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过金黄的油菜花地
 
                                                                                                 樵 夫
 
有天，我对友人说，我想去舟山看看一些美的村庄。友人荐说，去新建村和干施岙村。我近来喜欢去一些村庄走，我也一直认为村庄是大地跳动的心脏。把自己想像成俯瞰宇宙的一只巨鹰，眼前所见的事实是，人类是后生于这个沉默不言的大地的，人类开始在大地成为精灵时，他最先居住在一个个村庄，那是诗意地栖息，有着原始的快乐，村庄仿佛散落在大地上的珍珠，小镇场，以及城市，都是村庄的衍生物。对村庄，我有着一种原始情感的热爱，现在更是，那些与自然山水相映成趣的村庄，它们常常使我的肉身得到休息，使喧噪隔离，灵魂从沉眠中苏醒。
仲春时节，是徜徉在大自然中的最好的时光，一切终于度过严寒，慢慢苏醒，大地遍绿，参天古木都是新枝繁生，比之小些的树，脆叶繁茂，芳草萋萋，一些花也是争奇斗艳。几乎所有的心灵都愿意在这个时节接受大自然的恩赐。我也一样。
一座雄伟的跨海大桥的建立，使去舟山的愿望可以随时实现。那是一个周末，是这个羊年的三月的月末，我驾车从宁波朝这个村庄进发。事先，没有经过太多的咨询，喜欢在行走中，让预料与无法预料的惊喜一个个与自己碰怀。那种喜悦会使自己干涸见底的心灵的陶钵，再次盈盈一水，以解俗世中的饥渴。车子穿过白泉镇，镇子上有些岁月的树，使镇有些时光的沉淀，有些古朴的美。之后，一条干净但不算宽阔的路，把我一步一步引向这个新建村。道路逶迤蜿蜒，一个个令人惊喜的景致，在拐弯处兀然出现，山麓下蓝镜般的湖，湖面是令人惊讶的开阔，湖水猫眼般湛蓝，一座山峰就在眼前，远处却是错落的峰峦，据说这是五雷山，是舟山定海的第二高峰。一条油亮的黑色路面在我面前不断逶迤，亮光悠然地在碧绿的灌木丛中穿行，仿佛一条油亮的飘带。翻过一座岭，这个被叫做新建的村庄出现在眼前，这个村庄是由南洞、里陈和得源三个自然村组成。站在山垭口，远望这个村庄，内心直呼的只有两个字：真美。三个自然村落被群山环抱，白墙黑瓦的村庄，与群山相依，是一幅充满禅意的巨幅山水画，三个形状不规则的村庄使这幅山水画显得更灵动、轻盈，使人顿生感叹：栖息于此，生命何求。
三个自然村仿佛隐世于这个狭长的峡谷中，平静、安详、素美。一座乐园在村口最早展示村庄的美，草茵花艳，好多孩童在大人的陪伴下在茵席上打滚、玩耍，孩子天真的笑声，仿佛银铃滚落在草坪，大人甚或一些老者开怀地笑着，那是无忧的笑，这种笑让我感觉到岁月的窈美。像我一样前来的人流，潺湲地流入这个美丽的峡谷，他们隐入在遥远处的一片金黄中。
 
这个村庄原先是个默默无闻的村落，没有什么人知道，即使是舟山本土人，知道它的也是廖廖无几，因为它的偏僻，可能还因为它的贫穷，加之，它又没有什么特色。但它毕竟是有特质的，在这个仿佛桃花源的地方，溪水潺潺，水流清澈，四面环山，山峰青翠，峡谷悠长，清风打唿，峡谷又是难得的平整，仰躺在草坪或是田埂上，可以看见蓝天，蓝天上自由自在的祥云。这不仅仅是在城市中难见的景致，就是在一些乡村也是不多见的。
不久，静默中这个村庄开始发生变化，变化的始基在于一场美丽乡村的建设。其实，浙江许多村庄的变化都开始于这个时候，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就我的有限的乡村生活经验来说，我是非常认可乡村的这种变化，将环境整治得更好，使村容悦目，使环境更美，其实这也是一个乡村居民的内心追求，只是先前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但一个乡村的变化是有赖于大智与大德的，大智者使乡村变得更美，大德者使乡村变得不仅环境美而且更有品味。这个村庄的智者们寻思一些能将村庄提升到一个更高层次的思路或者说方略。最终他们确定以文化项目来提升这个隐在峡谷中的山村。这是他们得天独厚的，村庄的历史遗存不多，但山水风光是独特的。文化的定位在两点，一是休闲养生，二是为实习采风基地。休闲养生又主要在住、饮、怡情养性上。村里的一班智者果然是大智的，他们懂得扬长避短，懂得天人合一的理念，懂得一切顺乎自然才是最上乘的。
于是一批一批人来到这个村庄，他们来自中国各大院校的艺术系师生，他们或摄影或写生或美术创作，名自在这个风轻云淡天空高远的村庄，寻找艺术的灵感，在这儿，把独悟的生命融入艺术的笔墨中，把新颖的艺术语汇融入创作中去。一批又一批的寻找一方圣土用以暂且与喧嚣隔离的人，来到这儿。
那个南洞自然村总共四十多幢房，有绝大部分应势开起了农家乐，这一步棋走活了这个村庄，村庄因此而风生水起，村民也开始慢慢富裕起来，一些外出的村里人也开始从外地回来，身与心、肉身与灵魂，终于在自家的村落重新叠合在一起。而来这个村庄，或怡情养性，或寻觅艺术灵感的，也有着最怡然自得的栖息地。
艺术给这个村庄带来了别样的风格，在里陈，人们已称之为壁画村，艺术工作者用自己的想象与艺术秉赋，在这个自然村几乎所有的外墙上画上画，那些画有卡通图，有山水，表现更多的是涵养着传统美德的图画，比如十四孝图。而得源村则是新造的，一幢幢仿清徽派建筑在等待着寻觅古时生活气息的人们。
这个村庄在山野的静卧中，名声不胫而走。
 
我即是一个慕名而来的。
一个寒冬被这春日捂暖了，被五雷山环抱的峡谷，野花盛开，我听到一些不知名的鸟的清亮的叫声，鸟的鸣叫声使这山坳里的村落更加宁静、安然，让人享受到一种安宁之美。一条洁净的路依着山体穿越里陈村的边缘朝南洞自然村蜿蜒而去，路的另一侧是一块一块油菜花地，油菜花金黄金黄，在别的地方都已谢花，这儿却正盛开，田塍边是一条清溪，清亮的溪水淙淙作响，田埂上杂草萋萋，显示出比之其他地方更强的生命力，野趣横生，依然让人感觉到久违了的一派田园风光。南洞是新建村最里面的自然村，朝它走去时要擦着里陈壁画村走，一路上果然看到里陈外墙上的壁画，有的巨大到整面外墙都是画。在我所见过的村庄中，这是唯一的，给人别开生面的感觉，艺术总会激发人们的想象，在想象中，灵魂仿佛蒲公英到处飞扬。
走出里陈村，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让人惊诧的美呈现在眼前，一望无际的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俯身下去，那片金黄的天际线铺排了双眼，让人震撼，村道上游人如织，一列绿皮火车静静地停在金黄的花海与黛色山麓中，老式的火车头与红色的轮子那样清晰地牵人眼目。刚才，在村口遇到许多人带着孩童朝这儿走，他们告诉我是去火车广场，现在想必这里即是火车广场了。我立在里陈村那块指示牌下，远望南洞，南洞那些白墙黑瓦的房子错落有致，在远山的脚下，山谷将蓝天抬起。这是人与自然合力的美，仲春的山坳，色泽是如此丰富多彩，大块的令人震撼的金黄、静停在油菜花地边火车的绿、白色的村庄、远山的青翠、山之上的蓝天轻云，这种景致是视觉的盛宴。这是一幅绝美的图画，是久居城市中的人们无法领略得到的。城市风景大多千日一面孔，永远的高楼，永远的匆忙与侷促。比之城市，这个新建村给了我们更多的视觉享受，更多的心灵放牧的契机。
火车在南洞停了下来。它的左边是金黄的油菜花，右边是山，山麓下溪水淙淙，站台清洁异常。这是一列由南洞开往嘉峪关的火车。是列功勋列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它曾在哐当咂当的响声中，运送过“两弹”的专家，那些专家就是坐着这列火车，从各自的岗位聚集在那个神圣的地方，将灵魂的幡旗升得更高。被称为“功勋号”，退役之后一直保存在嘉峪关市，而之所以被千里迢迢送到南洞，这背后还有个故事。据说当年这些专家之中，有一对浙江夫妻，妻子是舟山人。不幸的是，这对伉俪在一次试验过程中不幸牺牲，而他们的孩子则被送回舟山抚养。现在，这列静静停靠在南洞的火车，似乎默默地叙述着这个壮美的历史细节。
我在南洞的站台上踱着。我已经看不到这火车了，它已淡出我们的视线，我在许多地方寻觅过，但是寻寻觅觅总是空寂而归，有时，我会感觉到人生的某种空洞与虚无，好多粘连着我们生命记忆的物什，一件一件被风驰电掣的时光抛出了我们的记忆。现在，这承载了我们无限记忆的火车，在这个峡谷，仿佛静静地等候了多年。当一件旧物，能让我们无限联想，在联想中，再次抚摸那些生命的永恒肌理，我们才会顿觉生命的美。几乎所有人有过这种火车的情结，火车远远地过来，然后从我们面前或是缓缓地滑行，或是急驰而过，最后哐当一声停下，大家一拥而上，生怕挤不上，错过了这趟火车。有时，没有挤上火车，仍一路追着火车跑，火车远去，最后一个点直至它消失得无影无踪，默默地蹲下来哭泣，一任泪水静静地流淌。火车，总是将梦想带向远方。错过了，有时就是错过了一生，将伤感变成了永远的情绪。
阳光静谧地照在山坳，照在这个峡谷，照在那一片金黄的油菜花。那金黄的花地中的人，使这片花海多了无限的韵致。
南洞几乎每一个农家院落都是爆满。我们找了一家又一家，都没有现成的空位，最后只好在院落外面等。我与他们聊天，他们基本都是自己掌勺，这样可以节省成本，像今天这种油菜花盛开的时节，他们也至多请一两个亲朋好友过来帮忙。端菜的或是女主人，或是自家亲戚。我说，好吧。他们笑笑，像今天这样是好的了。我落座的这家农家乐，我数了数，大桌子有五张，小桌子有三张，院子里还叠堆了几张，他们说，人多的话，院子里还可以摆几张桌子。坐在院子里，可以眺望远山，可以看见平地上在烧烤休息的人群，可以看见那片金黄与金黄中的那列让人联想翩翩的绿色火车。我说，羡慕你们的生活。他们呵呵笑着，我们这空气真的是好，早上起来，空气都是甜的，还有，不像以前要到处去打工，现在不用去别处打工，自己在家做挺好，托你们福了。女主人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着说。这天中午，我们点了四个菜，他们说都是自己种的。
南洞果然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我看见一幢幢精致的带有徽派建筑风格的农家小院，那是一个个客栈，我一一路过锦庭芳、月照庭、画春园农家馆、农家小院，还有那深深的小巷中，不知有多少仿佛我们自己家园的院子在等待着我们。
在那儿，让时光打盹，盹醒，太阳已搁在了山顶上。
往回返，又见那无边的油菜花，仿佛那列火车正穿越那片金黄色的花海。我想，面对着这列火车，有比之金黄色油菜花更色彩斑斓的花海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