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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散文

弱水三千

                                              弱水三千

                                                                 梅森
 
弱水是条河,淌了有几千年了,水是祁连山顶的冰雪融化的,以前人和牲畜都是吃的,后来渐渐不吃了。我原本就想过去看看它如今的面貌,冬季河床冰冻,听不到它流动的声音多少有些寂寞,枯死的芦苇站在浅滩上摇曳,我想回来看看故地,可是诸事不顺,旁人的目光像是提防,这种感觉让我失去耐心。
回来一段时间,出门反倒是推开套门,索性便不要出去,这样最使难过的心气也不至于随意发泄,除了与父母交谈和看过黄昏的几个日落,时间就这样随意丢弃。可是,冰面折射的日光分明带给你躁动和不安,这让我再次想冲出。昨天开始气温回升一些,邻居的醋缸让气味溢出,我想出去看看他如法炮制的醋艺功夫,但往年我记起他提起水桶往醋缸里兑水时,我嗅了嗅鼻子,醋应该是不酸了。我立刻转念想去看看弱水,母亲缝制的棉鞋跟以前一样结实暖和,顺着牛羊的脚印行走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至少不会迷路,蹄印里是化掉的积雪,一洼一洼的小坑在杂乱的步伐里跟随,喷着呼吸,跟动物一样那么默契。
没错,近几年故乡成了仰望,是逃亡者头上的枷锁。弱水在脚下流动,我分明知道这不过是流水,人们口中的河流,但确实没法忘却。
羊倌,那个失望的老头。几日前我便已经注意到,因为心气不顺,我不愿意接触任何人,在羊倌的瞩目下,他的视线跟冰面的日光一样扎眼,“娃儿……”我听见后,不禁极速的撤离,思绪混乱。他对政策失望,对女人失望,对一切都有种逃离的失望,弱水河滩上的羊倌,脚自然再也无法踏上土地,如搁浅的枯木,脚轻飘飘的。想到这里,我有点愧疚,什么时候见到一个活人这般怯生起来,何况他口中呼喊的号不过才刚触及,受不了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僵在原地。
其实,宽广的河面上,一间破败的屋子无疑最为显眼。就在回家之后的时间,旧有的事物又被新鲜人群拿出来谈,流言蜚语在弱水的河面上开始沸腾,结冰都要融化。对于我去弱水河上这件事,那时鲜有新闻的弱水村庄成了人们饭后口舌,邻居们见状便要追问几句“你去那里干嘛了?”“同情那样的角色干嘛呢?”起先我并未在意这样的影响,随着再一次去到弱水,事情影响已经颇具势头,像一股干燥的风灌进我张开的嘴巴,我想要辩解的更像一根鱼骨横亘在咽喉处使我失去语言。
羊倌,家境优渥。第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有媒人保媒谈婚,逃离三次婚姻,给出的原因一次比一次奇怪,例如对其中一位说,“我恨你那带着灶烟味的辫子。”第三十岁时,他应该疯了,疯得凶猛,毛发蜷曲,像个困兽,众说纷纭的原因里只有一件最为争议,他的父亲跟第三段婚姻里的女子有了关系,并生了孩子。羊倌,将上房供桌上的器具打烂,并往他父亲的电视机上吐了一口痰,跑了,衣衫不整,他张牙舞爪却落荒而逃,像捕食失败的豺狼。以后我们便在河滩上看到了那个孤僻的房子,一群羊。很多年那个房子的形成在弱水像是一道腐烂的疮疤,人们失去了趟过河水的欲望。说起来也奇怪,羊倌的父亲好像并没有那么如意,第三个年头就死了,孩子被女人带走,羊倌是晚上回来的,父亲用一卷席子埋裹,那个桩碑上只写到“不孝子“。事物有移动的脚步,房屋的没落都是等失去人的气味,他带走了活物,就是羊群,偌大的房屋一病不起,在俨然喧器的村庄这里成了灰色。
后来,我得知羊倌并不是他父亲的儿子,因为他长得不像人家,一时间遭人冷落。
那个遥远的见识到羊倌的中午,是我认识他的开端,我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日子,记忆对我来说是迷茫的,我只知道那天天气极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迈入那个地方,周围想必有一股无形的力推使我前进,我的眼睛重新启动,从一开始它就进入那片灰色地域,我好像暂时忘了故事的开头,甚至浑然不知最终走向。他的出现,无疑让我再次重新回到那些记忆,瓷一样的故事需要小心搬运,似乎没有任何铺垫和过渡,当我想开头时,他已然站到了我面前。弱水的河面上,有一道踽踽而行的背影,浓厚的毛发浮在额头,胡须生硬,那张风霜的脸黏在颧骨上,我好像只记得这些。
我在河滩上玩耍,真是百无聊赖,流水驮着时光远去,已经下过几场雨,河水比平时要大一些。一团人影忽然就落到了我跟前,我瞧见黑色棉布料的一双鞋子,裤管挽起,等我举头把身体抬起的时候,我不敢再看一眼他了,小心躲避即将相碰的两种目光,我担心他突然散发的恐惧。“你来这里做什么?”那种口气很平稳,但我还是专注摆弄于石子和沙土。
他走了,许是并未得到我的回应。
那年河水发水,他连同那屋子宛如河面上的一只小舟,他的羊群咩啦啦的叫。好在河水只是持续了几日,否则真是很难想象。
我们真正的对话来的很晚,孩童天性顽劣,当我睡醒在河滩时,身旁多出两颗鸡蛋。或许正是如此,我们内心的设防的墙会坍塌部分,逐渐显露的不失称为真相。那个下午我再次听到那个平稳的声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张脸干净,健康。我的嘴巴蠕动出两个字“来玩。”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好像并没有恐惧,除了他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我感觉很真实,很平静,但我不清楚为什么人们会那样蔑视他,当然包括那些成为母亲的女人也是给她们寡嚎的子女教育道:再闹,把你送给羊倌。我已经模糊意识到,弱水河上的故事还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羊倌,为什么住在河滩上,不住以前的房子?”
“坏吧!”
“那他做了什么?”
“做了不好的事,他爹就是他气死的。”
“哦。”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问题,也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少往河滩上跑就是。”
我们念书以后的黄昏总要经过河滩,孤零零的房子在大家的眼神里变得弱小,一吹就破。大家总是结伴而行,他们的心被灌注了恐惧,身体总是紧绷,却在背后跟那些流言的传播者一样说着蜚语,但我却愿意驻足几刻,看到他喂饱羊群,然后烧柴做饭。
时间一长,那些恐惧烟消云散,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什么害怕呢?胆子大了,河滩成了常到的好去处,甚至也学着他的口气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放羊。”他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耷拉着脑袋回答。“羊是吃百草的,我外公说的,你的羊在河滩上是长不大的。””长不大”那三字我说的很小心,我生怕会激起他的厌恶,我没有去看他的脸,我的耳边只有河水流动,积雪融化的水流里都有干净的味道。他偶尔也会仰望天空,但很快又将头埋下,阴云笼罩的天空带给人沉重,
好多足迹会被来临的雨水清扫,淹没。
时光快速流淌,我目睹着弱水河岸形形色色的故事,事物也并不朝我们想象的方向走,有些人彻底旧了,沦为尘埃,刚出生的婴儿嚎啕大哭,打量着新鲜空气,可是人们总是翻出那些记忆,教唆:不要靠近河边,跟羊倌说话。我甚至会想羊倌的世界该是怎样的清苦,那些曾经的过往已然不重要,但他要对面是一个孤寂而灰白的世界,我听到流水从那间屠弱的小屋边流过,通红的炉火让他的脸庞失去水分,有一天他的躯体一定会经不住熬打,偏离了原来的轨迹,重重摔倒在地。
后来的事情是我跟父亲在一则通话中听到的,那年河道扩修,羊倌,贫瘠的土壤里根本没有抵御外物的能力,村民们竭力声讨下,他变得更加沉默,他们推倒他的屋子,赶走羊群,父亲说羊倌哭得很惨,以至于村庄的人们那晚都注意到那凄凉让他们失去睡眠,白色月光真的透亮,一袭煞白的影子丢在弱水河上,深秋的空气里已然有凉气渗入。那间落败的屋子跟羊倌的人生一样轰然倒塌,大约是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疯了”。准确的说是从河面上下来之后。
我到城里念书的很多年,接着就留在大城市了。只有每年春节的时候我才会迫不及待的往回赶,于是,那份陌生的距离和冷漠重新长起,对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我们常常会忘记他的存在。但还是如约见到。恐惧从我的额头处升起,
我自以为那种平静的感觉又随着那份流言泛起涟漪,年纪并不算很大的他有了一根竹杖,人群里的顽童向他丢弃石头,咒骂,他挥着竹杖夸张扑打,顽童一哄而散,我发现他瘸掉了一条腿,谁也不会主动靠近他。我的后背刺痛,羊倌用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有些熟悉的人,而他此时失去了正常的对话,“你来这里做什么。”忆昔的岁月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我们不止一次见面,总是问着稀奇古怪的问题,答案也常常时有时无,尽管那是对孩子们的告诫是:不要靠近河边,跟羊倌说话。我还是偷偷越过门槛,发现那并不恐惧的惊喜。我失去了勇气,跟随流言的岁月,自以为打开了一角窥探到不同,但冰冷的内心跟同人流甚是相似。
我模糊的意识开始想起另外一种可能的故事,我当年少不更事,知之甚少的事情也是那些流言带来的,所以对于羊倌其实更多是凭空捏造。我还是从遥远阿婆的口中了解到一些事情。当时的羊倌书念得不错,他那迁腐的父亲誓要让他休学归家娶妻生子,那个时节尽管他百般不愿意,还是迫于顽力屈服,那些并不顺利的婚姻让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渴望。
“我为什么不能继续念书?”
“念书有什么用,当吃还是能当喝,跟着我打理家业就好了。
“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是你儿子呢!我只是想念书。”
“没有原因。”
其实我能想到那样一种答案,这样的对话无疑平常,毫无血缘的关系是否能维护亲情,他的父亲用一种极端的办法硬是将羊倌避入羽翼,看似留住,实则将关系的纽带扯出一条条痕迹,随之而来的屈服和不堪,让他年轻的心受到损害,
他无法知悉原由,只有痛恨在不断滋养,以至于终究爆发。
对于这些事我实在找不到正确的答案,这样说似乎也不对,但是那些流言就像是真正的答案久而久之。
“你们不能打我,我没有疯,只是脚不能再踏上河岸,那里有恐惧,我孝顺父亲,没有做下恶事,从来没有背后指责过别人,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扩修河道的那天,他蜷曲着身体,在众人的攻讦下他瘦弱的像一只蚂蚁任人撵踏,他想极力为自己辩解,但他说出的话没有被人中听,尽管他一直在说,开始疯狂地说。
痛苦的过程,如同在梦惊醒后身后那大汗淋漓的痕迹,努力回想与羊倌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情,我们的带着时光裂纹的瓷拼命寻找一些合适的黏剂修补,羊倌是边缘人物,那些顽童每次扔出的石块都在砸碎一小块记忆和真相。
站在河面上,风刮动着,面颊的温热被吸去。他戴着一顶黑色的两边耷拉着护耳的瓜皮帽,破旧的上衣携裹在棉裤里,从里到外的衣服没有一颗纽扣正常排扣,充当腰带的绳子也不知是他哪里捡来的,更为戏谑的是那上面还有一串钥匙,他一手背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一手撑着竹杖,走得很慢,我想定是那包东西压着使他行动迟缓,等我看见他的脸时,我不能用“干净,健康”再去形容此时的他,这一切现在已经成为事实,我看到他的瘸腿,留意到并不匹配的一双鞋。
在我并不畏惧他的幼年时,隔三差五我就到弱水河上玩耍,我会带给他一些食物,在当时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正常交流,“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不愿意待在村子里。”尽管他向所有人示出友好,当恶意分毫未减,人们自觉地避开他,就像避开一辆疾速驶来的车子,眼神里满是不屑。
等他终于成为真正的疯子开始,弱水河里的水人就开始不吃了,人们会顾忌疯子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撒上一泡尿,报复。他飘忽不定的身影游走于村子每一个角落,但那片河流依然是他乐此不疲的栖息之地,而且开始斜着眼睛看人充满了警觉,正是这样我本以为时间的流逝如果没有那么多意外,人们会逐渐忘记往事,羊倌会重新被人认识,但毫无疑问在原始轨迹上行走的人无端被一场看不见的风波持续地杀死,他本能赖以生存的信念终究被打碎,他精神涣散,成为了疯
子。
随着时间推移,我回到了城市,快速投入到工作和生活中,弱水静静地流淌在三千公里以外,他死亡的消息还是会传到我的耳中,终是像一颗漫不经心时丢下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最终无果草草结束的一生,他的灵魂也许会一直飘荡在弱水河畔,也许当日子过了很久以后人们才会想起一个满是疮夷的疯子,继续讲着他的流言蜚语,但是我们总是会忘记,没有人会在意这样的一个人,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
当此时的幼童成为青年时,他们也许会记得曾攻讦过一个疯子,以后他们却再不会提起这个疯子的故事。
弱水静静地流淌了三千年,好像疯子的故事从来没有过,又好像有很多的疯子存在,某天在弱水的河岸上,流水扑面而来的光影里浮现出一间小小的屋子,人们掩住的真相会像雪一样落下,阳光出来以后,一切狼藉的模样又重新归位,弱水会淹没时代的记忆和所有人心底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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