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官山岛夏夜

 

                                                        周胤铮

　

   　热、热、热！即便临近傍晚，还是热力不减。连续的高温天，仿佛把空气都煮熟了，高速运行的电风扇也顶不住阵阵热浪，“叛变”成了暖风机，身上的汗像山涧的小溪般流淌下来。老妈说：“今年的夏天特别热！”我凑近风扇，想了想，说：“是呀，不过小时候的夏天也很热。”

儿时的我，住在未通电的官山岛外婆家。一到夏天，以前四五点钟的晚饭时间，往往会被推迟到临近太阳下山。外婆家的小平房经一白天大太阳的暴晒，屋里热得像个蒸笼。扰人的蚊子大军嚣张跋扈地飞来飞去，“嗡嗡”声不绝于耳。等到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屋外有了些稀疏的风，我便钻到木桌底下，装出大力士的模样，用小脑袋瓜顶着木桌来到屋前的小院子，再放下木桌，摆好竹椅。外公、外婆夸赞着我说“气力交关大”，然后将饭菜端上桌、摆齐碗筷，在桌下点上一盘“李字”牌蚊香，熏得家里的大花猫退避三舍。

我穿上长袖、长裤，爬上家里那把最高最结实的竹椅，将膝关节架在木桌的横杠上，一边快速地扒拉米饭，一边不停地交叉着晃动小腿，让可恶的吸血蚊虫无从下嘴。外婆则是一手持蒲扇驱赶蚊虫，一手拿筷子夹饭夹菜。外公自恃皮糙肉厚，不管蚊虫叮咬，就是要拿块湿毛巾，时不时地擦下汗。外公说：“这夏天吃顿饭，汗要流半斤！”

吃罢晚饭，外婆收拾好碗筷，就到了我在夏夜中最期待的“海塘坐风凉”时刻。上半夜的屋里，热得让人无法入睡，只有到海塘边能享受到凉快的海风。外公打开手电筒在前面照路，偶尔还哼唱几段越剧，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碧玉簪》；我想起大人们说过“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紧紧地跟在外公身后，手里握住自制的小木剑，不敢东张西望；外婆走得慢，摇着一把蒲扇跟在最后面，时而响起“啪啪”声，那是外婆在拍打蚊虫。我们三人排成一队，在蛙声虫鸣中，沿着小路晃晃悠悠地走向西岙海塘堤坝。

西岙海塘堤坝北起小西岙，南至华家山嘴，长约五百米，把守着官山岛的西大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西岙海塘堤坝，不是现在用混凝土浇灌加固过的大坝，像高大威猛的战士，而是用石头垒成的简易防浪堤，似矮小瘦弱的饥民。靠近海平面的石头缝隙处，还有畚斗螺、芝麻螺、辣螺、海蟑螂、小石蟹等各种小生物。堤坝在海浪长年累月的侵蚀下，多处损毁，有了缺口。强台风来袭时，涌起的巨浪像大海怪的巨手，轻而易举就翻过堤坝，淹没鱼塘、破坏农田。虽然彼时的西岙海塘已有些残破，但丝毫不影响村民们在堤坝上坐风凉，就是胆小的小娃娃不敢靠近边沿，怕一不小心就掉到坝下的乱石堆里。

等我们到达堤坝时，那里早已坐上一排赶来吹海风的村民。住得近的，搬来了桌椅板凳，大多数就直接坐在渔网上、石头上、木板上。精瘦结实的长城阿公甚至把一张破草席也带过来了，打算“天为被、地为床”地在海塘上睡到天亮。海风“呼呼呼”地吹，猛烈得像能刮倒大树的台风，大个头蚊子都站不住脚，好不容易盯上一个，就被海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我们方才走路过来时身上冒出的热汗，一下子就收了进去，还有凉嗖嗖的感觉，别提有多舒坦了。

外公、外婆找了个位置坐下，和村民们开始天南地北地聊天。而我一个小孩子，当然是找岛上仅有的几个童年伙伴一起玩耍。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比我大五六岁的海达哥。海达哥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为人憨厚，拥有各种奇思妙想，学过稀奇古怪的知识，是我们一致推举的孩子王。有时，他会拿出两根筷子，找几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碎瓦，让我们小娃娃胡乱高歌，他则敲瓦伴奏，一同来一场夏夜演出。有时，他指着满天的繁星，告诉我们银河的传说、星星的名字，带着我们小娃娃仰望夜空找星座，直到脖子都抬酸了。他还会讲胡编乱造的故事，或逗得我们捧腹大笑、满地打滚，或吓得我们瑟瑟发抖、抱成一团。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间就到了晚上九点左右，村民们陆续起身，互相挥手道别，提醒彼此要小心走夜路，约定明晚再来海塘坐风凉。长城阿公说他再多呆一两个钟头，等会儿也卷起草席回家睡，若真的连夜睡在海塘，肯定会被冻出病来。外公、外婆和我沿着来时的路，晃晃悠悠地走回家。

一打开家门，一股热气扑面袭来，我们赶紧打水擦洗下身体，除汗降温。有时实在太热，我就直接舀院门口大水缸里的水浇在身上。水缸水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也不像井水那么冷，直接淋下去，凉爽极了。我最怕被蚊虫咬，洗完澡就飞速跳进蚊帐里，不停地摇蒲扇，趁着身上还有点湿，能扇出点凉意。过一会儿，背上的汗又开始冒出来了。我就把背贴在床一侧的屏风板上，既能擦掉点汗，又可暂时感受下木板的凉，如此反复几次后，整面屏风板都变得湿漉漉、热乎乎了，无奈只好又平躺着睡。外婆见我睡不着，就起身给我摇扇子。扇面轻柔地触到我的身上，使我倍感安心。慢慢地，我就抵挡不住睡意，还是在闷热的夏夜里睡着了……

老妈推了推我，说：“嘿，怎么走神了？天太热了，干脆开空调吧。”

“是呀，多花点电费买个凉快，值得。”我毫不犹豫地按下空调开关按钮，又问道：“妈，现在官山通电好几年了，村里人夏天都是吹电风扇的吧？”

老妈咧嘴一笑，说“别说电风扇，有些人家还装上了空调呢，不过，大家晚上还是最喜欢去海塘坐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