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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那一叶菩提是金色的


 
           许成国
 
 
昨晚,又梦见你,梦见你清秀的眉眼,齐耳的短发,像是昨日。那梦有两种颜色,一个是白日,一个是黑夜,但你我却隔着一道生死之门。我从暗夜回到白天,一如我见你的那个暗夜。那个梦里,你如一道光亮浮现在我的眼前,一褂短襟,一袭长裙,英气勃发,从短姑道头前,从听涛石那边款款而来,还是那么年轻,那样端庄,令人难忘。
你我本天南海北,呼吸于人间孤旅天涯,此刻相识、相知应是苍天情缘。初见你是在宁波,甬江边那个汽笛鸣响的地方,我听取宁波、定海两地工农运动和学生运动的情况汇报,来的人中有中共第五届中央候补委员王亚璋、中共宁波地委书记赵济猛、中共定海独立支部领导人邬企予和陆阿堂等,还有你,22岁的你,金志成。那次时间虽短,但你的单纯、你的热情和干练,你在国民党定海党部宣传部所开展的工作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记住了你的眉眼,你的那双大眼睛,亮亮的,闪着动人的光。
再见你是在去定海、普陀和岱山的路上。那段日子里,你和阿邬陪着我和罗一农等同志,到沈家门去,到普陀山去,到桃花岛去,视察督查,策划盐民渔民斗争。我至今还记得,在去普陀山的路上,扁舟一叶,莲花洋上翻卷白浪,波涛中传来梵音缕缕。我们拜会了普陀山福佑寺的住持尚乾法师,访问了沈家门渔户的生活。尚乾法师善面和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缁衣,对着那批来自岱山乡的群众唱诵,向他们宣讲苦海众生、万法平等的道理。阿邬立在尚乾法师的身边,向群众解说这个世道的乾坤颠倒,劳苦人民要自求多福,只有团结斗争才能获得拯救。尚乾法师点头合十,称善,普陀一带的革命活动也渐渐如火如荼。
你是否还记得:那一夜,我们在普陀茅山的那座庙宇里聚会,分析革命斗争形势,商讨下一步的行动,会议结束已是深夜。那一刻,十五刚过的夜空就像碧玉一般湛蓝幽深,冰盘似的明月也如莲花座上的心境那样明净无尘。那一夜,在普济寺舍利宝塔前,你和我一道,礼拜于观音大士前,对坐在庙堂之中。庙堂内青灯如豆,香烟似缕;庙堂外古樟如翳,千步沙涛声阵阵。那一刻,你说厅堂里的佛陀,一如老家大士庙里的观音,端坐于莲台之上,一身金辉,低首慈目,观照着你,包容着你。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出乎神秘的静,你的静如同荷花池上的那朵莲花,清香脱俗,灿若云霞。你不知道,那一刻,你的静与动、美与雅、出世与入世,让我感觉到尘世的另一种美。
那个时候,北伐斗争的形势迅如烈火,农民运动正逐日高涨。我们这些同志汇聚在一面共同的旗帜下,话古今,说苏俄,探讨着民族未来的美好图景。那段日子里,磐陀石旁、佛顶山上、朝阳洞里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也留下了我们共同的信念——为民族解放和人民自由求得真经。从那时起,你的青春和我的生命一样,如旭日霞光升起,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擦亮,成为同志,成为战友,成为相知一生的怀念。
后来,你上岱西,转衢山,组织盐民,斗争“渔霸”,掀起了东海盐民斗争的狂涛。后来,你转上海,任职于上海中华全国总工会女工部,进丝厂,访贫苦,发动纺织女工进行罢工。那个时候,我担任中共中央工委书记兼全总工作,与林育南、李伟森、项英诸同志一道,还有你,金志成,为中国工人运动的伟大事业披荆斩棘,负弩前行。期间我们风雨同舟,相互勉励,坚守着自己心中的梦想。再后来,你转江西,入井冈,组织“扩红”,参加长征,将苏维埃武装割据的旗帜映得铮亮,也将自己对革命事业的忠诚与信念镌刻在历史的碑石上。那个时候,你骑白马,执戈矛,一路英姿飒爽;你立在侗寨之上,与酋长歃血为盟,将血酒一饮而下,一时传为佳话。再后来,你经兰州,过新疆,赴前苏联,几年过后竟去了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那是一个“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的地方,只是那一切已然成空,成为虚妄,唯留下我深深的追念和神伤。
后来,1983年,你的儿子,面对着你,将澎湃的心潮凝成八个字:“沧海狂涛,天赋金舟”。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刻骨的铭记,也是对母亲最为倾情的褒扬。而相片上,就是那张苍茫的面容,齐眉短发,略高的额骨,圆圆的脸,一双透着英气的眼睛。是你,金维映,又名金爱卿、金志成,1904年出生于岱山高亭,1941年牺牲于前苏联。
今夜,山岫行云,月光流波。我遥想此刻法雨寺的钟声已然沉静,整个普陀山也已然沉静——此刻,那口千年的钟只为你一人敲响,而我圆满着90岁的年轮,牵记于你82岁的诞辰,聊以寄上我对你“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祈望。
 
星月清辉,疏影婆娑,你的影子在洛迦山的波光里摇晃。此刻,你身在何处?是在波涛深处的岱衢洋故乡,还是在上海纺织女工的宿舍?是走在胜利、于都两地“扩红”的旗帜下,还是跋涉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路上?梦回依稀中,我看见了你孩提时代的呢喃,听到了你青年时代的呐喊,却看不见你中年的忧伤;我看见了你来世的微笑、来世的气质,却看不见你今世的爱情和幸福。
那一年,1927年初春,你奔走在岱西的田间地头,穿梭于衢山的田埂盐坂间,呼号于东岳宫盐民万人大会上,留下了“定海女将”的英名。到四月,风云突变,乌云遮日。22日,“清党”的声音从定海“都神殿”响起,继而充塞在岛城的街巷阡陌。你转移到了宁波,可还是落入敌手,与胡焦琴同囚一室。你的父亲金荣贵耗尽家产,四方打点,终于获释。闻胡焦琴遇害,你“悲痛逾恒,双目哭肿”。那个时候,国民党四处侦缉,暗探密布,你处境危殆。该是听到了一座岛的声音,该是想起了与一座山的因缘,在一个姓吴的老亲的引导下,你男扮女装,化装成一个沙弥,暂避到普陀山上的海会寺里。
在那三个月时光里,你日伴晨星,夜伴青灯,“持斋茹素,日啖南瓜腌菜”,在手珠的念叨与绵延中,在信众诵读宣卷的清音中,你定是回望过已经走过的路:白家浦糊纸盒时寄人篱下的苦涩,就学“竹洲女师”时芳草连天的景象,岱西盐民运动时身背大刀的巾帼风姿。也是在那三个月里,在《妙法莲华经》的诗性演绎中,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哲理思辨中,你感悟到此岸即苦,彼岸即生;此岸彼岸,且待普度。你说,普陀山相传为善才第十第二十八参观自在菩萨说法处;你说“观音是对苦难众生怀有深厚同情,如果生在今日一定也是革命的女性”。只是那个时候你“为人宅心高远,天性出于至诚,有拯世移俗之心,无苟且求荣之念”,青春激情,燃烧着别人,也燃烧了自己。你悟到了佛之宽厚慈悲,却没有感悟到佛之恒久恢弘。当你走出青春之门,挥手拂去弥漫于短姑道头的雨雾,冥冥之中,我发现你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你一手担着行囊,一手握着信仰,又一次走向赤色之路,一路征程,风雨不息,将自己37岁的生命燃烧得如同映照天地的日光。
潮涨潮落,暮鼓晨钟,这样的日子过了三月,“国民党宁台温防守司令部”还是侦知了你的真实身份。那一天,一批军警追踪至普陀山寺。当你听到此消息时已是日暮,四周已无渡海船只。情急之下,寺里的住持僧昌法法师将你送往后山的一个茅棚,那里曾经是苦行修士所居住,地方偏僻。那些持枪军警闯入寺庙,杀气腾腾,翻箱倒柜,终一无所获。你脱了险,寺里的僧人又护送你离开普陀,再经杭州转到上海。
回眸与普陀山的缘分,这概是你最后一次与普陀山相见,也是最后一次告别。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岁月,你其实多次彳亍于普陀山上。最早的那次概是在1926年。那一年春,定海县立第一女子小学校长沈毅受中共上海地下党委托,将在上海被反动军警刺伤头部的沪东工运负责人林仲丹和共青团广东省委宣传部长李求实接到定海养伤治病。根据沈毅的要求,你先是将他们安置在“女小”,后又转移到普陀山一所寺院。那一次,你是第一次看到千步沙翻卷的浪涛,听到莲花洋上潮音洞不息的回响。
想你一身征尘,一生荣光,可最后的征袍竟遗落在异国他乡。死亡给了我们一双尘世之上的眼睛,让我们看清今生的生活和来世的苦乐。人在今生此岸,你不可能想到;人在来世彼岸,那悲苦定会打湿你忧伤的眼眶。但你的出发点,始终与一个缘相牵,与一座山相连,那是岱山庙前镇(今高亭镇)大士庙前的梵音,是普陀山法雨寺里报送平安的钟声。
 
岁月荏苒,春秋轮回,岁月满是伤痛,我的梦也满是伤痛。我想不到你走得如此彻底,如此令人哀伤,竟然连一个墓地也找不到,连一个衣冠冢也找不到。这是人生一个怎样的大哀殇!只有你的魂魄安放在你的故乡,那是你的出生地,岱山一个叫庙前镇的地方。你说你的家乡偏隅海岛,“久有溺女弃婴风习,其母连育数女,意殊怏怏。”你生下后即不为家庭所喜,“方满弥月,其父与母商定决弃其女。”那天凌晨,你被弃之镇上观音大士庙内戏台前的梧桐树下,幸而“为邻乡某妪携走”。那一刻,襁褓中的你定是触摸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痛:世道艰难,人生悲苦,亲情寡薄;那一刻,你定是听到了大士庙里那天籁般的梵音,那么绵长,那么缥缈,绵长得如同东海的波浪,缥缈得如同岱衢洋混沌的云涛。我想你定是没有啼哭,因为在大啼哭中,你被给予了一种悲欣交集的真谛;我想你定是大啼哭了,因为在没有啼哭中你被照拂到人间最美的光——那光来自于普度众生的慈悲,来自于解民于倒悬的理想。
回眸烟雨,你我曾邂逅于瞬间,但都难以牵手于衷情,虽无相爱,却有相知。你我都独有自己所爱的,只因由着因缘,收藏了相遇的时光。此后我一直注视着你远去的背影,不知你是否感受到我默默注视的目光?那目光并不遥远,可我用了整整一生的怀想;那目光并不漫长,可我用了自己90年的韶华。我看到你其实一直独自行走,孤独是你短短37年内心的创伤。我90年的风雨人生似乎阅尽了人世间的潮起潮落,但我还是梦见了你的那一座岛,走进了你的那一片心海,抚摩你额头的那片明月和星光。在梦牵魂萦的尽头,我清晰地看见了你:那是一尊偈石,一部经典,一道禅语,一条通向菩提的心路。
此刻,我,罗章龙,在北京这个老旧的胡同里,在这个爬满青藤的院子里,铺开纸墨,写下《虬江吟》一曲,记下对你的怀想:

舟山群岛岱山亭,滨海渔盐世所珍。
闲坐观音石上壁,普陀峰畔共求经。

茅山深夜开群会,星斗满天海气浸。
舍利塔前礼大士,龙宫对坐听涛音。

兴亡历史证前因,“出世”长怀“入世”心。
万事无常临炼狱,星云如梦海生尘。

千魔万劫去来频,共汝同歌“地狱神”。
生死只争瞬息在,“人天三界”自由省。

虬江楼畔几童贞,等是金刚不坏身。
道高能伏诸魔障,“横空竖劫”有真神。

大海南来此寂寥,“玄黄”影事隔重宵。
中华革命初开创,负弩前驱在我曹。
这苦涩而凝重的文字,注入我今夜耄耋的流年。我将此曲题为《虬江吟》,那是我曾经的沧桑和荣光,是我今生曾经的执着和向往。可怀念还似缕缕青丝,深深地缠绕于我的心间。在彼此的灵犀中,在彼此的观照中,你让我不仅看见你,也看见自己,从凡俗走向超脱。我愿意相信,人真的有来世;在来世里,我愿意再一次站在菩提树下,为你点一炷心香,许一个心愿,读西窗共剪,聆紫竹潮涨,等你在洛迦山的夜色里挥一袖清风,捧一抹荷香。
今夜,是你82岁的生日;今夜,也是我90岁的年轮。我怀念你,犹如怀念自己那段峥嵘的日子。我的眼前,还是你圆圆的脸,如今夜深秋这一清冷的月;明亮的眸,似普济寺前那一朵睡莲,盛开在我沾满朝露的心海。今夜,命中注定我要伫立在梦里,再听一次莲花洋的潮音,再听一声法雨寺的钟声,那声音一些来自尘世,一些来自天上,我的心一次次被潮音和钟声打湿。此刻,看窗外的天,日光快要升起。且趁着这幽暗的苍茫,留一点梦想,留一点圆满给我,让我对着那一片云,那一个梦,只做一件事:
追思你,怀想你。
因为我知道,那一叶菩提是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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