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房子
透明的房子
徐琦瑶
一
海,似乎也不大,就像少年时代经常在梦里奔跑的那片土地。土地是蓝色的,荒凉,凄柔。梦中的他疯狂地跑着,内心充满恐惧的兴奋。
这么多年过去了,梦的颜色早已褪尽,他还是没有跑出这片土地。
有时,他静下心来想想,即使像孙猴子那样跑得快,不也被如来佛一把扣住?大海之上,永远跑不过浪潮的脚步。他必须是海的一部分,摸着海的脉搏,随着风浪飘来荡去,跟鱼一样呼吸。
他第一次教海华游泳,就丢给他一句话:“让自己成为一滩水。”这孩子真是聪明,马上就懂了,三下两下就能稳稳地漂在水面上。当他看到海华像小海豚一样,一次又一次快乐地跃出海面,内心比捕到满舱的鱼还要痛快。既然儿子乐意在这片蓝色的土地上撒欢,那么,他应该为他在这里建造一座坚固的城堡。此后,一砖一瓦,都是他每天面对咸涩的海风立下的目标。
那时,他怎么会想到儿子竟然有一天会这么坚决地想要离开这里的一切?他闭上眼,眼前晃动的全是凄迷的大海,海面上的没有任何脚印。不得不承认,这些年他们的梦是不同的,梦中他们奔跑的姿势是不同的。
当妻子小心翼翼地把海华高考落榜的消息抖出来的时候,他心里还是平静的,就像渔船归航的路上没有碰到温暖的黄昏,而潮声已渐轻柔。他把小饭桌搬到院子里,慢慢地喝着酒,闻着辛辣的海风。
夜深了,海华还没回家,妻子泪汪汪地拿着手电筒,要出门去找,被他拦下了。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来到小岛的最东端,坐在湿溜溜的礁石上。浪花像蛇一样,从脚底慢慢地舔上来,将他深深缠住。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此时,如果能够潜入海底,紧紧拥抱被鱼群簇拥的父亲,他愿意暂时放下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把拳头紧紧地砸在礁石上,任浪花与自己纠缠。父亲是被岛抛弃的,是被那海水浸泡过的小路、台风侵袭过的石头房、屋角盛开的牵牛花,还有从孩子手里逃脱的花猫、杂货店里整日哼唱的红灯牌收音机、小学校园里整齐的读书声等等,这岛上的一切,所抛弃。父亲为了岛上的生活,在海里折腾了一辈子,父亲的父亲也是,他们最终都永远留在了大海深处。那么,自己呢?想到这里,他猛地跳起来,发了疯似地往回跑。家门口,母亲举着灯,一身素衣。
他抹了一下眼,坐到院门口,静静地等着。窄窄的石阶一级一级往下溜,像一个蹦跳的声音,渐渐跑出去。石阶路不短,如果鼓着一股气,在一阵风中就能跑到底,但上来的步子就重了。他第一次感到,这房建得有点高了。
这是在他手里建的第三座房子。父亲离世后的第三年,他家的两间小瓦房在一场台风中被掀倒了,母亲的腿也被压坏了。望着满地瓦砾,母亲痛苦地喊着父亲的名字,被他狠狠地呵斥下去。这一刻,他不愿想起父亲。新房子在原来的宅基地上树起来了,墙壁刷上了雪白的石灰水,远远望去,像淋了整晚的月光。几年后,他在那里迎娶了妻子。海华出生后,他又有了新的目标,就是造一座小楼房,能让孩子光着屁股爬上爬下。
那年冬天,一场风暴突如其来,他们的船就像一片叶子,在大海的心窝上打转,大海仿佛一口气就可以把他们吸入黑暗的深处。带着即将被抛弃的深深的恐惧,他仰起头,看到天空像一座巨大的房子,朝他狠狠地压了过来。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觉得天地之间还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他可以像鸟一样奋力地飞上去,大海不能让一切提早结束。
日子如潮水,看起来没有脚,其实是会飞的。转眼海华二十岁了。小楼房又换成了大楼房,从原来的山坳里移到了临海的崖坡上。从海水扑腾的岸边往上走,走上八十八级石阶,就是他家的院门,敞开窗户,海的气息和音容,都会忙不迭地闯进来,好像整座楼和楼前的大院子就是另一片海。这片海自由、温柔、轻灵,而他就是一条老鱼,从外面奋力跃回来,静静地沉在这里的水底下,阳光让他的呼吸很温暖。
夏夜的风,凉得沁心。时间成了风中的每一阵涛声,成了涛声中脑海里滑过的每一缕思绪。又神游了。他为自己感到好笑。在一群土生土长的渔民中间,他总比身边人多一些想法,也更喜安静,更会发呆。父亲在世时,曾盯着他的脸,说:“你小子,要是再多读几年书,就不知道怎么跟海相处了。你的心思像海藻一样又杂又嫩,该让海水好好冲刷冲刷。”父亲走后,他把自己那些想法关在一处,死死锁住。近几年,心有点松了,想法又冒了出来,倒让他不再没有着落般的难受。
海华终究是上来了,整个人湿漉漉的,在月光下像条沉默的海豚。已是下半夜。
他站在院门口,海华站在下面一级石阶上,刚好与他平视。他占挤着半开的院门,没有让步。海华也没有上来把门推得更大一点,只是立在那里,正面看着他,不说话。崖下的涛声深远而有力,一下一下,震得人眼睛模糊。他转过身子,往里走,听到海华在院门口说:“我想去复读,明年再考一次。”他顿了一下,继续往里走。院门口的声音大了,“你不同意的话,我就不进来了。”
他腾地回转过去,盯着海华。海华的眼睛隐在黑暗中,隐在涛声里。他晃了晃身子,极力想去捕捉一种气息。
二
他怎么也没想到,人过中年,居然还要从一片海跳到另一片海去。
他的船变了,变化很大。从前的渔船也曾先后有过几番模样,由小船换到大船,由木船换到铁皮船,原本几个跃步可以从船中央跳到船头,后来一支烟的工夫也只是绕着甲板走了一圈。那时他还真没想到,日后一条船可以成为一个村落,他在船上竟然像立在一座漂浮的岛屿之上。
万吨大货船的甲板上,他悄悄地踱着,打量着陌生的村庄。甲板上堆的不是渔网,而是一个个高耸密封的集装箱,透着神秘的气息。他的影子投在箱子上,就像他穿行在岛上的屋弄里。屋弄里常常会有灯光从两边的房子泻出来,无论是深是浅,都叫人脚下舒坦,有时就算没有光亮,也有各种气味飘过来,这是岛上人家的味道,跟他家里一个样,他很安心。可是这些集装箱不同,没有窗户,没有打开的门,没有灯光和味道,像钢铁的坟墓。
睡不着了。以前渔船上大家都挤在一起,每张板床极其逼仄,他裹着被子仰面躺下来,床上再无空余之地,胳膊向上一伸便碰到了上铺的床板,人就像一条被甩下来的直挺挺的鱼。但他一躺下来就能睡着,睡得很香,最多梦里被几条大黑鱼追醒。现在大货船上每个房间都装修得很漂亮,比家里的毛坯房好多了,床也宽大了,棉被还透着轻柔的清香,他却经常失眠。
今晚,他特别想儿子。那天,他坐着轮船从家来到县城,然后准备坐公交车去货运码头,他现在工作的这条货船将在一小时后从那里启航。轮船靠岸了,他第一个上去,匆匆前行。“爸!”海华!那个立在清寒的风中,面朝大海的年轻人,是海华。他吃了一惊,儿子这个样子是要坐船回家去,可他并没有事先跟他们说过。他一个月只能回家一趟,而儿子在市里工作,除了逢年过节,平时也很少回来,父子俩已经大半年没有见上了,这次竟然又要擦肩而过。“我昨天在这里开会,今天特地请假,去看妈妈。”在他面前,儿子常常要掩饰一点什么,就像多年前他送他去读高复班的那次,儿子催他快点回去,说自己要看书了,可他走出一段路后,猛地回头,发现儿子寝室的玻璃窗闪动了一下。海风很大,儿子的头发有点乱,他伸手帮他理了一下,儿子有点羞涩和惶恐。他笑笑。“离开船还早,你到候船室好好去呆着吧。”“没事,我想吹吹风。爸,你在货船上干活,自己小心点。”他应了一声,挪动了脚步。儿子往他手里塞了东西,就转过身去。
他从背包的夹层里掏出两张红色的纸钞,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羞涩又有点惶恐地笑了。这是儿子那天在码头上给的两百元。他把钱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又轻轻地刮了刮脸颊,然后又忍不住笑了。
第二次高考,海华考上了一所还算理想的大学,四年之后,又在城里拥有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再过两天,是海华在市区买的商品房交房的日子。这小子,心比女孩子还要细,还要软。那回,一家人最终在电话里决定买这套房后,海华也是突然请假回来了,他正好在家。父子俩在院子里的小饭桌上喝上了酒。他喝得很慢,很稳,儿子喝得很躁。后来,儿子起身,说要下去到海边坐一坐。他说,海就在屋下,坐在这里就好了。儿子说,这不是他自己的海。他扶着儿子走下石阶,一个浪头拍在路下的大石上,空气中添了一些水沫子。儿子狠狠地甩开他的手,要往潮水那边去。他捶过去一拳。儿子没停住。他又捶过去一拳。儿子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砸。“爸,我怕你,从前不怕,现在怕了。我是一个逃兵,当年我不顾一切地从这里逃走,现在不是还得依靠这里的一切……”
为了给儿子买商品房,年过半百的他还得继续在海上漂泊,甚至捡起丢了几十年的笔,新考了一本在货船上作业的船员证。儿子心痛他,那次回来,是特意陪他,也是以一种方式向他认错,向大海认错。
儿子有什么错?能在城里安家,不用像他和他的父亲、祖父那样一辈子担惊受怕,是他们一家人的福气。这点,他早就想通了。只是,儿子那些话终究没有说到他内心最痛的地方。当然,确实也不需要。他笑了一下,把手里的钱小心地对折起来,放回包里。
夜深了。他再次闭上眼。眼前又闪现出那条大鱼的身影。前年开春,他们的渔船在洋面上开了三天三夜,船舱还是空空的。每个人的脸都黑沉沉的。又是一网。拉上来的除了一些还不能垫满舱底的小鱼虾外,居然还有一条大鱼。大鱼像女人的腿一样长,浑身黑溜溜的,泛着银色的光,鱼腮微微翕动,一对眼睛贼亮贼亮。这种鱼很机敏,一般都潜在很深的水层,他这个当了几十年的老渔民都没见过几次。大鱼被甩在舱板上,他不敢凑得太近,知道这鱼一旦发起飙来,生猛得像一条壮硕的野狗。船上做饭的毛头小子冲上来,一把把大鱼横抱在胸前,大鱼竟然顺顺从从,那双锃亮的眼似乎把船上的每个人都看了个遍。在与大鱼的对视中,寒意像海雾一样将他团团围住。
鱼儿到底去哪里了?大海有了鱼群,才算有了呼吸和心跳。近些年,鱼的踪迹越来越隐秘,海的味道越来越淡,渔船在海面上落寞地行驶,一眼望去,海天之间无比空荡。
一番心痛和纠缠之后,他选择了放弃,跟许多渔民一样,转身投入到航运业,做了货船上的水手。当万吨大货船在洋面上肆意挺进,他忍不住会想,在他的身下,隔着很深的水,是否恰好有一群鱼游过?或者,是否有一条那么大的鱼沉默地潜着?
夜色中的大海是严肃的,但严肃的应该仅仅是一张面孔吧。他撑起身子想看看窗外。扑地一下,滚圆的月亮贴到了小小的舷窗上。
三
海边的夜晚,特别安静,所有的声响都跳进了大海的怀里,涛声倒成了一种晃动的味道,裹着小岛,裹着他们。
他下完石阶,不知道要去哪里。海华陪着宇儿,还有朋友,一起住在近旁那家叫“云舟”的民宿。“民宿,也能算海岛人的房子?只有没有在海里漂过的人,才喜欢住这样的房子。”他想起刚才在家里偷听到的老伴的自语,不禁笑了一下。
三年前,他从海上退休了。海华在城里又买了一套小面积低楼层的商品房,叫他们过去住。这老腰老腿,每天在海边八十八级的石阶路上上下下,确实不那么轻松了,可若要离开这岛这老楼,倒让他们感到自己像鱼儿那样被人从海水里捞起了。这里,海风生猛,呼啸的时候里面好像跑着一条野狗,还有日日夜夜拍打的浪头,一下又一下激着他身体深处的声音,这些就像饭桌上的老酒,让他大胆,踏实。
村子真的是越来越小了。他转了一圈,好多步子都还没能迈出去。原先经常去串门的打小就一起在海水里滚的那帮兄弟的屋子,好多都空着,黑着,他们有的出去帮儿女带孩子了,有的已经离世了,有的用大半辈子在海里挣来的钱换了城里的小房子,年纪大了,病痛都找上门来了,住得离医院近总能让人安心。
最靠近海的那一排房子,开了几家民宿,“云舟”便是其中一家。这些民宿一年到头也就营业几个月,那些海水生凉的日子是没有客人来住的,老板自己也离了岛。他有时候挺羡慕民宿老板,他们可以轻轻松松地把这岛当作客栈,走了再来,来了再走,无论这里给过他们多少快乐,洗去他们多少忧烦,身前的海水再怎么盘旋,也不会让他们的脚步有所停留,他们比海里的鱼还要自由轻快。他们的家不在这里,在外面好多地方,只有随意可安家的人,才能那么随意地来来回回吧。
可他的海华做不到。海华每次回家,总要兴奋地把这八十八级石阶迈上迈下好几个来回,有时往上走一步,便要回过身去看看,像是怕被身后这片海给丢了一样。即使在海风侵骨的冬天,海华也喜欢沿着海岸线来来回回地走,或者呆在院子里,久久地看着海,听着涛声。这孩子,还是喜欢较真,跟过去的自己较真,甚至还跟六岁的儿子宇儿较真。
海华这次回岛,是陪朋友来玩的。早上,他们坐着由淘汰的老渔船改成的休闲渔船,出海观光捕鱼。今天海上有点风浪,朋友一家倒没什么,宇儿晕船了,吐了好几回。朋友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渔人的后代,竟然无法亲近大海了。”中午,他和老伴为他们准备了满满一桌海鲜,每一道菜都带着最新鲜的海水味。宇儿看到,皱着眉大叫:“我不要吃海鲜!”海华竟然当着客人一家子的面,把儿子拖下桌,关在院门外。老伴要去开门,也被一把拽开。海华涨红着脸,喘着粗气的样子,还真像一个孩子啊,想拼命讨好大海又无意间被海捉弄的孩子。
他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云舟”门前。他靠在墙上,想着里面的宇儿已经睡熟,鼓鼓的呼吸像热气球一样漂浮着,海华应该还醒着,如果不是为了宇儿和朋友,他肯定是要睡在家里的,陪着他们,陪着老楼。好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海华说:“如果我不去读高复,我就会被外面的世界所抛弃。”现在,海华怕的是另一种抛弃吧,而且怕宇儿也会遭遇这样的抛弃。
其实,过去自己又何曾没有这样害怕过?那时,没有想得那么多,以为岛是永远的家,每一次拼尽全力跟风浪搏斗,都是为了把自己和家人更安全地嵌在岛上。父亲和父亲的父亲,在生命的较量中都早早败下阵来,而他算是赢家吗?决定放弃渔业的那一天,他把渔网在门前铺展开来,整个院子就像一片海,他躺上去,左转右翻,熟悉的咸腥味裹着他,身下却是空空的。
日子还是像潮水一样一潮一潮地来。深海里的鱼群已认不了人,但人还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海涛哗地一声,摔在岸上,月光微微颤抖。他向空中伸出手,像摸海华小时候的脸一样。渔村很空,很安静,许多脚步已经被海水淹没了。他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正慢慢地走过来。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大海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等待什么。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脱掉衣服,滑了进去。今夜的海水特别温柔,海里的他就是一汪水,一条鱼。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他的海,也是海的海,它永远在不停地涌动。
他仰躺在海面上,明月映在天上。
这是世上最好的房子。
原载《群岛》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