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之秋
成熟之秋
梅森
1.
玉米熟了,它是按时熟的,父亲在田间狭窄的地沟里来回穿梭几次,他那紧缩的眉头自然就会有答案。他不会迟疑,整个村子的人都不会迟疑,那些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凝固的光,孩童时我便见识到,那股子力从双眸间迸出,然后头也不回的扎进秋天,等到秋天结束,每个人的头间都挂上一层灰,老去不少,雾霭。眼睛变得浑浊,那光暗淡,像燃尽的烛,直到再一年秋天,那光重新聚尽,我再次看到他们消失于田野。
他(们)脸上浮现出幻想于田的甜蜜,在脑海里似有一场风暴的降临。
起初的记忆源于麦子,玉米却用后来者居上的态势把一地麦子杀尽。麦子输给了价格,人们除了喂饱肚子还需要钱,之后我们私藏了麦子打场用的所有工具,在那年夏天结束,包括在地缝里遗留的麦粒也要被邻居的鸡子啄毕,好让第二年田间你再也寻不见一株麦子的纰漏。玉米碧玉而喜人站立在田间时,父亲和母亲正拿着播种麦子的斗,一把一把的撒着肥料,小心伺候。
母亲已然在准备收割玉米的所有用具,包括尼龙袋,扎口要用的麻绳,闸好的铁钉,蒸上一屉馒头。之后的每一年收割,母亲依然如此,只是那些馒头变成了扯面,卷子面。其实,收割前那一夜她却是煎熬,一张一张检查着袋子是否结实牢靠,不好的就要换掉,在橙黄的白炽灯灯下,我做着作业,一边见识着母亲把几百个尼龙袋子查漏补缺。她把每一截扎口的麻绳挽得整齐,像晒干的蚯蚓。白炽灯里的钨丝嗡嗡作响,蛾子们一圈一圈的绕,我却担心着它们会不会头晕,书上说它们为了追求光和热直至死亡。
露水和霜一同降临,露水沾湿衣服,霜寒渗入躯体。干枯的叶吸足水分变得活络,像蚂蟥那样柔软,父亲站在田埂一端俯视着半倾金黄,当风吹动时,那些枯死的玉米簌簌作响,也许是一种歌唱,献给生命。
他们钻进淹没躯体的玉米林,那些抖动的玉米秸秆上正快速的剥落着一棒金黄玉米,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玉米的气味也有那渗透衣裳的臭汗。阳光无情的挥洒,那些光和热笼罩在头顶,豆大的汗珠凝结,落下,跌入土壤。那些形容词开始廉价,如何去赞美和承认这样一件耐心艰苦的劳动,已经不能抬头,那些汗珠悬在下巴仿佛很重,气力僵硬逐而转为一种模式,飞速打开的双手,一棒棒玉米滑落进袋。稍作休息,补充水分,再一次消失,再露脸时已是烈阳高照。暮色来临,他们拖着疲倦的身体从玉米林出来,眼神涣散,步伐迈尽,天地这张大床似乎可以随时让他们睡眠,胡乱扒拉一口,脑袋沉入谷底。他们困乏,轻得像筛子落下的壳。
几日,最终被剥下的玉米棒子齐刷刷地躺在麦场上,一片金黄。或许从这一刻开始,父亲那张沉默而被岁月蚀刻的脸才有了生气,一棵翠绿的树苗从那些沟壑褶皱的纹里破土而出。
2.
九月金黄,母亲伏在麦场上像一只移动缓慢的甲虫,翻弄心爱的种子。世界归于平静, 母亲粗糙的双手穿过一棒棒玉米,摘除那些残败的叶和玉米须子,我开始想象那样的画面:她在地间,铺膜,压土,施肥,除草,把自己忙成一颗不停旋转的陀螺。在玉米抽穗散粉时,她跟父亲持一根纵于田间两阔的绳子将饱满而蕴涵生命的花粉,高举的双手上下来回晃动,直到窥探到那些柔嫩的玉米须子枯萎到头顶,像戴了毡帽。
玉米在接下来的几年迅速成为整片河西走廊最有经济效益的作物。随之而来利益冲突也逐渐在小村落里显现。
那是一个傍晚,暮色已有一些深邃,母亲从灌溉的田里归来,我见时脸色充满凝重,跟半空浮动云倒是两种形态。藏于心底的气像蓄势的雨,母亲对于土地有着近乎赤诚之心,因此她绝对不会因为临亲的婶婶将一埂纸薄的小径挖的愧于双脚而无法行走,去剥夺那一尺的宽度而忍让。那晚,两家人吵得很凶,亲情被划破,鲜血直流,恶语相向那些岁月沉淀的伤疤,母亲声嘶力竭的喊着,连一向沉默的父亲也因这持续的恶吵变得疯狂,他抡起一根棍子打碎着一片片悬于房梁的瓦,瓦片撞碎时发出巨大的声响,问讯而来的邻居们却在此时的安静里几乎沉默。
一场风波在父亲狂热的情绪里戛然而止,很多年里,母亲和婶婶鲜有联系。
其实,那天傍晚我看到母亲流下的眼泪近乎决堤。她跟父亲靠在木质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像落败的狮子,松懈的情绪下他们身上流露出倦乏,我羞愧而有意用余光注视着他们,电视里播放的声音清晰响亮,作为一个孩子,在大人们的战争里显得软弱,那是一场无法理解的事物,只是靠双眼去认定浅薄的判断,那一刻我开始心生恨意,恨我的亲人。
我从父亲和母亲眼里看到那时我不理解的太多东西。他们陷入一种沉思,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紧紧携裹,越绷越紧,直到那些韧劲的网将他们勒的呼吸困难,随后“哇”的一声将所有的压抑迸送而出,紧接着却是长久的留白,他们失去了某种意义上的气。
当我工作以后,我时常记起这些事情,我开始认定长于父母心头的那些气,为了捍卫土地,那些春天露出嫩芽的玉米,秋天再多结出一棒。
3.
母亲悉心照料的不止田间大片的玉米,她还种了很多蔬菜,春有青菜,萝卜,夏里她的竹篮里盛满绿意的黄瓜,四季豆,扁豆,豌豆,秋天鲜美之极,西红柿,辣椒,茄子。
为了不占用好田,那些琐碎的边角就因地制宜种些时令蔬菜,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很多年以后,我们有了大片的土地,土地身躯里差不多的养分被人们一次次的消耗殆尽,他们扔下农具,擦净脚底的泥,放下裤管,迈入城市。
我的父母再也不用担心因为土地少而出去奔波,也不用计较那些一尺之宽,他们拥有了大量土地。玉米一直在种,我们所在的地区成了玉米播种最大的区域,甚至有人在飞机上看到晾晒的玉米铺成一片金黄,绵延数里。他们更忙了,在田间的日子远比家里长久,若非睡眠和食物是必须,他们也许会长在地里,跟那些苗一同呼吸,一同拔节,一同结出饱满的粒。
一位长者告诉我关于玉米的秘密,在长年贫困饥饿的日子下,生活掩埋到脖子。玉米养活了一家三代。辛苦得熬,熬到皮肤皴裂,目光坚毅,在一场倒伏的玉米和麦子的面前不会失态,就成了。
4.
父亲吃过冬至母亲包的饺子就出门了,玉米带来的桎梏远没有结束。那些收获的玉米在种厂堆成巨大的垛,运输带传送的玉米不停地撒落期间,那堆成的山不断变大,一样的高度,一样携裹着寒冷,只是这寒冷并不是来自真正的山,而是西风凛冽。
一整个冬天父亲极少归家,即便回来也是匆忙离去。
后来,我知道一件事,父亲已然拥有的一部分白发是在那期间悄悄露头,种厂脱粒制种的工期很紧,任务繁重,他们轮班倒。休息时间少,疲倦侵入全身。但父亲回家总能从厚重的大衣下摸出一袋零食一块巧克力,试探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知道甜的味道,但我却对此时父亲知之甚少,父亲眼里的光,那些坚毅而燃烧的火焰,让他战胜生活诸多困苦。
悄然落雪,父亲在某天黎明突然钻进我的被窝,一股寒冷使我神经迅速紧张,但父亲却告诉我们玉米今年所有工作就此结束,他的眼神里,母亲的眼神里,我的眼神里都晒进阳光,冰雪融化露出甜蜜。
那个冬天我随归来的父亲放羊,放牛,再一次趟进被白雪覆盖的金黄之地。父亲从肘间放下马扎坐好,像一尊雕像瞩目远方,我只看到远方山顶银色的雪闪耀,他什么也不会说,这是父亲向来如此的沉默,在我迫切需要关注时,他又从口袋里抓出一些花生之类的食物,我去一旁的树干上趴着,这样的沉默在我跟父亲之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有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他为我流泪,我顿时想象到那张黝黑脸庞上涕泪交错的样子,父亲真的老了,你开始想,不再逃避。
那个冬天下午我终于注视到一件事物,一株被遗漏的玉米,父亲起身,动作娴熟的剥下一棒玉米,毫不迟疑。
5.
今年玉米成熟时,我在夜晚拨通父亲的手机,父亲用疲倦的声音问答着我俩的对话,我听见母亲一旁叮嘱,但他们却不提玉米有关的部分,但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开始有玉米枝叶剥落响动的哗啦声,他们腰间绑着口袋,双手麻利的剥出一棒棒玉米,那些沉甸果实却像一座大山压制着他们瘦弱而老去的身躯。我的脑海总是会浮现这番情景,金黄九月,玉米成熟。
现在父亲和母亲,生活在村子,村子空了,他们依旧在宽阔的土地上忙碌着,皱纹爬上他们的脸庞,白发星星点点的布局,种地作为一种艰辛的劳动而不可或缺,我也曾劝解他们少种一些地,但是母亲总会说:“趁着还能动,还能干点活!”我害怕这样的话语,里面包裹着太多的忧伤,他们不在充满活力和光泽,像一棵树,叶子落尽。
这个秋天,玉米成垛。期间还落了一场薄雪,父亲站在田间,我终于明白玉米的冬天,一样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