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间
山海之间
彭文斌
一
普陀山是东海的一条卧龙。我是龙脊上一片移动的鳞。
海在不断做着扩胸运动,让我想起拉萨大昭寺前那些不断匍匐在地的善男信女。普陀山上也络绎不绝地行走着善男信女,但远没有青藏高原上的那种震撼感。或许,浩瀚的东海削弱了视觉上的冲击波。
我赤脚走在沙滩,像个假渔民。许多人也是如此,赤着脚追逐海浪,刚刚留下的几行脚印,瞬息即被海水带走。身后的高处,葱茏衔天的,是佛顶山,犹如披着翠色袈裟,与海对坐。山保持着静止状态,而海犹如荷尔蒙过剩的青春男子,尽情张狂,尽情野性。这山与海之间,时间和空间擦身而过,留下什么,也抚平什么。很多秘密已然无解,亦不必解。
比如,西汉末年梅福为何不辞千里路长且阻,跑到这个海上小岛来修道。梅福曾在南昌做着小官,清正风雅,后来挂冠学道,踏遍周围群山,山因此得名“梅岭”。有意思的是,普陀山曾经叫“梅岑山”,竟然也是因为梅福隐于此地的缘故。
我的确忍不住好奇,梅福是如何一叶扁舟抵达普陀山这样偏僻之地的。风波之上,如今,即便搭乘大型轮船横渡的游客,很多人也呕吐得昏天黑地,遑论交通闭塞的汉代。对道的信仰和崇敬,原来可以如此无敌,梅福,在山海之间超度了自己的肉身。
顺着普济禅寺后面的一条竹林小道漫步。我的心间似乎安坐着一个修行者,或为释,或为道,或为儒,这个修行者的形象并不甚分明,但他在吸纳着大自然的灵性和精气。我并不太明白自己为何有这种感应,只是觉得,胸怀旷达起来,脚步轻盈起来,便是两侧的花花草草也充满禅性。
已经寻觅不到梅福的任何印迹。有的事物,由于消失而弥足珍贵。我也行将消失,要么归于山间,要么被大海收走。山与海可以走得更远,它们在永恒的时间里继续对视、论道、交手,偶尔,打打盹,暂且心平气和。或许,这就是梅福历经千难万险收获的果实。
站在山巅,阳光包裹着我,温暖而慈悲。我忽然觉得,普陀山其实才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面朝大海,不宠不惊,一百年太短,万年不言悔。
二
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秦皇岛的老龙头。
1989年,我从沈阳参加一个青春笔会返回校园途中,慕名游览了山海关,之后,去观看万里长城的入海处。
眼前的渤海,以风、浪、阳光为词句,向我呈上一篇汪洋恣肆的华章。从西北大漠风尘仆仆闯荡过来的长城,毫不犹豫地扑入渤海,洗涤满脸烟尘。这时候,再多的关隘、再险峻的群山,抵不过一派水色。
我坐在一块礁石上,任凭浪潮跃过头顶,然后如珠散落。衣衫早已湿透,湿漉漉的我,朝长城挥舞着双臂,大声呐喊,须臾间,历史仿佛被我喊裂了一道罅隙。
1644年的往事冲撞着这道罅隙,万马奔腾,最终咆哮成海。我仿佛看见,李自成的大顺军兵败于这片山、海、关、城相连的土地上,留下千古之谜。山海之间,弄潮者写下历史新册页的第一笔。
鼓噪的海潮里,也闪现着戚家军的身影。戚继光耗尽心血构筑的铜墙铁壁,终究没能挡住满清的铁蹄。山与海之间,瞬息完成王朝的更替。
一块块厚实的砖,像一部部典籍,堆砌起角楼、敌台、澄海楼。一座座波峰击鼓而来,像三军冲锋,喋血沙场,马革裹尸。山与海的关系,被老龙头长城这根脐带连接在一起,于是演出无数缤纷大戏。山海何其无辜,却深陷人的纷争、践踏和血火。
浇灭欲望大火的终究是时间。在沙漏的警醒面前,那个杀伐果断、剪灭六国的秦始皇忽然胆怯了,他害怕跟时间相搏,急慌慌地沿着山海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了。渤海似乎是嬴政的宿命。他不断出发,不断失望而返,最后暴亡途中。燕山余脉,渤海眉眼,迄今犹有辚辚车声、萧萧马声。
帝王、枭雄、豪杰、雅士的焦虑感仿佛呼啸的海浪,企图撼动山的沉静。他们傲立山头的雄姿,往往扛不住时间的一拳之击。
我悄悄地抚摸着城砖,总以为能看到那些消失者的某个片段。士卒,将军,民夫,植物,水花,风雨,都属于消失者的阵营。不断有消失涌现,不断有新生替补,这是众生熟视无睹的规律。勇士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尽头,是时间的乌江,沉寂而森冷。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也发生在不远处的渤海边。若干年后,我站在山海关城东的那片山冈上,阅读着庙宇前殿的楹联:“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孟姜女哭倒的是一个人的精神高山,此后,唯有汪洋大海,无处再觅归舟。
三
读《西游记》时,一直对孙悟空学艺修行的西牛贺洲地界的灵台方寸山充盈着好奇之心。明知是虚构,心灵深处却一直铭刻着一幅画面:茫茫大海之间,坐落着一处缥缈的仙山,四季常青,鸟语花香,飞瀑流泉,古木参天。
这种童年深植的情结,诱惑着我走近黄海,走进花果山。
几只打渔船停泊于浅海,几只海鸥以翅膀拍打着浪花,发出阵阵尖叫。烟雨迷离,水色在变幻。一幅水墨画卷展开于清晨,仿佛一个巨大的屏风,挡住了海的辽阔部分。
或许,吴承恩的思绪曾经也是如此迷离的国画。他看到了海的无穷和自身的渺小。他想借助什么实现翱翔,如同庄周笔下的鲲鹏。《西游记》无疑是一剂治愈心灵的妙药。
有了海的神助,《西游记》超脱于红尘。不过,这似乎还不够,吴承恩的眼帘里,还有一座云蒸霞蔚里的花果山。李白的句子早已跳将出来:“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还有那个率性可爱的东坡先生,也盛赞过这座山:“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于是,花果山定格于一部煌煌巨著里,花果山成为吴承恩的“悠然南山”。
从黄海走向花果山,我是一个冒昧的闯入者,行走在《西游记》中的东胜神洲傲来国。“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有着宏大思想道场的吴承恩用小说打开了一道门缝,朝纷扰的人间递出纸条,请注意,他的身体和灵魂寄寓在一本书里。站在水帘洞前,聆听流水击打着岩石,我一时恍惚,以为沿着洞一直往深处走,真的可以进入大海的心脏。
山间的日子终究属于白云、飞鸟、林木和峰峦。疾写着《西游记》的吴承恩,寻找黄海与花果山之间亲缘关系的我,其实是山间潺潺的溪水,寂寞是暂时的,骨子里还在寻找突围的豁口。吴承恩在仕途上颠沛流离一番后,潜心创作《西游记》,书成,以“贫老”终结人间的突围。幸福、顺畅造就平庸,坎坷、悲怆酿就绝唱。这似乎是一种无奈。
黄海的水还是又苦又咸,花果山的四季依然旖旎迷人。看海的人,登山的人,再无故人。山与海之间,几人能够取得真经?
四
狼山是一座具有英武盖世气质的山,是山中的项羽。一边扼住长江咽喉,一边阻截黄海,好一派拔山镇水的气势。
很难想象,肥沃的江海平原上,忽然耸峙起这样的一座山峰,青翠而苍凉,浸透着一种孤独的美。山不大,却遍布庙宇,重重叠叠,蔚为大观。我好像被卷入浩如烟海的佛经之中。
风铃起落。江海浩荡。人因山而有了峰的远望,峰因人有了涟漪一般的脉搏。我到狼山,渴望找到两个人的脉搏。
一个是鉴真大师。唐朝天宝七年(748年)六月二十七日,鉴真一行乘船至狼山下,“风急浪高,旋转之山”。一生以东渡为理想的鉴真不能不在此作短暂逗留,后到一处小岛避风,一个月后再度起航。这是他的第五次东渡,最终以失败告终,期间,鉴真因患重病,导致双目失明。
为一事而来,即便粉身碎骨,万死而不辞。鉴真的大半生,颠簸于海浪上,辗转于山海之间,风雨无阻,冷暖自知。至今,没有多少人能够读懂那个双目紧闭的人。他的心里,有一盏灯,照着海上的行舟和归人。
另一个是骆宾王,初唐四杰之一。徐敬业败亡后,骆宾王下落不明,其《讨武曌檄》则成为千古名篇。“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如此的气势,在狼山上迄今依然可以感觉,只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其墓,便冷清地卧在狼山之东。
除了诗文,我们对骆宾王的关注和了解并不太多,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去钩沉其身后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从乱军之中脱身,也不知道他在最后的岁月里与狼山发生了怎样的关联。我只能从那首《于易水送别》中捕捉信息:“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骆宾王的内心里,有着一个澎湃的大海,可惜,天下几人能识君?
狼山还是狼山,黄海还是黄海。我们的心跳,是那样的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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