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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随笔

陈敏网页作品

作者简介:陈敏,现为某私营企业老总。坚持业余写作多年,作品散见于市内外各报刊,为舟山市作协会员。

作品篇目:风 车

          盐圈

          海松

          牛 车

     

                     风车

——《晒盐人》系列之一

现时的盐场上,风车确是不多见了。偶尔留着的一架二架,也锈的锈,坍的坍,不成样子。这块盐场上的这架风车也不例外:枯黄色的篷帆没有一张是整块儿的,做架子的角铁蚀得没棱没角了,下面的水泥墩子,也被铁锈胀裂了缝儿。一有风雨,便摇摇晃晃。人瞧着,实在寒心。

“它是该拆了。”盐棚的阴影里,一个牵盐娃娃望着风车,轻轻地嘟哝了一句,刚好被坐在旁边打盹的老根头听见了,他眼珠一瞪,便骂了起来:

“放屁,它碍你啥啦?要你吃要你穿啦?吃的饭还不如我吃的盐多,懂个屁!”骂完,他还狠狠地唾了一口!

活该这小子倒霉,老根头这几天闷在肚里的气,一直没处出,正好出在他的身上。上几日,场里的几个头儿,来这儿兜了一圈,在风车下,指手划脚,评头论足。那个说:没用了,拆掉算了,这个说:是啊,该拆了,空出来的地基,造一座翻水站。当时,老根头听了就直冒火,直想骂:屁,你爹娘老了,没用了,也饿死算了。但没骂出口,人家大小是个官儿嘛。这下可好,你小子也说这样的话了。

老根头望着那架风车,双眼渐渐模糊起来。白茫茫的蒸气在风车的四周袅袅升腾着。它的背后是一条海堤,海堤外便是大海。以往工余,他抬头看一眼它,心里头会感到有点熨贴。慰贴之余,又会生出种自豪感来:我的祖辈是这么走过来的。它是这块盐场荣衰、变迁的见证,它的身上记录了祖辈们创业的艰辛和甘甜。每天黄昏,他坐在海堤上,看着风车在冉冉下坠的夕阳的光圈中,升高升高,他的心便会颤得抽搐,满眼的虔诚流向风车的每一根支架,每一个篷帆。

“哎,要拆掉了。”老根头叹道。在盐场上滚爬了几十年,从未象这几日这样落魄过,这样坐卧不安过。连那次海啸,把盐场上所有会冲走的全冲走了、会刮掉的全刮掉了他也没眨过眼。因为,风车未倒。风车未倒,什么都可以重建,什么都还会再有。这几日,车卤,没劲;刮滩皮泥,打滑。眼珠也愈加混浊,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常常呆坐在风车下,风车悠悠地转,他的思绪也悠悠地流......

他落地时,第一口吃的不是娘的奶水,而是一滴他爹特意从泥卤池舀来的卤水,他直哭,他爹却直笑:哈哈,听声音,这娃定是个不坏的晒盐人。刚满周岁,他便被抱到场上,在这架风车底下爬着、哭着,看着爹娘劳作了。风车颇似一位老人,用自己高大的身架和那鼓胀的篷帆遮盖他,护着他。

一天(那时他五六岁),他爬上风车架子,喊着:“爹娘,快看呀。”语调里不无得意之感。他爹一看见,便扔掉活汁,奔过来,一巴掌把他扇下来。他在地上哭得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爹还黑煞着脸儿骂道:“畜牧,这是你爬的?爬它,还不如捅我几刀子。”过后,爹又抱着他缓缓说道:“听前人说,以前,海怪时常爬上这儿来,拉屎撒尿,晒盐人辛苦几个月晒的盐,它来一趟,便被弄得精光;还漂走盐板,冲塌盐坨。后来,不知哪位高人在这儿造了这架风车,避了邪,镇住了它,使晒盐人能安心过日子。它是晒盐人的性命哩,你能爬在它身上玩耍?”......

要拆掉了,哼,拆掉了。他嘴里念叨着这个词儿,走进盐棚,寻起绳头来。看这云头,夜里说不准会做风水,他得准备点结实缆头,绑一绑风车架子。

不到半夜,暴风雨到了。这次风水来得特别凶,它仿佛要把酝酿了一个季节的力量,全部发泄出来,荡平这个世界。它猛烈地抽打着风车和风车下面紧紧抱着架子的老根头。一闪一闪的雷电映照着老根头那张由担忧渐渐变成绝望的脸膛,混沌的空间不时传来老根头愤怒的近乎悲怆的狂笑声。

“哈、哈、哈、哈,来呀,来拆呀。哈哈,不用拆了,它也要倒了......”

第二天,晒盐人看到风车倒了,颇似一位巨人睡在盐滩上。人们还看到了倒下的篷帆的破洞里露出来的老根头那张安详的脸容。

 

 

                   

盐圈

             ——《晒盐人》之二

盐田似一扇玻璃窗,一格一格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这盐滩的主人——根福穿着裤衩、叉着双腿直愣愣地横在盐棚里的草席上,肌肉象一块块泥巴沾上去的,隆隆突突。这么好的日头他却这样闲着,这确实是从未有过的事。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棚顶上的草梢。草梢轻轻晃动着。

晒盐,晒盐,晒了十几年了,流出的汗水也有晒出的盐那么多了,可到底还晒出些别的什么来?茸毛晒黑了,肌肉晒健了,老晒盐人会的都已会了,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根福用手扭了扭有些酸溜溜的鼻子,想说。

十几年前,还是他在小学的操场上蹦蹦跳跳的时候,便被他的父亲带到这里,打起盐花来了。十几年过去了,以后也不过是沿着这条被盐滩包围的路走下去。到我走不动的时候,也就走到了这条路的起点了。不,不,那还会有我的儿子、儿子的儿子接着走下去,走下去,祖祖辈辈,周而复始。他坐了起来,抓过草席旁还剩半瓶的烧酒,喝了几口。

别的几副滩上,打盐花的,车卤的,刮滩皮泥的,正干得热火。一堆堆盐索,站在那里,向人们展示它的魅力。

什么路不好走呢,只要有力气。他边想边站起身,走出棚门,急急地对着盐滩撒起尿来。顿时,他轻松了许多。

他抬眼望去,在盐场的尽头,靠近海堤的地方,有一架风车,隐约还可看清它风帆上的破洞和那锈痕累累的身架。他记得他父亲说过他的祖辈们在造这块盐场的同时,也造了它。此时,它好似一位老人向他的子孙们讲述这里的兴衰和祖辈们创业的艰辛,正慢悠悠地转动着它的头。根福看着着着,竟呆住了。

 

 

                     海松

                       ——《晒盐人》之三

盐滩上没什么好玩的去处,遍地白花花的一片,特别是在阳光下,会刺得你睁不开眼来。我实在难以相信我的父亲会是在盐滩上滚大的。

但命运总喜欢捉弄人,不喜欢盐滩的我,却天天要在盐滩上打盐花。

打盐花,使我想到马或驴子挨着石磨转时的情景。一根草绳子的一头绑在盐滩中间的木桩上,另一头则牵在你的手里,你就牵着这条草绳子挨着滩的四周转圈儿,一圈又一圈,没转几圈便汗流浃背了。

当然,也有清闲的时候。你就可以自由安排了。有的人打打扑克,有的人打瞌睡,有人捧着一本小人书,跑到阴影处去看。我呢,有时也玩玩这些,但多数辰光总是坐在阴影处呆想,似乎有许多事情要想,要思考,但什么也想不出个究竟。有时,也总想定下心来,好好望望前面,也许能望出点什么来呢。

那天,我就这么坐着望着想着,近处的一只泥卤地,顶上覆盖着枯黄的稻草,几根零乱的草梢,随风飘晃。远处是白蒙蒙的一片,袅袅升腾的水蒸汽,给它后面的东西蒙上了一层虚无的面纱,飘飘渺渺,有时,还会折射出绚丽的图像来。突然,在这面纱的后面,我好象发现了一点绿色。在白色的世界上,发现了绿色,确实使我惊奇了。但只那么一眨眼,它又不见了。好奇心驱使我赤着脚,一滑一滑地奔了过去。

奔到那里,我竟然呆住了。

那么绿,那么茂密,那么富有生机,一簇一簇,一丛一丛,挤在一块,象兄弟姐妹们手拉着手,一般的葱翠,一般的可爱,而又一般的挺拨。我摘了一朵婴儿手臂粗的枝梢,轻轻一捏,汁水便射了出来,想不到染了个满手绿。我不忍心再折了,便瞧着它。

瞧着瞧着,我的眼前竟幼化出松树的影子。是呵,不仅是它的外形与松树酷似,而且,它的内涵,它的性格,它的精神,也会使你想到那不择地势、不畏严寒酷热、随时随处都能倔强地生长起来的松树,经受着海风的摧残,烈日的暴晒,咸气的蒸烤,它生长起来了。呵,海松。

我蹲在绿丛中,把一株小小的海松轻轻地拨了起来。哦,根须细而密,它就是通过这些细如发丝的根须,吮吸着地上那么一点点的养分,便生长得如此旺盛,如此傲然。我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天很高,云很淡,蔚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盐滩交相辉映,是那么和谐。

 

 

                    牛车

                      ——《晒盐人》之四

燥亢亢的毛皮上,已沾满了汗珠,眼睛亮汪汪的,似要流出水来。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后面,只露一丝沿。盐滩上很闷。它想歇一歇,啃上几把青草。

他坐在堤上,颇似一尊石雕,堤的后边是海,这边是盐滩。盐滩的极目处是一排低低的山头。看过去,山上一片枯黄色,偶而有几簇绿绿的植物,也似光头上的几处疤。

它很听话。它不象别的同类,要在眼睛上蒙上一层厚的黑布条。它不用,它早已不用了。尽管背上的轭不知磨断了几根,背轭的地方也磨起了铁硬的茧,它还是会是在盐滩感到庆幸。因为,茧厚了,背上的轭无论如何磨,也感觉不到疼了。那个木轮子也不重,挺滑的,只是转圈的辰光太长了点。但长了点又怕什么呢,吃了也没事干,反而会感到闲得慌。

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盐滩的某一处,但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目光同这天气一般的灰暗。盐滩象一头被剔光了肉、挖空了内脏的牛骨架,倒在他的眼前。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他真想仰头问一问这灰色的天。上几天还是小山般的盐坨,现已荡然无存了。这叫我如何活呢?我并没有做错了什么,该惩罚的也不应是我呀。他越想越感到悲哀,越想越憎恨上次那些闹事的人。要不是他们大闹秤放局(从前,盐税所一样的机构),那些盐坨早已量去了,也不会存到现在,弄得一场空。

虽说渐渐地它感到转圈子也不那么轻松了,背上的轭明显地重了许多,迈开的步子也总有点趔趄的样子,它明白,岁数不饶呀。唉,日子不远了。它的心里又生出种紧迫感来,为主人所干的活实在太少了。想起来,很难为情。因为,主人待它不薄。那不远处摆着的青草水嫩嫩油亮亮的,挺诱人。

猪种,秤放局的苗大块头做事也太绝。他愤愤想到,为了防止晒盐人卖私盐,不仅把每块盐滩都编上号,不管晒足晒不足,按块数收交增产量,而且在每只盐坨里都拌上一些红粉。这种粉有腐蚀性,用拌了红粉的盐腌鱼,鱼鲞不仅发红,而且会烂。晒盐人卖私盐主要卖给捕鱼人。这样一来,一断了晒盐人的财路,也给捕鱼人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于是,晒盐人、捕鱼人愤怒了。那天,千把人背了千把件家伙,把秤放局围了个满丝满缝。交涉再三,苗大块头始终不认,结果,被愤怒的人群扒塌房子,揪起他的领子,拎到盐滩上,他一棍,你一捧。揍了半死,最后,被埋进盐坨里。雪白的盐坨真的成了红盐坨。

有那么一次,那时还很年轻。那天,天气也这么好,它望着天上悠荡的白云,忽发奇想:这白云要游到那里去呢?为什么老是不停地飞呀飞的。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牛车,这样的盐滩,这样的青草?于是,那天,它挣断绳子跑出去了。跑出去一看,果然如此,有趣极了。正当它乐乎所以时,主人愤怒的脸出现在它的眼前。这下好了,牵回来后,主人先用一根很结实的绳子拴在它的鼻子上,再寻来一截很粗,粗得可怕的青柴棍,差点把双腿给打断了。

秤放局砸了,苗大块头除了。同样,晒出的盐也没有了一个固定的收交处了,捕鱼人的用量毕竟有限。于是,只好堆起来。几个月下来,盐坨加高了几尺,增加了几只。但昨天罕见的海啸,却吞去了全部的家当。

这下如何活呢?要是没有那次的闹事,那些盐坨早就给秤放局量去了,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

何况,我并没有做错了什么,砸秤放局没我的影,埋苗大块头没我的份,该惩罚的不应是我呀!

打给打了,想想实在太亏。

它想起妈妈讲过,只要听主人的话,主人会象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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