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生活
  
                                                         鲁迪
 
一个朋友的儿子最近到了青春期发育阶段，他父亲到处向人打听吃什么补充营养。有人建议说眼下冬天来临，吃些羊肉能补身体。
刚好，我的一个朋友在农村租了上百亩土地，名谓海岛时光生态基地，在那儿养羊养鸡种瓜种菜。于是，趁着双休日，暖阳高照，我们一行人坐着车子去他那儿。与其说是去买羊肉，倒不如说是放松一下凑个热闹。他们都很好奇，一个放着收入不错的单位不要，带着老婆儿子在那个偏僻、远离热闹市区的地方做这种辛苦的事业，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说来也有十多年未见面了。他原本当过兵，因不堪单位束缚，上世纪90年代初辞职下海，开过OK厅、茶吧、饭店，按摩店，那些年，赚钱的行业他几乎都涉足过了，传说赚了好几百万。当时，这个数字让在单位死撑着拿不到一千元工资的我们羡慕不已，以致好长一段时间大家心里都忍不住蠢蠢欲动。
行业涉足多了，认识的人多，但是麻烦也多。他性格耿直，容易冲动，又好打抱不平，是个典型的胆汁质。据说，后来由于为朋友两肋插刀，差点把人捅死。赔光了存款，抵押了房子，人也到监狱里去了。坐了几年牢出来，又重新开始。
他怕我们找不到，驾驶了一辆丰田车来接。他在前面带路，车子弯弯扭扭沿着羊肠小道往前开，经过农田、水塘，再经过一个砖窑厂。我以为羊一般都放在山坡上，直到看见前面一大片枯草丛中，上百只羊在那儿啃草。
朋友说，就他儿子一个人吃羊肉，应该10多斤够了，问哪种羊好一些？他说早上羊在栏里，便于指认，下午是放羊吃草的时候。他指点着那些专注啃草的山羊，说，像这个，那个都好。还有，他指点着几头黑颜色和棕色的羊说，那些别人已经订走了。说起羊的品种，波尔山羊居多。
我们问，买羊肉的多不多？他说，本来他有4、5百只羊，现在除了人家买去的，只剩下100多只。刚开始养羊经验不足，死了很多。羊吃错了草会胀死，还有吃的不对也会拉稀死掉，跑丢的，被人偷走的，生病死的。要给羊打预防针，买饲料，雇人看羊、喂料。这些都是成本。
听他的口气，现在养羊还在成本回收阶段。
旁边，一个黑瘦的老头和一个长着青春痘的半大小伙子站在草地里看着那些羊。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几十只羊朝东边涌过去。他正和我们说话，看见这，大声喝斥了一下发呆的半大小伙子，某某，把羊赶过来！
我们问，那是你儿子？在哪上学？
说是在读技校，每天早上骑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去学校，即使风雨再大，他们也不用车子接送。每星期双休日两天帮他们放羊做事。我想起那些跟他同龄的孩子，窝在家里除了看电脑就是玩手机，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夸奖他儿子。他淡然地说，不会念书，只能做这些粗活。
不过，他还是有打算的，说等儿子18周岁，便送他去当兵。儿子身体素质好，让他去部队锻炼锻炼，我在那儿还有些关系。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矜持的表情。
正说着，儿子喊，母羊生小羊了！只见一只白色的母羊蹲在地上，已有两只小山羊卧在地上了。他儿子抱着其中一只小山羊放在地上，看起来那只羊显得无力，卧在地上不时叫唤几声。他儿子看了看母羊，说还有一只。但这只生的似乎有些艰难，他走过去蹲在那儿看了一会，然后，从母羊血淋淋的屁股后面拖出一只小山羊。
母羊一连生了四只，疼爱地用嘴舔着它们身上的粘液，这个场面很温馨。他看我们站在一旁发愣，说，还不用手机拍摄，你们办公室坐惯了，这可不是容易见到的。
我们一边拍一边说，这下又给你增产了。他说小羊只能存活两只，因为母羊的奶水供不了这么多，所以要淘汰两只。他指着那只蔫蔫的还不能站立起来的小羊说，这只肯定要淘汰。
我们求情，好好的羊，太可惜了，把它养下来吧。
他说，没办法，到时候反而都不能活，而且，养着计算成本不合算。
多残酷啊。我们在心里叹息着，不由想到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我们问他如何处置小羊羔？他说，小羊羔自然是煮了给需要的人吃了。有些人把它给青春期发育的孩子吃，其实对女人调经补气血更好。那天我老婆煮小羊羔，羊还在咩咩叫，我老婆下不了手。但是这又没办法，500元一只，为了赚钱只能这么做。
听起来真的很残忍。我知道他变了，不再是以前在单位穿着制服，从事那个文绉绉职业的他了。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被风吹得粗糙，神情坚定甚至有点冷酷。
这太辛苦了。我那些坐办公室的朋友大概想到了自己旱涝保收的工作，感慨道。
他看了看我们，说，我不习惯呆在单位，看人脸色，说人好话，又不自由。如果单位一年赚20万，我宁愿像这样一年赚10万。
几个朋友选好了羊，他说等明天早上会叫专人杀好，然后叫他老婆送去，每个人都给他留下了电话号码。
我想起他的老婆，那个娇小漂亮的女人，这么些年，跟他担惊受怕，劳心劳力，一直不离不弃跟随着他，还不得不跟着干这些粗糙甚至有些血腥的活儿。
我问起他的老婆，他指了指西边几间孤零零的房子，说她中午吃了一些狗肉，本是属于阴虚火旺的体质，吃了后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
我们的车子跟着他开过去，经过农田、水塘，一些碧油油的菜长势良好，还有大棚里的黄瓜、西红柿，一群肥壮的鸡在泥地里找虫吃，一只调皮的京巴狗追的那些鸡四处乱跑。一些鸭子在水塘里自在游泳。
我用链子把它锁着，以前被它咬死了好几只鸡呢。他指了指那条狗说。水塘边有几个人在钓鱼，我们问，这些也是你的吗？里面有没有鱼？
他说，我放养了的，有些人钓上来多，只拿走一条，有些人就全拿走了。都是些朋友，不好意思说。
那这么多土地都是你买下来的吗？
哪里，这样倒好了，是租的，一年租金要好几万元呢。
车子在房子前停了下来，一条被绑着链子的大黄狗看见我们不停地吠，他喝了声，立马不叫了。他妻子从房子里面走出来，穿着黑棉袄黑裤子，显得更加白净消瘦。虽然有点见老，但人还是漂亮，说话行动间却比以前干脆利落。她负责给需要的客户送货，羊肉，野生蛋，蔬菜，水果，宰好的鸡鸭。
正说着，两个提着鱼竿的男人从鱼塘那边过来，把兜里的鱼和钓具放在汽车后备箱。然后，笑着跟他挥了挥手，坐进车子，绝尘而去。
他说农田忙不过来，有些就租给别人种着，收些租金，但抵不过他每年雇人的用费，起码要5、6万。
两层楼房造型简单，外墙抹的是粗糙水泥，他妻子向我们解释，我们里面都做了装潢。我们没上去看，似乎无法想象它里面的精致。楼房旁边两间低矮的瓦房大概是工具室兼厨房。
我们沉默了一会，气氛似乎不太轻松，觉得总该说些什么。我们说，这儿空气多好，多清净。他说，天一黑，这儿就看不到人影了。
我们不好意思问他这个生态基地建立起来后的利润，因为看起来，似乎都在创业阶段，而且，未来是个未知数，他的脸上写着。他不谈曾经的辉煌和低谷时期的衰败，他是一个坚忍不拔的人。
回来的时候，大家的心情沉重了许多，叹息着说，创业难啊。不过，当一个朋友提议等明天拿来羊肉，叫他开饭店的朋友去加工撮一餐的时候，大家的心情又好了起来。毕竟，那只是别人的生活。我们，虽然偶尔要为五斗米折下腰，但至少，不用像他们那样辛苦操劳。七嘴八舌地说着，不知不觉又到了热闹的城区。仿佛，下午的海岛时光生态基地之行，只是很久以前的经历。那种曾经沉重的心情，也只是恍惚一瞬间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