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 山 作 证
洋 山 作 证
厉敏
洋山的名字熟悉而遥远。
以前,舟山各岛的渔民有着十分亲热的交往。鱼汛期,片片白帆不期而至,翻飞在同一片水域,归航时,渔船又成群结队,停泊于同一渔港,避风、修船、加水、买卖,好不热闹。自然也就衍生出了男求女爱,婚娶联姻等许多动人的故事。因此,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一直以为洋山人是我的亲戚。
如今,这一切都早已离我而去。洋山岛已成为遥远的呼唤。
可是,洋山岛并不是可以被轻易忽略的。精明的上海人早已对它窥视了很久。一个东方大港的梦想已经凸现。到时,洋山港将成为上海航运业的有力手臂。洋山岛的名字一下子在星空中亮了起来。
一位嵊泗的朋友问我想不想去洋山岛看看。
好啊。我的心立即荡漾起来。到蓝天碧海的一角看看我的先人经常锚泊的地方,看看我的亲人曾经付出爱和得到爱的地方,看看那些即将消失的古老的宁静和人们对古老家园的最后一丝眷恋。
浩淼的大海甚至比沙漠更让人绝望。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想象已失去方向,只好让心灵空白。当人们感到似乎已久别尘寰,心清气顺的时候,忽然发现一排岛屿断断续续地画在海平线上。
这就是洋山岛。湍急的洋流如一把利剑将它切成两半,这就成了现在的大小洋山。切口的地方,露着白森森的岩石。两岛隔海而峙。仿佛海上的仙境,山不在高,那起伏的姿态,似有各种灵异之物化成;水却很深,碧蓝的洋流盘旋交织,如云霓吞吐,如巨磨转动。奔流蕴藏着万钧之力,却无半点喧哗。
再远看那村岙。灰白的楼房一律面朝大海,依山而筑。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大有海上布达拉宫的气势,又有欧洲古城堡的别致。这里的村岙很难统一在一个平面上。不象平原水乡在一块平地上几十户人家围住一处,村前屋后有树的点缀。这里的邻居很少用“前后”“隔壁”的概念,只能用“上下”“高低”来指称。路如一条条游蛇,藏头露尾在石屋丛中游动,很难见到它的全身。几乎每户人家的屋前都有石条砌成的石阶。层层叠叠的石阶使高坡上的屋宇俨然增添了几分森严。
我终于注意到了石头的存在。石头挤满了这里每一个空间,统领着这里的所有色调,显示着这个岛屿坚硬的性质。房屋的墙面几乎全用方正的块石垒成,不加任何粉饰装贴,墙体高大、结实,经得起任何风暴的侵袭和岁月长久的剥蚀。
这是个没有凭依的岛屿。岛上该腐朽的东西早就腐朽掉了,只剩下赤裸的岩石。这些坚硬的花岗岩是大自然的造化,它懂得该用何种方式来显示自己的价值。岛民们更懂得维护家园的意义,对石头的理解已经进入他们生命的层次。石头是他们坚强的躯体,更是他们灵魂的寓所。
石头原是没有生命的事物。当人类的情感与石沟通时,石头便有了鲜活的个性。而我们感受到静穆、沉稳的气氛传递于岛上的每一角落时,我们不知道人类何时与石头的心灵达成了默契。
家家户户都敞开着门。人们早早的就带着凳子,三五成群地聚在院落或路边,聊天的聊天,干活的干活,表情都是那样的安闲、自然,没有喧哗,没有惊咋,更没有争吵。见不到行色匆匆的人,也少有串巷吆喝的。虽然,家家院外堆放着沉重的石条,码头上有几十吨中的巨大方石,石宕里更有凿石的人,但是沉重的喘息、铿锵的锤音、车辆的轰鸣却那么轻易地在人们面前飘过去,被人们的感觉无意间忽略了。
留下的是祥和、静谧,还有凉爽的海风。
这是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也许他们的物质享受并不丰富,他们的生存方式在现代社会中正在逐渐地消亡,但他们执着于自己的生存理念,他们拥有自己独特的东西 ,这种心灵的留存,正是都市人正在丢失的那份弥足珍贵的情感。
我寻找石头里面更深的涵义。我在岛上仅存的几所寺庙中惊奇地发现,这里供奉或传说的大都是来自世俗的女性形象:丢失石箱钥匙,不畏强暴的“三姑”;救人于危难,给航船指路的“圣姑”;救苦救难,解危济困的“娘娘”……,本来,勇毅、刚强、从容是男性的专利,普通女子竟然能临危不惧、挺身赴难、见义勇为,这不更形象地诠释着石头精神内涵的博大和普遍吗?石头是刚性的、锋利的,但它的另一面又不失阴柔和仁厚。这种丰富和圆满只有在女性的身上才能达到完美统一。在丈夫和儿子出海的日子,女人们支撑着这里的天空,生活的磨难,对远方亲人的 祝祷和期盼,维护家园的执着信念,丰富着女人的情感,使她们历练成豪爽、侠义、心胸豁达又不失温柔、慈爱的伟大母亲。
我向石头的更高境界翻越。巨大的石头垒成的山峦,象一座座坚固的堡垒。我站在古代守岛将领留下的巨幅摩崖石刻“倚剑”石前,心胸充溢着一股豪气:我与石同在,谁敢犯我!
洋山岛是长江口的门户。想当年,倭寇入侵,海盗猖獗,全岛军民同仇敌忾,以山为城,以石为戈,众志成城,与敌死战。呐喊声、土炮声、撞击声在海湾的上空久久回荡,鲜血染红了山坡,远远望去,漫山遍野仿佛杜鹃的怒放。现在,战争的硝烟已经散去,历史的风雨将那些山石洗得发白。但壮士们的豪迈气概、英雄业绩已经铸入山石,成为历史的永恒。看,那些沟沟坎坎或者岩石罅隙,尽管没有泥土,还是顽强地攀缘着许多绿色的生命。历史总是将丰碑留给坚韧者。
我向更久远的年代走去。在山的那一头,远古时代的面貌敞开着。这就是小洋山高泥沙滩背后的石景。这是亿万年以前造山运动留下的奇迹。大自然神奇之手轻轻的弹拨,就将神奇之美赐予了人间。那围绕沙滩的百丈绝崖,白色的崖面,远看平整光滑,犹如一座巍峨的城墙;近看有道道黑色的水痕自上而下分布,故称“长壁石瀑”,景象煞是壮观。沿着石龙台往上,由西向东,进入石龙景区,千奇百怪的石景,更令人赏心悦目,美不胜收。那些惟妙惟肖的动物造型,确实让你浮想联翩。当地人称之为“石头动物园”,倒也十分贴切。那些象形的石头,或引颈或俯首,或戏水或静卧,或独立或群居,或临断崖绝壁,或贴羊肠小道,或危岸临风,或涧边沐日,各抱地势,随物赋形,神态万状。
而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里的“双龙石”和稍远的“水磨石”。两条百余米长的叠卧双龙石,头西尾东,蜿蜒上岗,龙身呈椭圆形,两边都是绝壁,两龙浮空而出,犹在观海听潮。骑在龙的背上,似乎龙身正在缓缓的摇动,环顾四周,大海更加壮阔,远处的景物正在渐渐缩小,而头上鹰的盘旋越来越近,天空极低,白云不断在我身边流过。此情此景,人的心境顿感豪爽。而另一景“水磨石”,据传状胆形,重260余斤,在一处海蚀沟槽的顶端,因海浪沿内槽侵入,推动水磨石滚动,其音能传数百米远,悦耳动听,有天籁之音。因天色将晚,又值退潮,未及观赏,引为憾事。
那一夜,我们住在小洋的招待所里。招待所建在高高的山坡上,面对着月牙形的海湾。这山村的夜,特别的黑,特别的静。白天所见的一切,已全然融在这夜里了。
世界仿佛一下子消失,时间的步伐也仿佛在这夜里停歇下来。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井台旁聊天,谈论着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话题,享受着孤独而自在的夜的温馨。白天因石头而激荡的情感,已深深地存入记忆。
白天我所碰到的那位热情而豪爽的洋山老人,得知我是他老伴的家乡人时,那惊讶而激动的表情,那语无伦次的神态,那挂在眼角的浑浊的泪滴,给人以心灵的震撼。我忘不掉老人送别时的神情。
远处,舒缓的潮声随着夜风阵阵浮来。又是涨潮的时候了。日夜奔流的海水啊,你始终与洋山为伴,你可是洋山历史的见证?抑或洋山是你沉浮的见证?
我忽然想起了白天见过的,不知哪个朝代刻在海边礁石上的四个字:注焉不满。想象那个题词的人,一定久久地伫立海边,眺望着浩瀚无边的大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心胸博大的海啊,尽管四面八方有千万条河流日夜不停地滔滔汇入你的心灵,但你开怀包容,从不自满,始终匍匐于陆地和高山的脚下,你的气度 与品格是多么让人景仰啊!
这时我又想到了一位哲人讲过的话:比陆地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宽广的是人的心灵。
此时,漆黑的夜,继续向那时间的深处延伸,而我的心分明愈见澄澈了。
——发表于2017年第6期《安徽文学》,入选《2017年浙江散文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