鹁鸪岛的赶海人(外一篇)
鹁鸪岛的赶海人(外一篇)
赵悠燕
鹁鸪岛的赶海人
他想,在鹁鸪岛,作为一个拥有一艘小船的渔人,其实也是不错的。这个季节,田野里庄稼成熟,农人们忙着耕作。父亲是一个勤劳的渔夫,终日在海上忙碌。一大早,他便摇着张网船出海。他跟随父亲,看着他摇橹的背影,想象父亲的船以一种疾驰的速度在海面上滑翔,如飞机在天上掠过蓝色的海面,犁出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飞溅的水沫被阳光照出五颜六色的奇异光彩。
“咯吱,咯吱”,那是父亲摇橹的声音,站在船尾,眼望周围,浑浊的波浪像一面硕大望不到边的绸缎,在微风中起伏荡漾。时隔多年,那种单调,富有节奏的声音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那是他记忆中的场面,少年的他跟随父亲站在颠簸的小船里,父亲把一只沉甸甸的网袋从海里拉到了船上,他好像施了魔术,把网袋种在海底,之后,海水培育出了活奔乱跳的鱼虾。
糯米饭虾!父亲说的这个虾,长着小小的白净身躯,唯有两只漆黑的小点夹在其中特别显眼,那是它的眼睛。这些虾长得真小啊,简直就是一粒煮熟的糯米粒,干净绵柔,轻盈玲珑,尾部还有一点淡淡的红色。如果它们不是以跳跃的姿态在船板上闪烁,它们聚在一起,就是一堆素白的棉絮,让人有种亲近它的欲望,埋入其中,嗅闻阳光的味道。
他后来才知道,这么小的虾吃海藻和微生物为生。它自己也是小鱼的食物,每一分每一秒,它们的生命都悬在一处。而这些,似乎并没有影响它们大量地存活下来。辽阔的海域,明媚的阳光,这些都是糯米饭虾需要的资源。上天给了它们生存的机遇,在鹁鸪岛附近的海域,养分充足,食源丰富,旺发的糯米饭虾吸引了大量的船只前来。
每年的10月至第二年的一月,是张糯米饭虾的“黄金期”。成群的糯米饭虾出现在舟山渔场上,他们岛上有30多艘船都投入张糯米饭虾的生产作业之中。出发前的一段日子,他总是很忙,修补渔网,捆扎网具浮子,将塑料筐搬到渔船上。那么多的筐,他希望一个不空地装满。他也投资了10多万元,这些钱,有些是向亲戚朋友借的。他把之前的旧渔船做了改装,添置了专用网具。现在,船航行在大海上,实现了当初他的梦想,它能把平静的海面划出道道犁痕,似一匹绝尘而去的马,而浪花是随风扬起的烟尘。糯米饭虾给他带来了好运,当年就把欠的钱给还清了。
岛上的女人们,站在码头,迎接男人和他们带来的战利品。这时候,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流露着不言自明的欣喜和满足,每一只装满饭虾的竹筐闪耀着实在的愿望。岛上忙碌起来:人们挑拣杂物、劈柴烧火、摊晒照看、市场兜售,没日没夜地忙。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飘着白茫茫的蒸汽,他们把糯米饭虾蒸熟了,那是它们飘荡的气息。干净、绵柔、空灵。煮熟的白虾盛在红色的竹筐里,通体洁白,如蒸熟的糯米饭,闪烁着白净莹润的光泽。只有头上的两只眼睛是黑色的,像是一些芝麻粒,稀稀落落地洒在上面。
现在,鹁鸪岛成了附近有名的糯米饭虾生产加工地,每年有很多的新鲜糯米饭虾出口国外。他听说饭虾加工的时候,有一条长似银龙的烘道,新鲜的饭虾从这头吞进去,脱水的虾皮从那一头吐出来。多好啊,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看老天脸色,一场连绵几天的阴雨,就会让这些软糯白净的糯米饭虾发臭变色。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近几年,海里的鱼越来越少,而虾却反常地多了起来,岛上很多人像他一样,把渔船做了改装,加入到捕虾的队伍,甚至连外地的渔船也闻风而来,有些人竟然用网眼细得如蚊帐布的网具捞虾籽、鱼子。他痛恨这种断子绝孙的行为,却又无可奈何。有时,他看着大海上密密麻麻的几百艘渔船,满船白茫茫的糯米饭虾,心里一阵恐惧。很多个夜晚的深夜,他在梦中惊醒,他们的船在大海上转悠,每个人的船舱都是空的,他们的眼神也像他们的船舱一样空洞、迷茫、绝望。
他走在海边。现在是二月,海水黄得像是一滩泥浆水。总有一天,他会洗手上岸,像他父亲那样,在村里的老年俱乐部里,跟人聊天、打牌、看电视。生命如此短促,却又如此顽强。就像大海里越来越少的糯米饭虾,一个长不逾年的生命,让人忽略了它所有的精彩或悲欢。即便没有进入人类的捕捞之网,它的生命也会在如期而来的几个月内结束。渺小的生命,在浩瀚的大海眼中,人类抑或如此。
他感觉想得过于伤感了。不远处,一大片在阳光下晾晒的糯米饭虾,它们熟透的身体被均匀铺在竹箪上,或晒在干净的礁石上。那真是一个难忘的风景啊,从高处看下去,岛上似乎飘荡着朵朵洁白的云,这儿一簇,那儿一簇,或者连绵成片。整座岛漂浮在白茫茫的云堆间。
梅花片片磕瓠犀
清晨,天光如水。他徒步来到永丰塘,塘外,有大批的潮间带滩涂。此时,潮水刚刚退去,粘稠油亮的泥涂,泛着薄亮的水光,仿佛是一席褐色的绒布帘铺成开去,阔大而又遥远。这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浅海及涂生动物,每逢涨潮,它们随着海水涌上滩涂,等潮水退却,这儿成了它们的家园,嬉戏玩耍,或被那些赶海人捞走卖掉。
他算准了今天是9点潮,7点不到,他就在那儿了。他想,自己算不算是一个勤劳的赶海人?当然,那是因为他不喜欢满海滩的人,以及嘈杂纷乱的大呼小叫。现在,整个海滩几乎是空旷的,海风有一点点的微凉。退潮时分,海风习习,海浪起伏的声音若远若近,温和得如自己此时的心境。他卷起裤脚,脱下鞋子,光脚踩上泥涂的那瞬间,稍微犹豫了一下。熟悉亲切的感觉,他把脚交给湿软温和的泥,它们先是淹没他宽大的脚掌,继而爬上他黝黑粗壮的小腿。他掌握着速度,稳稳地把自己的脚印印在滩涂上,一长列盛开的花纹,随着他深深浅浅往前行的脚步,绵延开去。
很快,他的周围,人多了起来。于是,滩涂上的花纹潦草凌乱,粗暴无规则。他们在抢捞那些留在滩涂上的鱼虾蟹,这些来不及随潮水归家的动物,眨眼就落入人们之手,之后成为餐桌上的菜肴。
远远看去,他们如一群在田里插秧的农民,弯下腰,费力地往前伸着手臂,粗糙的手指在滑腻的淤泥间摸索游走,他们在寻找自己评判有货的泥洞。那些痕迹不一,形状各异的迷你小洞,细如针眼,圆如纽扣,或隆起一个小土丘。他撇过这些,专心寻找有海瓜子痕迹的泥洞。一些人贪心,看见弹涂要捉,摸到沙蟹要捞。他的目光搜寻着,找到那些整齐划一的小洞,洞的形状,仿佛刚刚下了一场暴雨,在滩涂上砸出的一朵朵梅花,片片花瓣盛开在偌大的滩涂上。
他瞅准泥洞,撮起五个手指,如武侠片里的高手,快、准、狠,插进泥里,顷刻就有几颗海瓜子在手。他是这个村附近有名的捞海瓜子高手,这种捞法看起来没有多少技术,却考验人的眼光和腰力。他几乎成45度角的身影,手指一起一落如鸡啄米似的迅速,抓到手的那瞬间,顺带把覆盖海瓜子的涂泥往后一甩。旁人看了眼花缭乱,总学不会他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很快,他的桶里就有了厚厚一层的海瓜子。它们漾在海水里,像一颗颗和田玉,温润干净,泛着淡淡的粉红光泽。
直到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目光看向远处,海水一浪一浪地往海滩上涌,不知不觉,潮水已悄悄地涨起来了。他拎起木桶,打算收手。一些人落在海滩,还在捞滩涂上的海货,他提醒过几次后,见他们并不理睬,便不声不响地往岸上走去。
那是多少年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有一天,村东边的山竹头海瓜子旺发,海瓜子比人的大拇指甲还要大。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朝那边涌,密密麻麻的人群,踏在那片滩涂上,比藏身的虾蟹还多,它们被这阵势吓破了胆,躲在洞里不出来。人们感兴趣的是那些藏在梅花洞下的海瓜子,他们争分夺秒地捡拾着,唯恐一个直身就被旁人多捞了去。直到天色渐晚,夜幕降临。
那天,他放学刚进家门,就被娘催着去山竹头看看,他爹为啥还没回来?他一路寻过去,遇见回来的邻居,说刚才还看到他的,这时涨潮,应该在路上了吧?
他背着书包跑到山竹头边,海滩上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朝黑魆魆的大海呼喊了很久,回音他的只有潮水哗哗的声音。海风“嘘嘘”地刮着,傍晚,涨潮时的海风有了凛冽的气势。他怏怏地往回走,想,兴许爹此时已经回家了呢。
他记得那晚村里的人都出去寻找,警察也来了。他困得不行,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天明,他听见娘凄厉的哭喊声,他的爹一身淤泥,脸色发紫,躺在门板上被抬了回来。他没有哭,只是一脸茫然,觉得爹会从门板上抬起身来,笑呵呵地跟他说,开玩笑呢。从周围七嘴八舌的惋惜声中,他理出大概情况:他爹回来的途中,腿不小心陷入了淤泥,越陷越深,最后,被涨涌的海水淹没。他们在落潮后的海滩上发现他,那个盛海瓜子的木桶在不远处,倾倒的姿态,如他没有气息的生命,充满了孤独和忧伤。
这么多年,他经常会想起爹在漆黑深夜的无助和绝望,潮水一寸一寸漫过他的大腿、腰身、肩膀,直至头部,而他深陷其中,什么都不能做。他有时梦到这种情景,会大哭着醒来。或许那晚他在海滩边大声呼喊的时候,爹微弱的声音回音过他,他却没听见。或者,那时潮水还没淹没他的全身,而他还可以去救他。他被这种念头折磨了好多年,他的母亲此后禁止他下滩涂。
尽管,这种事村里不止发生过一次。时间是治疗师,人们总会好了伤疤忘了疼,何况,人总要生活。直到母亲去世,他才开始踏足滩涂,一遍遍地在上面来回,捕捉各种各样的虾蟹鱼货。更多的是捞海瓜子,仿佛要把父亲未捞完的海瓜子都盛入木桶,只是常常保持警觉。
现在的海瓜子已经卖到了100多元一斤,他从来都舍不得吃。这天,他把剩下未卖完的海瓜子倒入锅里,热油翻炒。它们在锅中仿佛活过来一般,两边淡粉色的薄壳逐渐张开,如在起舞。加了葱后起锅,盛入盘中的清脆之声低调隐忍,如果有性别的话,他觉得海瓜子是一个娉娉婷婷、妩媚温柔的女子。玉色的肉细嫩水灵,两瓣裂开的粉黄色的壳,犹如一朵绽放的花骨朵,迷你而又惹人爱怜。
他看着放在桌上这盆泛着香气,葱绿相间的海瓜子,第一次感觉,原来一种食物也能让人产生如此愉悦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