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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妈,什么时候可以放下梭?

                                                          妈,什么时候可以放下梭?
 
                                                                        范群
 
母亲是一个地道的海岛渔嫂,从六岁开始织网,十五岁开始补网,到现在七十五岁,她已经整整握了七十年的梭。
原以为母亲到了六十岁就会放下手里的梭,毕竟补网是很累人的活。可是,没想到她把自己退休的年龄,整整推迟了十五年,也可能更久。
“妈,您这么大年纪了,该放下梭,不要再去补网了,好好养身体,多陪我们几年。”
“你们不知道,妈妈在补网的时候有多开心,妈妈自己有数的,不用担心。”
这样的对话,在我们母女之间重复了无数遍。
                            
 (一)
 补网的时间,基本上从早上五点到傍晚六点左右,每天补网十二个小时,中饭都是自带,吃的很简单。在海岛上,渔嫂是最辛苦的。除了补网赚钱,回家还要干一大堆的活。所以,每次看到山路或码头上带着头巾的补网渔嫂,我就会心生敬意。
母亲就是补网大军中的普通一员。或许是最年老的补网师了。她不会骑车,补网的场地往往又在离家很远的码头或者盘山公路上,她每天必须四点多起床。烧好饭,带好午饭,天还灰蒙蒙的,她就从马关的家里出发了。从马关到菜园码头,以前是没有公交车的。后来有车通了,但是这么早,是没有班次的,她更不会去乘出租车。她大约要用大半个小时才可以走到补网的场地,干完一天的活,天快黑了,才收拾工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有时,渔民要赶着出海,渔网要抓紧补,就常常需要打夜工。很多年轻的补网师也吃不消强度这么大的劳动,但是我母亲却从来没有请过一次假。可能因为太累,她的睡眠特别好,中午有一刻钟的休息,没有休息的场地,母亲就躺在充满鱼腥味的网上,也不管头顶是热辣辣的太阳,身边飞舞着苍蝇,脸上盖上一块毛巾,不到一分钟就会鼾声如雷。
每天超过十二个小时的劳作,能换来的是二百元左右的收入,这还是近几年的工价,以前所得更少。我初初算了一下,母亲一小时的收入或许还比不上打扫家庭卫生的钟点工。因此我常半开玩笑地和母亲说:“妈,你补了这么多年的网,要评职称肯定是最高级了,你为什么不要求渔民加工资呢;如果不加工资,就在补网时间上做调整,每天干八小时差不多了。”
母亲笑着回答:“八小时工作,这是在单位上工作才可以享的福,我们如果每天只干八小时活,那渔民损失就大了。不要看渔民出海一次,就能赚几万,其实他们赚钱也是很不容易的,而且渔船更新维修都要花大钱,除了几个老大,真正有钱的渔民是不多的。我现在的报酬,比过去高多了,知足了。”
母亲就是这样处处体谅他人的难处。从偶尔和母亲的闲谈中,很少听到她羡慕渔民赚钱多,倒是经常听到她说起,某船上的老轨生病了,很可怜;某船上的伙计因为赌博离婚了,太可恨;某船上的老大又要打新船去了,很可喜,工钱可以再欠一段时间!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用自己最朴实的情感触摸着渔民兄弟的冷暖,怪不得,母亲能赢得雇主们的长期信任,哪怕已经老态龙钟,也没有遭到嫌弃。
我想,如果有一天母亲真的放下梭,不补网了,会有一些人舍不得的吧。
 
(二)
可是,我总是放不下心。
渔嫂补网不仅是劳动时间长,而且还不分季节、不管天气的,不论是酷热炎炎,还是狂风暴雨,网一旦运到岸上,就必须尽快补完。一则渔民等着急用,二则长期占道也不好。在烈日和暴雨下补网,对她们来说是常事。
每当下暴雨的时候,我在办公室里就如坐针毡,想象着瘦弱的母亲被狂风暴雨肆虐的情景,心如刀割。但是,如果打电话让她回家,那是没有用的,她是绝对不会当逃兵的。
记得,就在前几天,天空乌云滚滚,雷声隆隆,顷刻间就暴雨如注,我再也坐不住了,打电话给妹妹,决定这次无论如何,我们姐妹俩也要把母亲“抓”回家。到了小关岙沿海公路上,看到渔嫂们都不顾大雨倾泻,正飞梭走线。母亲一只手用力地拉扯着网,另一只手还不时地抹着脸上的水珠,稀疏的刘海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见我们来了,母亲很惊讶,随即又责备我们,说自己已经淋了六十年的雨,没事的,让我们不要管她。
妹妹看到母亲可怜又倔强的样子,忍不住哭了。我则干脆扔掉了手中的雨伞,使出了最后一招,我对母亲说,如果你不跟我们回去就陪母亲淋雨。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雨越下越大,看到我们的衣服都已经淋湿了,母亲又着急又心疼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
母亲终于肯回家了。我和妹妹都大舒一口气。要乘上出租车,必须要脱掉身上的雨衣雨裤,母亲脱了好几分钟还没有脱下来,我低头一下,原来母亲为了不让雨水进入裤子,她把雨裤的两个裤脚用网线扎了起来,打了死结。她原本是准备淋一天雨,回家再除去渔具的。
出租车司机早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好说歹说才让湿漉漉的我们母女三人上了车,这是我和妹妹第一次成功把母亲从烈日或暴雨下请回家,代价就是我回家后就感冒了三天。
 
(三)
渔嫂们的日子是辛苦而又忙碌的,有些渔嫂家庭条件不错,老公捕鱼的生意也好,她们原本可以打扮打扮自己,在家打打小麻将,相夫教子,过一种悠闲的生活,但是她们中大都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她们懂得,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
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她虽然没有社保,但是这么多年补网积攒的钱足够养老了。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龄,她还是不肯放下手中的梭,其中的原因除了为了生活开销,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几个月前的周日,我去马关吃中饭。刚下过一场大雨,天开始放晴了。爱人把母亲从小菜园码头接回家中吃饭。一进家门,母亲就掏出了一叠湿淋淋的百元钞票,往桌上一放,大声的喊道:“老头子,你过来,来数数看,这是我上个月赚的钱,是不是四千二百元。”言语中透着一点自豪、一点炫耀。老爸则没好气地说:“数什么数,不会弄错的。”我们也故意装作没听见,并未凑上去,因为原本我们就不希望母亲再去补网。见没人搭理,母亲就把一张张打湿的钱晒到了门口的院子里。竹椅上、晾衣杆上、洗衣板上都是透着水珠的红艳艳的百元大钞,怕钱被风吹走,母亲用一根根大梭压在钱上。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眼里流露是满足、是惬意、是成就感。
她常说她没有社保,不能靠国家养老,一个国家有这么多人,也没有办法全部养起来;也不想依靠子女,要靠自己的苦干,撑起这个家。母亲不仅撑起了和父亲的家,而且也成为了我们三姐妹困难时期的那根顶梁柱,每当我们买房或装修,需要用钱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强迫我们收下她的钱。母亲的自强自立成了我们这个家的“家魂”,让我们懂得凡事都要靠自己。
 
(四)
母亲就是用手中的那根梭编织着充实奉献的人生,编织着勤劳和睦的家风,编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看来,这梭,母亲是无法放下了,因为梭已经融进了母亲的生命,母亲老了,梭也跟着老,它已经与母亲融为一体了。
我时常在想。母亲七十五岁了,体重不到九十斤,看上去伛偻瘦弱,到底什么样的精神和信念可以支撑她能够克服任何困难,如此吃苦耐劳,像一粒捶不扁的豌豆。有时当我工作劳累有所抱怨时,我就会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常说的那句话:“女儿呀,工作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你工作是比较辛苦,但是看看我们渔嫂的劳累,就知道你有多幸福。”每当我看到自己各种奖状时,我会自嘲道,我真是配不上这些荣誉,和母亲比起来,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劳动模范。如果说,这些年我在教育工作上有些小成绩,靠的就是母亲的榜样示范和谆谆教导。
我家里现在还有大大小小一百多根梭,那一把把已经被母亲的手磨得溜光发亮的梭,记忆着和母亲在一起辛劳的每一个日子,要母亲放下,她确实会舍不得吧。
“妈,我终于懂您了!女儿不再请求您放下梭了。”
我看见母亲含着眼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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