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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岛随笔

复达随笔新作2007-1-1

留在盐碱地上的喝酒情景 

           复达

 

西天的晚霞染红一望无际的盐场的时候,学校里剩下的都是单身或者路途远不便回家或者平时不想回家的教师。晚饭便有了多彩多姿的起伏。食堂里的方桌子外围是四边连起来的正方形凳子,将桌子固定在中间。桌上的菜用小碟子盛着,十几碟的菜仅三四种花色,是每个人买了凑在一起的。喝酒用的碗为白色中沿碗口嵌着两条兰色线条的那种,我们称之为兰品碗,能盛三五两的黄酒。盛酒的是一只大铝锅或者脸盆,张大着嘴蹲在旁边的桌上。七八个人便围着桌子,端起兰品碗,一声干杯,开始奏响波澜壮阔的喝酒摇滚曲,将那鸵红的夕阳孤伶伶的挤下海去。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场景。那时学校里的年轻教师很多,先是号称“十三棍僧”,后来又发展成为“十八罗汉”,占了全校教师的一半以上。学校的前面便是万亩盐场,夏天的时候,一座座白色的盐坨起起伏伏的排列着,炫耀着剌眼的折光。咸涩的空气和咸碱地的湿气交融在一起,将两栋教学楼和两排平房组成的学校包裹在带着咸味的荒寞之中。于是,客人来了自然要喝酒,便叫上几个教师一起喝。兴致来了也要喝酒,菜自己买,发兴的人付酒钱。下午没课时,中午有时也喝,更多的是课外活动结束后拖着一付既激奋又疲惫的身子喝。那样的话喝酒便成了一种排解枯燥单调生活的状态,食堂也成了释放激情燃烧的场所。

而我其实是一个酒量极小的人,每次喝那老酒都是咪一口,味同喝汤药,这个同仁们均知道。然而我又是一个爽直豪放的性情中人,与他们很是相处得来,于是每每喝酒都要叫上我一道参与。现在,我们就继续兴致勃勃的喝酒。边是闲聊时政大事小道消息学校逸闻,边是碰碗干杯,之后便是兴致盎然的猜拳比赛。有时是一对一,有时是轮流打桩;有时是三局二胜制,称为“抢二”,有时是净赢三拳制,叫做“抢三”。输了的就喝兰品碗的三分之一或者半碗,而抢三的若在一个对手中胜不出去,则需继续划继续喝,直至胜出与下一个对手继续抢,若中途认输则罚满满一大碗的酒。这样的猜拳最复杂最剌激,输的人喝酒也不折扣,显示不敢认输。锅里的酒便如被蒸发一般渐渐的减少,桌上的菜也被秋风扫落叶一般只剩寥寥几片。

在这样的情景中,一个个的头像自然清晰的浮在桌面上,生龙活虎起来。最不服输的当推李君,他的猜拳水平在学校中被公认为最捧,在县内学校也被称为打遍半县无敌手,但也有虎落平原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他是迫不及待的要与赢家再来几下,若还是运气不好,他才在表面上作罢,但待到下次喝酒,他往往将上次赢的作为第一个对手进行猜拳。郑君是个业余写诗的人,既酒不离餐,又最会激情勃发,每次划拳总把手掌先藏在桌下,然后高喊划拳令,大幅挥动手臂,待快伸到你的眼前时再出拳,仿佛要打架似的。他也常常不服输,常常逼着对方再划。陆君业余也写诗,理着平头,是个英俊洒脱的小伙,他猜拳简洁明快,喊出的划拳令清脆顿挫,很有乐感。此外,竺君的干脆利落中融着指法多变,徐君的平和踏实中体现技艺可陈,祝君的铿锵有力中却是拳法平乏……加上一个酒量极其有限的我,其实我的拳艺也还不差,只是怕输了喝酒,便有那么一点畏缩的样子,但更多的时候也冲着那么一种氛围一种激情,娴憝的挥起手臂来。每个人的出拳姿势不一样,意味着每个人的划拳风格不一样。于是,沿着桌子四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鲜活起来,将平时不常表露的个性披历在酒桌上,溶化在每个人的眼神表情手法声音以及肢体语言的变化上,成为一个个生动的符号。

就这样,一群年轻的教师在下课后脱离学生的时候,将斯文的外衣拎在桌子底下,变成了另一付模样。然而,这才是真实的一面。因为年轻,因为有那种浓烈的氛围,更因为大家彼此了解透切可以无所顾忌激情勃发顺其自然。于是,夏天的时候大家便赤膊挥拳,将汗涔涔的身体在酒桌边舞动,犹如黄土高原上打锣的汉子一般。于是,酒气冲天的人也为争执不下谁出拳慢谁在利用小窍门作弊而发火,让酒精在血液里沸腾在眼神里膨胀,好在众人相劝而平息,但碗中的酒又被一口闷下,继续在血液里回荡。于是,夜晚的盐陀旁操场的角落里就偶而有醉卧的人依偎着,在朦胧的月色里深情一番,让同样醉眼如月色般朦胧的人难找。

就这样,一颗颗未老的心在荒寞的盐滩边骚动着,激奋着,澎湃着,酒成了一种载体,猜拳成为一种心情释放的手段,将酒和猜拳结合起来无疑变成了一种课余生活的极好表现形式。不喝酒不猜拳的夜晚会让人感到落寞,感到沉不住气,感到缺了什么似的。即使一日未喝酒,在食堂门口,在操场边沿,在寝室走廊,也要随意猜上几拳,留下一串笑声。夜晚便如空旷的盐滩一般显得很静谧。

现在,我们还是继续着在食堂里猜拳喝酒,大锅里的老酒早已换上了一锅,又渐渐的沉到了锅底。食堂橱房里的菜早已被扫劫一空,桌子上的一只只碟子仿佛张开着嘴朝天大笑,剩下的那么丁点儿汤汁诱人的亮着光茫。亢奋的心情还在勃发,猜拳的兴致一浪高过一浪。酒没了,菜没了,猜拳尚未结束,怪点子便一个接着一个的冒出来,先是谁输了就喝碟子底里的汤汁,这还好,虽咸点可有鲜味。接下去是喝酱油,输一下喝一口。那咸滋滋的味道如同海水一般,嘴巴里虽是咸苦,舌头上留下的倒还有那么一丁点鲜味,这也还好。当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罚输的时候,猜拳尚在继续,一股股的激奋之情还在手臂挥舞手掌伸张间碰撞,还在猜拳令的吆喝中蔓延。没有东西可赌可罚的猜拳在此时没有市场。有人便提议啃吃木屑制做的瓶塞,输了就咬一小口。好几位在座的人几乎想不没想异口同声的说好。那瓶塞只有拇指般大,淡黄色中渗着斑斑点点的褐色,看上去一付光洁的模样。牙齿咬下去又显得柔韧,用力后才松脱了那么一小块,还带着几颗碎屑,干燥,硬涩,说不出是哪种味道,只有嚼咀成碎末,和着点酒,抬一抬脖子,猛的一口吞下去,便溶和于肚中,没了感觉。一个瓶塞,五六个人啃过后就了无踪影。猜拳的高潮于是倏然而止,留下一片狼藉优雅在桌上。

现在,回想这样的情景不由哂笑起来。这是一群沐浴着八十年代国门初开时所特有的思想潮流的人群,又工作和生活在僻远的地方,当年轻激荡的心与盐碱地上的空旷荒寞相碰撞时便产生出一种释放的情怀,这就很自然的需在寻找一种载体。学校曾经购置过简单的音箱旋灯什么的,将会议室装饰成简单的舞厅,可是一阵风似的疯不长久。只有喝酒猜拳才最随意而致,最能在这难觅绿色的咸碱地上肆无忌惮地彻底放松。什么教师的身份,什么知识分子的斯文,通通随着酒令的兴致抛在空落的盐滩上。现在看来这样的行径似乎不太可能,然而放在那个时代的那个时期却变得很正常很自然的,不仅我们学校这样,其它几所学校也大多如此,学校与学校之间也经常自发的比赛喝酒,喝酒便少不了猜拳,便常常免不了出现激情勃发醉眼朦胧糊言乱语无言无语的场景。只是我们学校更突出一点更特色一点而名气更大一点罢了。

流年似水,一晃就是近二十年了,曾经的同仁又各分东西。现在想想要是我们这些已经四十多岁的人再相聚会不会再重现过去那种情景?在时代不一,年龄不一,经历不一的情况下,我无法回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大家一定会兴致浓烈的谈起那段时光的激情片断,而且会讲得眉飞色舞有声有色,然后再来重温一阵猜拳过程。对这样的设想,只能套用时下的一句话来表达:“曾经拥有的,都是美好的。”

 

后记:根据全县学校局调整,今秋起将撤销那所曾留下我们激情辉煌岁月的卧在盐碱地上的学校,很是惋惜,却又感合理。前几日,现任的校长打电话邀请我们这些曾经的老教师待暑假前到学校聚餐,以志纪念。放下电话,心里又涌现过去一幕幕的情景,却料想着原先的“十八罗汉”届时相逢喝酒肯定不会再现二十多年前那种特有的激情,不免有点怅然,继而又有点欣然。

 

     空寂内外的空寂

                                     复达

学校横在空旷的盐场边上,距县城十五六公里,属岛上最西端的区域。二十年前,从其他地方去学校需换乘另一班公交车才能到达,所有年轻教师便住在学校的寝室里。盐场广漠一片,大水滩结晶滩盐卤池盐陀依次呆板的排列着,湿漉漉的土路要么潮湿带泥要么柔软松酥。校后的村落卧着三三二二的青色瓦房,毫无生气。校园里的教学楼办公楼如巨型箱子般横躺着,咸碱地的咸涩摧残着每年栽种的树枝,只有围墙边的几缕海绵草在无精打采的呆望着,偌大的操场将校园衬托得更为空落。黄昏的落日染红西天的时候,夜晚的光临便成了空寂时光的开始,日复一日。

那样的时候,我们一颗颗年轻而骚动的心便觉难熬,除了喝酒,有时还除了批改学生作业和备课之外,就是每晚看电视,看武侠小说艳情小说。然而面对黑夜,心里依然空寂,依然充盈落寞的感觉,寻求剌激搞点情趣用以打发时间的欲念随时都在膨胀着。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心境,麻将自然成了消解空寂的最佳方式。

想到这样的选择,不免有点悲酸,有点沉甸甸的感觉。那样美好的时光,除了读一点消遣的书备一点教学的课,竟将更多的夜晚悄悄的融和在阵阵的麻将声中。然而,那时候我们身置咸碱地,背靠村落,面朝空寞的盐场,又能干什么?心里又有点苦涩和无奈。

不错,空寂环境下的空寂心灵必然会产生消溶空寂的方法,不管是用原始的本能的还是民间的现代的方式,都是为了满足那么一时一点的心灵间的空落。当夜晚掩盖了白昼的忙碌之后,那份无所事事的空落感觉便爬满了心间,逼着我们去寻找塞满空落的方式和手段。也许麻将是最简易却又是很有吸引力的聚众娱乐工具,也许麻将垒起的方阵战是一种刺激的舞台,也许麻将是最能持久也是最易在不知不觉中打发时间的载体,晚饭后四个人便围在寝室的小方桌边,开始了至少是四个小时的麻将大战。

起先一段时间,搓的是被称为“垒倒糊”的方法,那是最简单的本地搓法,只要有人放炮有人糊,放炮的人按约定付钱就是,当然自摸了的话,另外三个都要付钱。后来有人提议这种搓法太简单,于是就兴起了学习“台头”“胡头”的打法。什么 “一条龙”、“板糕相逢”“十三百搭”,什么依照出牌听牌的情况,算出几台几台的,至今想来好象是数字游戏似的,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付钱的时候计算起来太繁杂,也有象我这样搓了一段时间还是不会自己计算的人,就提出这种打法太复杂。于是,“上海滩”又叫作“上海冲”的打法时兴起来。这种打法与本地的基本差不多,容易让大家接受,便一直延续了下来。

春秋两季是搓麻将最惬意的时候,不冷不热,喝着茶,抽着烟,边搓边聊,一副悠然的样子。一到冬天,空旷的盐场上呼啸的寒风刮得窗户卟卟响的时候,我们穿着厚厚的大衣,或者滑雪衣,就显得笨重,理牌摸牌出牌仿佛机械性似的。最冷的是手脚,尤其是手指和脚趾。于是就不断的搓手掌或者用嘴里的热气呵一呵,脚掌则如马蹄一般不停的踢踏冰冷的水泥地面,发出不和谐的滴拍声抑或嗒嗒声。冷,嘴里呵出的热气却在小方桌上飘荡,和着笑声一起萦绕在狭小的寝室里。夏天的炎热同样阻碍不了麻将的理牌声,上身套着背心或者赤裸着,下身穿着西装短裤或者平脚短裤的我们,在前开门后开窗的寝室里依然麻兴不减,有时实在熬不住白天留下来的焖热,便每人肩膀上披一块湿辘辘的毛巾,以凉快流汗的肌肤。好在夜晚的焖热不常有,清凉的海风时不时滋润心际,本来打算搓两圈四个小时的麻将,就可能延长一个小时甚至再加一圈。那个时候,有人可能太困,提出还是早点休息,可另外三个人一致怂恿着要继续,这样,也就限于面子而不得不搓下去。便有了这样一句打麻将好处多的顺口溜:冷当被,饿当米,热着不用扇,困了眼睁开。

这似乎有点对搓麻将上瘾的味道,事实上也的确有点如此,好象不搓麻将心里就感觉空落落的,无所事事的,还有什么事未做似的,把打麻将当作了一种夜晚的必修课。而现在,随着工作环境生活环境的变化,对麻将的印象惋若就是遥远的事,只是偶而说起来才侃上几句,都还被人家问一声“你又不会搓麻将?”仿佛我与麻将就没有一丝一缕关系似的。我只能哂笑。尽管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尽管打麻将也并未影响学生成绩在全县中的排名,特别是中考成绩令人欣慰。然而,将一些曾经的疮疤挖出来还是有点如女孩子初见情人似的羞涩,还是有点痛楚和懊恼。尤其是那一天的下午。

那一天的天气十分灼热,屋后围墙外几棵芦苇蔫萎着长长的叶子,广阔的盐滩上浮着一层耀眼的虚光。中饭后大家躺在床上,却如锅上蚂蚁一般难以安静。没多久,不知哪位大声呼喊:这鬼天气,热得睡也睡不着,还不如搓麻将爽快。那宏亮的声音穿越在整个四楼的每一个房间,很快便有二人应声,形成了一支三个人的队伍。然而,还有几个说想是想,可惜下午有课。我也持这种想法。而那三个人最终却还是盯上了我。我知道,“三等一,不来伤阴急”,如果我不参与,只能是给他们勃发的热情上泼一瓢冷水,恍若那样能令他们凉快还罢,却只会热上加热,伤了他们的心。我是个重情感的人,很会顺朋友的心意,或许他们正是看中了我的这一点来邀请我参与,便不忍心拂了他们的招呼。然而,上课的事又如何处理呢?有人说一节课没关系,下次补上就是。想想也可以如此,于是便同意下来。那样热的天气,寝室里连休息都不行,我们就干脆将小方桌搬到外走廊顶端的阳台上,摆起了从未在工作时间打过的午场方阵战。阳台上还是没有风,仿佛空气凝固了似的。上课铃响后,其他的教师张望了我们一下便走向教室办公室,整个楼房就只剩下了我们四个人。于是纷纷将汗衫背心脱下来,露着上身,一付赤膊上阵的样子。上课的事早已消融在阵阵的麻将声中,直到十多分钟后,班级的语文课代表来叫我,才想起原来还有一节课。此时的我,心思完全倾注在麻将中,便对课代表说,你向同学们说老师有事,这节课改为自修。课代表望着我们笑笑说,知道了。于是安静环境下的方阵鏖战继续着,灼热的阳光被阵阵麻将牌的碰撞声碾得粉碎。

现在,一股楚酸的感觉早已爬满心际,令我不再年轻的心变得沉甸。也许一起打麻将的人早已忘了这一幕,也许瞒着同学因为老师打麻将将而不来上课的课代表也早已忘了这一幕,然而至今回想起来却仍有一种无法面对那些学生的羞赧心理。也许,这算起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连同孤寂的夜晚打麻将一起,可以不足挂齿,可以作为回想年轻时充满激情生活的一种谈天的原料,更可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来搪塞,但是,放不下的还是那一幕的不该,心里便抹着一横褪不了色的悔意。

那所带给我们许多空寂的学校在我及同仁的陆绎调离后的十几年时间中,年轻的面孔一轮又一轮的换着,而交通的发达让这些年轻的教师可以不再历经我们所经历的那种空寂,那栋教师寝室楼只成为他们一种临时的栖息地,短暂的空寂便如风吹一般飘摇而过。而我们可不,那时骑自行车到县城需二个多小时,县城也没有今日那般的繁华,来去都是虚空,还不如呆在有这么多人的学校里,可喝酒凑热闹,可聚众打麻将,可与人侃大山。于是,空寂的校园因为我们深夜的灯光而显得不再空寂,我们的空寂因为打麻将以及睡觉之前回想精彩牌局而淡忘了空寂。然而,我们都是由于夜晚的空寂才创造着消解空寂的方法,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之中。这便有点悲哀的味道,也有点无奈的感觉。再细细想想,一群激情膨胀又不甘寂寞的教师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学校里,又如何经受得了空寂的生活?以最普通的大众化娱乐方式打麻将来弥补那一小段一小段的空落时光便是情理之中,也是在所难免。这样说,似乎有点为过去的事求得心理上的慰藉,但所经历过的终究是这么一回事。

现在,那所学校已于今秋撤并,许多的人和事将行云流水般的远去。而留下的,都是最深刻的,包括打麻将以填塞空寂的夜晚,包括那一天下午不去上课赤着上身打麻将的情景。尽管至今想来有点沉甸甸,就当作人生历程的航行中搁了次浅摊触了次小礁遭遇了次大风吧,修正了,也就过去了,而航行还得继续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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