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琴 趣 事
胡 琴 趣 事
陈 韶 华
一把胡琴,紫檀的,横陈在丝绒盒中,晶滢玉润,光泽照人;拥在膝上,沉甸甸的,抚在手中,美滋滋的;挂在墙上,勾人魂魄,自成名画品格……多少回,午夜梦断,眼角挂着少年的苦苦相思泪。一把胡琴,构成我日念夜诵的伤与病。
家中原有一把胡琴,龙头的,却被居委会P会计借去,无限期,我曾要回过一次,一曲未了,就被父亲痛打一顿,胡琴又被送走。父亲说:“惹恼了P,将来你别想招工,一家人也都没好日子!”
三十多年前,街上的胡琴贵的卖5元,便宜的只有1.95元,对我而言,都是咽口水的天文数字。我有个姨父,住黄屯山里,说他做了许多胡琴,只要我去,必赠一把。
暑假,好歹求得父亲同行,步行七十余里,早晨五点动身,中午到了缺口,两人只花一分钱,买了一碗茶水,吃了几个自带的山芋。吃罢,坐在那茶摊上,鞋也破了,脚也破了,双腿酸痛,再难站立,但想到一把琴,咬牙站起来,哼也不敢哼,跛跛拐拐、崎岖曲折走到黄屯,又坑坑洼洼、穿溪过岭走了十几里山路,到汪冲我姨父家时,天早已漆黑,人也已累倒。
姨父说:“我哪会做胡琴,只是骗你来玩的。”我大哭一场,真的只能来玩了。
胡琴梦指引我到山里,山里全是我母亲的亲戚,好几位姨娘、母舅,还有最疼爱我的外婆,我一家家的串,大家都珍爱读书郎,山鸡、野猪肉都拿出来,把我当成贾宝玉般的呵护与供奉。最后串到外婆家,住下来,那是个叫古里张的山村,山青水秀。那个夏季,童话般迷人与多彩,我成了山村的孩子王,有说不尽的骑牛野趣, 攀崖越险的风光……
美景难长在,暑假将满,一天,外婆知我爱胡琴,说村前有个四类分子姓肖,人称肖先生,全家从上海下放来的、刚到,搬家时,曾见他有个长长弯弯的盒子,问他说是胡琴。外婆便领着我找到他家。肖先生蓬首垢面,五十岁左右,赤着上身,瘦骨嶙峋,两肩红肿,驼背弓腰,戴着断腿扎线的眼镜,他果然有琴,他从箱子顶层取了墨绿色琴盒,打开来,真的如我梦中所见的一般无二——象鼻型、紫檀木,光鉴可人,还上着当时少见的钢丝弦。肖先生听说我爱胡琴,又想听琴,比我还要兴奋。他笑容可掬,急匆匆洗脸洗手擦身修指甲,特地穿上干净的长裤长褂,取出胡琴,郑重地往腿上一架,腰也不弓,背也不驼了,立刻就年轻了二十岁,转轴调弦,未成曲调先有情,只那试琴几个音,便已动听至极,令我只想狂歌蹈舞。肖先生让我点曲,我便点了《良宵》,肖先生拉得春阳般温馨,秋菊般的烂熳,真是行云流水,柔美酣畅。接着他又拉了《二泉映月》、《拉骆驼》、《江河水》、《赶集》等各种风格乐曲,皆极得个中三味与神韵,令人柔肠百转,悲欢不尽。末了,在我一再请求下,他拉了首古曲《汉宫秋月》,沉郁而又悲怆,拉着拉着,只见他双颊竟流下不断的泪水,而我受之感应,也是泪流满面。
奏毕,他告诉我,他与上海民族乐团的曾加庆、陆修棠是好朋友,他也曾到北京,拜会过二胡名家张韶教授。我问他在上海是干什么的,他却闭口不谈。
翌晨,告别古里张,外婆与肖先生整整送了我十多里路,送过两座山,肖先生恋恋不舍说:“明年暑假你再来,我会好好拉琴给你听,一定要教你几个曲子。”
第二年,我真的又去了,只是再未见到肖先生,听说他修水库炸石头点雷管被炸死了。而他的那把琴,也被上海来的一个什么人取走了。
后来,肖先生的女儿嫁给了我一字不识的舅舅,前几年我舅舅去世,舅母带着孩子们回到了上海,落实了政策,肖先生也平了反,我这才知道他曾是上海海关副关长,1957年错划右派而下放。他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拉胡琴,一生最得意也最珍爱的就是那把胡琴,那是抗战胜利那年,在香港花重金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