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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姐姐的桐庐


 
   许成国
 
 
“哇,格是远偶,全是山,坐了一日才到。”这是姐从桐庐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那一天,她清早动身乘船,到日暮四起时才到桐庐的准亲家。她从未乘过这么长时间的车。
姐是个地道的海岛农村人,50岁了还没走出过岱山、定海的界域。她听说过北京有故宫、长城,听说过杭州有西湖,但没听说过“桐庐”,也没想过自己会与桐庐发生某种关联,更不知道此后桐庐会连着她自己的今生与来世。
“且不说从衢山岛到杭州,单是从杭州到桐庐就乘了两个钟头,从县城到百江镇塔岭又乘了一个多钟头。一路上一弯又一弯,一重又一重,但(桐庐)风景确实很赞。”妻也这样说,她是陪姐去的,“桐庐的山又高又陡,但看上去郁郁苍苍;还有水很清,清得不得了,山溪流淌,像生了魂灵一样;空气也新鲜,特别是早上,云雾缭绕,峰峦隐约,像是‘观音驾舞’,美极了。”
“竹子也多,一大片、一丛丛的,看上去翠奔奔的,特养眼。夜里也阴凉,天这么热,但桐庐那边还要盖被子。那竹笋烤肉也特别好吃。”姐似乎还沉浸在那个晚上的“接风宴”里。
那次姐是“说亲”去的。儿子大起来了,该是到婚嫁年龄了,姐也就操心起来。但孩子一直在外闯荡,先是在宁波,后又去了杭州,颠沛不定,对象也一直没定下,姐就更担心起来。有一天孩子终于对她说:“妈,我定下了,你可以去说亲了。”
姐顿时眉开眼笑,问女孩子在哪?儿子说,是桐庐人。
“桐庐人?在哪啊?”
“就在桐庐啊,杭州隔壁,过气眼(方言,再过去一点的意思)。”
姐那一刻起才听说“桐庐”这个字眼,而这一趟出去后,她记住“桐庐”这个地方了。
姐在桐庐只过了一夜就回来了,亲家母的热情没能挽留住她。姐说“生头眠床困勿惯”,但我看得出她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她对亲家母提出的要求,全都一一答应,没一样打折扣的;不但没打折扣,还主动增加了聘礼。她说亲家母人实在,嫁妆要求在情理中。她对我说:“阿国,桐庐人家嫁女都这样的吗?这个风俗要比阿拉海岛人要好。”
回来后,姐急里急外地操办起孩子的婚事来,她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孩子购了新房。新房没买在衢山,也没买在定海,就买在桐庐——她竟把儿子的新家安在桐庐了,把唯一的孩子的未来安在桐庐了,而这在海岛是一件极为少见的选择。
儿子后来打电话里给她,说新房子很漂亮,就在滨江路上,背后就是美丽的富春江,一江春水,鸟语花香,溪流淙淙,山色相映,那风景美极了。
姐很上心。她将桐庐的新房装修好,又把自己衢山的旧屋翻修一遍。她说自己与桐庐的这门亲事是对上了,这边是海,那边是山,海山相应,给这个家带来甜蜜与幸福了。
年关将近的时候,姐将孩子的婚事办了,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人家都来看新房,姐说,这新房是我的新房啊,儿子的新房在桐庐呢!言语间隐隐透出一丝特别的自豪来。
孩子婚后仍在桐庐奔波,有一天向姐说“要买辆车”,一来利于生计,二来方便回家。姐那时手头拮据,但仍四拼八凑的,给孩子凑足了钱款。她说,孩子在桐庐,我的一切也在那里了。
一年过后,姐得了个孙子,心里乐开了花,整天都眯眼过笑的。在她心里,那是自己天大的喜事。她给身在桐庐的媳妇准备了一份礼物,又给还在襁褓中的孙子准备了一份大礼包。桐庐成了姐的希望,也成了她这一生最美的梦。
儿子的生意一天天稳定下来,孙子也一天天大起来,姐的笑容多得如同岱衢洋上的浪花,朵朵绽放。孙子来时,抱在怀里怕松了,放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嘴里“阿拉小宝阿拉小宝”叫个不停,儿子和媳妇最喜欢吃的海鲜更是餐餐少不了。孙子回桐庐去时,姐三日两头打手机,问小宝“闹不闹”、“乖不乖”、“吃得多不多”、“要不要再带些海鲜去”。小宝成了姐一生最牵记的人,桐庐成了她一生最牵记的地方。
在这样的牵记中,姐的生活似乎日渐圆满起来,她的心也似乎日渐圆满起来。那时候,姐是否想到过生活的无常、生命的无常呢?
姐从上海手术回来后,身体虚弱,但气色还好,亲戚朋友来看她,她高兴;邻舍隔壁来看她,她也高兴;亲家公从桐庐来看她,她也高兴。但她最高兴的还是儿子一家子从桐庐回来,见到孙子“小宝”的那一刻。那些天里,她几乎每天都要抱着小宝在堂前四处转悠,到院子里看蚂蚁搬落花,陪小宝摆弄各种玩具,丝毫不像一个刚动了大手术的人。
厄运似乎正在消散,病魔似乎已经匿迹,姐的心绪也逐渐平息下来。但病情还是恶化了。要不要再动手术,姐很是纠结了一番。她很痛苦,很伤心,一如家人、亲人的无助和无奈。但她最终还是相信了医生的妙手回春,相信了生命的希望与生活的红火,还有亲人的爱和家的温暖。
日子在焦虑中流去,生命在呻吟中枯落。在最后的几天里,姐把自己能想到的都作了交代,把戴在身上的最后一根金项链也给了媳妇,连小宝今后读大学的费用也作了安排。
离去的最后时刻,姐睁开那双无神的眼睛,眼里淌下两颗浑浊的泪来,目光却竭力往四下里张望。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已枯瘦如柴,肌滑无力。那一刻,她是在与丈夫和儿子,与父母和兄弟作告别?是在与这人世、这病痛作最后的告别?
我拉着她的手哽咽着:“姐,你走吧,放心地走吧,你的孩子已经长大,他会自己撑起来的,你放心吧!”
一年后,身在桐庐的儿子在记事本里写下了这样几句话:
“明天是母亲节。当我决定写几个字,但还未写下一个字时,我的眼睛就已湿了,泪流满面,心底生生作痛。对别人来说,母亲意味着感恩,意味着温暖,但在我,却是怀念……
“妈妈,我后悔在你人生最后一段路上,没带上你的孙子来见你,来见你最后一面。临走那一刻,你不断张望的,定是小宝,你的孙子。
“妈妈,你走后的第九天,你的孙女就降生了,头圆圆的,眼睛亮亮的,像她的奶奶。现在已经七个月了,很健康,很漂亮。假如你能看到她,看到她的微笑,看到她的成长,那该多好……”
原来姐最后一刻四处搜寻、张望的,是她还在桐庐的孙子;她所牵记的,是那将要出世的桐庐孙女。
那是姐的希望,也是姐的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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