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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开明街了【短篇小说】


 
 
 
                                           我想去开明街了【短篇小说】
 
                                                                         古岸
 
我就是那个叫鱼生的人,我奶奶测了八字,八字主顺,在大海里,像鱼一样自由,顺溜。“排长”让我写的第一封信可以算作我的第一篇课外作文,托了排长的福,以后我们岙里的信基本上都是我包了。岙里人外出当兵了,读书了,跟老家人联系了,甚至打官司写状纸了,便捉了我代笔。即使使我不会,他们仍捉住我不放。也没办法,这个岙里实在找不出懂点墨水,能识文断字的人了,好吧,我就这样滥竽充数着吧。信的内容乏善可陈,见字如面,家长里短。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排长让我写的信:亲爱的苹......  
那一年的冬天,17岁的彩苹袅袅婷婷地晃入我们的视线时,我们还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两年不见,彩苹变了很多,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从山岗下来,二三百米的路程,聚在岗墩的人一个一个的猜,几乎把几个村子但凡有些交集的人都绕了一遍,包括排长在内没有一个猜对。她这次来是参加她小伯的婚礼。我至今还记得岗墩的人瞬间静默的样子,移动的风景搬至眼前,人们才恍然大悟,哦,是彩苹啊! 这一声里间杂着各种味道,隐含着简单问题复杂化的失落。彩苹大方地一一打着招呼,某叔,某阿婶一路照应过去,对着排长笑了笑,然后波浪头一转,折身向家里走去。皮鞋磕在石子路上的声响久久回荡,排长望着她的背影好长时间没回过神。有人杵了杵排长,发什么呆啊,你应该去看看啊,明天,或者找个机会,女大十八变啊,看牢。
 
这个岙口一面朝海,三面环山,岛民捕渔为业,靠海吃海。老大阿通出海已一个月了,这一次的收成不错,他伏在驾驶室的前台上,望着风平浪静的洋面,一边悠闲地抽着烟,一边盘算着渔货卖到哪个市场合算。一个月没回,是有点想家了。他招呼弟弟阿海、伙计阿兵收网后准备起锚回家。阿海的心比哥哥急,板着手指,计算着回家的日期,自从定下东村的亲事后,恨不得日子会飞,自己能安上翅膀,随时飞到未婚妻旁,要不是哥哥盯着,逮个机会搭艘船就回家了。阿兵刚刚入船当伙计,晕得迷迷糊糊,巴不得早点爬上岸,扔在床上睡几天安稳觉,在船上他看一切都在晃,要命的还吃不下饭。
桅杆上的旗帜喇喇一响,起风了,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瞬间就风云突变,老天随便伸出一巴掌,“啪拉”一声,雨如同幽灵般的高大影子迅疾把四周罩住,一片混沌,分不清东南西北。咔嚓一声,起网机的网绳断了。阿通抓住方向盘,朝机舱间喊道,开足马力,迎着潮水顶住......
我那时跟着妈妈在地里拔玉米,空旷的地里没有一丝风,脸上的汗水恣意地流下又烤干,咸咸地渍在眼角,不知名的虫子像小型飞机一样四处轰炸,大腿一记面孔一记,十分烦躁,要有一盆冷水兜头烧下来就好了,或者含一支赤豆棒冰,我心想。我催着妈妈快点干完活,去井潭洗个冷水澡。其实多半是想快点回去,看一会小人书,谁愿意留在这蒸茏般的烂地方,排长从船上带来好几张画报还没好好看过呢。妈妈本想锄完草,再收拾一下地头,见我如此不耐烦,一边数落一边加紧了速度。在拾掇完最后一茬地时,我们抬头望见了东南角天空变了颜色,殷红一片夹在两山之间,妈妈嘀咕了下,这天是奇了怪了,有些反常。不一会儿,一片乌云慢慢移过来,像电影幕布一 拉,风打着尖厉的哨子甚是骇人,地头一片狼藉,妈妈和我撂下篮子仓皇而逃。回到家已成小河,四周被一片咆哮声围住,窗外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两人手忙脚乱地拿棍子、扁担顶住门,用水桶、面盆盛屋顶漏下的雨水。妈妈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老天菩萨保佑。我觉得很有趣,比玉米地里干活有意思多了,刚才的热气一下子收进,凉爽刺激,望着妈妈庄重的样子,想笑但又不敢笑。
 
彩苹的屁股包得贼紧,她是怎么穿进去的。他说他看到她光滑的腿,这条腿最近老是在他的眼前晃,晃得他睡不好觉 。排长闭着眼睛想着,以前,夏天她穿着一条两色的连衣裙,瘦骨伶仃的腿,满是疤痕,粒粒质质,红药水、蓝药水涂得色彩斑斓。她说,要有一瓶神奇的药水就好了。
她那时梳着辫子,个子还没长开,每年的七月七,他帮她摘槿树叶,帮她拎水,他记得一铅桶水倒下去,没收住手,整桶泼在她身上,她惊叫着一声闪开,跳着脚大骂,烂排长。她追着他跑,追不上他,蹲在地上哭。他停住,慌措地望望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真哭了,哭作猫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冷不丁摘下拖鞋甩过去,打在他的档部,他捂住夸张地滚倒在地,咦咦啊啊地装佯。她则刹不住地笑,唏哩哗拉,拢起还未沥干水的头发做着鬼脸。他立起来,冲着她喊,将来你要做我老婆。她恼了,拎起另一只拖鞋追去。他跑她追……
她用凤仙花涂手指甲,脚趾甲,殷红艳丽,她张开手,问他好看吗?他傻傻地挠头,像个妖怪。她生气不理他,依然我行我素。过不了几天,她又跟着他,烂排长,烂排长的叫。有一天,她爸爸对她说,以后你不能"烂排长”“烂排长”的喊。她喊他排长哥哥。他抿着嘴,偷偷笑,排长哥哥。
 
阿海哭着叫,哥,船发动不了。阿通咯噔了一下,脑子还来不及打转,一个浪头已从驾驶室盖过来,嘴上喂了一口海水,凭多年的出海经验,他知道,遇到龙卷风了。他没慌,两只手加上身体的前倾力量使劲扣住方向盘,捋直船的方向,顶着浪口。只要船不打横,浪头一时三刻还吃没不了船。这样的时刻他不是没有碰到过,十四岁跟爹爹下海,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摸着海的脾性一步一步,熟练地成为一个老大。他知道这个时候容不得他慌张、走神,更不允许他临阵逃脱,现在这个时刻还能逃到哪里去。他撸了一把脸,使上了劲。船底卟卟发响。
阿通爆了一句粗话,娘的,人在船在命在,得抢时间,他定住神,朝阿海吼道,快去斩断绳缆。他明白,把船开到洋面,迎风停住,扛过一阵,就有可能化险为夷。他再次吼道,人全部出来,到甲板上来,把排长拖起来。
一个时辰不到,天与地就分清了。岙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明朗,东方的天空扯去幕布,清水洗过一般。山和水之间一道明朗的边,整个村子静极了,人们不约而同地走出院子,聚拢在岗墩,(暂时顾不着被风水撸得乱七八糟的家),大家伸长头颈向东南方向望着,捕捉着海上传来的讯息。老人们不响,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有人在地上插了香,跪伏着念念有词。快到晚饭的时间,磨盘山咀出现了一只船。
船开得很慢。人群越聚越多,眼神好的人开始猜测这是几号船。
 
排长盯了我一会,把你的裤子脱下来,我来试试。我不解地说,要撑破的。
撑破了陪你一条,行了吧。
我扑哧一一声笑了出来,想想也蛮好的,当真能陪我一条,我又有一条新裤子了。在岛上几乎是齐整的统一,男的女的差来不多,要等一件新衣服要等到过年。彩苹那天穿的牛仔裤,岛上是没有一个人敢想,更不肯穿。那天,排长盯着这个彩苹的裤子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整个人像是怔住了一般,开明街带来的不一样,一下子冲破了他的心理防线。排长一只腿支撑着,另一只脚不停地打转,摇摇晃晃,好不容易套进去,像极了一根冬天里干瘪的柴木棍。他踮起脚跟,扭起来,夸张地一左一右。问我,是不是这样?我说男的穿成这样难看,我看见了你的鸡鸡。我笑得差点岔气。
那为什么她不难看呢?
因为她没有鸡鸡,你的鸡鸡凸出来,难看死了。
那要这样,加点扮相,他顺手拿起桌上的镘头塞进上衣。他边走边抓着胸部,塌着腰,挺着腰,脚轻轻抬起,又放下,像跳太空舞。我们哈哈大笑,排长跑过来,把手伸进我的胯里,摸我的鸡鸡,我毫不示弱,一手扶档,一手进攻,肉骨实实的一根东西,比我大多了。
排长感叹说,哎,你还是个小孩子,她好像大了许多,走在路上,真是认不得了。我也想到去开明街了。
 
船没有冒黑烟,也不像插“蜡烛”的样子,只是开得有些慢。先是沿着山咀来回逡巡了一趟,又泊了一会,再慢慢朝着岙口的方向驶来。
是5号船,眼尖的人依着船的模样打出底稿。这几个字像枚针扎在耳朵上,扎在心上,异常清晰。大家不敢大声吐气,屏住呼吸,静静地观望着。黄昏的那抹黄终于跃下去了,没有一个人跑去码头,有几个小孩迈开脚步,回头一看大人们严峻的神情,又收住了脚。静默地人群被钉牢一般,渗进将晚的夜色。
船身轻了许多,应该是网具类小事故。终于有人暂时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人群有些松动,陆续有人回家做饭去。彩苹妈对彩苹说,回家去。菩萨保佑,顺利,她喃喃自语。
 
 彩萍的屁股绽开了。排长跟我说的时候,呵出的热气痒嗖嗖,似有虫子在我耳朵边爬。排长用手指了指彩苹的屁股。屋里的吵声太闹,七嘴八舌,大家都在看新娘子,彩苹的小阿伯今天成婚,刚进入三拜天地的环节,人声鼎沸,乱得欢天喜地。彩萍站在我们前面,被司仪一句有“色彩”的本地隐语语带了进去,毫无顾忌地呵呵地笑着,一颤一颤,胳膊靠着一根柱子上,富有曲线的腰身蜿蜒而下。排长用手指了指,说,你去摸一把,这些小糖都给你,还有一包动物饼干。他扬了扬手,两只眼睛打架似地闪着。在刚刚过去的一个环节,没有抢到小糖,我憋了一口气,一门心思地观察着动静。早上,我向阿妈打听过了,拜天地结束后,桌上的食货可以抢的,我盯着桌上的糖果不说话,随时准备抢跑。排长突然拉起我的手,快速地向彩苹的屁股移去。然后,他装作没事样,发出几声奇怪的叫声,推着上我往前挤。我面孔绯红,仿佛做了一件极不该的事,手指火辣辣地烫。彩苹的屁股紧绷而富有弹性,许多年后,我一直记得,我看到了彩苹内裤的折痕。若干年后,它时不时地闪入我的梦中。
排长果真没有食言,把一包小糖塞进了我的袋皮里。接着他又掏出了一包动物饼干,在我面前晃了晃。说,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烂排长。我在心里骂了一声。烂排长的绰号不知是谁取得,从我记忆起,我们村里的人都这样叫他。他的真实姓名倒是退而其次了。这个称呼,最为高分贝地响起时,一般是在晚上或者早上,他的妈妈沿着山岗墩,像西北风一样声势浩大地刮来,烂----排------长-----“声在排里转个弯,转着转着又高了上去,快要跌下去的时候,像是有人扶了一把,长字瞬即接上,翻山越岭般地穿过山岙,直至灌进我们的耳膜。每当这时,我知道,排长又讨他妈打了。一个逃,一个追,这样的情节我们再也熟悉不过了。
当然,烂排长我们是不能当面叫的。他妈妈能叫,其他人背地里叫,而我只能在心里骂。上回的事,幸亏彩苹没有发现。如发现,我一定揭发这个烂污排长,决不能让排长的阴谋赖在我的头上。烂排长说,替我写封信。我笑了,读了六年书(他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连一封信也不会写。他说,其实信他是会写的,主要是字写得太难看,跟蟹爬差不多,拿不出手。信的开头是:亲爱的苹。从他的口中突然跑出这么歪腻的字眼,我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恶心。
 
海那边是什么?很多时候,我们常常坐在院子外发呆,我们从没出过这个岛,外面最多是一个小时的乡中心,脚程之外呢?路的尽头呢。世界对我们来说是一片空白。学了一万,我们就比一万大的数是什么,某一天说出“亿”,眼睛闪闪发光,以为到了极限。过几天有人话出“兆”来,傻了眼,十兆,百兆上去。不肯认输,一个一个往上跳。实在说不过了,我们就用“无限”来穷尽,“无限”也不肯歇,用无限加一。海那边是什么,我们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我们就比中国与世界,比太平洋,说急了,仍是用打架来解决。我们想没有比海更大的东西了。船在海上就像一只小小的倭豆壳。这是排长入船上跟我说的话。我不相信,船在海上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东西。
长大了想干什么?好像也不知道。写过作文,医生、老师、科学家.....我还是老实地写了想当一个和父亲一样的渔民,太遥远的东西我想像不出。老师夸了想当科学家的同学,我伏在桌上,科学家研究什么呢。排长的作文是一张空白纸头。彩苹也不知道,她曾经说过,长大了去开明街,到她外婆那去。做个裁缝,她扭过头来问我们,给你们做件新衣服?
宁波开明街有多远?
不知道。
 
您好!上面六个字,我们都没有打疙瘩,一气呵成。接下来,排长就陷入了抓狂之中,头开不下去。他的意思是,两年不见,你变了很多,我想跟你谈谈。你的身影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掏浆糊。他赖我没有把这意思表达好,两人差点为这事吵了起来。排长有些火大了,一把抢过我的笔,撸开袖子。他沉吟了很久,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慢慢聚拢,始终落不下笔,硬生生地僵牢。我仿佛看到排长咬着笔头,坐着教室里,或者在临上学的时候,数1到100个数。当时,有个规定能顺利数出一百个数才能上小学一年级,为此,排长比别人晚上学一年,准确的说是被一百个数拌了一跌。他吸了一口气,沮丧地把纸头撕掉,对我说,好吧,好吧,就按你的意思。我笃定地接过笔,工整地写上:亲爱的苹。
排长最后定稿的信纸是香的,里头还描着花。
排长把信仔细地放进信封,闻了闻,说真香啊。向上一扔,一个虎跳过去,转身接住,看得我目瞪口呆。交给你了,他说。
 
彩苹来看排长的虎跳,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个早晨冷洌的空气里一下子弥漫了香气,准确地说,我们是被一阵香气唤醒了。排长为此还打了个喷嚏,他似乎停顿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慌急地立了起来,披上罩衫,搓着手,讪讪地笑着,说,起得这么早。
鱼生说,你当老师了。
别听他瞎说,他转头看了看我,眉毛跳动了一下,转过身又不知如何招呼。彩苹蹲了下来,托着腮,说,怎么不打了。微风吹过,她的波浪头轻轻扬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排长的虎跳打得真好,空翻、侧翻,锂鱼打挺......每一块肌肉,每一次用力都恰到好处。相比之下,我就显得笨拙了,腰、手、屁股总不会配合在一起。事毕,排长挠挠头,嘿嘿一笑,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怎么,排长的身上都是汗。对面的山峰隐约可见,排长说,过了那坐小岛,再开一个时辰,就可以到宁波,其实很近的。
小时候真有趣,我们都回答不出长大了干什么?现在想想我们仿佛都是预言家,你捕鱼,我学了裁缝,进了服装厂。以前我觉得我们这里很大,这岗墩也那么大,学校也大,海更不用说了。现在看看,都这么小。小小的村落,看来看去都是这几个人,这里吆喝几声,那边都能听到。每天太阳落下去,又升上来。海水涨了又落了,我看到的每个人都没有秘密,连身上的一块淤青,一个印记长在哪里,都一清两楚。你原先看上的,反过来未必能看得上。你原先看不上的,现在看看也挺好的。
阿兵,你说是吗?
排长木愣愣地站着,像是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哎,别动,你头上有只螳螂,排长晃了晃头,螳螂一跳,跳到了他胸上,彩苹立起来,轻轻一捏。我看见排长闭上了眼睛,像触电般地发抖。彩排问他,怎么了。排长摇了摇头,咕嘟不出一句话。弄得彩苹倒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用手夹着螳螂的颈部,说海上捕渔很苦吧,排长说,习惯了还行,你看我长胖了。就是睡不好安稳觉。海那边还是海,无边无际的海,看得人都厌了。
 
彩苹小伯婚礼前前后后,彩苹妈妈最为忙碌了。她奔进奔出里外张罗,各种用度细帐一遍一遍筛选敲定。新娘子端茶时,彩苹妈妈消失了几分钟。司仪一阵高呼,大嫂开大红包。有人开玩笑,大嫂害羞了,倒回做新娘子算了。她从里屋出来,一迭声地应着,来了来了。她轻轻入座,瞥见旁边的位置空着,似乎有些许的停顿,低头掏出两份红包递到茶盘,一份是哥哥的,她轻声道。彩苹眼角泛红,转身奔出屋外。
司仪高声唱和,背书样的进入下个环节。
人们除了贺喜外,还一个劲地夸彩苹越来越好看了,过几年,可以找婆家了。还侧面打听有没有中意的人。彩苹妈妈打着马虎,还早呢,还早呢?这个年纪在渔村也是正常的,在城市里可不作数。彩苹妈妈无比自豪地说到了宁波开明街。于是,又有人开玩笑地说,说不定已经有人了。
彩苹妈叹口气说,不过,长大了,翅膀硬了,我隔海过洋平时也管不着,这不她说,过年还有几个朋友一道来,我啊,福没享,苦头有得吃了。
到那时,你也做不了主。上门女婿上门来了。几个妇女一边整理家什一边打趣。
看她八字了,八字对了,男家差不多就行。最好还是不捕渔吧,她爹?!彩苹妈妈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
 
船还是慢慢靠了码头,船上的人没有出来。过了一会,船上放了几只炮仗,然后就听见阿海一声“哥啊,我们回家了“。彩苹妈慢慢地像一块木板一样倒在了地上。
排长后来说,眼看船要翻了,我还在船里吐得昏天黑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走出去时,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脚软绵绵,根本立不牢,只觉得脚一软被网衣拌住了,再接下去,我就在海里了。我拼命地喊,哭。两只手乱抓,但没有用。我想我要死了,你晓得我脑一片混乱,我使劲挣扎,把头露出来,不停地换气。是阿通伯,跳下来,用网刀割破网衣,把我拉了上来。你知道浪有多高吗?三层楼那高,船像一张纸做的,散了架。我攀住缆绳爬了上来。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太可怕了,鱼生,排长说着抱住了头,嘤嘤地啜泣着。
 
 
鱼生,我发觉彩苹变了很多,她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了。排长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个电影画报的女明星自顾自地说着。排长在床边贴了一排,不要的都送给我了。不知为什么排长喜欢看,我也喜欢看,她们有种不一样的味道,偶尔会侵入到我的梦中,直到有一天,我做了面孔发红的梦,我知道我的青春期也像排长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到来了。我梦见了彩苹饱满富有弹性的屁股,这一次,那只伸向它的手是我。排长一记耳光甩过来,他说彩苹是我的,你为什么要抢。排长一边打我一边哭。我是在某个午后醒来,像发病一样躺了一个下午。我不敢明目张胆地贴,我只能偷偷地塞在床底下,妈妈像警犬一样鼻子灵着呢?若被发现,我半条性命没有了,妈妈是不允许这些色彩花泡的女人画污了我的眼睛。
快要过年的时候,彩苹与一个男的一同回来了。在确定了那个男的真是彩苹一道带回来时,排长反复地向人打听,是不是宁波的亲戚。得到确实消息后,排长再也坐不住了,并把气撒到了我身上,问我,信有没有送到过。我说送到了。
排长跳上床撕掉画报,都是骗人,妖怪,城市有什么好,她不是叫他妈每年送鱼吗?他不知道这些鱼都是海里来的?有本事你不要回来。
排长抱着头蹲在地上,一筹莫展。我们俩就这样蹲着,夜色涌了进来,人面模糊,这一天莫名地长,长得让我们都忘记了吃饭。排长的气胀在肚子里,我肚子里的气难为情地响了起来。而且声音还特别大,我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这声音来的真不是时候。
排长说,那他们晚上怎么睡?排长几乎要哭了,我不能让他们睡在一起。
我下决心替排长看看彩苹到底睡在哪里?我得帮排长一把。我跟我妈说,晚上八点钟到了提醒我一声。
 
彩苹来看我奶奶时比刚来的时候气色差了些,眼泡皮清肿,彩苹说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这几天睡不好觉,老是有狗、猫活动,屋顶嘀落扑落有响动。
这个地方我是怕了,奶奶,一回到家,我就想起了爸爸,昨晚,我又梦见了爸爸,他撞破的半边头真真切切地闪现在面前。我想忘记,但忘不掉,我做恶梦。奶奶……
我奶奶不响,过了一会,说,年纪轻轻有什么睡不着啊,像我老年人,才睡不着,六七点要睡了,早上四五点就醒了,这日子啊是过一天算一天,你们啊,是睡不够,像鱼生,太阳晒屁股了,还推不醒。我插嘴道,这几天猫、狗多,我也睡不好觉,猫、狗看见有陌生人认生,我伏在彩苹耳机旁悄悄说。我边说边笑。奶奶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好好地睡你的觉。
我奶奶告诉彩苹叫她妈妈破个法,写个借条,立个字据,就算这房间是借的。这样,你过世的爸算是知道了,安稳了。总之,试试看,我们这里的乡法就是这样,他也是欢喜看到你。我奶奶一本正经地叮嘱着。
 
排长白天在家里呼呼睡大觉,到了晚上却异常活跃,找我到岗墩打虎跳。其实打虎跳是个幌子,找我做伴却是真的。排长的行为让我摸不着头脑,难道他忘了白天跟我说过的事。我实在撑不了那么多时间,虎跳打完,坐一会儿,我就想回家睡觉,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可排长不让我回家。他让我看着彩苹家的灯,彩苹家的灯灭了的时候,告诉他。
我最气的是,让我看着彩苹家的灯,自己却躺在山岗上睡觉。他头枕着草垛,翘着二郎腿,嘴里衔着一根烟,唧唧歪歪地哼着不着边际的调,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烟星头一闪一闪,远远望去,像一点鬼火,我有些怕。我说,我想回家。我想起了白天奶奶说起过的彩苹爸爸的事--人死了居然还会来?那么我们这地方是不是都是人,那些过亡的人,一个个冒出来,穿着隐身衣,大摇大摆在我们面前晃。彩苹爸爸,我爷爷,还有......
排长拔出一根烟给我,说,想什么呢?我七上八下地不肯把想法告诉他。黑黢黢都是人影,这些人影听见了,弄出响动,这回怕我也睡不好觉了。我小心地告诉排长,彩苹来找个我奶奶了。奶奶说,是她的爸爸欢喜了。他按捺不住,怪没告诉他,所以有响动了。我奶奶说,写个字据,留个借条,算是打过招呼了。我奶奶还问过她,他们还没走拢过。我问排长,走拢过是什么意思。
排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兴奋地跳到我面前,拳头擂着我的胸,把我当成了沙包。
鱼生,拿去。我不喜欢抽烟,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可我喜欢烟的壳子,可以折成纸牌,打纸仗。排长这次奖励很大方,爽气地把崭新的“大红鹰”甩给了我。
 
我以前从来没发现排长能说那么多流利的话,他也从来没向人说过。排长在夜里自言自语,彩苹有朋友,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一点儿也没有准备。为什么她不喜欢我,还要我到开明街去看他。爸爸,你管着他我高兴,你应该知道了,彩苹妈妈写了纸条。这会儿可能睡觉了,可我不放心,你又没有见过他,开明街是好,城里人也好,但他不是一个村子里的,你没有看着他长大,万一他人不好呢?我要看着他,我怕他做乱事。你休息的时候,我来管。爸爸,我妈妈说,我八字不好,是只饿死羊,我饿不死,那年你把我拖了上来,你救了我一条命,我是一条鱼,在海里游的鱼,我不会饿死的。彩苹嫁给谁都可以。但我必需管着,一直管到她出嫁去......爸爸万一我瞌睡了,你要走出来,走出响动来,你一有响动,彩苹就会醒了,我也会醒了。他就不会轻举妄动了......但你不要吓她,她最近气色不好,我怕她生出病来。宁波那边的风水真是好,彩苹两年不见,皮肤白嫩了,你要是看见她或许认不出她来,你不要骂她......我紧张地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闪了出去,我实在困死了。
听见彩苹的一声惊叫是凌晨四五点钟的光景,等彩苹妈妈追出来时,只见彩苹已软绵绵地倒在了院子外。彩苹妈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彩苹,彩苹说有个人,我像是看见爸爸了。
乱讲,彩苹妈妈连忙打断了。如果再有此事发生,下次连羹饭也不做给你吃。她说,老头,你休怪我狠,我已经把女儿拉扯这么大了,你还想怎样?
 
排长来找我奶奶是彩苹回去后的事了,落落寡欢的排长踅进我奶奶黑乎乎的屋子,我记得我们刚好吃完饭,排长进屋后一直垂着头不说话,奶奶拿出些瓜子端到排长面前。排长忽然抬起头问奶奶,奶奶我的八字可以改吗?我妈其实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我想把它改个时辰,那我就是一只吃饱的羊了。我想去开明街看看彩苹,不知道她病好了没?我只想去看看她,看她现在怎么样了?
奶奶,排长说着说着忽然哭了起来。鱼生,我们一起去开明街好不好,一起去。我奶奶怎么劝他都止不住......
我没有把彩苹让我转交给排长的信掏出来,我知道那封信是我写的,我在想多年后,我会认认真真给自己喜欢的女人写封信。不知亲爱的她在哪里,也不知我会不会像排长一样哭泣。
彩苹跟我说,她一直记得那天看见爸爸破损脑壳时排长扳过她脸时的情景,排长哥哥。她轻声地唤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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