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记
岛上记
虞友娜
去码头买海鲜
岛城四周岛屿环绕,沿海有不少优良港口和锚地。8月份开捕季,光是从中心渔港出发的渔船就有1000多艘。身为土生土长的东海边上岛城人,海鲜相伴是天生的饮食习惯。炒菜时放几个虾,烧面时加条小黄鱼,简单,实在,可口,趁心,最抚凡人心。于是,不再满足于去菜场里买个“碗头”菜,相约去码头买海鲜,一箱一箱往家搬,使冰箱、冰柜一年四季存有各种海鲜,成了近年来很多岛民热衷的事。
“侬节末(今天)码头墩鱼去买过伐?”小区里邻居碰面时经常这样打招呼。有经验的岛民根据天气、节气推算出最合适去码头买海鲜的时机,比如台风要来了,比如要打“重阳暴”了,渔船总要回港来,踩着这个时间节点去,不至于“跑空趟”(白跑一趟)。有一次,我们在南峰码头放蟹笼,刚好有渔船回港来,原来是因为冷空气带来大风,渔船就回港来了。提早得到消息的人们围拢来,透骨新鲜的鱿鱼、带鱼、马鲛鱼、活皮虾一箱箱地从船舱里搬上岸,每搬上一箱,人们就围上去喊“这箱我要了,这箱我要了”。我们也在人群中伸长脖子寻找中意的海鲜,早就顾不上蟹笼了。
以前岛城的渔船捕获都是在海上直接被冰鲜船收购了,或者回港前去隔壁县区大规模的鱼货交易市场出货。一般只会把最后一网所获或者因亲戚朋友所托而特地留下的海鲜带回港,直接去码头买有时就不一定能买到。近年来,岛城渔嫂们也做起了电商,通过抖音直播带货,微信群推介等方式,把岛城的海鲜卖得美名远扬,渔船回港时带回的海鲜就更丰富了。我也加入了一个“渔嫂卖鱼微信群”,去码头买海鲜就可以精准不少了。
群里一般提早1、2天预告有什么渔船要回港来,会带来什么海鲜。不过,作为土生土长的岛民的我,怎么也搞不清渔船的种类、作业的方式和所捕获的海鲜间的关系,除了“蟹笼”捕螃蟹,是从字面上就可以理解的,其他的如拖网、围网、张网、刺网等,就完全懵了。不过,这不影响我直接盯着海鲜的名字看,有时,海鲜少,群里就会要求预定。今天早上6点多群里就发出了预定玉秃的消息,可惜等我看到后去接龙,群主却马上@我说,“没有了”。预定到了的群友下午3点就可以准时去码头取货,没预定到的就望群兴叹了。晚饭时,厨艺好的群友还发了些烹煮后的海鲜照片上来,香煎小玉秃鱼排、红烧玉秃,色香味俱全,透过手机屏幕引得我“馋虫乱爬”。
我最喜欢虾,每次买回来,先白灼一大盆,坐在桌子边,一边剥壳一边往嘴里塞,直到吃饱,感觉好满足。然后再分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的,冰冻起来,想吃时就随手取用,“无虾不欢”。隔壁海海妈最喜欢马鲛鱼,咸菜马鲛鱼、抱盐马鲛鱼、糖醋熏鱼,还可以用来做鱼丸,雪白Q弹,真材实料,吃得放心,她的孙子孙女都爱吃,海海妈成就感满满。我妈最喜欢白果子、“田鸡眼”这类肉肥、刺少又经济实惠的鱼,从背部剖开,挖干净内脏,在淡盐水里一洗,当天就晒七、八分干,我们去妈妈家,妈妈就蒸一大盆给我们当零食吃。要说最喜欢把海鲜当零食的要数我的同事念念美女,别的零食她都不喜欢,专吃船上晒干的皮皮虾干、活皮虾干、猫猫花鱼干,说是“好吃不胖”。可偏偏这种干海鲜“物以稀为贵”,她的特别宠爱女儿的老母亲就随时关注着渔船回港的消息,只要有渔船来,哪怕在凌晨1点都会赶去码头抢购,真令人“佩服”。我家二姑子喜欢买新鲜海蛤蟆、海泥鳅,它们好像完全是水做的,又浑身黏乎乎的,特别难搞,但是晒干后,馨香的阳光浸淫在丝丝缕缕的肌理间,用这样的鱼鲞烤肉,算的上是待客的上品。我的文友兴海每到年底总要去码头买些“高档”的海鲜,银鲳、墨鱼、带鱼、勒鱼……当然少不了梭子蟹,打包成一大箱,给迁居南京的大哥寄去,表达扎根海岛的弟弟对大哥一家的思念和祝福。
立冬后,岛民们更热衷去码头买海鲜。这个时节,阳光温和,不会把鱼晒臭;风大,最好是西北风,风鳗、风带鱼风好后再冻起来,也可以当做年货准备起来了。这几天,我站在阳台上,总会有鲜香味飘过来。探出头去看,果然,邻居家的晾衣杆上吊了好多鳗,整条的用盐塞了肚子,用细绳子捆紧的鳗筒;剖开的还翻了骨的鳗鲞看起来比原来大了一倍多,平平整整地摊晒在网匾上。“新风鳗鲞味胜鸡”,来杯温热的黄酒,慢慢品,整个冬天都暖了。
禁渔期前也是大家争相去码头买海鲜的高峰期。岛民的餐桌上要是没有海鲜,很可能就食之无味了,所以要保证在禁渔期也能想吃海鲜就吃海鲜。螃蟹开捕后,第一水螃蟹回港时,码头上热闹非凡。几个月没吃到抓牙舞爪的螃蟹了,胃里心里都有点失落。中午吃一锅烤蟹,晚饭时吃一盆葱油梭子蟹,第二天早上白粥包子就着蟹浆蟹糊,连续几餐“蟹宴”享用后,才觉得口腹满足了,心里也舒畅了。
其实,去码头买海鲜并不见得比菜场里买的便宜,只是如果要每天去菜场翘着手指一只一只地去挑选鱼虾,于我来说是很煎熬的事。去码头买海鲜,搬回家的,是一箱一箱的海鲜,也是海岛人的痛快劲。前阵子因为某原因小区差点被封控,“一大家子”群里用来相互宽慰的话是“家有海鲜,心里不慌”。做个岛民,能去码头买海鲜,挺有意思。每天能有海鲜吃,也是幸福。
海味三宝
在我们东海边上小渔村里,如果吃饭没胃口,觉得嘴里寡淡,不妨来点下饭神器——我们的“海味三宝”:蟹酱、泥螺、螺酱,保证让人饭门大开。我们外出旅游、出差,也不忘带上几瓶“三宝”, 既免水土不服,又助饭阵,吃得妥了,看风景更美了,工作更有劲了。
东海梭子蟹,是多少海岛人心中排名第一的美味。在众多种吃法中,蟹酱是能快速享受腌制的螃蟹的一种方法。我大姑子做蟹酱很有一手,每次她新女婿来,她必做蟹酱。金秋十月,螃蟹肥了,还有了淡色的膏。临过年,螃蟹肥得肉都要涨破外壳,膏大块大块,红得诱人。一大早,大姑子从菜场买来螃蟹,趁鲜活,开始做蟹酱。揭盖,去腮,就着水龙头冲洗干净腮下泥沙,用剪刀先沿蟹脚一块块剪开,再剪成小块,小钳子也都剪成小段,大钳子先用菜刀敲扁,再剪成几块。最后把蟹壳里的黄挖出来,放在上面。直到这时,螃蟹的肉还在微微跳动。然后,洒盐,盐要加得刚刚好,太少了,不能快速腌制,会影响鲜度;太多了,会咸得失去螃蟹的本味。大姑子还喜欢洒点白糖,料酒,又怕她女婿因不常吃蟹酱,肠胃受不了,就再拌入些蒜泥,杀杀菌。我们本地人吃蟹酱就没此举了。早上腌,中午就可以吃了,吃时再洒点醋,一口蟹酱一口米饭,新女婿顾不得矜持,连吃两碗。新女婿回去时,大姑子也总要再给他带几瓶,放冰箱里,十天半月也没问题,慢慢享用。
书上说,两千多年前就有了蟹酱这种民间美食,《周礼》中的“蟹胥”说的就是一种螃蟹酱。清代文学家全祖望也有诗句说“一瓶蟹甲纯黄酱,千箸鱼头细海蜒”。如今人们喜爱蟹酱,也算是传承了一种美食文化。
二说泥螺。泥螺的样子有点怪,个大的如一截拇指大小,一个几乎透明的外壳,但只包住后半个身子,前半个身子伸在外面,又软又黏。泥涂里有泥螺,我们小时候,潮水退后,很多人去捡。盐滩里更多。连我儿子都知道“桃花泥螺”,因为我经常说起小时候捡泥螺的情景。桃花盛开的时候,泥螺刚刚发起,特别嫩,特别鲜,并且体内没有泥,是最好的泥螺。可惜,近年来,泥涂都被围涂了,盐滩也转型了,现在菜场上卖的泥螺,绝大部分是养殖的了。
记忆中,洗泥螺是很考验人们的耐心的。俗话说“鼻涕痰,泥螺涎”,那都是给人感觉又脏又别扭的东西。大盆里装满水,泥螺装在亮眼箩筐里,不停抖动箩筐,泥螺涎洗出来,整盆水都黏糊糊的了。可是水换了一盆,又一盆,黏涎一点不见少。最后也只能洗到“差不多”的样子。然后,加盐搅拌,三四个小时后,再加盐搅拌,不能一次加太多盐,否则肉身就会全部缩进壳里去,很难嘬出来了。然后,装进瓮里,洒些黄酒,封10来天。捏起一颗,轻轻一嘬,肉能嘬出来了,颜色也由青灰色变成了淡黄色,就算腌熟了。虽说黏涎别扭,却是好泥螺的标志。用筷子夹起一颗泥螺,黏涎能拉得又细又长,弹性十足,透明闪亮,汤汁微黄透亮,这是泥螺腌制得好的表现。黏涎也让泥螺的肉更加滑嫩脆爽。舀一汤匙泥螺在碟子里,按照各人口味,加入糖、酒和醋,几颗就能呼噜下去一碗饭,是名副其实的下饭神器。第一个发现泥螺能吃的人也如发现螃蟹能吃的人一样了不起。
但是,吃泥螺也有点风险,有些人会发“泥螺魄”。 照现在的知识来看,是因为泥螺里含有能使某些人过敏的东西,吃得太多了或者泥螺没腌熟,人再被太阳一晒,就引发了一种日光性皮炎。以前我们一户邻居,家里兄妹4个,都是捡泥螺能手,可是她妈妈腌泥螺却差口气,经常看到他们兄妹发“泥螺魄”的样子,整个脸都肿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那样子,真是又可怜又可笑。不过,“泥螺魄”不治的话,不要喝冷水,不要晒太阳,过几天也能自动退去。因为怕得“泥螺魄”,我从小就养成了每次只吃几颗的习惯,这也算是一种对美食的敬畏吧。当然,现在菜场里卖的泥螺都有卫生检疫,就没有发“泥螺魄”的危险了。
再说螺酱。苏东坡有诗云:“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不知他说的螺酱,是什么螺。我们所说的螺酱,是专指辣螺酱。跟泥螺比,辣螺有着坚硬的外壳,有呈疣状的粒粒突起,学名疣荔枝螺。小时候,外婆给我们猜谜语,“生一碗,熟一碗,吃后还是一碗。”姐姐猜是螺丝,我说是辣螺。外婆夸我聪明,因为那天我们刚捡辣螺回来,我就现用了。“三月三,辣螺爬上滩”,农历三月三一过,天气乍暖还寒,辣螺已初步长成。辣螺生活在海岸边礁石缝里,以前,我们只要翻过家对面的后背山,在岱衢洋沿岸就可捡到。潮水退去,礁石湿漉漉的,小伙伴们散落在礁石间,猫着腰,翻石块,扒石缝,青灰色的辣螺或大或小,或独行或聚众,我们比谁捡到的多,谁捡到的大,呼喊声此起彼伏,不亦乐乎。
捡辣螺我们是小能手,但我家只会把辣螺煮熟了吃。做螺酱是门技术活,我二姨是做螺酱能手。她使用的工具是一块平薄的石板,一把小榔头。她把辣螺平放在石板上,一边轻轻敲,一边转动辣螺,七八下后,壳都碎开了,螺肉整个露出来,连尾部带辣的部分和黄都完整无缺。记忆中,她整天坐在小板凳上敲辣螺,敲好自家捡的,就帮邻居家敲。
螺肉敲好,可千万不要洗,直接就可腌制了。辣螺讲究的是原汁原味,只要加些盐,腌一两天,沥去一些汤汁,再加入一点黄酒和一点盐,拌匀,密封10来天,就可以上桌了。螺肉爽口,脆韧,最奇特的是那辣味,从舌尖弥漫到喉头,却又丝毫不刺激,辣后回甘,余味悠长,在别的食物中,再也找不到相似的感受。就这样成为一种乡土美食记忆。
在我们村里,至今还有一些靠捡辣螺,做螺酱卖为生的人。这也算得上“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了”。他们从来不担心螺酱卖不出去,甚至不用去菜场卖,因为总有人寻上门来买。他们担心的是,能捡辣螺的地方越来越少了,担心在未来的某一天,会空手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