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逝去之美的挽留
对逝去之美的挽留
施施然
一、
近来连续三日梦到母亲。以前也常梦到母亲,尤其在一些重要节日,但像这样一连三天都梦见她却是头一次。我不知这预示着什么。
算起来,母亲离世已有十年。而在梦中,母亲依然是生前模样,面容温婉,说话柔声细语,穿着洁净的素色衣裳。梦中场景是日常的,我和母亲置身在老式屋子里,光线不是很好,使得一屋子分不清年代的老式家具更显陈旧。不识得那些家具都是些什么木料制成,但见立起双开的柜门和八仙桌面上都泛着乌棕色的微光。我们在其中自如地穿梭走动,对话着什么,有时似乎在为家具的摆放位置争论,有时又是我神采飞扬地向母亲描述着什么。以前总是这样,当我在外面听到见到了什么新鲜事,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绘声绘色讲给母亲听。母亲多数时候会赞许地看着我兴高采烈喋喋不休,但有时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耐烦理我。母亲爱听戏,记忆中,她常在周日的午后将家中的青砖地面洒扫干净,燃起一支檀香,母亲就在香气缭绕中坐下来,在收音机里京戏的唱腔中长久地沉默,面容如水般沉静。那时的我虽还小小的,但已能分别出母亲与别人的不同,这种不同又很难具体地描述出来,它就藏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中。长大后受母亲影响,我也喜欢戏曲,《锁麟囊》、《春闺怨》、《牡丹亭》……我觉得母亲身上那种不同,其实就是她天生的大青衣气质。
我很喜欢看母亲整理衣柜里的旧衣物。那时候一进初夏,母亲就把各屋的窗户打开,让清风穿堂进来,然后把收藏在柜子里的衣物一件一件拿出来通风晾晒,其中有母亲珍藏的一件姥姥生前用过的衣物,那是一件宝蓝色缎面金线刺绣的旗袍,晚清时候的老样式,华丽中泛着幽幽夺目的光泽,让人喜欢又夹杂着些微微的恐惧。仿佛这不是现实世界的,而是属于一个梦幻的另外的世界。我不喜欢满屋子散发的樟脑味,但我喜欢看母亲把那些衣物仔细展开了,再仔细叠上。这时候我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小心翼翼的,怕惊动母亲。但这些细节都一一印在了我的脑海,我的记忆深处,包括母亲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仍细心呵护的精致的美和生活方式。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自己的内心里,这后来也影响到我。
于是,恍惚间,梦中的我又一下从小时候飞跃到结婚成家知晓了母亲病情后的年月,我在脸上带了加着十二分小心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纵声的长哭!我常常就是带着这种前一刻还兴高采烈后一刻已纵情长哭的情绪从梦中醒来。睁开眼,老式家具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晨光照进现实中的一切,而我还在无声地抽噎。我努力把神魂从梦中拉回来,当逐渐认清了眼前今夕何夕,更要努力抑制住的是刚才还在梦中栩栩如故的母亲,睁开眼已是离世十年的悲恸。而那些在梦中熟悉的老式家具,即使在我小时候的家里,也并未出现过。
之所以在本文开头讲到母亲,是因为年岁越长,越深刻觉察到,我是逝去母亲在这个世上的延续,就像血管中流着母亲的血液,此生无法真正和母亲分开,无论梦里还是梦外,无论写作、绘画、还是其他,我似乎都在代替她活着。
二、
前面说到了旗袍,说到我小时候见到旗袍后留下的深刻印象。后来我更知道,旗袍是源于旗人的服饰,我恰恰有着旗人的血统,还因为旗袍最能凸显女性之美,我渐渐变成了一个旗袍迷。迄今为止,我的诗和画都与旗袍有关。
但旗袍真正成为时尚是在民国。有学者指出:旗袍是现代女性解放的象征,民国时期追求思想解放和进步的女性几乎无人不穿,并成为一个标志。旗袍亦古亦新,亦中亦西之特点,以及其亦隐亦显呈现女性之美的特色,为不同年龄、不同国籍的女性接受。我写过一组诗《走在民国的街道上》,被一些评论家视为我的代表作,其中的女性形象,就是穿旗袍的民国女子。我后来画画,大多也是画旗袍女子。我出版的两本书:诗集《杮子树》和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里面随处可以见到穿旗袍的民国女子。
那么,我为什么独钟民国?前一段时间,百岁文化老人周有光先生有一个说法,他说他经历过五个时代,“文化上看,最好的是民国时期。国家有民气,民众有文化,学界有国际一流学术成果,社会有言论自由,教师能教出好人才。现在说大师,都是那时候出来的。你可以一个一个查查,都是。这是事实,清楚得很,不用辩论。”其实民国也有很多问题,史实有记载,我不再复述。但是我们没经历过,作为晚辈,我们看得可能还要浪漫一些,因为时代远去,印象里只留下那些好的部分。
民国是中国现代的开端,也是民主、自由、平等、女性解放等概念逐渐进入国民心中的开始,但传统文化中古典美好的一些部分还在继续,还有所保存。可以说那是一个既新又旧、亦中亦西的时代。关于民国已经有各种高论,我却只取那美丽的部分。
关于《走在民国的街道上》这本诗画集,最初的想法是为我《走在民国的街道上》的组诗11首配上画。我自小习画,大学时学的也是美术设计专业,诗画合一似乎更能全面地诠释出我的一些想法,绘画的直观效果可以直接弥补文字的局限。然而画着画着,思路不由得就超出了这组诗的意境,于是以民国、江南等意象为背景,以心灵与现实为观照,生发出了更多的画面。
一些诗友知道我有民国情结,却不知我这民国情结绝非来自近些年才掀起的民国热(国内能够掀起民国热,恰也说明我的这一情怀,也是更多人之向往,它反映出更深层次的文化、历史等方面原因,值得细究),而是更早,早至我的少年时期。在这里我就不再赘述。
总之,旗袍与民国,几乎成了我诗和画的专利。连谢冕老师在为我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写的评论《择取一个时代的美丽》里也说:“令人惊异的是,出现在她的画中只有女性,而且她们都是一身优美的旗袍(偶尔也有裙装,那裙装也是民国时代的、同样迷人的裙装)。那些女子都有一份远离尘俗的沉静,有些忧郁,多半是在沉思。陪伴她们的可能是一盆兰草,可能是一杯微温的茶,可能是一架老式的留声机。”
确实,我向往栖息的正是这样一个古典与现代相融汇、讲求精神质量与文人风骨的清明自由世界。我用我的诗画描绘出我所追寻的,而现实生活中正在日益消逝的美好,以及对当下流俗的反叛。我要表达的并非唯美本身,而是与现今这个充满物欲缺乏精神修养与传统美德的不能令人满意的生存现状的对抗。甚至,它成为我的某种信念,如我的诗句:只要你还在,流水就冲不走我的民国。我的民国是船,踩着万顷碧波。
三、
江南是我偏爱的另一个主题。
我曾经说近年来我偏爱民国与江南两大主题,是因为其中有我的寄托。我喜欢旧时代的新气象,所以写民国画民国。民国值得追忆,是因为那个时代旧中有新,如自由、民主、开放的氛围,社会普遍流行对新事物的热爱、对平等的追求、对女性解放的呼唤等等,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是一个小结;我也迷恋新时代的旧事物,比如戏剧。我最近在画昆曲人物,以江苏青年昆剧表演艺术家单雯为原型。因为昆曲是中国最古老的戏种,发源于苏州昆山,它保存了传统的江南之美。而江南之所以美,正是因为新中有旧,保留了相对完好的传统风物之美、人情之美、生活方式之美。
我给江南诗人潘维写过一篇评论,里面也谈到我对江南文化的喜爱。我说:江南,在中国的版图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历史上就重文化,崇才情,骨子里透着风雅与多情,江南文化代表了一种文艺化美学化的精神生活方式。江南融自然、情感、生活与艺术于一体,将文化消融于美,呈现一种经过了文化熏陶的审美化的生存方式和价值,也有人称之为“诗性江南”。潘维有一次在发言中说:江南就是美丽中国的雏形。我很认同这一观点,这些年,我一有机会就喜欢去江南。
江南还是美之生活化日常化的典范。江南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段栏杆,一座亭子,小桥流水,曲巷深院,无不美丽,让人沉迷。
总之,我愿意通过我的努力,将现代与古典融合,以及中国古人的诗画合一有所探索和承继,我希望自己是美的发现者和表现者,恰如我在诗歌《樱花记》里所说的:
我的眼睛只看见了美的东西
世界已是满目疮痍,能看到美
才是一种能力,我情愿做一个美的饕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