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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民画的故事

渔民画的故事

 

 
                                                                           金海山
 
江老师的窝居在岱山岛高亭镇海滨一栋两层水泥楼的底层。
他的天花板上笼罩着白云和鸥鸟展开的翅膀,窗棂旁画着海岛凝重的石屋,仿佛那趴着蜘蛛的窗口就是石屋的窗口,墙上停泊着港湾里的木帆船,龇牙的黄鱼从墙角的海浪中游出,狗眼螺、马蹄螺和灰褐的织纹螺在门框旁爬行……
江老师是一位渔民画指导老师。他从美院毕业,粘上了年轻画家们所热衷的怪异另类的生活方式:他用一幅巨大的室内壁画,把自己裹在大海的怀抱之中。阴暗冰冷的水泥地上铺了一块驼灰色的大地毯,摆了两只黑色的大音箱,地炮喇叭足有脸盆那样大,江老师就在鞋袜散发出的气息中席地而睡。
一些美术杂志和书籍就凌乱地堆叠在床头,伸手可以翻看。躺在阴凉的地毯上,可以球幕般地看海,转个头,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透进窗来的光线在不断出现明暗变化,室内的风景画也会随之幻化出不同的色调和意境。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浙江省决定举办一届全省工农兵画展。目的在于发掘培育基层绘画骨干,丰富群众文化生活。于是,各县文化馆根据省里的统一部署,组织各行各业的美术爱好者进行集中培训、突击创作。
那时,人们的潜意识中依然乘着红色主旋律的惯性在滑行,似乎还未从样板戏的雾气中走出,画家们热衷于画领袖、画工人、画农民、画解放军。画面中的人物个个肌肉发达、壮实威武、意气奋发:领袖总是高过群众一头,工人总是手握铁锤,农民总是手握锄头,解放军总是手握钢枪,背景总有一轮巨大的、光芒万丈的红太阳……形式单一!色调单一!主题单一!
美术突击培训班的学员们,多半来自有大把空闲时间的小岛渔农民。他们几乎没有绘画基础,至多在乡村的墙头上刷过标语、在生产队的黑板上画过花边或做漆匠时在七弯凉床上画过花鸟。
男男女女、年龄参差不齐、大手大脚的学员们像美院的学生一样,坐在画板前开始胡乱的创作。他们不知道主题和题材是什么,也不知道色彩与色调到底有什么区别……要什么构思与构图哟,拿着专业画家用的笔蘸上颜料涂呗!他们从小生活在渔农村,没见过大世面,只能把熟见的乡村生活情境、听到的神话鬼怪故事和记忆中的乱梦在纸上涂抹。
他们是一批生活在远离大陆、孤峙海中的岛民,广阔的大海使他们的血液中本能地流动着粗犷豪放的性格。他们根本不知道透视这玩意是什么,也不知道物体的比例尺度和人体结构,呈现在画面上的物体和人物都扭曲、变形、平面化了……而恰恰是这种专业技法上的无知,使他们的作品充满了天真、稚拙、怪诞的审美价值。
美术指导老师傻眼了:学员们的画作构图无拘无束、着色大胆强烈、造型夸张妙趣,尽管题材广泛但都源于现实生活,共同表现了大海、太阳、劳动、收获这个海岛人永恒的生存主题。
嗅觉灵敏的指导老师惊讶发现学员作品中蕴含着专业画家所难以达到的美术价值,便不再用专业绘画技法去束缚他们,而是让他们更自由大胆地去创作。每当学员涂出一个有意味的画面时,背手游荡的老师立即瞪大眼睛予以定格,在细部调整修改后,一幅幅精美的渔民画就创作出来了。
1980年,舟山渔民画在省里首次亮相展出后,取得巨大成功,美术指导老师们背回来许多大奖。1987年初冬,舟山渔民画进京在国家最高艺术殿堂中国美术馆展出,引起国内画界强烈震动。1988年元月,舟山群岛四县区皆被文化部命名为“全国现代民间绘画之乡”,全国唯一满堂红!
那年,在京城举办舟山渔民画展时,吸引了一批国外来的画商。京城的翻译官告诉年轻的美术指导老师:老外很喜欢舟山渔民画,何不卖掉几幅?当时的美术老师埋头创作不懂市场操作,就开出了几十元一幅的售价,老外一听大喜,要把整个画展的展品全部买下。翻译官急急出来献计:几十块后面要加个“0”,再把人民币换成美金叫价!
京城渔民画展,尝到了美金的甜头。
舟山渔民画随着出国展出频率的提高名气越来越大,一幅又一幅渔民画被世界各国顶级的艺术博物馆收藏,与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梵高等世界级大师同登美术圣殿,神话般赢得了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艺术官员“毕加索的造型,马蒂斯的色彩”的荣耀评价。
那时候,画坛等级森严,众多老家伙像咸菜缸里的石头盘踞在业界,新生代青年画家很难从老前辈的夹缝中伸出头来,他们需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挂上老前辈的名字,方能有机会冲进省一级的画展,要想进全国美展更是如登天梯。而那些名不见经传、不懂美术技法的渔农民作者,却因其鸦涂作品频繁出国展出而轻而易举地能获得省美协会员、中国美协会员的专业画家资格,身份远超过在画坛挣扎多年的青年美术指导老师。
有画家声望的美术工作者渐渐退出了对渔民画的指导,他们认为对渔民画的辅导是为他人作嫁衣,况且这些渔家弟子的作品一不留神就会声名鹤起、全球瞩目,光环盖过师傅。而那些从美院出来不久、地位低微、急于浮头露脸的青年美术工作者,却从渔民画中看到了一条另辟新径、曲线救国的曙光之路。
大愚出高师,精巧出工匠。舟山渔民画迅速崛起的奥秘在于:天真出奇想,稚拙搏大气,怪诞成妙趣。年轻的美术老师们摸准了开发渔民画的秘方之后,纷纷在偏僻孤峙、原始封闭、渔俗风情浓郁的小岛上建立渔民画创作基地。以油画布、白皮纸、宣纸等不同介质及不同画种的颜料,用诱导激发的简单方式,去开发渔民画这种无技巧的鸦涂。
江老师就是京城舟山渔民画展尝到过美金滋味的一员。
那时,我还是日报的一名文艺记者。我跟着江老师到他自己掏钱建立的鼠浪岛渔民画创作基地去采访。
江老师又瘦又高,蓄着一头披肩的长发。上世纪八十年代,活跃着一批热衷于行为艺术的先锋派青年画家,他们喜欢剃光头、留长发、穿大头翻毛皮鞋。这批具有强烈叛逆意识的行为艺术家们,曾经在京城中国美术馆内以撒避孕套、洗臭脚、卖对虾、电话亭开枪等闻所未闻的力作,掀起了中国现代艺术的浪潮。他们极端化的艺术创新实验似乎超越了当年诗坛朦胧派诗人的喧嚣声浪,成为艺术界一群琢磨不透的黑马!
鼠浪岛是远离岱山县城的一座偏僻小岛,江老师带我乘航船而去。若作鸟瞰,该岛状如鼠如狼,展开了四肢又甩了长尾趴在海上,因狼与浪同音,遂名鼠浪岛。
孤悬海中的鼠浪岛有四个海湾,分别叫东湖、南湖、西湖、北湖。因为海湾狭窄、弧度很大,湾口又有岛礁联袂相围,站在湾谷处远眺,恍如置身于风平浪静的湖畔,岛民们大致出于这样的感受而称之为湖吧。
鼠浪岛卧于海水清澈处,海湾内有沙滩,有五彩卵石,卵石下有通体奶白色圆润的和尚蟹蛰伏。湖湾的海面上,停泊着一排排豆荚状蓝色的小渔船,以缆绳串联,随海浪微微起伏摇晃。
航船颠簸数小时后靠上水泥码头。鼠浪岛避风的山坳处拥挤着层层叠叠的石屋,石屋的中间有一条很陡、宽不过三米、青石铺的石阶路。我跟在江老师后面躬身往上攀登。江老师的一头长发在海风中飘荡。
我注意到石弄旁楼上的窗口里站着一个年迈的老妪,她那白发底下布满皱纹的脸上瞪着一对异样的眼睛,那目光冷冷的毫无表情,恍如深邃古井中隐着的一轮月光。她在仔细猜测这个又瘦又高披着长发的江老师: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她可是一辈子也没在岛上见过这样的外乡人哟!
江老师低头走进一间光线暗淡的石屋。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山下港湾里漂泊的渔船和远处海上翠翠的岛影。乡文化站的干部已在石屋里召集了十几个脸上布满阳光色的渔家姑娘。
江老师摊开一卷写大字报用的白皮纸,摆好一瓶瓶玻璃瓶装的广告画颜料,开始对渔家姑娘们进行渔民画培训了:渔家小娘们,我对呐(你们)讲,如果呐爱画画,今后呐都能成为大画家,呐就可以到县城、省城、北京甚至国外去参加画展,呐就可以到大城市去游玩,去领市面,去开眼界!
小娘们都嘿嘿笑了,有人问:阿拉画啥西?
江老师说:随啥都可以画,呐看到啥就画啥,海呀、岛呀、鸟呀、船呀、抲鱼呀、拾螺呀、织网呀、晒鱼鲞呀、做乱梦呀……等等,统可以画!喜欢画啥么就画啥!
长头发的江老师还告诉她们,谁的画被老师选中,就奖励她五块钱!这使渔家姑娘们欢呼雀跃。五块钱,值渔家姑娘飞梭织网一天的工钱呢!画画多轻松啊,握支笔在纸上乱涂乱画,又能赚钱又好玩,岛上来画画的渔家子弟越来越多!
每逢周日,江老师就像收购鱼鲞的鱼贩子一样,乘航船到鼠浪岛上去收画。岛上的弟子们也都知道星期日这一天,江老师会渡海来收画,他们便像赶集似地从岛的四处赶来,早早将画作汇聚在那间幽暗的石屋里。那石屋成了鼠浪岛渔民画的展览馆、渔民画的集市。
岱山渔民画以其更接近无技巧的奇幻画风而独树一帜。
江老师用五块钱一幅收来的渔民画,经过装裱,再标价几百美金卖到国外去。他以岱山渔民画美术指导老师的身份写了长篇的画论,配以中英文和精美的渔民画插图,发表在国内外专业美术杂志上。
之后,翩翩长发的江老师就从鼠浪岛上消失了身影。他渡海去了大洋彼岸,被欧洲某国著名艺术大学请去当客座教授去了。
1989年春天,台湾作家三毛回到阔别四十年的故乡舟山祭祖。应舟山作协邀请,三毛给舟山的文学爱好者讲了一堂创作课。我有幸列入其中。创作课在一栋欧式风格、四周环绕着香樟和高大柏树的小楼会议室举行。这栋掩隐在树丛中的神秘的小楼,据说是苏联建筑专家设计,国家主席刘少奇曾经在小楼下榻过。
三毛一头披肩发,涂了淡淡的口红,脸上擈了薄薄有油光的脂粉,穿了一条蓝花的长裙。她手指夹了带过滤嘴的牡丹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神采飞扬地给海岛文学青年漫谈她周游世界的故事和文学创作体会。
讲课中,三毛讲到了舟山渔民画,她十分喜欢。我立即举手发言,告知她我有渔民画,可以送给她。三毛高兴得像个小女孩,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我旋即离开课堂,像猴子一样跳上一辆高大的二八凤凰牌自行车,回家去取江老师送给我的鼠浪岛渔民画。车子穿过定海古城西大街的石板路时,发出强烈的哐当声,其疾速之状如盗贼被人追赶中的逃窜。
我爬上自题“雀呓楼”的五平方写作室,把江老师送我收藏的一幅鼠浪岛精品渔民画《大网头》转送给了三毛。她取出一张名片,在背面飞快地写了一个“心”字,画了一个句号。落款:三毛。
课后拍合照留影,三毛把我拉到身边,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肩,站在后排的人哇哇地叫:挡脸了,挡脸了!那张搂肩的照片就没拍成。三毛带着我送她的渔民画开心地回到了台湾。一年后,她在台湾一家医院的卫生间用丝袜自缢了。那幅我珍爱的《大网头》鼠浪岛渔民画也不知下落。
在岛外漂泊十几年后,我回到舟山群岛。初夏的一天,我到岱山东沙古镇去参观好友沪人开的一家民宿。早年,这个古老的渔镇依托面向上海的优良港口和满山晒制的大黄鱼鲞而盛极一时,东沙是当年岱山县治的所在地,镇上云集了各种姿态的江南民居和欧式建筑,大街小巷布满了各种杂货店、布店、米店、酒店、理发店、糖果店、南北干货店等各种店铺,还有戏院、红楼、电影院等风流场所,富足大宅之家比屋相连。后来农业学大寨围海造田,港口废了,古镇渐渐萧条。
走过古镇静悄悄的石板街弄,看到一家渔民画画廊。进去看,一幅幅渔民画装进了油亮的柚木镜框挂满了墙,我决计要带一幅回去,以补心头多年的空缺。
我在画廊里寻觅,年轻的女店主正打着瞌睡,渔民画也如同这个古镇一样失去了昔日的亮度。我忽然发现了一幅三十年前送给三毛的那幅鼠浪岛《大网头》的复制品 :风浪中的木帆船,倾斜的桅杆,渔网罩住的鱼群,空中盘旋着的鸥鸟,大脚板拉网的渔民,海边裹花巾剖鱼的渔姑,渔村石屋上等待鱼味的黑猫……这是一幅渔谚称之为“三尺板内是娘房,三尺板外见阎王”的渔民海上斗风战浪的捕鱼图景。
当年,城里的红灯牌收音机及遍布海岛乡村的喇叭,每天都会从大海中传来渔汛的广播:“大的网头三百担,小的网头几十担。”三百担就是三万斤,渔民们用脚撑着船舷齐唱号子拉网,个个脚板大得出奇!到底有多大?一个渔嫂格格笑着说:“晚上睡觉摸老公的两只脚,摸一遍要花上一夜呢!”
《大网头》,以一种无技巧的绘画形式,传递出舟山渔民画真实而又淳朴的海边人家的故事。这个故事就像海滩上的涌浪,曾经发出过惊世的涛声,又在退潮中抹去了赶海人的足迹,渐渐的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2018.7.15改定于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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