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发东南风
夏发东南风
赵悠燕
祖父手里擎着一盏点燃的油灯来到院子。晚饭后,天光还微亮着,这个季节,天日渐长。火焰因为他的走动摇摇晃晃,他缩了背,放慢了脚步,粗大的手掌还是护不住摇曳的火焰,直到在一个葡萄架下站定。他的身旁,有几株矮牵牛盛开着,漏斗状的紫色花瓣镶了一圈色边。这时,火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耐心等着,直到火焰倾斜了身子,仿佛想脱离油灯往上飞去。
祖父微微笑了,自言自语道,夏发东南风,乌贼好起畚。今晚,他用了油灯的测试方式,以确定是否开船。他想象着,夜归的路上,身上的背篓里装满了乌贼,擎着的油灯照亮脚下的路,光幕之外,模糊的身影,黑魆魆的树枝,皆都跌落一片黑暗混沌之中。他在灯下一路前行,直到推开院子木门,轻轻地“吱呀”声,给人一种笃定的安稳感。
白天,海面上,立着一簇簇如黑色矮丛林般的礁石,海浪绕在其脚下浅吟低唱,湛蓝的海水清澈如镜。那是一个海风习习的天气,人在阳光下几欲昏昏欲睡,祖父站在岸礁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柄长长的撩篷,在海藻茂密的海域里,搜寻产卵索饵的乌贼,一撩就是一网兜。沉甸甸的背篓压弯了他的腰,他吃力地直起身子,不得不放弃浮游在海面上黑压压的乌贼。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的眼前经常会浮现出祖父捕捉乌贼的情景。现在,夕阳渐渐隐没在山背后,留下一抹胭脂红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他摇着一艘小船出现在稻礁附近,这块礁形似一株水稻,两边细长,中间拱起的部分像稻穗。他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乌贼喜欢聚集在海藻茂密的礁丛里,把卵产在水中的礁石。它们把这里当做安乐园,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剧,一旦产完卵,便会死去。眼前,海面平静,潮流平缓,作为猎手和猎物,他和乌贼似乎心照不宣。他把船锚泊后下网,在船舷搭架火篮,在铁丝捆缚的篮中燃起炭火,火光燃起来,照亮了暗下来的海面,似乎海水也在绵延燃烧。
他带了米饭和咸鱼烤,坐在船上边吃边耐心地等。抬眼望去,海面上,皆是团团闪亮的点点渔火,他知道,很多人和他一样,点燃了火篮,让它们在黑暗中亮起来。稻礁附近的海域一片亮光,仿若天上的星星落到了海面,璀璨明亮。这样的方法屡试不爽,果然,乌贼循着光来了,它们从海底深渊往有亮光的地方拼命游去,这种赴汤蹈火的劲头曾让他暗暗吃惊,不过,现在,他已经见而不怪,心中泛不起涟漪了。听说东岛的渔民用灯光挂在板罾网上,诱捕乌贼,那些在黑暗中白亮得耀眼的光芒,让无数的乌贼前赴后继,网罾之内,全是白茫茫互相压叠的乌贼,几乎把网坠破。他暗暗羡慕,那种通了电的灯,果然神奇,不像他的火篮,每次起网要添加燃料,整个夜晚不得停息。
该收网了,他拨开网袋,看见里面一只只肉质丰厚、白净耀眼的乌贼。那些趋光而来的乌贼,在网里东突西窜,拼命吐墨,附近的海水在火光下一片漆黑。这时,他突然发现一只游离于网边的乌贼突然窜向空中,快速如飞,只看到一个黑点隐入海面,这样的速度令他咂舌。
他想,乌贼遇到过无数的险敌,它以为喷射墨汁的方法屡试不爽,只有在人类面前,它无计可施。捕食小鱼小虾的时候,它身体变幻的彩光如碧海之花,它可曾想过小鱼小虾们的困惑和悲伤,现在轮到它了,它的悲伤是不是和它们一样?
那天,他慢慢地把船摇到稻礁附近,看那些绿色的海藻,在水里如窈窕女子般翩翩起舞。它们根植在海里,海水是它们的土壤和养分,乌贼找到它们,把卵产在上面,看过去,如一串串葡萄挂在上面,随着海藻的起舞不断荡漾。他和人们一样,把树枝捆成一束束,投入海中,乌贼把这些在海里浮游的树枝当成海藻,在上面静静地产卵,期待新生命的诞生。而他们一劳永逸,把这些一网打尽,心里充满喜悦和成就感。人和鱼类之间,从来不会换位思考,这是不是彼此注定的命运?他突然想起一则传说,皇帝带的算袋掉到海里变成了乌贼,应该,这是一个有灵气的算袋,所以才会化作海洋里游动的生命。只不过,这个传说终究不能改变它的命运。
阳光朗照的日子。午后,他走过晒场。那个晒场原来是片很大的滩涂,荒凉寂寞。人们驾驶着小船靠岸,把越来越多的乌贼运到岸上,如何处置成了一道难题。于是,有人想到了海塘围堤,原本废弃的滩涂便成了最好的晒场。那些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乌贼,长眠在一张张的竹笠子上。阳光是最好的烘干机,如今,它们曾饱满丰润的身子呈现敞开扁平的状态,所有的内容被丢弃或吹晒干燥。现在,它们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乌贼鲞,或叫螟蜅鲞。人们或蹲或站在其间,翻晒,整理,齐整,曾经鲜活的生命静止在晒场上,成为这个季节里绵延不绝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