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与菊
蟹与菊
盛文强
石榴树已近迟暮之年,它缓缓起身,晃悠着紧走几步,挨着院墙靠住了身子,就不再动弹了。许多年后,它从老宅门楼上探出头来,扔下大片的暗影,墨绿油漆的木门在暗影里陷落着。门侧的阳沟里有污水流出来,一小片青色的影子在水底慢慢移动。那是一只青蟹,它立着双眼,眼珠一下又一下刺破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去。从那一起一伏的双眼,我感到了丘壑密集的沟底。水向西流去,在一片开阔地里铺展开来,渗进地下。周围开满了简单的花,我的视线到此为止,那只蟹也蓦地不见了,像被一阵风刮跑了一样,它藏到了哪里?或许它也像水一样渗到了地下。那片开阔地里有太多不被我们所知的秘密,大片积水常年淤积,夏天的早晨可见到蒸汽升腾,水面泛着生铁般黑硬的光,这里面不知竖起了多少双密密匝匝的蟹的眼睛,那些细小的目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却足以穿破水面,投放出一道道波纹,水面上掀起密集的漩涡,让人目眩。有人走夜路时看到那片水洼里竖起两根并排的旗杆,他忽然想起,这里平时并没有竖旗杆,想到这里,不敢贸然靠近,抬头望,只见两根旗杆微微摆动着,有时在水中来回游弋,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波纹,天亮后,两根旗杆就沉入水底不见了,老人说那是蟹的两只触角似的眼睛,趁着天黑出来作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并不了解这片积水的洼地,只在路过时顺便看一眼,低声骂几句,然后小心翼翼地绕开。
我在老宅度过了很多年快乐的时光。记得那时的院墙高大,陡峭的四面围墙里鱼虾堆积,游荡着咸腥,浓烈的气息也被围墙切成了方形,长年累月的挤压发酵,像要燃烧起来。阳沟里也不断有漂着鱼鳞的污水流出来,那正是蟹族枝繁叶茂的时节,在村子周围,到处都能看到高举着双钳的小蟹,它们通常是八只脚抠住地,整个身子朝上掀起,双钳举过头顶,不住地抖颤,像要迎战一切来犯之敌。它们有的是和鱼一起被网回来的,也有的是自己爬上岸,跑到村子里的。我们走在院子里经常踩碎几只,鞋底下咯吱响,习惯了也并不在意。那年的春末,我搬开水缸,清洗缸底的青苔,一只小青蟹从那片圆形的湿地里蹿出来,赫然站在院子中央,举起了略带苔色的双螯,它躲在缸底已经太久,也早已适应了淡水。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蟹,体型较小,蟹盖不到二指宽,八条半透明的细腿里注满了青色体液,末端生着倒刺,两只螯机械地一开一合,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不到生命最后一刻不会停息。或许是因为瘦小,才逃过了捕杀,它们像暴风雨一样掠过了半岛的沟沟汊汊。而那些个大肉肥的梭子蟹、毛蟹们却成为争抢的对象,短短几年下来已几近绝迹。
河网密布的半岛上,经常有鱼虾改水,在淡水的后来到了海水,一场暴雨把河里的鱼冲到海里,有的死掉,有的却活下来,出海时经常能网到淡水鱼虾也就不奇怪了。自从那天在缸底看到改水的青蟹,我到海边又逮来十几只,拿衣服兜着,一口气跑到南山脚下,那里常年有几条溪流从山上淌下来。到了溪边,我拎起小蟹,一只只扔进去。溪水清澈见底,最深的地方过膝盖,水底的白砂反射着太阳的金光。蟹触到水面,并没有像石头一样直挺挺地落下去,它频频拨动细腿,坠落的路线变成了平缓的斜坡,这样过了很久才落到水底的白砂上。它们脚一沾地,立刻来了精神,眼睛直立起来,四下探视,接着吐出细碎的气泡,顺着溪水的流向跑远了。几天后,我在溪水下游看见过两只蟹,它们已经适应了淡水。捞起一只来细看,它的背壳被淡水泡得发白,双螯有气无力地摇摆着,看来改吃淡水不是多么轻松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它们,漫长的漂泊在我身上开始了。
再次回来是在秋天,石榴树仍然骑在墙头,鲜红的石榴上下跳跃,和当初没什么两样。刚进院子,我看见一道蟹影,倏地从南墙根斜刺里钻进一丛菊花里,金黄的菊花渐次开放,不断有花骨朵爆开,丝丝缕缕,裂成一朵绒球样的黄花。那只蟹躲在菊丛深处,半边身子被枝桠挡住,一只眼探出来,四下探视,我手里的大包小包纷纷落地,掀起的气浪在院子里回响,那只蟹受到惊吓,疾速挪动八条腿,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偶然的机会,它离开了海滩,在渔家院里住下来,我忽然想到那年被我扔到溪水里的十几只蟹。突如其来的暴戾,它们默默承受了,寡淡的溪水成了它们的家,或许,一场暴雨会使溪水暴涨,把它们冲回老家去——许多年后,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一个孩子一时突发奇想,毫不费力地把它们掳走,这超出了蟹的认知范畴。在它们面前,我是难以预知的神秘力量。那么在十八年后,送我远走他乡的又是什么力量呢?
到了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总是出现像毒蛇似的疯狂喷着信子的菊花,还有院子里蹿来蹿去的蟹,它们眼神诡秘而又落寞,似乎意味深长的注视,让人不寒而栗,曾经多么熟悉的院子,忽然变得躁动不安,在这样的院子是难以入睡的。几千年前,半岛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它们是这里的早期居民,我们都是后来者,平地而起的房舍和道路,于它们而言,和礁石没什么两样,这里是属于它们的,它们是这里恒久的居民,而我们,只是早年间的漂泊者的后裔。
那天晚上我忽然梦到菊和蟹铺天盖地,先是挤开房门,遍地流淌,继而淹没了屋舍,淹没了村庄,菊的花蕊悬浮在半空,一派黄光,凛冽的香气使人沉醉。我不知身在何处,慌乱中顺手抓过一只蟹,这是一只肥硕的蟹,铠甲的接缝处肥得快要爆裂开来,像一只熟透的石榴,足以塞进手指。蟹壳顶端传来一阵阵彻骨的冰凉,出于恐惧,两簇细腿扑楞楞直响,它后背上近乎绝望的抽搐令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