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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冬天的精神

                                         冬天的精神
 
                                                              李越
 
沿东部群岛闪亮的边缘,老北风斧头样直劈而来,大批灿烂的鱼群旋转着,飞翔着,朝南方匆匆迁移。
在我面前,村庄像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乌鸦的黑翅纷乱划过。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三十七个冬天。我以为对季节的态度上,极容易看出一个人的生存哲学。我承认,我从没好好欣赏或热爱过冬天,在自然严峻的拷问面前,我总是躲进石屋子,喝喝酒,翻一些无关痛痒的书,或者参与近乎下流的故事,直至树梢头一声葱绿的唿哨掠过,才畏畏缩缩,像一条虫钻出壳子。
掀开厚重的布帘,我看见一片发光的海仿佛结上一层薄冰。几只饥饿的秃鹰落抽悬崖。船桅毫无生气地插在岛屿中间,像一面面黑色丧旗。往远看,头裹白巾的女人拼命朝前倾倒身子,背上的孩子尖声哭叫。在她背后,高耸的岩群似乎在燃烧奔涌中突然凝固,以残破苍凉的姿态昭示牺牲的悲壮。
应该走出屋子,清醒一下浑浊的思想。这样想着,已穿过半人高的破败墙门。羽毛斑斓的大公鸡在墙头一下下啄嫩红的太阳。男人们三五成堆,歪斜在墙角和柴垛后默默吸烟,间或一两声拖泥带水的咳嗽吐痰。这些汉子全有过漫长动荡的海上岁月,哪怕是最贫瘠的土地,他们也怀有彻骨的依恋。此刻他们收敛了血性与狂暴,仰头朝太阳发出痴迷吃力的微笑。这笑是谦卑的,忍耐的,像一只狗对主人充满了温驯与感激。
刚下过雨,土地干净得很,用力一嗅,冲来草木腐朽的苦味。我想,这是土地最本质的气息。一接触到泥土,身心便哗啦一下松散。一截未雕刻完的树根,一方缠满青苔的石碑,一只丢弃的孤零零的烟斗。听不见流水的声音,鸟们早已关闭了歌喉。夏日曾多么盛大,轰隆隆涌进秋的仓库,冬天便成了最清洁的日子,透心浸润冰雪的冷冽。我背风而行,再次追忆亲爱的麦子与大豆,向一切蜕换不息的生命低首致意。
我的村庄是火山剧烈喷发后的一小片废墟。几十户人家,婚丧嫁娶全在十里内打转。我在这里懵懵懂懂挨了二十年。在好几首诗中,我把它比作被大陆遗弃的孤儿,海洋最绝望无援的破碎眼珠。我是想暗示这样的生存环境如何深刻地洞察了我的肉体和灵魂。你尽可以走得远远的,努力忘掉它,甚至鄙弃或怨恨。但谁能保证不在你最孤寂的时候再次长久地面对它呢?就像我,无论是饮居习惯,走路的姿势,还是目光的肤浅,偏激易怒的性格,从口中不断蹦出的脏字,都证明着我终究是个粗人,但这一切从何而来?我的故土岂能逃脱得了干系?
风从弯刀似的海口荡进来。炊烟飘升。日头这贫血的孩子缓缓靠上我父亲的坟头。我知道谁也没将我当成真正意义上的子孙,他们打量我就像打量一个流浪异乡的孽子。我回来也并非由于走投无路,或者所谓的乡愁。但我仍有资格认它为故乡,不为别的,仅仅因这土地收藏了我先人的血汗和骨肉,埋葬着他们的耻辱、痛苦和梦想。日头转过坟头,跌到山那面去了。头发蓬乱的疯汉突然撞出芦苇丛,后面跟着一群孩子。疯汉含糊不清地唱,孩子乱轰轰地吼。撞过我身边时,疯汉举拳朝我打来,然后恶声大笑,搅起一天芦花。冷漠烟雾里,看着孩子与疯汉的背景在晃动中一次次重叠,他们的命运是否也会重叠呢?
我走进山坡的小学校。趴在窗口望进去,十几张木桌,当做黑板的泥墙坑坑洼洼,没有一个人,只有风在大声演讲。我闭了眼,看见瘦小的我在一角里抖成一团泥。我一次次逃回家,又被哥哥一次次拎着耳朵拖回来,我动情地哭泣,万分不愿地跨进土地庙的门槛。在满屋吸鼻涕的唏呼声里,我常迷糊糊地将头歪在裤档里。我可怜的快乐就是把老鼠塞入比我更弱者的脖子里。再悄悄伏在草丛里,看女孩一扒下裤子便哄然散开。我人性中恶的一面暴露无遗。但我至今不羞愧。当然,我没忘记那个视老婆如母虎的城里教师,他叉腰站在野地,迎着阳光哗啦啦撒尿,尿被山风一缕缕扯下山岗去。
在我貌似坚强的骨子里,永远藏着对风暴的恐惧与敬畏。从阴历八月到来年春天,台风以地毯式轰炸传示了老天最严厉的惩罚。乌云向北方浩荡滚卷,孩子们一脸惊惶,贴墙根狗崽样飞溜,撞开家门,跳上竹床蒙头睡到天亮。有嘹亮或压抑的哭嚎响起,女人披散头发坐在倒塌的屋子里。然后是水手沉重的脚步踏上海岸,帆布捆扎的担架上,死者的脸蒙上白布,赤裸的身子来回滚动。于是每一个岛屿都开遍孤儿们的花朵。诗人们反复歌唱过风暴,盲目的力量,他们站在灾难的圈外,当然可以看作一场轻松的游戏。我厌恶虚伪的乐观主义者。只要有过一次冬天漫长的航行,你就会懂得,当水手面对死亡,内心的恐惧和孩子一样猛烈。他们麻木而绝望,被宿命的重压彻底击倒。在这样的冬天,请别滔滔不绝地来谈希望幸福一类的话题。
我不想倾诉,挖掘往事并不是为重返梦境。我只是倾听,倾听遥远与现实之间神秘的呼应。在这个冬天,我像一匹哀伤的马,被祖先沉郁的目光鞭打,自由放浪于这片飘荡的土地上。土地永怀着负罪似的忠贞,而失望总来自同类,他们冷漠,麻木,又自私精明,消耗于算计争斗,祖先豪迈勇武的遗风已荡然无存。我曾如此热爱过民间艺术,门棂上的剪纸,屋角飞绕的龙蛇,木床上绘刻的佛教图案,被汗水磨得发亮的一把铜锁……稚拙夸张中溢出一派人类童年才有的天真烂漫,我的心魂在这里找到过无穷的慰藉。
是的,除了母亲们的白发,很少有让我感动的东西。那个老女人生下十三个儿子,十二个死在海里,最小的与我父亲同年。石屋搭在山崖上,挡风的铁皮吹出尖厉的唿哨。她盘坐于床上,衣衫单薄,皮肤蜡一样透亮,嘴唇依然鲜艳。守了六十年寡啊,似乎生来就为了替男人养骨肉,天责一完,就剩念佛了。她低眉合脸,脸上始终荡着温和慈爱的笑,她是看见天国的光辉了。而我就被这温暖照引着,跌跌撞撞走到了现在。
自然,我没敢忘那条大裂谷。从我脚下撕开巨大的伤口,曲曲折折,直奔入远方的群山。侧耳细听,仿佛听见血的河流仍在沸涌。当初它一定有过痛彻心肺的呼喊。一切都平息喑哑了。我在大石上坐下,点起烟,想,这大地裸露的伤口要告诉人类什么呢?冬之手剥去了绿色,只剩下刺蒺藜、芨芨草、枯死的地衣,烧焦扭曲的树干矛一般尖锐,地表呈坚硬沉重的暗红色。胸口突然旋起一支悲壮的古歌,便拼命喊一嗓子。吼声东碰西撞,曲折下沉,淹入了地心。忽然想起好多年不下雪啦,要是来场大雪,填平一切的缺憾残损,世界不是会美好温柔得多了么?但雪终究要消去,缺憾痛苦依然存在。我忽然悟出,人喜欢雪,除去对某种遥远希望的企盼,更不自觉地表露了善于虚饰与自欺的天性。而冬天恰恰要无情地剥离这虚饰与欺骗,还自然人生以最初始本真的面目。冬天代表着一种精神,它严峻,尖锐,有力,像真理和世代相传的民谣格言,它呈现的粗朴、辽阔、沉郁,一如黑白木刻与青铜雕像,简洁而硬朗,传达出自然力般的哀伤与壮美,并最终上升为崇高。人拥有了它,才配谈自由与骄傲,才能不断向灵魂最隐秘的本质接近。
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再回到母亲的老屋子。夜色潮水一般淹来。我谛听着四面的风暴,一面想土地、岩石、太阳、默默生长与默默死去的人们,向冬天投去深深的敬意与感激。我想,当自然与人的心魂彻底交合的一刻,自然才成为真正的风景。只是,人类的记忆实在太短暂了,短暂得就像一道蓝色闪电,当你回头,只留下闪亮灼目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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