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
梅花落
杨方
老人说,一棵树龄三年以上的树木,就会有东西附在上面。具体是什么东西,说不清楚。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这个我信。我不太敢到枇杷树下去,也不太敢去槐树和桑树下。杨树也不好,骨头一样白的树干上高高的蹲着黑乌鸦,乌鸦是巫婆,它一开口,天下就会有大事发生。
我在梅林里看见有些梅树一半开着红梅,一半开着白梅。有的是红梅中伸出一支白梅来,格外的白,像白绫。这样想会觉得浑身发冷。还有的梅树,一树红梅,突然冒出几朵白梅,像思想的影子。
这一定是成了精的梅树。我不知道梅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虚构的。就像我写小说,很多时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
小时候我在苹果园里见过一半结着红苹果一半结着青苹果的苹果树,我对这棵树充满了好奇。我想不明白它怎么就长成了这样。青苹果酸,红苹果甜。它是怎样吸取了大地的养分,把它们分成酸和甜,一丝不乱地输送到不同的枝桠上去的?会不会哪一年输送错了,变成红苹果酸青苹果甜。这完全有可能。我经常跑去苹果园看这棵苹果树。有一年这棵苹果树一个果子也没有结,看苹果园的斯德克老汉说苹果树老了,不会结苹果了,应该把它砍掉。斯德克老汉说这话的时候苹果树一定是听见了,苹果树知道人对它起了杀机,第二年,苹果树拼命开花,结了一树的青苹果和红苹果。
我还见过更奇特的树,一半结着桃子,一半结着杏子。在柬埔寨的吴哥,我见过一棵树杀死另一棵树,它把自己的根扎在别的树身上吸取养分。别的树死了,它活得很旺。这棵树让我感到害怕,我站远远的地方看,怕离树近了它会伸出根须来吸食我。柬埔寨导游说过这树的名字,但我忘了这树叫什么。我不想记住这棵有魔鬼附体的树。
同时开着红梅和白梅的梅树让我觉得诡异,我称之为妖梅。芭堤雅的人妖,在我看来那就是妖。一个男人,摇身一变,成了美女,这是妖才有的本领。人要修炼成仙,需要上千年的时间。修炼成妖,起码也要三百年。大多数人还没有来得及活到三百年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们几乎看不见妖,也遇不到仙。现在医术发达,把人变成妖,是件很容易的事。人间妖太多,也是件可怕的事。
梅林里开两色花的梅树,一定是成了精才长成这样的。看梅的人要切记了,要绕着那成精的梅树走,不要到那梅树下长时间的凝望。成精的梅树懂读心术,看梅的人若起了喜欢它的心,它会有所回应。初八晚上一同来看梅的洪波,对着一棵梅树多看了几眼,他还没有回到家,就脸色苍白,身子虚虚的发起烧来。他一定是在梅树下失了魂。他得去找梅树要回自己的魂,病才能好。
我想弄清楚妖梅是怎么回事,如果是特意培植成这样,以怪为美,这审美也太那啥了。问明修师父,答梅是从湖州的梅花基地移种过来的。基地的人刚好也在寺中,带来了绿梅茶,可以品尝一下,顺便解开疑惑。
绿梅茶我第一次见,不过是些未开的小花苞。放几颗在青瓷的杯子里,开水冲下去,绿梅瞬间绽放。那惊艳,让一个写诗的人找不到词来形容。
我的确是被惊到了。我原本心疼这些花苞,没有开,就被摘了。现在知道它们原来可以以这样的一种形式来开放。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绽放,比生更美。
漂浮水面的梅花,散发着梅的气息。喝一口,梅香入心,入肺,入五脏六腑。梅花基地的人说绿梅是一味中药,可以化痰。至于同时开出红梅与白梅的梅树,那是技术失误。红梅是嫁接在白梅树上的,白梅长得快,红梅长得慢,所以要将红梅嫁接到白梅树上去。这样,一不小心,白梅原先的枝干就抢着抽出枝,开出花来。基地的人是一个从技术层面看梅的人,他懂梅的科属,药性,生长,花期。也懂梅的嫁接。为了消除那些乱开花的白梅,他拿了大剪刀去梅林修剪。他剪一下,梅颤抖一下,掉下几朵梅花。但他看不见,咔嚓咔嚓,动作利索。我觉得这是一个没有安装情感软件的机器人,他整天和梅打交道,却没有爱上梅。梅一定恨这个人。我也是。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离婚才对。
我跟在后面捡地上的梅枝,捡了分给赏梅的人,嘱他们回去插在瓶里,用清水养着。捡的多了,捡到后来,我也开始麻木,仿佛我捡的不是梅,是柴火棍。
我停止动作,站在梅树下思考了一会。我的确需要思考一下。思考什么。我不清楚。佛说觅心了不可得。我又想起一句话,粘着多深,痛有多深。我粘着梅,就会为梅痛,苦头伤害就来了。我不粘着了,也就不痛了。道理好像很简单。这么说,剪梅的人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为自己的麻木很快的就找到了借口。
剪梅人剪到几棵美人梅前,停了下来。美人梅开得迟,他认为那些先开的白梅不必剪掉,留着正好,省得梅树没有看头。等白梅落了,美人梅也就开了。这样交替着开花,花期会长。
一棵梅树,一年里连着开两次花,开两种颜色的花,感觉很魔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