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生命
郑淑
并不是因为海岛的寂寞,我才那么喜欢旅行。我只是想要经常地打破一种惯性。有时是怀念,用行走的方式将曾经熟稔的风景和人物重新组合,勾勒出一幅温情的生活画,闭上眼睛沉醉其间,有梦回旧岁月的恍惚;有时是逃避,郁结的心事,沉重的枷锁,想把满目苍夷留在原地,待回来时能云淡风轻;更多时候,却只是纯粹地想要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样的人们怎样过着和自己不一样的生活。
在我看来,旅行就是一种行走,带着不同的情绪和情感用不同的方式让自己行进在不同的路上。当生命在行走中变得勃然生辉,焕发出完全不同昨日的光泽和色彩,我内心确切的欢愉无以表达。
生命中的第一场旅行发生在小学六年级。因为班级里的学生太少,读六年级的时候我们被并到了乡中心小学。从村里到乡里大概有40分钟的路程,需要先翻过一座山,再走完一条漫长而曲折的小径才能到达学校。在贪玩的孩子眼里,爬山涉水的上下学宛如一场奇幻的旅行。天还只是微亮,我们已早早地踏着村里的广播声集结完毕,整装待发。而有时得等到炊烟散尽,暮色四合,我们才会一路雀跃和摸索着回到各自的家。冬天打雪仗,雨天趟溪流,秋深了漫山遍野地摘野果吃。总是如候鸟般成群结队地出发,又成群结队地回来。像吵吵闹闹的剧组,轮番演遍生旦净末丑,没有预演没有编排,每天开演的都是即兴的剧目。也终难免曲终人散各奔天涯的结局,但那条山间小径却永远清晰地烙印在我孩提时代的记忆里,和着童年咸咸淡淡的味道。
然后结识了波,一个很体贴很会照顾人的女孩子。有那么几年,每次放寒假,我都喜欢先去波家住几天,一直住到年味越来越浓,村里杀猪的喧闹声把我从睡梦里惊醒,才恋恋不舍地翻过两座山回自己的家。我贪恋着别人家的和睦与温暖。一个人翻山越岭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铺满鹅卵石的山路,窃窃私语的鸟雀,枯落的树枝和藤蔓,还有随处可见的爬虫,它们以自己独有的丰富和热情,敞开胸怀拥抱了一个曾经四处躲藏的瑟瑟发抖的微小的灵魂。
不开心的时候,会选择独自出行。随意坐上一辆公交车,让它把自己迅速地带离。陌生的人群里不需要刻意欢笑或隐藏,车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别人生命的过客,彼此恪守着想象和观望的距离。可以不愁苦不悲凉,也无所谓欺骗和伤害。在陌生的地方反而滋生出安全感。
也会避开人群独自去野外散步。总能在大自然里找到让自己心神舒畅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株孱弱的草,一棵寻常的树,一声熟悉的蛙叫,都如同一把开启心灵的钥匙,被深埋或者被禁锢的快乐和自由经过神秘的时光隧道又重新被唤醒被解救出来,再坚硬顽固的忧伤也会在一缕微风的柔情里缓缓冰释。人的生命与天地间的其他生灵本就是相通相融的,而独处就是一条通往另一个生命的纽带,在幽静的大自然中,我们聆听到的花开叶落其实正是自己心底的声音。
也是波带着我第一次出岛旅行。那是我参加完最后一次高考,她带着身心疲惫的我从海岛出发,一路西进,在宁波和绍兴两地游玩数日后原路返回海岛。我第一次真实地知道这世界除了海岛还有大陆,第一次真实地体味了没有海腥味的生活。在之后很长的年月里,我都保持了每年出岛旅行的习惯。一个人,两个人,或学校组织的集体旅行。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时常会处于饥渴状态,唯有“在路上”,才会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生命的能量,也才会有如鱼得水的快感。我的生命因行走而丰腴起来。
最喜欢的出行工具是踩脚踏车和坐慢火车。悠悠地踩着脚踏车行走在街上或穿梭在巷子里,世界犹如一幅巨大的翻开的书页,任我尽情地浏览。谁家的院落镶着两扇如此古朴的木门,嘎吱嘎吱的轻响在巷子里悠长地回荡。迎春花的枝条不安分地从墙头探出身来。卖冰糖葫芦串的老爷爷远远看见欢呼着朝他涌来的孩子们,脸上泛起比冰糖葫芦还甜的欢笑。我也是欢笑的。海岛的生活一如踩脚踏车,想快可以很快,而如果你想慢一点,再慢一点,就能慢得让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细微的呼吸声。
火车上的时光同样是静谧的。独坐车窗前,看窗外的景物徐徐变换,远处连绵起伏的是群山,近处是树林、稻田、炊烟、零散的牛羊和成群的鸭子。没有台词的舞台剧,任你尽情演绎,任我随意解读。我把它想象成一段旖旎的邂逅,你自云端款款而来,我奉上的目光清澈如溪。心灵与心灵的碰撞从来都是无声而激烈的,我们只是静静地彼此凝望,有你在,我的世界就不孤寂。
从来不曾想过要真正离开海岛。行走只是我确信生命存在的方式。我喜欢出行,更喜欢回来。在岛上呆得久了会心生旅行的渴望,但每次旅行回来我的心却异常的安静。我喜欢这片生我养我的海岛,喜欢它舒缓的节奏和纯净的底色。
打开网络搜索引擎,输入“东海风情渔村”的字样,凉峙秀丽的容貌便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这是我引以为豪的家乡,宁静的海港,扇贝型展开的长长的海岸线,洁白疏朗的风车,苍翠的青山和蜿蜒至山顶的石级。每到节假日,也会有形形色色的异乡客慕名而来。他们在我玩耍过的海滩上追逐嬉闹,他们长长久久地凝望着我无数次凝望过的大海。我们以一样的方式行走在别人熟悉的风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