井冈,游绍兴,迷周庄……在童真的回忆中思考,在现实的体味中沉想,在人生的历程中剖析。于是我在那一些小散文中读出他的大思想来。
这个大思想,我把它概言为“生之爱”三个字。正如他在后记中说,“我珍爱命运赐予给我的生活经历,无论是童年还是现在,是衢山岛还是长涂岛,是苦难还是快乐,是爱情还是伤痛,我也爱自己,爱我脚下的那块岛屿和撒满整个岛屿的阳光,爱我为之抛洒了十八年青春和理想的任教历程”。于是他《追寻衢山岛上的祖先》,走出《朱家祠堂》,担着《那只苦楝树做成的木箱》《在船背上爬上爬下》中《慢慢长大》,喜爱着《泥土·波浪·岩石》的色彩,从《外打水》《出去走走》,《穿越井冈山的怀念》,直上《九天银河》,在《七月七,女儿节》来临之时,《为了一个并不完美的明天》,闪亮《沁着群岛脐血的吟唱》,发着“追你到海角天涯”的爱的誓言。
读着集中的文章,无论是生活的小记,还是人物的小记,抑或是情景的描绘,无论是对生活的反思,拷问,追索,还是剖析,讽刺甚至鞭笞,都闪着“生之爱”的思想光彩。因为“生之爱”太切,就会对现实生活做反思,做解剖,作检查,予批评;这些反思与批判的实质就是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深切的情爱,有着生之理想与爱之追求。
细细读来,我感到,《追你到海角天涯》这本散文集成功因素之一是实写出彩。实写就是实录,就是客观的记录,就是实有其事,不作虚构,不事包装地叙写。这是一种看似平淡,看似没有技巧的技巧,把握不好,容易流于呆板和简单化表面化。然而作者却比较好地把握了这一方法,使之成为了本书的一个主体特色。成国这一主体特色的形成,笔者以为有三个原因,一是成国有着比较厚实的现实生活的经历和底蕴;二是有着特定的独特的生活空间和时间,有着这样的空间和时间形成的背景意象;三是成国有一定的把握这一实写的文字功底。不妨我们来看看这本集子中的实写,如《被遮掩的生活表象》,写狗,写乡村电影,村岙批斗,都是实写。读读读狗被杀吃了后的一段话:
父亲说,小黄狗卖了,一元八毛钱,可以换一斤煤油,一斤黄酒,买一
块肥皂,足够补贴一段时日的家用。
上面的文字完全是没有修饰,直白明了,忠于实事地记写。可这样的实写,不但显示了父亲这个农民的性格与心态,也反映了当时生活的景况,狗的命运与人的命运的那一种悲情映照。于是在平淡表述中却有着一种冲击和震撼:那时,那是一种怎样的时代啊?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
又如《母亲病了》一文,也是写实为主。看似平铺直叙,实则水面看似无风,水底隐起涌涛。这涌涛交织着儿子对母亲的记挂与母亲对儿子的关念与情思。请大家读读下面这段文字:
傍晚的时候,家里有电话响起,却是母亲打来的,她在电话中说,你不
要担心,妈生的是小病,没事的,你忙,就不用来看了。母亲知道我从小胆儿小,有时放不开,特地来劝我。怕我记挂。我在电话这头,竟是无语凝噎,连开口说句安慰话都没有,只有一味的应答,而举着电话筒的手竟是那样的沉重。
这一段文字写得再实不过,但细细品味,却能从字里行间却感受到一种力量,让你流出泪来。这实在是实写的力量,是客观撞击的力量,是真实存在的力量。那平凡却深沉的母爱是那样真切那样自然地在那淡淡的通话之间凸现出来,而儿子那一种显得不知所措的表情又是儿子挚爱的深层体现。这种双重交叉的复杂情感却在这样的实写中得以厚重的表现。
在这个集子中,这样完全用纪实性的段落,真实再现的实写画面比比皆是,但这些实写却不显得呆板,不显得表面简单,而在这样具体的画面中又能读出生活的真相,读出厚重的意蕴和情感来。
细,是这本散文集表现上的重要特色。
说细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选取内容细小,涉及的都是小事物、小人物、小事情。如《我的父亲是农夫》一文,写的是最为普通的农人的最为普通的生活,割稻、打谷、晒谷、拔秧、耙田、吃糖糕、插秧等这些最最实在普通的小小农事来写,却也别有表现的视角,也有特殊的生活情趣。《瞎子小戏文》《这些快乐的童年碎片》《朱家祠堂》《外打水》《被剪辑的群岛底片》《在船背上爬上爬下》《那只苦楝树做成的木箱》《瞬间》等等都是一小事见长,一小事见义的散文,读来却也别有情味。
“细”的另一个体现是细腻。叙写细腻,描绘细腻。细腻见形象,细腻生灵动。这里我们来看看几段文字,体味一下细腻的情致。
朱家祠堂就栖落在前刺芭弄西南走向的那道山坡下,四合院式。进门口有一门坊,一身青灰色砖瓦,石板铺面,北墙倾坍,在穿堂的风中孤独地凸立,只有残存的翘檐飞角和雕梁,仍透出昔日朱家的繁盛和峥嵘。
(《朱家祠堂》)                   
……水塘并不深,只有一米多,踩在底下,能感到淤泥在生长,在发酵,在呼吸,水面冒出无数的小水泡来。水塘的西北角上,还挂着一株树丫,叶子青葱而阔大,枝上长着尖利的刺,水面上还不时有蜻蜓飞来,悠悠的,翘着细长的尾巴,一会儿就晃悠到那一枝树丫上栖息去了,只用两只硕大的眼睛注视着水塘上面,寻觅着蚊蝇与小飞虫。(《瞬间》)
这两段文字应该说都是描写环境的,在细描中,那朱家祠堂的风貌如在眼前。而对那一只在五岁时曾经失足落进过的小池塘的环境描写更细到了一株树丫,一只蜻蜓,从而把生命的瞬间与自然的常青达成了一种反差,表现了作者对生活的热爱及对人生生存瞬间的无奈的情思。如果没有这种细描的文字,前后面的内容就失去了具体的支撑,也就没有了韵情。
可二十年前,女儿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半夜里,父亲竟然像个多情的女人一样嘤嘤地啼泣,为女儿不能再跟在自己身边伤心,父亲低声的啜泣是如此的伤痛……(《父亲》)
 
睡着的阿爷永远是睡着了,我只能借助于自己的想象,想他在田间插秧时,他在地里挑土时,或弯腰或低头,或疲惫或气愤时的种种动作,想他
在生活的重轭下瘸着腿左右摇摆的样子。他一定会在黄昏的暮色里,就着一碗咸菜,喝完他的番薯稀饭,然后掸掸身上的灰尘,走出这三间瓦房,沿着那条土路到前面的隔壁家聊上几句,讲薛仁贵征东啦,孟姜女哭长城啦,谁家的鸡被黄鼠狼叨走了,哪家的媳妇模样特水嫩啦,说着说着,生活有了些许色彩,多了些许笑声,那故事也不再是故事,而是幸福生活的一个支点。
(《阳光下,我走进一种怀想》)
这两段文字写的是人。父亲哭的声音、情态、情由,如实写出,把父亲对孤独的害怕与对世俗无奈的情绪从外象形态加以呈示,留下内在心境让人们去体味。写阿爷这一段,虽然是通过“我”的想象来写,但实际上就是一个船匠的质朴的平淡的却心安理得的生活的真实写照。那喝的稀饭,那外出时“掸尘”的动作,还有讲的那些故事,细腻具体。最后一句点出“生活有了些许色彩,多了些许笑声,那故事也不再是故事,而是幸福生活的一个支点”,真的是水到渠成,恰到好处,既写出了阿爷的生活现状,又写出了自己对阿爷生活的理解。
这种细腻的描写与细小事物的内容结合,既使叙写的内容有了个体的特色,有了生活的景象,有了民俗的意趣,更能以小见大,小中显义来表现作者思想的“深”“远”。
当然作者情思的体现,还借助于他的的联想与画龙点睛的议论。
联想拓展了视角,也就把那些细小的生活放到了一个更大的层面来思考,来挖掘,来揭示。如《普陀情缘》中第三部分后面两段文字的联想,把儿童的纯真带入到一个“佛心”的角度和“诗人心”的层面,用以揭示人心纯真的崇高与美好。《关于菖蒲与艾草的断想》显示的风物与历史的情事之间的联想勾结,使文章有了内在的厚重感。如《2006年的纪念》从巴金联想到鲁迅等文化大师,厚实了内容,丰富了事实,于是就自然可以揭示“人类的未来”“应该是人类几千年文明结晶的关于良知、尊严和爱所照耀的世界”的主旨。
在叙事中的议论是云梯,能提升文章的主旨。但如果运用不当,人为拔高,矫揉造作,反而会损害文意,妨害思想。故此叙中议论不是一种简单的方法,需要有机智和精巧。在这方面,成国的文章很有精妙可赏。例子举不胜举,下面是随手拾起的两例。
……那是一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可孩子们玩乐的天性仍像地上的青草一样滋生,我的伙伴总有玩不完的戏法,做驳壳枪抓坏蛋啦,折纸片打纸仗啦,打不死李逵啦,抑或在刚叠起的稻草堆里捉迷藏,在刚收割完的田坂上赤脚掏泥鳅。生命在贫困之时仍现出野草一样的旺盛。(《穿过灵魂的走廊》)       
文章第一节写的是童年小伙伴受溺引起的忆想与思考,上面这段文字叙议有机结合,融成一体,概叙了童年玩乐的美好,展示卑微的生命的活力和灵魂的微笑,留给人忆想和启示。
二十多年后,当我沉睡的心被文学的灵光启悟后,我觉得那个破落的朱
家祠堂变得十分重要。或许我今天这颗略略懂得用文字诉说灵魂的种子,就撒落在这座孤独的老屋中,以至于自己能在岁月孤独的旅行中,没有被风化没有被销蚀,并获得时间意义上的另一种重生。(《朱家祠堂》)
这是《朱家祠堂》最后的一段,这一段采用的独立议论的方法,但郁郁于前面的很多实写的童年生活的记叙,这段议论起到了升华全文主旨的作用。没有这一段的议论,朱家祠堂的童年求学生活就少了精神和情采,没有了生命的连续的意蕴。
《追你到海角天涯》收集的无疑是有着独特生活内容和生命意蕴的散文。成国善于思想,善于发掘。平凡的生活,平庸的小事,经他的点缀竟闪耀出了生命和爱的光彩。成国更是一个勤奋的创作者,孜孜不倦,笔耕不辍,丰硕的收获又在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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