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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往来舟楫

                                    往来舟楫

 

 

                                                     周海鸟

 

 

      在外地求学的外甥,被同学问及如何出行时,脑回路曲折的对话是这样的:

问:“你们开门就能见到海吗?”

答:“是的。”

问:“那你们出门怎么办?是游泳的吗?”

答:“我们骑海豚的。”

问:“海豚?就是海洋公园里那可爱乖巧的海豚吗?”

答:“是的。”

问:“你们每家都养着一只海豚吗?”

答:“是的。”

问:“啊,你们太幸福了!下次去你们那,我也可以骑吗?”

答:“不行,必须要专门培训的。”

问:“哦!那你可以载我吗?”

“……”

当这小子将对话维妙维肖地学给我听时,我差点笑岔了气,看来这孩子是小时候动画片看多了。话说回来,很多人对于海岛有着很深的误解,在他们的认知里,海岛的生活就是开门见海,出门洑水,不上天,不入地,却入海。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资深岛民,短短几十春秋,掰指算来,出行坐过舢舨,搭过渔船,坐过快艇,从摇啊摇回家的普轮到庞大舒适的轮渡,档次一年比一年高了,速度一年比一年快了,服务也越来越贴心了。皮座、wife、空调、点心、茶、咖啡、零食、针线,甚至常用的急用药船上都有配备。如果你想跟几个好友好好喝杯茶叙个旧,还能提供包厢呢。怎么样?听起来就高大上吧?很多内陆的朋友常常羡慕地对我说,你真幸福,每天可以看到大海,可以在海边捡海螺、散步、跑步,甚至什么也不干,就闲坐着发呆,遐想。出个岛可以坐大轮船,吹海风,看日出,而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望。

确实,我们与海的亲密接触具有无法比拟的优越感。但实话说,距离产生的永远是美感,而现实看到的往往是骨感。我们坐般出行也一样,悲喜交集,苦乐相随。

最初的印象是去外婆家。记忆里只有一个字:赶。去的时候赶车,赶船,回的时候赶船,赶车。拎着大包小包的父母,在前边赶车,我们迈着小腿儿使劲赶父母。回程又是大包小包地倒着赶。甚至现在梦到外婆家的事,梦境里还是在不停地赶船,赶车,最后看着船启锚冒着青烟远去,汽车吱嘎一声绝尘而去。

无风无浪的时候,我喜欢趴在船舷,看着八字形的船头犁开碧波,看着船尾的螺旋桨搅起大片大片洁白的浪花,如翡翠,如象牙,如雕琢美丽的花朵,。看着它们翻起来的花形各不相同,水花有大有小,有连绵的,有断裂的,好像每朵浪花都有不同的故事。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起浪的时候,只得乖乖坐在船舱里,听着机器隆隆的轰鸣,感觉脑袋都要炸了,船舱里嘈杂不已,人们说话得喊,不然相邻的人都听不见。再加上涌浪叠起,船体上下左右不停颠簸,摇晃,接着五脏六腑也在不停地碰撞,有东西从胃里直涌到喉咙。晕了船的人们一个个脸色煞白,像任凭宰割的羊羔,软软地趴在座位上,使不上一点劲儿。剧烈的颠簸起,船舱里这方呕罢,那方又起,老的吐完,小的吐,一浪过,不约而同一起吐的,有文雅地干呕,有不顾一切狂吐的,有实在吐不出来吐黄水,甚至吐血的都有。客船的工作人员忙个不停着给这人递个盆,给那人递个桶,更有来不及,顾不上,就一口吐在了舱面上的。那个场面无法描述的惨烈。三四十分钟的炼狱般的煎熬之后,码头在望。直到船像一只脱缰的野马被驯服,一次惊心动魄的海上行程暂时结束了。小时候害怕恶心了,习惯钻进父亲的怀里,仿佛那儿是避风港湾,父亲紧紧地搂紧我,风声,呕吐声,惊呼声,似乎都被隔绝了,让人莫名地安心。长大以后,一个人坐船来回穿行海峡之间,已然褪去了儿时的惊恐与软弱,在海浪颠簸之中,竟然能找到乘风破浪的快感。有一次出行,我买的是船尾的票。我们本地有句俗话:“坐车要坐车头,坐船要坐船尾。”特别是有风浪的天气,坐在船头和坐船尾是截然不同的体验。眺望着不远处涌浪叠起,暗处庆幸自己买到了船尾的票,这一趟行程总算不用吃太多苦头了。正当我欢喜地走向座位,一位与我母亲年龄相等的妇人坐在我的位置上,一脸乞求地说:“姑娘,我晕船,能不能跟我换个位置?”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不停拂动,我硬是把“大娘,其实我也晕船”的话咽了下去。紧接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弥漫开来。“大娘,您的座位在哪?”果然不出所料,她的位置在船头靠前的地方,那儿正是颠簸的感觉最强烈的地方。你可以感受从谷底瞬间到波峰,又从高峰直降波谷的快感,而且还能听到船底的钢板与浪撞击发出的呯呯的闷哼声,以及船头锚绳,链子相互撞击的啪啪巨响。如同特效大片似的,巨大的浪花成团,成片罩上船头,撞击舷窗玻璃的巨响,你会产生船体被扭曲和解体的错觉。整个行程,两只手牢牢地握住座位上的把手。直到靠岸,两只手臂一阵阵地酥麻。意外的是,在剧烈的颠簸之下,我竟然没有晕船,全程精神抖擞,有时还能找到随着快艇乘风破浪的豪迈。

海岛是个任性的地方,曾经有人这么形容过:海岛不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确实,如若狂风不请自来,云雾欲语还休,你就只能安心地在哪儿就呆那儿吧。

从前的船很小,很慢,抗风能力弱,稍有大风,只能选择停航。有急事要事的人家只得在码头上跺脚干着急。如果顶风出航,酿成悲剧的事例很多。外公年轻时是渡船上的船工,有一次他跟我讲起发生在渡船上的一起惨剧。我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只知道那天风高浪急,船工们小心翼翼地总算把船摇到了港湾的入口。那时的船是木船,不是铁船,动力也不是机器而是人工摇撸,荡起风帆,随风顺水前进。家乡在望了,许多人高兴起来,总算平安到家了,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然而就在大家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突兀的狂风,瞬间掀起巨浪,将船倾覆。船上所有的人都落了水,有的被扣在倾覆的船里,有的在大浪里浮浮沉沉。码头上接亲的人们,望着在海水中挣扎的亲人,顿足大哭,在地上打滚地哭,咫尺之遥,生死相隔。解放军、政府马上组织救援,很多水性好的男人们也赶紧跳入海中救人。哭声,尖叫声,呼救声,沙滩上,码头上,到处都是人,整个岛上的男女老少惊惶失措地奔走着,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似乎只有不停地奔走才能减轻心中的恐慌。虽然人们马上进行了及时紧急的救援,还是有将近三分之二的乘客在这次海难中失去了生命。外公是当时的幸存者之一。

后来的船安装了机动装置,材质从木质的换成了铁质的,吨位也由小到大,稳定性,安生性大大提升。然而出于安全的考虑,风力达到8级以上,渡船就停航。

坐过的最小的船,本地话叫小舢舨。小舢舨外形有点像掰开的豌豆壳,没有船舱,船头呈八字,船尾一个小舵机,带动螺旋轴,带动叶子,带动船身前进。这种船不能叫船,应该叫舟。百度图片上多的是这种敞篷的豆壳状的舟,横于如镜子般平静的湖面上,颇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这种舟子小巧玲珑,灵活性高,但它致命的缺点就是抗风能力极低。风雨飘摇时,舟子简直就是一片不小心掉到海面的细长的叶子,随浪摇撼,险象环生。因此在有风的日子,若不是迫不得已,人们是不会选择它出行的。

坐小舢舨的经历有两次。一次是外公病重,事出突然,此时航班已停,小姨父特意驾驶着自家的舢舨来接我们,这阵势真有从自家牵出一只海豚骑上就走的阔气。那天有风有浪。舢舨很小,我脚踩下去的时候,老是担心会把它踩偏侧翻了。坐在窄小的甲板上,四周都是涌动的黄色的浊浪,像一条凶猛的蛇,不时扭动着身子,吐着白信子,看了令人毛骨悚然。舢舨很低,手伸出去便可触到海水。我紧张得不敢稍微动弹,一路担惊受怕,最后总算平安到达,有惊无险。

还有一次的经历却是非常有画面感。那天风平浪静,白云悠悠,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天空瓦蓝瓦蓝,碧波微微荡漾,还有几只海鸥,伸展着洁白的翅膀,像个娴熟的滑翔运动员,飞过来飞过去,一会儿展翅上腾,一会儿低空俯冲,一会儿在船头船尾盘旋,发出欢快的叫声。一切都像是美仑美奂的画面。我们这里海水的颜色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比如三四月份的时候是黄色的,七八月份的时候是绿色的。那次适逢海水碧蓝、清澈,清得可以看见不时游过的一群,或一条小鱼。小舢舨的船舷与水面持平。伸手,触到清凉的海水,瞬间觉得如腻滑的江南丝绸滑过手心,沁人心脾的凉意从指间传到心里。撩了一下,二下,甚至不想把手伸回来。没想这样的举动惊着了一群自由自在闲游的鱼儿,吓得它们快速地分散,向四方逃窜,看着它们如临大敌般惊惶失措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你会情不自禁地爱上这种感觉。

坐小舢舨是这番滋味,搭渔船则是另一番感受了。上渔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你买几张票就能解决的事。作为一名资深岛民,我搭渔船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话说小时候搭父亲的船去宁波,那可是软磨硬泡,打持久战攻坚战,外加眼泪鼻涕助威,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了母亲大人帮着说了一篓子的好话,才得以成行的。

搭渔船首先一点,你得过了了渔腥味这一关。一上船,浓烈的渔腥味便会给你个下马威,会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方位立体地将你包围,一一蚕食分解你身上的香水味,香皂味,沐浴露味,花露水味。如果在船上呆上一个小时,你的身上只剩下一种味道:渔腥味。这一点很多人都受不了,他们一闻到这气味便恶心呕吐。其次,渔船的床铺窄得惊人。船舱空间有限,又加上大量的网具机器占了大部分的空间,留给渔民兄弟们休息的地方就捉襟见肘了,因此在船上的休息也是个问题。还有更厉害的一点,哪怕是10级的狂风巨浪,交通全线停航,渔船在海面上生产。那种登上高峰又坠入谷底的刺激还真是挺难消受的。有次有急事,我们搭渔船回家。当时是在夜里,风力达到九级,风浪估摸着有5级以上。我站在驾驶室里,大副在掌舵。浪直接像凶残的狮子老虎一样猛地扑了上来,打在差不多有两层楼高的驾驶室玻璃窗上,啪啪的击打声,仿佛玻璃爆裂的声音,然后船身快速下跌,托举,下沉,下沉,升起,我的心也跟着不断地往下沉。我故作镇定地与大副水手们聊天,他们告诉我,今天这样的浪是家常便饭了。更有甚者,浪直接从船头扑到船尾,把整艘船都卷在其中。每一航次,他们都是在巨浪的齿缝里求生,每一次归航,都是劫后余生。

搭渔船也不尽是痛苦的回忆,比如吃饭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你能体验到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感受。船上一般雇佣年龄大的,劳动力不是很强的人做饭。厨房很小,甚至只能算是一个角落。一口大铁锅,像炊事班的行军锅,一台煤气灶,一个煤气罐,几个硕大的盆,几个碗,几双筷子便是全部家当。海洋作业强度高时间长,渔民们就餐的时间是争分夺秒的。所以在船上吃饭可没在家里这般讲究。一般一桌就两大盆的菜,大多是海鲜,难得有肉有菜。桌子是钉死的,以免大浪摇撼而滑动。有的船上,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寻个平整的地儿,就在甲板上或者网堆上一放,大家或蹲或站,狼吞虎咽一番,接下来马上就投入繁忙的工作中了。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坐一位朋友的船回家,刚好到了饭点,因此体会了一次别具风味的渔家饭。因为我们在的原因,菜肴无论从量还是质上都比平时丰盛了许多。海上的生活比较艰苦,没法子保证荤素搭配,鱼获倒是新鲜的,锃亮锃亮的,直接往汤锅里一扔,奶白色一起,不加其他佐料,一道营养丰富的鱼汤浑然天成了。几个人围拢,席地而坐,开始吃饭。起先我装斯文,后来也就不管了,放开了吃。鲜得掉眉毛的螃蟹,鲜红弯曲的大虾,肥厚的带鱼块,鲳鱼块,回忆起来还意犹未尽呢。天为幕,海为桌,食海味,品珍肴,顿时胸怀也广阔起来,豪情万千啊!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宋书.宗慤传》上所言:“悫年少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渔船上到处都是网,锚,绳索,所以,每一步你都得小心翼翼。但是看那些渔民们,在形势如此错综复杂的甲板上,踊跃腾挪,身手利落矫健,如履平地,特别是在狂风大浪之中,船体剧烈摇晃,他们不仅需要站稳,还得手脚麻利的干活,这样的铁血汉子令人油然而生敬佩。这些声若洪钟,个性爽直的汉子们,是经历了多少的狂风和大浪,才练就这般娴熟的身手。

当然,论起品味和档次,快艇和轮渡是首选了。快艇内饰整洁舒适,它的速度快得令人惊讶,就像离弦的箭,嗖嗖地掠过海面,又像是在大海上疾速前进的一条大白鲨。快艇的速度比其他的船的速度提高了一倍以上,也就是说同样的距离,它只花费一半的时间就够了。以前去一次上海,得在船上漂一天或一夜才能到。记得有一次跟爸爸去上海,就整整在海上漂了一夜,到黎明的曙光投射进眼帘,上海大城市才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不过就是在那次,我全程完整地观看了海上日出。火红的太阳,慢慢从海平面上升,直至最后一跃而出,霞光万道。我倚在栏杆上,静静地将这一幕收藏心底。

如今从家乡出发到上海,只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综上所述,无论是离岛,归家,快艇都为人们所青睐。美中不足的一点,它在全速航行中,整个舱室都是封闭的。所以,我如果想在航程中看海,只能透过舷窗向外张望,看快艇如箭,如大鲨鱼,疾速地掠过海面,激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花,击打在舷窗上。

古有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你可知道有一种船,它的肚量可比宰相大多了,它的肚子里能装车,而且能装好几十辆,你信不信?对于很多朋友们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这些庞然大物是如何钻进船的肚子里呢。这种船叫轮渡。与一辆辆车同舟共济之后,一切也就没了悬念。首先是乘客上船,然后排列整齐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有序地驶入船舱。轮渡没有船头船尾之分,两头都可以上船,也都可以下船。内饰装修豪华,设有包厢,茶座,更让人满意的是平民的价格。舱室配备高学历的乘务小姐,茶水点心一应俱全。整个航程里,可以选择离群索居,和三两好友呆包厢里聊私密的话;或者捧一把热腾腾的咖啡,闲坐,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旅途,变得轻松和愉快;又或者在公共的舱室里,看别人热烈地聊天。而我通常找个安静的角落,打开笔记本码几行字。觉得累了,或者思路断了,就抬起头看看大海,听听人们天南地北,家长里短的聊天内容,说得好的,心里点个赞,说得不好的,笑笑而过。

轮渡的的晚班航次特别的美。黄昏时分,斜阳西下,逐渐没入海面,遇到好天气,还能看到霞光晕染的天空,海面上好像镀了一层金色,随着波涛的荡漾,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渐渐地,船儿好像驶入了时空隧道,天色由明到暗,最后漫天的夜幕完全笼罩。探出窗外,或倚着栏杆,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渔火,忽明忽暗。舱室的灯早已开启,柔和的灯光将整只轮渡装点得分外华丽、旖旎。它的速度不及快艇,但它容量大,稳定性和安全性大,即使有9级大风,它依然能开航。所以,我亲切地称它为海岛舟楫中的“航母”。

每次离岛或是返家,我宁可花上多一倍的时间去坐渡轮。喜欢依在栏杆,极目远眺的感觉。海平线在极远极远的地方,风来,吹起发绺,在朝霞或是黄昏里,错落成剪影。好想时间就在那一刻定格,能让自己想起远方还有多少的期许和等待。

舟山群岛,一个被称为东方威尼斯的海岛,我们出行,不骑海豚,往来舟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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