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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小而温暖的死 (短篇小说)

                                    一场小而温暖的死 (短篇小说)
 
                                                                            鬼金
 
在这个春天,他再一次成为一个病人。
他感觉到来自疾病的黑暗。
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刽子手,杀死疾病。杀死冬天。因为秋冬和冬春交替的时候,他几乎都会犯病。胃病。某种低落的绝望的情绪也像传染似的,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他幻想过一场小而温暖的死。
这么说是否有些危言耸听了。不。医生就是这么对他说的。你要是再不养好的话,就可能变异,你懂的。他就是带着这个“你懂的”走出医院大门。还有医生开的二百多块钱的药。药。尽管春天已经来临,可是医院门口的公园里还残留着冬日的积雪。多数都是黑色的。这也是雪的一种变异吧。他当然知道医生用的词语是“变异”而不是“癌变”。她是一个善良的医生。在给他写病历和开药的时候,他注意观察她那双手,已经有褐色的老年斑了。衰老已经降临。
他的双腿几乎没有力气。他在公园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水泥的椅子,有些凉。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小说《局外人》,垫在屁股下面。可以说他是一个喜欢阅读的人,但不是一个珍惜书的人。这本书里面,已经被他画得乱七八糟。还有各种形状的折页。他想,再坐一会儿,在积攒一些力气。是的,一个病人,力气对他来说,很重要。力气总是相对于肉身来说,而不是灵魂。他也想不明白,这些年来为什么他的文字里总是在纠结着灵魂,而不是那种复制生活的写作。灵魂让他的文字有一种悬浮感。这是否与他当年从事的吊车工作有关。他没有考证过。如果说悬浮感,他更愿意相信,好的小说是悬浮在生活之上的。他坐在那里盯着面前的那堆黑色的积雪,仿佛能感觉到它的融化。另一堆雪在他的身体里。同样是黑暗的。它们再阻拦着他身体的正常运行。他身体的机器出现了故障。就这么回事。那个叫胃的地方出现了溃烂。是的,溃烂。而且,那个部位很有可能发生癌变。
一对情侣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嗅出他们身上爱情的味道。那女孩的手里还举着个白色的棉花糖。对于他这个中年人来说,他已经不相信爱情。不相信,是因为爱情总是让人死去活来的。他不堪忍受。所以,他更相信性爱。他的耳朵里听到面前黑色的积雪从内部坍塌的声音。他站起来,上去踢了一脚,瞬间,那雪堆彻底塌陷。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脏雪里面埋了一个赤裸的塑料婴儿。能有一尺多长。身上的器官分明。性别清晰。男。他又踢了一脚,把塑料婴儿踢出了雪堆。婴儿蓝色的瞳仁让他感动。他从地上捡起来。婴儿的身上遍布着脏污。他从脏雪的内部抠出一把还算白的雪,在婴儿的身上擦拭着。瞬间,擦拭的雪融化了,就好像被婴儿的体温融化了似的。雪水同样变得脏污。满手都是。他在衣服上把手擦干,又撩起衣角,给婴儿擦干。那真是一个漂亮的,蓝眼睛的婴孩。他下意识把它抱在怀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婴孩的右眼,是的,右眼处只剩下一个空洞。可以伸进出一根手指。他的身体再一次感到虚弱。春风斩面。他哆嗦了一下,站起来,向车站走去。路人的目光神经兮兮地看着他。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抱着塑料婴儿。这样的形象只能让人联想到病人。精神病人。他不会在乎。这么多年,在这座城市,他都是这样生活着。他没有因为写作而变成公众人物。他隐藏自己,隐蔽在喧嚣之中。他用笔名写作。他等的公共汽车还没有来。前面是一个妖娆的女人,在她身上,春天已经提前来临。丝袜。短裙。高跟鞋。上身一件黑色的貂绒的短大衣包裹着那具身体。他看到的只是背影。他喜欢根据人们的穿着和脸孔来判断一个人的年龄。但对于这个背影,他无从判断。因为,他以前根据背影的判断都是失误的。那可能是一张年轻俊俏的脸。也可能是一张苍老皱纹堆垒老脸。更可气的是,有一次看到的竟然是半张脸,另半张显然是被什么烧毁。火或者硫酸。疤痕累累。他噩梦了几天。
公共汽车开来,他跟着那女人后面挤上汽车。沙汀鱼罐头的车厢。人挨人挤着。他怀抱着塑料婴儿看上去引人注目。那些目光藏着厌恶。他看着窗外,突然想起那本《局外人》落在医院门口的公园的水泥椅子上。他喊叫着。疯狂。停车,停车。公车还在行驶。停车。停车。我要下车。司机没有反应。他穿过人群,挤到司机旁边说,停车,停车。司机白眼他说,你让停就停车啊,你以为你是谁?警察罚款,你给我拿么?他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让你停车。他下意识举了举手里的塑料婴儿。旁边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说,他是一个疯子,精神病,你就让他下去吧。这句话,很有效。司机停车,开门。他抱着塑料婴儿,跳下车,向公园的方向跑去。他奔跑的姿态很像《阿甘正传》里的阿甘。后来回忆起来,他也不能相信自己哪来的那股劲儿。
他找到之前坐过的那个水泥椅子旁边,气喘吁吁。根本没有那本《局外人》的影子。公园里有几个相同模样的水泥椅子。他怀疑面前的是否就是他坐过的。转了一圈,看遍了,还是没有。他妈的,长翅膀飞了吗?他骂道。他沮丧,颓然地在一把水泥椅子上坐下。心里面空了一大块。他几乎感觉到那指甲大小的溃疡,加速了腐烂。是的。腐烂。一个正在腐烂的人。在这春天。他想。因为虚弱,他的额头上已经出汗了。细密的汗珠从皮肤里渗出来。身边仍旧干枯的树枝向上延伸着。几丛灌木像患了肥胖症的动物,虎视眈眈地瞅着他。他绝望地站起来,走了。还不时回头看,好像那书在跟他捉迷藏似的,在他转过身去,就会从天而降。这只是幻觉。他反复玩了几次。终于心死,来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出租车司机问,你抱着这么个破玩具干什么?他沉默。食指在那只右眼空出来的洞里,转圈。司机说话的时候,他的食指从洞里拿出来,在玩具的生殖器上弹了几下,发出空洞的声音。司机的眼睛余光看着他,突然靠路边停下来,说,你换辆车吧,我还有事,不收你钱了。他动作缓慢地转着脖子,向左,看着司机说,我操你妈。他其实从司机说不给钱的时候,就有些愤怒了,但他忍着。这次,司机让他下车,他终于爆发了。但他表现的仍旧很慢,骂我司机,又转过头,手在塑料婴儿的脸上扇着嘴巴。你要听话,不听话,我就打你。打完你左脸,打你右脸。又转头盯着司机看,指着塑料婴儿的小生殖器说,这个小东西操你妈,怎么样?是不是太小了?你妈喜欢大的。司机没吭声。他从兜里拿出钱包,捏出一张二十的纸币,扔给司机说,开车,开进你妈逼里。他故意放慢眼珠的旋转速度。司机发动出租车,在转盘转了个弯。他对着怀里的塑料婴儿发呆。那只眼睛怎么就没了呢?他喃喃着。你是这个世界的弃物。我也是吧。他眼睛望着外面,泪水噙在眼眶里。突然,他发现路线不对。转头对司机说,不对,你走错路了。司机也慢条斯理地说,没,前面修路。只能绕行。他说,你这要绕到哪啊?我告诉你,我不会再多给你钱了。司机说,二十块钱在望城转一圈都够了。他没有看到司机眼里的狡黠。路过一个铁路道口,堵车。两个穿黑色羽绒服服的男人。一胖一瘦。瘦高胖矮。胖的有些秃顶。他们站在车窗外抽烟。他感觉他们就像电影里的纳粹密探。其中,瘦子还往车内看了看。他的手指在塑料婴儿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收音机里播放的好像是一个什么热线节目。男主持人在训斥一个女人: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你怎么知道他找小姐,他溜冰。女人说,在我们偶尔的交谈中,知道的。男主持人说,就为这你要离开他吗?女人说,是的。男主持人说,那你当年为什么跟他?你说你也是离婚,不能生孩子才离的。你还说,这个男人喜欢你。我想说,你知道这个男人的那么多过去,你心里好受吗?如果他不是个正经男人,他还会溜冰,还会找小姐。我问的是你,现在,他还这样吗?女人说,我不知道。男主持人说,你是觉得他脏吗?还是怎么的?你就干净吗?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是干净的,可是,这个世界让他们变得脏污了,不是吗?好的女人,是引领着他们的男人前进,上升。你呢?如果你真的爱他,那么过去重要吗?你不是也离婚的吗?你就没有过去吗?你离婚没找他这段时间,你就没有……你……女人哀怨地哭泣着。如果你不能从他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你们还是分开吧……纠缠过去,你会更加痛苦,如果你不爱他了,那就彻底分开……
一列黑色的火车,每一节车厢都是黑色的,上面装满了煤。12345678910111213141516。他眼睛看着,心里面数着。火车过去之后,移动的铁栅打开。人流和车流拥挤着,从对面来,或到对面去。他在人群里寻找那两个穿黑衣的胖子和瘦子。踪影全无。
收音机里突然插播一条通告:各位市民请注意,动物园里的一头大象于昨夜走失,请广大市民如果看到的话,请不要伤害它。及时给我们打电话。电话:50794324
他有些兴奋,嘴里喃喃着,动物园的大象跑了。跑了好啊,所有的动物都跑出来才好玩,那才是本来的世界面貌。其实,如果把所有的人关起来,售票,让那些动物看我们,会更好玩。他呵呵地独自笑着。
司机一直没吭声。他的沉默里隐藏着什么。面前是一座大桥,司机没有径直开,而是左拐。
他问,你想绕到哪儿啊?如果你想让我免费坐车的话,我谢谢你。
司机沉默。
左拐之后,他看到了河。是的,河。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河。可这是初春,河面上的冰还没有融化。3月8日又下了一场大雪,覆盖在河面上。他想起夏天的傍晚,自己喜欢在河边看书,拿着一本书,在堤坝上走了走去,大声朗读。突然出现的一句话,让他停下来,顿住了。折上书页,他坐在河边看着水流,落日的金黄染色着河水。河流变成了金色的河流。黄金。那些金子跳跃着,闪着光,精灵般。而落日带着悲壮,是的,犹如一艘悲壮的沉船,在远处山峦的肩头,慢慢沉落。这落日犹如孤独的宗教,在敞开着它的空虚。你在阅读中一次次填满自己。他再一次打开书页,念着那句话:“在任何情况下,只有一条隧道,一条阴暗的孤独的隧道:我的隧道。在这条隧道中有我的童年、青年和我的一生。”他想到自己的命运比想象中的要孤独得多。潸然泪下。莫名的哭泣,变成一种恸哭。杂草荒芜的河岸,他的身影是那么的孤单。他怀抱着那本书,任泪水流淌。
出租车在河边停下来。司机动作迅速地下车,打开他这侧的车门,喊着,下车,下车。他还沉浸在回忆之中,突然惊呆地看着司机问,干什么?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你把我拉到河边干什么?我要投诉你。司机喊着,少他妈的废话,赶快给我下车。司机说着就上来抓他,他躲闪着。司机把半个身子探进车内,抓住了他一只脚,拖着他。他另一只脚踢到了司机的脸。是鼻子。血从司机的鼻子里流淌出来。司机拽着他的一只脚,把他从车内拖出来。他还紧紧抱着那个塑料婴儿,从车内被拖出来,摔在地上。他喊着,你妈的,你要干什么?你就这样对待你的顾客,你的上帝吗?司机还在拽着他的右脚,他整个后背着地。他说,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司机说,你说干什么?你不是能骂人吗?他说,我骂你什么了?司机说,你他妈的到健忘。你让我把车开到我妈逼里。他说,你能开到吗?如果真的可以话,那么请你帮我送回到我妈的逼里,不,是我妈的子宫里。我相信很多人面对这个世界都是绝望的,想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里,不再出来。你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你他妈的就不用开口出租车了。你可以让人们来一次子宫之旅。司机说,我妈都死了那么多年,你竟然侮辱我妈。要是再有别的谋生出路,要不是轧钢厂倒闭,谁开出租车,还要受你这样的疯子的气,每一天好像都能遇上你这样的疯子,我忍了很久了,很久了,好像每一个人都是愤怒的,愤怒的,除了牢骚,还是牢骚,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上帝似的。我就像一个垃圾桶,每一天接收着来自你们这狗屁的愤怒,怨恨,我都要爆炸了。谁他妈的活得不苦啊。你不会知道,这是我最后一天开出租车,晚上我就要把车交还给公司。因为……因为……不久前,我的妻子和女孩就是被出租车撞死的……撞死的……我现在开车,总是会看到她们娘俩……你上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对,我担心你不给我钱,你崩车……这是习惯性的,但你骂了我,你骂了我……司机吼着,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接着,踢在他的肋骨上。这一脚很重,几乎用尽了司机的力气。他几乎听到肋骨折断的声音。尖锐的疼痛,让他蜷缩起身子。司机说,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疯子,疯子。司机的脚接下来,就没停下,在他的头上,脸上,肚子上,后背上踢着,是的,踢着。他被踢得在地上打滚。但他没有求饶,没有。咬着牙,挺着。在地上翻滚,司机的形象是那么的高大,就像一头猛兽。他的眼睛充血,周围的景物抑或天空,都在幕帘般从上而下流淌着血。是的,血。也许是,打累了。司机点了支烟。因为疼痛,他的心都痉挛了。他躺在地上一口口喘气,像一条垂死的大鱼。那个塑料婴儿,在司机踢打的过程中,一只胳膊也掉了,可怜地躺在旁边。那个空洞的眼窝,是的,空洞,里面隐藏着无限深邃的黑暗,像一个宇宙。穹顶的下面一个人影,旁边跟随着一头大象。是的,大象啊!那大象竟然回望了一下,与他对视着。可以看出大象怔了一下,转身,从那个空间里向他奔跑过来。忽扇着两只大耳朵,长鼻子晃动。可是,在那个宇宙的边缘,是的,边缘。它停了下面,深渊,是的,深渊。他身处的世界相对于大象存在的那个空间是一个深渊……大象僵持在那里……
 
司机也许是缓过劲来了,回到车内,拿出那张他给的二十块钱,扔在地上。开车扬长而去。
他伸展了一下身体,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的疼痛在缓慢下沉,坠落,从身体,坠落到地面,沉入泥土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魔术师手下的道具,开始悬浮起来。是的,悬浮。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他体内的那个溃疡。那个腐烂的病源。好像一切对于他都不是重要的。那个善良的女医生给他开的药散落了一地,各种各样的药片,在阳光下,像一只只失去瞳仁的白色眼球。他想象着司机疯狂踢打他的脸孔,那个身体里充满了戾气的人。是的,戾气。这个世界让太多人的身体里充满了戾气,包括他自己。无形中存在的压力,生存的压力,没有可以释放的渠道。戾气几乎裹挟着人类的大脑,禁锢着悲观和绝望的思想。那戾气就是火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这人的炸裂的牺牲品。这么想的时候,他在内心里原谅那个司机。其实,从医院出来,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的内心已经宣判自我的流放。
他甚至倒退着回忆……
那么结局也许不会是这样的。
他甚至倒退着想了出租车司机的的生活,倒退到他们一家三口坐在肯德基店里面……
他看了眼周围,河面上的冰雪素白。它们是冬天最好的悼词。这么想,他好像对死亡也没那么恐惧了。河面出现两个黑衣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他们白雪覆盖的冰面上凿着冰。
无数的车辆,从他的身边开过。没有一辆停下来,没有。他动了动胳膊腿,还好,除了剧烈的疼痛,还是疼痛。但好像没有骨折。但他尝试了几次想站起来,还是不行。一只手摸了摸肋骨,疼。你是那个肋骨受伤的人。但你无法剔除你的肋骨。你深爱着你的肋骨。只有肋骨的存在,你的心脏才被保护。另一个他想。
路边的行道树被剪成花篮的形状,仍就干枯。
另一个他赤裸着身体躺在宾馆的房间里。身边一个女人在玩着手机,不时因为看到的内容,呵呵地笑着。另一个他尝试了几次,亲吻着她蒲公英的嘴唇,亲吻她桑葚般的乳头,默默哀求着她帮帮他,让他身体里的兽苏醒。可她拒绝帮助。拒绝。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没有。下面萎蔫得像一只僵虫。他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不知道。他只好躺下来,两个人闲聊着。性欲是一个沉睡者,无法唤醒他。但他没有感觉到沮丧,没有。他不知道她怎么想,他能感觉到她已经被他撩拨得下面已经湿润。可是,她就是不帮他,用手或者嘴。是啊!他妈的,我萎掉了。我的生活萎掉了。他开始怀疑她的爱。电视里的杀手举着一把带着消音器的手枪,冲进卫生间里,对着一个正在小便的男人的脑袋就是一枪,血夸张地喷了出来,溅在墙上。中枪的男人萎顿地倒在地上,很快身体的周围都是血,是血,红色的血。他再一次用舌头在她的身上抚摸着,每一个部位……每一个部位……仍不能唤醒它。她说,如果这要说出去谁会相信是你不行,而是怀疑我的魅力。他苦笑。墙壁上的电视里,杀手的电影结束了。他调台。在动物世界的节目停下来。那个赵忠祥的声音在解说着。画面上是两头交配的大象。那么磅礴、硕大、粗粝的,带着泥土味的身体……幽暗中,他转身看着她的侧脸,是那么美。他甚至有些满足这样,没有性,但裸赤着身体的两人,甜蜜幸福地躺在那里,就像原始社会似的。
 
他听到冰裂开的声音。出离的他才回到身体里。我和你。我归于你。你归于我。这个我叫我们。这个你也叫我们。
那两个黑衣凿冰者还在。他们在破坏着冬天的葬礼的寂静和肃穆。还是他们企图从冰河深处找到更多关于冬天隐瞒的秘密和阴谋。他想不明白。他身体的疼痛多少缓解了,冰凉的地面让他的身体失去部分体温。他挣扎着,坐起来,看到很多药片已经被过往的车辆碾碎了,沉积在沥青道路的缝隙里。那个塑料婴儿距离他两尺远,扭掉的一只胳膊距离塑料婴儿两尺远。
他想起前面跟司机说过的话。那关于回到母亲子宫的可能。是的,可能。但当另一个他蜷缩在女人的怀里的时候,对女人说,我要进入到你的子宫里,让你生下我。他抚摸着女人肚子上剖腹产的疤痕。那不是因他留下的,那是另一个男人留给她的。另一个他说,我不想像另一个男人那样,用这种手术的方式,被生下来,而是,从你的阴道里,被拽出来。女人说,你胡乱说什么。明确告诉你,我拒绝生下你。拒绝。另一个他问,为什么?女人说,不为什么。另一个他问,你不珍惜彼此的这份美好的情感吗?女人沉默。她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她又开始跟她手机里的那些人互动起来。她还是,她刚刚转的一个帖子,被屏蔽了。是的,屏蔽。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真相了。她好像很气愤。另一个他去了卫生间,自己抚摸了一下“弟弟”,说,你不能这样啊?你不能就这么萎掉了啦?你要演奏,像摇滚歌手那样,在她的阴道里嘶喊。像你看过的《迷墙》里面的那个平弗洛伊德。
 
另一个他要把她阴道里的钉子、镰刀、砖头、电线、锤子、牙签、子弹、布匹、线麻、玻璃、烟头、石子、药片、飞机的残骸……统统清理出来,只剩下一个湿润的光滑的阴道留给你。
但那是一个不争气的“弟弟”。它失去了上一次的雄风。它不再是那个理想主义者,野蛮暴力地攻占她的身体,打开她,扫荡她,让她呻吟,让她的身体在撞击的过程中,圻裂。然后,你帮助她慢慢还原。“弟弟,弟弟……啊!”他呼喊着。你变成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了吗?是的。你不能勃起。你无法满足躺在床上的女人。那细嫩光滑皮肤的女人。他看到洗手池旁边宾馆提供的避孕套和药品。他拿在手里,犹豫了很长时间,把上面所有的中文说明书都读了,各种功效,吹嘘的玄而又玄。即使依靠药物可以完成一次性爱,但,那毕竟是药物的作用,而他的身体变成了药物的工具。他不想那样。决绝地放弃了。放弃。就当是这是一次理想国的旅行吧。他想。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那个在河边阅读的傍晚,落日带来黑夜。他停止阅读,坐在河边听河水流淌的声音。夜色越加浓重的时候,对面桥下的空地上出现了火。几个人在焚烧着什么。后来等他从桥上过来,下去看的时候,那几个人已经离开,灰烬仍留存着温度。从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那是对逝者的祭奠。也许是对殇河的祭奠。那些相信河神是存在的人们。其实,黑夜总是在夜晚斩首很多人的头颅,只不过,第二天来临的时候,又长了出来。他没有什么可以献祭给河神,看了看手里的书,他扒拉着灰烬中仅存的火星儿,把书放上去。他开始闻到纸页烤出来的味道。弯腰吹着那几颗火星儿。越来越大。直到蔓延着,腾起一股火苗。他转身离开。河面上浮出无数个被黑夜斩首的头颅,观望着他遗留下来的火。火。火。火。火。火。火。火。在死亡的繁星下,闪烁。
 
他看见河面的两个黑衣人,少了一个。他盯着,过了一会儿,只见那个瘦子从水里面浮出来,举着一个箱子。胖子把他从水里面拽上来,连忙递给瘦子什么,只见瘦子仰脖喝着。他们抬着箱子,向河岸走过来。那箱子里是什么呢?是冬日帝国的宝藏吗?还是冬日帝国的所有阴谋……
疼痛让他无法想下去。
那两个黑衣人抬着箱子,从他的身边经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们就像是死神的奴仆。
喂,你们的箱子里是什么?他问。
没有回答。
他再问,那里面是关于冬天的所有阴谋吗?春天来了,你们会曝光那些阴谋吗?你们是谁?死神的奴仆吗?还是救世主?你们……你们为什么对一个春天的病人视而不见……你们的箱子里是对这个世界的治病良方吗?哦,你们是两个哑巴……
那两个人抬着箱子,走远了。
他感觉到身体的疼痛缓解了很多,他爬了几下,来到那塑料婴儿的旁边,他看到婴儿空洞的右眼窝里……
……那只大象从它的空间一跃,来到了他的身边。用鼻子触摸着受伤的他。
他问,你就是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那头大象吗?全城的人都在寻找你。
大象的鼻子在他的头上触摸着,仿佛要把他吸起来。
他问,你要带我走吗?一起逃离这座城市吗?可,可,我的另一个我,还有他喜欢的人,在这里。你不知道,他们赤裸着躺在宾馆的床上一个下午,最后,他还是勃起了,给了她最后的一击……
这时,大象用鼻子把塑料婴儿散落在一边的小胳膊拿过来,递给他。他把它重新安装上。他抱着塑料婴儿,说,对不起了,我不能总带着你啊,还是给你找一个归宿吧。可是……
他四处看着,好像看到了什么。
他向河中央爬去,来到那两个黑衣人凿出来的冰洞旁边。河水清澈。一米五左右大小的冰洞。他对塑料婴儿说,你就顺着水流而去吧,总会有你的归宿的。会的。今年的冬日帝国已经接近瓦解了,春天来了,还有夏天,秋天,明年的冬日帝国也许会另一个样子。
他轻轻地把塑料婴儿放到河水中。它在河水中打着转,好像在留恋什么。他说,走吧。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你可以留恋的了。至于你遗落在这个世界的那只右眼,也许我会找到它。就当给我留一个纪念吧。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右眼球来给你,可我还要留着,未来有更多的美好,等着它们去发现……哎,我不是信徒,我不会诵经超度你……走吧……更远的远方,一定有好的未来在等你……
他的眼睛湿润了。塑料婴儿还在水里面打转。
他听见一阵阵人声,嘈杂。他看到很多人围住了那头大象,是的,那头大象。大象已经躺倒在地上,像死了似的。他知道,那是被射击了麻醉弹。看来是有人打电话给动物园了。一辆大卡车停在旁边。一辆吊车正落下钩子。有人在捆绑着大象。他已经泪流满面,吼叫着,你们,你们不能把它送回到动物园,不能……可是,空旷的冰面,这冬日悼词的冰雪吸纳了他的声音。他的咆哮只能是徒劳的。他同样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就像他不能阻止春天的来临……
看着大象被高高地吊起来,悬于半空之中,放到卡车上。他的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只哀鸣一声……
春天来了,一个春天的病人,在残留的冬天的阴谋中顺河漂走。巨大的冰面是他的无字碑,在不远的日子里融化……悄无声音……成为河流的一部分。同样没有人会记得他——他。他用他的肉身献祭……但也许,动物园里的那头大象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这条望城的河流会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随着他的消失,另一个他同样消失。
直到某一天,那个女人在梦中梦见,也看到了真相。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来到河边,脱光衣服,走进河水里。她流着泪,呼喊着,回来,回来,我愿意让你回到我的子宫,我愿意生下你……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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