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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洋山悲歌吊苍水


 
 
                                                     洋山悲歌吊苍水
 
                                                                              周苗
 
   航船行经的线路上,有个唤作洋山的岛屿。大块大块灰白色裸露的岩石,是洋山给予我最直接的印象。沉稳、冷峻、草木萧疏,与嵊泗其他岛屿或花团锦簇、或山水清秀的气质有着明显的不同。我想,如果岛屿也有着性别上的属性,那么洋山必定是归于雄性的、阳刚的、甚至是悲凉的……
正是怀着这份惊奇,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第一次踏足其间,想藉此对洋山做一番踏勘和解读,窥探出岛屿深处是否隐含了不为人知的部分。
对洋山最初的了解,来自于古籍中近乎荒诞的描述,“山多羊,故名羊山,亦名洋山。舟行泊此,粮尽则祷神借羊,神许,羊辄自至,否则虽多方掩捕不可得。借后必还,故羊日蕃盛。”旧时往来洋山的多为渔民,古籍的记载或许来源于渔民的杜撰,荒诞不经中也蕴含了渔民对神灵的敬畏,以及朴素的行为方式和准则。
在渔民和旧时的文人看来,洋山的羊有着灵性,有神的庇佑,而洋山也由此成为一座神山,不可亵渎冒犯。清初浙东大儒全祖望在文章中记录有一场发生在洋山的灾难,灾难的因由则认为是对羊的侵犯,“(郑成功舰队)泊舟羊山,羊山多羊,见人驯扰不避,然不可杀,杀之则风涛立至。至是军士不信,杀而烹之,方熟而祸作,碎舟百余……。”
明清政权更迭之际,明朝遗臣郑成功竖起抗清大旗,联合张苍水等各方势力,以图恢复。顺治十五年(1658),清军主力正忙于在云贵一带作战,郑成功乘机率领舰队欲溯长江北上攻击江宁等地,中途停靠洋山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彻底摧毁了舰队的战略意图。
据后来的史书记载,这场风暴令舰队翻沉战船五十余艘,损失将士八千余人,郑成功的四子、七子、八子以及一名妃嫔落水而亡。舰队只得撤退休整。一场或许能扭转明清战局,甚至可以改变历史进程的搏杀就此消亡。抗清义军纵横海上十余年,东奔西突,屡败屡战,无数次的功败垂成,原因大抵是人的因素,或决策有误、或用人不当、或实力悬殊。而如洋山这样的覆舟之痛,难道真的是国祚将亡,老天也不庇佑了?
历史在洋山这个苍茫东海的小岛上标注下悲壮的一笔,数万乃至千百万人的生命轨迹因此出现戏剧般的变化,或喜或悲,谁能明了?但至少对某个人的打击仿佛是釜底抽薪,无奈的背后,更多的是恨天不佑的悲怆。那人便是张苍水。
此时的张苍水以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的身份在郑成功的部队里监军。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遭受风暴的袭击,上一次还是在多年前的顺治四年(1647)四月二十六日,张苍水偕定西侯张名振“联䑸二千,整军抵崇明”,但不料,海上突起飓风,转眼间全军尽没。张苍水被俘,“陷虏中七日,得间行归海上”。
这次泊舟洋山之初,张苍水触景生情怀念起卒于三年前的定西侯张名振,想起两人并肩战斗的铁血十年,写下《重到羊山忆旧与定西侯维舟于此》的诗句,“海国天空一柱撑,重过画鷁似逢迎。双牙旧忆联翩驻,八翼新看跳荡行。化去鸾旗难入梦,分来龙剑尚孤鸣。羊山亦有羊公泪,片石应同岘首情。”洋山为长江的海上门户,有着特殊的战略意义。张苍水又一次的旧地重临,往日的亲密战友张名振已阖然而逝,从此寥廓天地,孤剑独鸣,胸中无比的怅然只能发而为诗。而洋山也成为张苍水人生历程中的征兆,预示着他舍身成仁的不可逆的结局,最终激荡成一曲感泣天地的悲壮之歌。
翻开中国的历史长卷,能萦绕妇孺老幼之口的所谓民族英雄屈指可数,岳飞、文天祥、于谦、郑成功……,当然还有张苍水。
 
在宁波中山公园的边上,有张苍水的故居,小小的院落内幽静整洁,几株芭蕉在迷蒙的春雨中绿意欲滴。门口是张苍水的石像,一身戎装,挎剑而立。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张苍水是宁波人,也第一次知道宁波人特意将附近的街道命名为苍水街。这是乡党对于前贤的纪念,但更多的应该是国人对英雄人物的尊崇。
苍水只是他的号,煌言才是本名,宁波西北厢人氏。明崇祯年间举人。轻易不许人的全祖望称他“公神骨清削劲挺,生而跅跑不羁……感愤国事,欲请缨者累矣”。张苍水身处明清鼎革之际,感于国家沉沦,腥膻遍地,毅然决然的投笔从戎走上抗清的道路。究其一生,三渡闽海,四入长江,救亡图存一十九年,前后历百战。以一木支天的情势,擎起残明的半壁江山,后人誉为“明朝最后的脊梁”。真所谓:煌煌其言,赫赫其功!
或许是出于同处浙东这一文化地域,我对张苍水有种特殊的亲近。若干年前偶然读到他的《甲辰八月辞故里》时,血为之澎湃沸腾,这何止是诗,更是他用生命写下的人生绝唱——“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这是张苍水遭清军俘获后解往杭州时所作的诗句,此一去已抱定必死的念头。西湖佳山水之畔,有他素来景仰的两位忠烈的埋骨处,能同与日月争辉的于谦、保南宋半壁河山的岳飞,鼎足而三,死又何憾。
张苍水的被捕,使得满清统治者长长地松了口气,威胁清廷统治的反抗力量终于土崩瓦解,消弭无形了。面对这个多年的老对手,闽浙总督赵廷臣敬畏有加,数十天里,对其颇为优容,俨然上宾款待。目的只有一个,着力招安,反复劝降。
在所谓的高官厚禄,和民族大义之间,张苍水选择了后者,对赵廷臣的劝降,一笑拒之,“盖有舍生以取义者焉,未闻求生以害仁者也。……而被执以来,视死如归,非好死而恶生也。……伏冀台下立赐处决,俾某乘风驭气,翱翔碧落,是诚台下大有造于某也。幸甚!”
正如他当年回复两江总督郎廷佐劝降书里的话,大丈夫“所争者天经地义,所图者国恤家仇,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贤学问。故每毡雪自甘,胆薪深厉,而卒以成事。”既然已抱定的决心,又怎么会为一些“浮词曲说”而有丝毫动摇呢?
康熙三年(1664)九月九日,杭州官巷口刑场,张苍水遥望郁郁葱葱的凤凰山,脱口说:“好山色,竟落得如此腥膻。”并口占绝命诗一首,昂首直立不跪,从容赴死。古人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相比就义时的慷慨怒斥,张苍水从容地走向刑场,那不屑一顾藐视的神情,更见气度,也更令敌虏惊心丧胆。
纵观张苍水波澜壮阔的一生,十九年间出没风涛,愈挫愈奋,屡踬屡起,百折不挠,心如金石。坚持时间之久,成就影响之大,在中华民族反征服与压迫的历史上并不多见。全祖望曾将张苍水与宋末的文天祥作比较:“文山镇江遁后,驰驱不过三载;公丙戌航海,甲辰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从而得出“文山经营者,不过闽广一隅;公提孤军,虚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为益难矣!”的结论。
 
洋山之旅的数日之后,一场同样突如其来的台风将我困在了西湖之滨、凤凰山下。冒着时停时歇的大雨,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将我载向岳坟、苏堤……。或许是冥冥中的定数,迷茫雨幕中,目光被定格在道路旁的指示标牌上——张苍水墓。
张苍水死后,同乡故旧们冒着极大的风险收敛了他的尸首,并偷偷埋葬于西湖南岸的南屏山之阴。墓北与岳庙隔湖遥望,西与于谦墓不过数里,张苍水的遗愿终于实现。从此青山埋忠骨,在雷峰塔落日的余光和净慈寺悠扬的钟声里安然长眠。
穿过高大的石牌楼,一片葱茏的草木阻隔了身后的红尘喧嚣。宽阔的甬道两侧,石像生肃穆低伏。一眼觑去,甬道尽头台上筑有砖圈墓三座,墓碑斑驳古朴,碑下碧草如丝。三墓成品字相峙,居中稍后为张苍水墓,左右前护为部属杨冠玉、罗子木之墓。墓后的南屏山沐雨肃立,远处西子湖烟波浩渺,天边云幕低垂,好一幅泼墨山水图。
清丽妩媚的烟雨江南,孕育了江南人的吴侬软语和蕴藉儒雅。如果说北方人是粗犷豪放的铜琶铁板,那么江南人便是拂面不寒的杨柳春风,柔柔弱弱,仿佛一碰即软,一捏即扁。但江南士人在民族大义之前,舍生取义,所表现的傲然风骨,却较金刚怒目的关西大汉毫不逊色。一口糯软的“之乎者也”化成了“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的凛然气节。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什么是民族的脊梁,此即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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