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木匠的一生
海岛木匠的一生
谢宝光
我已经老了,村里的孩子喜欢叫我老木匠,城里来的人则一律尊称我为老馆长。其实,老木匠和老馆长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一个人老了,赢得别人出于礼节的一些尊重,而不是他有多大的作为。我这一生平平淡淡,守着一座岛、一片屋檐、一张床,与木头、树根们比邻而居,过着一种恒定的无色的生活。有人干脆戏称我为木头人,我也不羞不恼。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大的成就,但也没有拖累任何人。因此,他们叫我什么都好,只要有人愿意搭理我这个老头。我从未离开过秀山岛,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我只知道每天清早从院子里出来,门前那些山的轮廓还在,不远处大海的浪卷也在,我的世界就是完整的,没有漏洞的。它们一个沉默,一个终年不安地咆哮,我的平静的一生因此显得波澜壮阔。
每天,是一只公鸡把我叫醒的,它的声音十分纤弱,整个村子只有我能听见。鸡叫三遍之后,满屋子的鹰呀蛇呀马呀梅花鹿呀,也都跟着醒了,它们不是被鸡叫醒的,而是被我的脚步声唤醒的。它们听到门咿呀一声,连美梦都懒得做了,立马起身,一个个精神抖擞,嘶鸣起来,保持着昂扬充沛的姿态,整个屋子顿时成了一个热闹的驯兽场。这里面,就数梅花鹿块头最大,叫得最欢快,它站在一块废弃的木桩上,前腿曲躬,眼睛发亮,一看见我,兴奋地要扑过来,四十多年了,每天都是这样。可它忘了,我今年都七十岁了呀,骨架松了,手臂肌肉也萎缩了,哪能接得住它这凌空一抱?我赶紧使了个严厉的眼色,说:“站好!”它一愣,有点委屈地望着我,然后乖乖地退了回去。其它动物瞧见这一幕,也都立马噤声,缩回到自己位置上,一个个面面相觑,像一群被老师严正警告的小学生。这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不知何来的悲凉,好像全身被像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一样,我的语气也跟着打了个激灵,是啊,多少年了,我什么时候凶过这些小家伙?
我这一生没有交过几个朋友,除了老伴,唯一能说说话的就是它们了。我的一生都在和它们说话。我爱和它们说话。它们是兽,却比人更洞悉人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它们知道很多人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而离开了海岛,再也没能回来。还有的,则也无法离开这座岛了。现在,这些人已经被彻底遗忘了。仿佛压根就没有存在过。只有海风偶尔掠过高高的树梢,带来他们微弱的消息。很多年前了,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岛上造坟的频率忽然莫名加快了,村里的泥瓦匠不够用,人们便自行拿着铁锹锄镐,找到一处偏僻的山坡就霍霍地凿起来,他们没日没夜地凿呀凿,树也摇晃,山也摇晃,整个海岛陷入了地动山摇的不安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只顾着干活,没有工夫去质疑反抗什么。那时候岛上没有通电,到了晚上,到处黑糊糊一片,人们擎着火把上山,獐群吓得四处逃窜,它们从未在夜晚见过如此凶猛又茂密的火光,连夜空都被烧出了一个个洞。在岛上,造坟是一件比造房子更慎重与庄严的事,人们相信,只有坟挖得足够深,灵魂才有安栖之地。于是他们扬起锄镐,挥汗如雨,土里的树根被一丛丛斩断,露出皙白粘湿的肉色。你一定想象不到,他们挥舞的锄头在多大程度上改写了我的命运。
那时我还是一个无业青年,经常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在岛上四处游荡,野鬼似的在苞米地里无聊地穿来穿去。其实说无业可能不太恰当,准确地说,我是失业了。我失业的原因是有一年一纸禁令砍伐树木的行政命令下到海岛上,海岛上的人多以捕鱼为业,许多人对这一命令不以为意。它的影响只波及到岛上少数几个木匠身上,我不幸就是其中之一,通告上那些条款好像就是为我们这个古老行当量身定做的。这个消息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她告诉我的时候嘴里呼呼喘着粗气,以致于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到底说了什么。我记得那天我正在屋子里埋头打磨一张板凳,刨花洒落一地,蓬松松的,打着卷儿,特别好看。我一边用墨线比划着板凳的平整度,一边歪着头欣赏这些刨花。我总觉得,它们并不是多余的木屑,而是一朵朵长在木头里的花,那么神秘而自在地开放着。有时候盯着它们看久了,神经就会有点亢奋,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在制作家具,而是在不断帮助那些木头里的花朵们开放,获得自由。那天下午,我正陶醉在自己浪漫的想象里,母亲急匆匆推门进来,说你别刨了,以后也都别刨了。她说话的时候,汗水像蚯蚓一样正顺着她的颈脖子往下爬。
从那天起,我就告别了刨花与木头,成了一名无业青年。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我又能干点什么。十五岁起,我就跟村里的师傅学艺,一把砖块式的刨刀整天在手里转来转去,转了三年,我就从一个学徒工成长为一名木匠能手,在岛上获得了响当当的名声。有一天,我挎着木箱在村子里正走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董刨!董刨!我没有回头,继续走着。可那叫喊声因为始终找不到一个落脚点,一直不依不饶,在我脑袋后面飘着。董刨!董刨!我停了下来,环顾左右,除了喊我的那人,也没看到别人。董刨是谁?我姓董没错,但我从来没听过村里有个叫董刨的人。他说往哪看,叫你呢。谁?你!董刨!就这样,我出门的时候还是董布,回到家就成了一个叫董刨的陌生人。他说:“一个搞木匠活的,叫什么董布,又不是裁缝!”谢天谢地,我在那天听到了“裁缝”这个词,否则我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木匠。我当然还是一个木匠,但却是一个懂裁缝的木匠。木匠只是手艺,手艺可以糊口,却不能带来创造的快感。裁缝当然也是手艺,但把裁缝的手艺与灵感用在木匠活上就不一样了。我相信木头里肯定藏有我没有发现的东西,是什么,我一时还说不清楚。但我确信,木头所能拼凑的绝不仅仅是板凳、桌子、床、书架、茶几、稻谷风车等等之类的东西,它们一定还有别的更为广阔的生长方向,只是被遮掩了,就像那些花藏在木头里,从无人知晓。是刨刀发现了它们,解放了它们。哦,董刨!是的,直到那人喊了我一声董刨,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董布的存在。我感到自己也像刨花一样被解放了。
那把二胡就是我被解放的标志。现在,只要你走进秀山岛圆墩村的兰秀博物馆,就能看见它。和墙上那些字画、老照片不一样,二胡不是一件展品,如果你有兴趣,完全可以从柜子里取出来,二泉映月、赛马、昭君出塞……只要你会拉,一切随意。在你眼里,这把二胡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乐器,音色有点哑、浑,琴筒上的漆也掉了,但对于我,丝弦之间吐纳的却是我一生的荣辱与悲哀。它是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自己动手做的。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对打造桌椅丧失了兴趣,我想我这辈子不能就这样浪费在这些流水线式的工序上。那几年,岛上一半以上的家具都是从我这输出的,有时在家里正睡着午觉呢,窗外谁扯嗓子喊了一声董刨,我就知道,又有人来叫我去打家具了。我很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倒头去续刚才的美梦,但梦早一溜烟没影了。空荡荡的下午,我有点无所适从,想起了村里的一个瞎子,每天太阳要落山的点,他就一个人拎着把二胡,在溪边一棵老樟树下自拉自唱,不知道拉的什么曲,没人问,他也不说,就那么拉着,弦音颤颤,眨眼天就黑了。隔着不清不白的月色,我隐约感觉到他嘴角的抽动。没有出声。也许出了声,但被二胡的曲子盖去了。每天如此。那些年,我就坐在他的泣诉般的二胡声里,渐渐被夜色包围了。
他的状态打动了我,也打动了我手里的刨刀。它和我一样,早已腻烦了那些高桌子低板凳的日子,琢磨着换一种活法。是的,我们都盯上了那把二胡,同时又犯难了,这可远远超出我们能力的范畴。二胡是外来物,岛上还没有人做过,我们也没有可供借鉴的经验。后来我想,这二胡也是木头做的,我是木匠,怎么就做不了?跟平常打家具一样,我在图纸上给二胡做了一道道减法,把它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零件——琴筒、琴皮、琴杆、琴轴、琴弓……这样,我要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抽象的二胡,而是一个个具体的零件,这就好办了。所有跟木头有关的部件都容易解决,最麻烦的是琴皮和弓毛,一个要蟒蛇皮,一个要马尾,这两样材料都是岛上弄不到的。于是,我就退而求其次,用了蛇皮和牛尾。蛇是我从山上捕来的,为此脚踝差点被咬,好在我反应快,脚一抬,它刚好从我鞋底下嗖的滑了过去。所有材料齐全了,我就开始做加法了,没多久,一把质地粗糙但有模有样的二胡就这样在我手里诞生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个意外的消息就传到了我耳朵里——就在这一天,那个拉二胡的瞎子忽然去世了,他是一个鳏夫,没有亲人子嗣,走得也就悄无声息。从此,樟树下再没有了咿咿呀呀的二胡声,那首他每天重复的曲子也像广陵散一样,成了一曲绝唱。后来,每到傍晚,我常常一个人拎着自制的二胡去到那棵樟树下,坐在瞎子曾经坐过的石头上,我想象着他拉二胡的样子,回忆着那低徊空洞的旋律,拉动琴弦,拙劣地模仿着。很快,夜色暗了下来,我感觉自己变成了那个瞎子。
这把二胡一直保存到现在。
这些年,我已经很少去拉它了,因为只要我一扶住琴杆,拉动弓弦,往事就会潮水般涌来。而那往事里的人,除了瞎子,还有我已故的父亲。每次,我弦刚拉响,他就出现我眼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密集晃动的人影,以及许多扭曲的一张一合的嘴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显然和我父亲有关。他们背对窗户站着,正午的光线照射进来,把他们涂抹得只剩下一团黑乎乎的轮廓,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说完,就把我父亲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年,我三岁。这些晃动的人影与扭曲的嘴巴,是我最初的记忆。我后来成为一名木匠多少和这个记忆有关,这样我就可以避开人群,避开别人的嘴巴,一生只对手中的木头负责。民国时期,我的父亲是这座岛屿的管理者,就在这栋清朝末年的房子里办公,七十多年后,我也成了这栋房子的管理者,我待在父亲曾经待过的房子里,看着整饬一新的墙壁和屋瓦,感叹着世事的变迁与轮回。我至今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葬在何处,兴许就在岛上的哪个山头。那些年,每每问起母亲,她都是眼一红,头一撇,就走开了,躲在角落里叹气,我也就不问了。
那天下午母亲喘着粗气把我从一堆木头刨花里解放出来后,我就成了一名彻底的无业游民。海滩、苞米地、无人的山头,是我经常出没的地方。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岛上四处浪荡。我怀念我的木头,怀念我的刨刀,现在因为岛上禁止砍伐树木,它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它跟我一样成了无业游民。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岛上忽然刮起了造坟的浪潮。虽然活在岛上,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死去,而且这个间隔越来越短,有时在同一天就要走掉好几个人。吹唢击钹都免了,人们已经见惯不怪,排队拎着工具上山,到了晚上就擎着火把,我闲着无聊,就跟过去看热闹。我的父亲也许就在山上。我不知道他在哪个山头,那么任何一个山头都有可能是他的落脚之地。我围在人群边,看他们挥着锄头和铁锹,挖呀铲呀,身上沾满了泥渍,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忽然,锄头嵌进了一块树根里。他们停了下来。那是一块硕大的树根,样子很怪,一个底座上面各种分叉,有点像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他们把它挖出来,当作垃圾扔在一边。看到木头,作为木匠的职业热情瞬间在我身上复苏了,是啊,我有多久没有摸过木头了,看到它被遗弃,无人在意,我就把它抱回了家。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藏在这块树根里面,就像花朵藏在木头里一样。现在,它正等着一双手去解放它。看着这块树根,我想到了父亲,也许他就住在里面,正张望着我,呼唤着我。我相信父亲的灵魂就寄居在这块枯掉的树根里面,不,不止这一块,还有更多的,它们在山上、在海滩边、在荒无人烟的村落、在猪圈牛棚、在新挖出的坟洞里,在岛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此刻,我的父亲忽然变得无所不在了。而我也因此获得了崭新的人生方向,身披无业游民的身份,继续浪荡在岛上的每个地方,寻找任何一块废弃的无人关注的树根,那里面,既有我的父亲,也有着无穷无尽的未知的生命。
我像刨刀解放木头里的花朵一样,解放着蛰伏在树根里的一个个隐秘的生命。
四十年后,当你走进这座海岛上的兰秀博物馆,你会看到各式各样的根雕作品,那些鸡呀鹰呀蛇呀马呀梅花鹿呀,看似安静地立着,其实是在没完没了地欢腾、打闹。当你竖着耳朵,踅身穿过那条鸡鸣鹰啸马嘶蛇吟鹿叫的甬道,你就会知道,我的庸常寡淡的一生充满了怎样的不可言说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