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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凝望沧水

                                                          凝望沧水
 
 
                                                                                   高鹏程
 
 

 
去花岙岛,须在石浦码头乘船。南行经东门水道,穿过古称酒吸港的瓶颈,经下湾门和林门水道,就到了高塘岛港口。再由陆路横穿至岛南,便可望见对面花岙岛上矗立的大佛头山。
从地图上看,这是个不起眼的小岛。由于金七门水道的阻隔,使它在浩淼的猫头洋面上显得更加微不足道,无数君王随意或失手打碎的江山里,它都是一小块废弃的陶片,守着自己的掌纹里的秘密。然而,一次偶然的机缘将它与一个英雄的名字联在了一起,这便注定它在数百年的寂寞之后,将重新被人关注。
 
我是在一个冬天的午后去花岙岛的。临近冬汛的石浦港内,大大小小的渔船来回穿梭,交易依旧闹猛。这个忝列中国六大民用渔港的海湾,被南面的一圈岛礁箍成月牙状。每年八九月间的热带风暴,挟雨携雷,在外洋掀起数丈高的狂澜,经过层层阻拦,到了港内,势头猛减,成就了一湾良港。
当十里码头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抹灰线转而消失以后,船已经出了下湾门。风力陡然猛增,打得桅杆顶端的旗子啪啪作响。涛声甚至压倒了马达的咆哮。刚才还绕在船尾的海鸟,此刻逆风飞扬的身子被扯成一只只风筝,在凄厉的鸣叫中越来越高。
落日熔金,苍水浮云,四周一片茫然,天地间裸露出了一种浑然的大美。
同船的多为当地的渔民,早已熟视无睹,都躲进舱内闭目养神去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只有我一个人,目送锯齿状的远山一点一点锯掉已经消散了芒刺的落日。当最后一片碎屑跌落山后,四面的海水黯淡下来,一阵巨大的寂寞便罩住了客轮。
我在寂寞中凝望沧水,这可是当年英雄走过的不归之路?这无边的沧水可曾收留英雄一路抛洒的悲歌?我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回返的道路水波粼粼,又一次大地泪水蒙蒙”。这无边的沧水,是否能引领一个渴慕英雄的灵魂,踏上回返的道路?此时海水已然平静,但我知道,它的下面埋藏着暗礁,沉船和巨大的隐痛,它比大地更具包容与隐忍力。
 

 
灯下翻书,偶然到一篇《〈奇零草〉序》,作者为晚明江南三布衣之一的姜宸英。《奇零草》是明末著名抗清英雄张煌言(字苍水)于1662年自编成集的一部书。距其被执蒙难仅隔两年。由于内容涉及抗清,屡遭清政府查禁。“士大夫家或颇畏藏其书,以为不祥。”而姜宸英在当时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之序,除了非凡的勇气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出于士子承传文化精神的责任感。文化的水流永远无法切断,陆上的河道一旦被隔,它也会渗入地下,汇成潜流继续向前。正如序中所云:“虽拚抑一时,然要以俟之百世,虽欲使之终晦焉不可得也。”
张煌言,这个出生于宁波鄞县的明崇祯年间举人 ,在清兵入关后,于弘光元年(清顺治两年),毅然投笔从戎,与同乡钱肃乐挥旗于荒泽海际,一度“三进闽关,四入长江”收复半壁江山。后逢郑成功兵败孤军无援而退,犹转战于舟山、南田、石浦一带。最终因叛军出卖蒙难,被害于杭州弼教坊,年仅46岁。杭州、鄞县两地民众为悼念这位民族英雄,自发集资购回他的首级,卖地营墓,葬于杭州西子湖畔。实现了他“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的遗愿。
对于这位堪与郑成功并为明末抗清双峰的英雄,人们更多地是乐道其打南京,下芜湖,攻破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威震江南的赫赫武功。然而,在我看来,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此后的十数年,尤其是被俘前几年,被迫隐忍以行,明知大势已去,却依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用超乎常人想象的坚韧走过了一条荒芜英雄路。
这是一条何其悲壮的心路历程!
 
“公在行间,无一日不读书,所遗集近十余种,终散落不全”。《奇零草》是其甲辰以后诗作残编,“奇零”正是取其茕茕飘零之意。时至今日,读其诗作,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激荡、郁结在字里行间的正义之气和无力回天的苍凉心境。
有人评说这段历史,认为张苍水除去与郑成功合师入江,在南京热闹过一阵子后,只是跟着鲁王凄惶躲藏,则完全是悖于史实的荒谬之词。也有人评价张苍水一生功过,认为张苍水抗清完全是出于对朱明王朝的愚忠和追求青史留名的思想而已。虽然清人入关,历史作出了超越民族正统的选择,而且在今天看来,未必是倒退。但我们并不能拿今天的标准去评判。在晚明,当汉民族遭受危难,百姓饱受兵燹之苦时,张苍水能以一介士子之躯,挺身而出,作出前后长达十九年艰苦卓绝的反抗,远非常人能为。而促使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正是数千年文化精神使然。
我们民族的文化价值取向向来有“三不朽”之说。其中“立言”是退而求复次的选择,其实却成了多数文人的主业。然而到了晚明,情况却为之一变。当大明的赳赳武夫们在八旗子弟的铁蹄横扫之下颓然而退甚至望风倒戈之际,却有一群文人拍案而起,以柔弱之躯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大清军队。史可法死守扬州,陈士龙起事淞江,顾炎武参加昆山之战,刘宗周、黄宗羲起兵浙南……而这期间坚持最久,成效最著的当数张苍水。“未世争利,维彼争义”,“时穷节见,道义为根”。在这个意义上,守节也是一种行义。从《论语》到《孟子》到《左传》,道义之说一脉相承;从岳飞到文天祥到于谦到张苍水,他们身上始终激荡着从道不从势的烈士传统,正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正义之心成了支持他们柔弱之躯的重金属,像一枚沉甸甸的秤锤,压在了失衡的江山上。
 

 
江南的初冬,不像北国那样霜寒冰冻,还残存着一些深秋的气象。远山含黛,近海凝碧。枯槁的草木间偶尔夹杂着斑驳红黄的树叶和野花,使山林青灰的底色上显出一些暖意。但整体上毕竟已是林寒涧肃,有了悲凉之意,当我于第二日清晨踏上花岙岛时,抬头看到远处的大佛头山顶部灰白,如同阅尽沧桑的高僧,洞悉一切却又缄口无言。
岛南的高渡岙,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地势险要。从海上望去,一侧的悬崖上,怪石峥嵘,如削如劈,密密匝匝排列在一起,如帆如墙,如队列森严的义军将士。崖下是深幽的洞穴,浊黄的浪涛涌来,声如雷霆,仿佛演绎着当年“椎飞搏浪沙先起,弩注钱塘潮亦停”的豪情。耳畔送来的涛声中,隐约夹杂着船号,莫非,真是义军不死的英魂梦回吹角连营?
绕到山南的汉港,原来是打洋归来的渔船。码头上挤满了人。一筐筐亮闪闪的渔货被抬上渔仓。船头的伙计,敞开铜锣一样的嗓门高声吼叫,时令已是初冬,他们的头顶却是热气腾腾,敞开的膀子露着铁疙瘩一样的腱子肉,脊背上不知是汗还是水,映在夕阳里,像一块闪着光泽的铜板。
他们背对着的不远处正是张苍水结茅而居的地方,当年全祖望为其撰写的碑文里。有这样的记录:“……甲辰六月散义军,居南田悬岙。悬岙在海中,荒瘠无人。山南多汊港,通舟其阴多峭壁,公结茅焉……”。
 
顺治三年,张苍水随明王与清军激战失利,首次退入石浦。十一年又与张名振第三次北上,逢郑成功兵败撤回南田。十四年再入长江,十六年又因郑成功惨败陷入孤军无援的境地。十七年,张苍水率部回驻南田,次年又促郑成功出兵,却遭到回绝。至此,仍坚持与清军抗衡的只剩下他这一部而已。
“今年旧燕来,旧垒多破瓦……肃羽恨依栖,衔泥叹飘扬。”经历了山河破碎,身世浮沉,此时的张苍水,如同一只孤燕,在海上回旋,不知在何处安家。残冬渐退,对面的花岙岛正是“春来水随桃花涨”的明媚风情,可是人迹全无。清政府为了割断百姓与张苍水部分联系而迁散闽浙沿海居民。面对严峻形势,张苍水考虑再三,决定遣散部分义军,退居花岙岛,然复国之志不灭。但是谁曾想到,“天地晦冥,风霜尽寒,山河失序,而沉星殒气于穷荒绝岛之间”,这里竟成了英雄的蒙难地。
据乾隆年间象山县志载:“康熙甲辰7月17日,孙维法等夜半援藤穿后壁跃入执煌言,自石浦至邑钱司寇祠,方巾葛履,观者如堵。”稍后时间,邑人姜炳璋在《再过钱司寇祠兼忆张司马》一诗中回顾了张苍水被执押解途中的情形:“忆昔司马启行时,衣冠再拜司寇祠。合城官府望威仪,里老至今能言之。”(这里的钱司寇即明洪武年间兵部尚书、象山人钱唐,因固守道义,犯颜直谏朱元璋罢孟子享祀而受责。)时距清开国已历三载,张苍水着故国衣冠祭拜先贤,再次唤醒了小邑百姓的亡国之痛和渔盐之民的羞恶之心。
沧水作证:英雄慷慨赴死之路,也正是一条道义传播之路;沧水作证,这一方海水浸润的土地,从来就不缺乏顶天立地的硬骨头……
 
 
通往雉鸡山的小径,一片青灰的雾霭笼住一切,我看不见海,但我知道,海就在不远处拥着整个岛,痛苦而新鲜的水,依然深情款款……四野一片茫茫,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张苍水屯兵遗址深过腰际的荒草之中,望着远处的大佛头山在岚烟中若隐若现。这无疑是一次孤寂的对话。从350年前吹来的风在我身边游移,它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时光凝驻,现世间的一切都恍如隔世……
黄昏就这样来临了。冬天的猫头洋洋面,凝然不动却又气势磅礴。一轮血红的落日从天边 倾泻着浓重的金辉,瓦状的波纹金光闪闪,霎时间,脚下的整座岛屿已不再是废弃的陶片,突然开成一朵硕大的金色莲花,远山辉煌,我觉得我的额上被涂上了金光,全身颤抖,不禁脱口而出“好山色”。而就在那一刻,我忽然了悟了。支持了英雄十九年的,除了我们文化中的民族精神,还有滋生孕育它的这块土地。“回首山河空血战,只留风雨响青萍”,英雄引颈赴死的那一刻,脱口而出“好山色”,正是出于对这一方水土的深深敬畏,英雄为之折腰的最终还是这片多娇的江山啊!
向北的方向,今日的南田岛,已然人烟阜盛,而更北的沿海,早已发展成一座新兴的城镇。清廷的一纸政令毕竟无法长久阻挡人们返乡的欲念。多少年,他们身处异乡,而血管里始终起伏着海上的潮汐。他们渴望临水而居,枕涛而眠。终于在某一个夜晚,踏上回乡的路途。从最初的小舢板,到后来钢质渔轮,他们秉承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走过了一条同样艰辛的闯业之路。今天,面对日益匮乏的近海资源,他们毅然决然掣出“善待海洋“的大蠹,把道义之心化作中国开渔节祭海仪式上高高举过头顶的感恩之酒,化作全世界为之侧目的护海壮举,高悬文明的渔火,又一次照亮苍茫的海面。
 

 
日落之际,我独自来到金高椅渡口,身后莲花状的岛屿正在收拢它金色的花瓣,大地即将敞开它的黑色大袍。最高的山峰已经消隐其中。对面的大佛头山也微微垂目,仿佛涅磐的佛陀,即将消融它的肉身,走向混沌而又澄明的境界。而最后一抹灵光从身后渗出,昭示灵魂的圆融与正觉。
身后的海面上,落日已经铺就一条金色通道,仿佛英雄的血,引领世人。沧水无语,而我知道,它的下面正暗流涌动。它承载着一个民族辉煌的文化,同时承载它的苦难,尊严和它本身。从古至今,流向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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