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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人生

        日头沉下山去了,余晖把西天染得艳艳的。李村沉浸在了一片暮霭中,偶尔会响起几声狗叫和人的笑语,尔后就变得很安静。蓦地,有唢呐声从村口高高挂起的喇叭里激昂响起,高高低低,如泣如诉,幽幽怨怨,却极有韵味,萦绕在半空,将心扯得丝丝缕缕。村人便知是阿生又吹起唢呐了。
阿生吹唢呐很有些年月了。
       阿生命苦,才呱呱坠地,便被父母遗弃在通往李村的路上,整整忍冻挨饿了一天一夜,终于被好心的钟伯收养。并取名为阿生。从七岁开始他便跟着钟伯学吹唢呐。遇到村里有结婚、死人、上梁、添子的,爷俩便腋下夹着唢呐急急赶去,到院心一站,放开嗓子鼓足了腮帮子,扯长了脖子吹上一阵。围看的人自然不少,平添了许多热闹。所以谁家有个大事小事的,都巴望他们爷俩去。婚嫁,有唢呐助兴,那欢快的曲调将人生的大喜推向了极致。丧葬,请唢呐致哀,那呜呜咽咽如泣似诉的哀声熨平了人们心中痛苦的皱纹。他们爷俩更乐得去。为的是混饭吃,额外能挣三两个零花钱。这在几十年前的小渔村,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入流,却能赚些许外快的行业。
        阿生一干上这行就喜欢上了手中的玩意。钟伯孩子多,钟嫂又有病,赶在那年月,自然难吃饱。阿生虽小,却懂事,常饿着肚子帮钟伯拾掇活计。日子久了,小身子变得瘦干干的,每根小骨头都要戳穿他那青黄色的薄皮似的。唯独一张小脸上还有点红颜色,与一双黑沉沉的,经常忽闪的眼睛不相称。村里人看了他的眼睛都说这孩子心事重,像个久经沧桑的人。其实阿生想的只是怎样能填饱肚子,盼着钟伯能天天对他说“走,阿生,跟叔吃八大碗去!”
        八大碗却不是那么容易吃的。遇上调皮起哄的人,吹罢一曲,便嚷嚷换新的。而阿生只会吹两只曲子,吹完了,人家再让吹,便没辙了,就挨哄,有时钟伯也挨哄,他会的曲子也不多。为了不挨哄,为了吃八大碗,阿生闲下来就抱着唢呐吹。自己想调儿,想咋吹就咋吹,一只唢呐被他玩得紫油油的发亮。天天吹,月月吹。阿生还特爱大自然的乐音:春天到了,小河里青蛙呱呱地叫着;花丛中蜜蜂嗡嗡地唱着;树林里鸟儿喳喳的鸣着。他觉得都是音乐,他都用唢呐模仿着。渐渐的就入了行,能吹出好多勾人心魄的曲子。而且还练出了过耳不忘的本领,无论谁唱哪一首歌,无论以前听过的或者没听过的,阿生都能用唢呐立刻演绎出来。村里人说起他来,无不翘起大拇指:“阿生这小子,行!”
        阿生长到十九岁的时候,和钟伯分开过了。他披星戴月地在一块空地上用乱碎石子和泥坯搭了个茅屋,每日里拼死地劳作,倒也挣得下口饭吃,也不期盼能有更好的什么。只是割舍不下手中的唢呐,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抱了唢呐到村口的空地上吹,阿生吹唢呐的样子极庄严。双臂拢在胸前,唢呐便斜斜冲天,随着调子的高高低低身子也一耸一沉,一双沉黑沉黑的眼睛凝望着天际,唢呐声也便悠悠扬扬,犹如天籁之乐,穿过时空长长的隧道,弥漫在这小村的上空,极动人。
        起先,总有好奇的人聚到阿生房前静静地听。阿生便尽情地吹。忘了吃饭,忘了睡觉。人们散去了,他仍不停地吹。家家都熄灯了,沉寂的黑夜中,唢呐声一直响到人们的梦里。
后来阿生结婚了,媳妇是同村的,聪明,漂亮,把个阿生乐得屁颠屁颠的。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可他还是放不下唢呐,每天总能挤出时间,李村的上空经常有唢呐声弥漫,那声音曲调清新,令人振奋,时而又柔情似水,不用说他媳妇肯定又陪着他,冲他乐呢。
        可渐渐地,唢呐声不再婉转了。人们怕听到呻吟般的调子。那调子夜夜响起,像一个哭泣的鬼魂在空中游荡。村人都摇头叹气,说阿生是想老婆孩子了。是啊,人生最悲惨的事莫过于: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而阿生不仅一呼啦全都赶上了,还提前在未到中年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的罕有的悲惨经历。妻子竟然因难产和未出世的儿子一起走了。阿生抱着妻子、孩子哭了个天翻地覆。尔后,呆呆地坐着,平日里灵动得活像走盘珠的眸子,变成了古庙里的佛珠——了无生气。钟伯来了用发浊的双眼瞅了阿生半天,咕哝一句:“孩子,命啊!”便不再言语。阿生也不说话,把眼睛望向天空,很久很久。
          从那以后,阿生经常边走边吹唢呐。那调子颤颤的,抖抖的,很酸很苦。路人都驻足,摇头叹息:阿生真的呆了。
        忽一日,台风来临。那风呀,夹带着暴雨,搅得天昏地黑,似乎要把岱山岛从海中拔起,卷到天上去。一些茅草房、土房都隆隆地坍塌,阿生家也不例外。大约过了半小时,风雨骤然停歇,就像有一万只凶恶的虎狼,嗥叫够了,糟蹋够了,得意而去、、、、、、村民们开始做台风后的修建工作。过了好久,才有人发觉阿生不见了。钟伯带着儿子将阿生坍塌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又四处托人找,终没阿生的消息。村人叹息:唉,这呆阿生八成又是痴痴呆呆地在鸡冠礁那边捡螺时,被突然涨起的潮水给卷走了。钟伯就领着一家老小沿后沙滩一路寻去,却连个小褂子都没看见,就只好作罢。夜里没有那使人揪心的唢呐声,人人睡得安心。只有钟伯真心哭了阿生一回,哭阿生生来命苦,大了又没好归宿。
        好多年以后,村子里有了广播。一天晚饭后,几乎全村人都听见了广播里的唢呐声,那调儿,那味儿,极像阿生吹的。想想不可能,可那让人听了要哭的凄怨调儿,除了阿生谁吹得出?
村上好事的人跑去问钟伯,谁知正赶上钟伯刚咽气,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在四九寒天里尸体已僵硬了。
钟伯死得太突然,却死得极其快乐。那天他也听到了广播里的唢呐声,突然大笑起来,连喊三声阿生,脸就煞白,倒地便咽了气。
         后来,村里人托在外读书的一个大学生上广播电视台询问,回来说没见到人,但听说那吹唢呐的是一个叫钟生的人民艺术家,据说这“千里马”是被中央艺术学院的一位教授在海边发现的,由国家出资在高等学府深造了几年,最近还拿了一个国际大奖。村里人都说那就是李村的阿生,他就是为唢呐而生的,可想想又不大可能,阿生哪有这样好的命呀!
        渐渐的,人们不再辩论那人是否是阿生。只是那李村久违了的唢呐声通过无线电,终又飘荡在了村子的上空。唢呐呜呜咽咽悲悲戚戚.........

作者简介:付世女,1976年3月出生。岱东中心小学教科室主任。爱好广泛,尤爱文学,业余喜好涂鸦。我的座右铭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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