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悠燕小说小辑(一)
1、石榴花开(中篇小说)
2、城市没有天空
3、奇遇
4、散乱的花
5、蟹缘
6、飞翔
7、打赌
8、承诺
9、悔
10、夏日的女人
11、爱米尔的别墅
12、船渡
13、凡人夫妻
14、好色之徒
15、烈女
16、麻婆爱上蟹
17、让
18、使马圉
19、下世纪的誓言
20、姜老汉之死
21、蓝布绸
22、刘兼死之谜
23、男人的失踪
24、秋夜插曲
25、设局
26、为难
石榴花开(中篇小说)
赵悠燕
1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林渊源接到一个电话,她以为是在省科技厅工作的朋友苏雷,但电话里的人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是郑州星”时,她楞了楞,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联系了,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郑州星说自己已经调到N市六年了,又问了林渊源最近好不好?说他常常做梦,梦见她和她家的石榴树。
林渊源淡淡地说:“也无所谓好不好,就这样混日子过吧。”
郑州星说:“你以前是很自信的呀,我想这不是你的个性。”
林渊源想:生活会改变一个人的容颜,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见解甚至个性。郑州星已经调到N市好多年了,而她都快已经把他忘了,他像她生活中的那些过客一样,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慢慢被记忆所埋没。他的来电,无疑是拨开了那些尘封的网,让林渊源想起很多往事的零碎片断。
后来,郑州星就常常来电话。他告诉她,其实,他已经好几次去过她以前住过的房子,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得更高了,红彤彤的石榴花像一盏盏玲珑的小灯笼伸到了石墙外,他仿佛又看见她坐在石榴树下,着一袭白裙,坐在藤椅里安静地看书。可是,他竟然没有勇气进去问问她的母亲:渊源现在住在哪里?她生活得好吗?
林渊源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了郑州星的情感,她知道郑州星是喜欢过自己的。可她那时正暗恋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孩,她明知那个男孩是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但她却被自己坚贞的爱情所感动,她甚至宁愿为他终身不嫁,直到她快三十岁了,在母亲的催促下才和小她两岁的胡晓畅结了婚。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晚上,林渊源斜靠在床头看书,胡晓畅在看电视。手机声响了,“是我的吧?”林渊源说。等胡晓畅把手机从包里取出来,对方已挂了。林渊源看了,是个陌生的号码。
“是谁呀?”胡晓畅问。
“不知道,可能打错了吧?”林渊源心不在焉地说。
第二天,郑州星打来电话。原来昨晚是他打来的,他说他在她所在的城市开会,已经两天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林渊源一说,马上意识到其实郑州星是想告诉自己的。
“打过了,你没接呀。哦,我忘了告诉你,我刚刚换了手机号码。”
他们又聊了一会,挂机前,郑州星问:“晚上你有空吗?我住在和华酒店301房间。”
这么多年没见面,他肯定会有许多话跟她说,而且,即使作为普通朋友,她也应该去看看他。然而,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使林渊源编了一个理由回绝了。
2
郑州星躺在酒店里,哪儿也没去。这个海岛城市他太熟悉了,他曾经在这儿工作了近十年。那时,他认识了林渊源,他们成为朋友,一起通信、爬山、聊天,还互赠自认为最好的书籍。那个时候的林渊
源,虽然很文静、不喜多说话,但她的周身无不闪烁着青春和智慧的光彩。他喜欢她,但又不敢表白,于是他常常约上别人去她家。他们去的时候,她常常是正坐在石榴树下看书,看见他们,就会显出一脸的惊喜来。一看见她,郑州星常常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他还从未像喜欢林渊源那样的真正喜欢过一个女孩子。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也成了家,但他的心中却无时不在想着她。他这一辈子做梦梦见最多的就是林渊源和石榴树,他觉得,她们跟他有种永远也无法解开的缘。
郑州星打开窗户,望着夜幕下灯火阑珊的城市,这个城市有着和他现在所处的城市完全不同的气息,那是一股清新而又略带咸涩的海风吹拂过来的。不知道怎的,他有点辛酸,今非昔比,他今晚打电话给林渊源,是否有点唐突?毕竟,她不是以前的林渊源。如果他能坚持等待,那么他或许有资格告诉她,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他是在获知了她已婚的消息才下决心离开这个伤心地的。几年后,他因为工作关系复登此地,勾起的回忆使他更加痛悔当初不该错失了林渊源。虽然,她今晚明确说自己不来了,但冥冥之中,郑州星想象着林渊源轻扣门扉、微笑着出现在他眼前的模样。十多年没见面了,渊源是否还是跟以前一样?他盼望她来,为此他又激动又不安;然而又觉得,她不来是对的。虽然,他会伤心和失望……郑州星感到了一丝凉意,这时他才发觉站在窗前已经很久了。他关上窗户,走下楼来。
已是深秋了,海岛城市的夜晚特别地清洌和寒冷。大街上廖廖无人,海边的夜排档却热火得很,里面的划拳声、炒菜声、说话声驱散了周遭的冷寂。郑州星记得,六年前他离开这个城市时,夜排档还只是零散的用塑料棚搭起来的,白天搭,晚上拆,卫生状况也不是很好,如今有了单独的厨房间,整洁的桌椅,新鲜崭亮的海鲜和热情的顾主,让郑州星感到一阵莫名的亲切。他选了一个面临海边的位子坐下来,点了两个菜,一瓶酒。这些年来的生活,使他深深意识到自己是个情感型的男人。谁的生命中没有过自己的初恋呢?而且大凡初恋是不成功的,就像悲哀的婚姻,你和你爱的人不能长相厮守,和你几十年将同桌吃饭同床睡的却是一个想都想不到的人。郑州星到N市后,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他想就那样吧,周围的人一个个都结婚了,我一人孤零零倒显得不正常。但是,他却再也找不回当年暗恋林渊源时的那份激情、忐忑和美妙的感觉了。有时候他想:他是不是对不起现在的妻子?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不抽烟不喝酒,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家庭尽忠尽职。在众人眼里,他应该算是个好丈夫。
鬼使神差,郑州星又来到了林渊源以前住过的房子。他明知道她不住在这儿了,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寄托对她的思念和情感。他的耳边好似回想起当年林渊源说的话:“郑州星,这本书我看过了挺好的,送给你吧。”“我的房间缺少一点气息,帮我写一幅书法好吗?”他记得给她写的是郑板桥的“极工而后能写意”,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高兴地说写得真是太好了。那时候,他可以不受拘束地站在她面前,笑着看她说话。尽管,每次看见她他都是那么紧张而且情不自禁要脸红。但从她那儿回来后,他都会兴奋地在寝室里放声歌唱。他觉得自己这间幽暗的小小的房间里因为充满了对她的爱和思念而满室生辉。
房子漆黑一片,渊源的母亲睡了吧?这位慈祥的老人对自己非常客气,有几次还留他吃饭。不知道为什么?渊源在她母亲面前总是沉默寡言,而且,从来不提起她的父亲。
石榴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枝叶盖过了楼上的阳台。他想起有一次林渊源摘了两颗石榴给他,他拿回去珍藏着。有一天早上他起床的时候,发现石榴已经被丰满的子儿胀裂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得那一粒粒如珍珠般的子儿不断闪烁,他这才拿起来,挖了一颗放在嘴里,顿觉一股酸味渗到牙齿里,又慢慢地沁入到他的肺腑里。那一天,他流泪了,他想,他是那么深深地爱上了林渊源。
郑州星想着以前的事,他心里更加坚定了一个心愿:无论如何,这次要见见林渊源。
3
第二天,林渊源在开会的时侯,接到了郑州星的电话:“昨天,我忘了告诉你,我给你带来了两本书,现在我就过来吧。”
郑州星从来没有去过林渊源的单位。坐在车上,他又激动又紧张。自己应该也是个过来人了,而这种感觉仿佛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去跟自己心爱的人赴约一样,手心里不断地冒汗,喉咙干燥得很,心“咚咚”跳得快钻出来了。其实,这两本书早在很久前就已经买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送给她。
透过车窗,他看见了路边一个长发披肩、白衣黑裙的女子,正在顾盼来往车辆。虽然隔了这么多年,郑州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就是林渊源。她只是比以前瘦了,还有发型变了,他记得以前她是扎着马尾巴的,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而现在,她沉稳中又多了一份成熟。
林渊源想不管怎样她都应该请他进去坐一坐的,但今天讨论的是有关她入党转正的问题,她只请了五分钟的假,而会议室里的人正等着她五分钟后过去。
林渊源说:“不好意思,我正在开会,不能请你进去坐了。你这么快就要走,不能多呆几天吗?”
郑州星把书递给林渊源:“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的。”
林渊源接过书,是弗吉尼亚·伍尔芙的《达罗卫夫人》和张爱玲的《半生缘》,心想郑州星竟然还记得这两位自己最喜欢的作家,心里不由涌上一股暖流,她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林渊源要进去了,郑州星看着她,他想不能放过这次机会的,谁知道他们又有多久才可以见面,电话并不能代表真正的人。郑州星说:“渊源,握一下手好吗?”
林渊源感觉那双握住自己的手充满了湿意和凉意,她看见郑州星绯红了脸颊,他避闪着她的目光,走向车门的时候因为慌乱差点就走错了。这么多年了,郑州星见了她还是这副慌张的模样,她的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感觉。
林渊源坐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听着大家对她一年来工作的评价,说她工作积极、勤奋好学、团结同事。可是忽然有个更年期的老太太说:“小林同志在工作上要求进步、学习上刻苦努力,时下有些女同志追求时髦,关注个人并不健康的业余爱好。可小林同志不仅生活检朴、作风正派,而且不断钻研业务知识。她写的论文还获得了省一等奖,为我们单位争得了荣誉。但这里我想提醒小林同志,也许吧,聪明能干的人都比较高傲。小林同志应该克服身上这种清高的缺点,多和同志们打成一片,这样就完美了,也更符合做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
林渊源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知道既然组织上培养她,找她谈心、叫她写申请书,然后又经过考察期、预备期,到最后的转正。她已经被考察了这么多年,像闯关似的一道道都通过了。她想她都到这个年龄了,一切仕途都会与她无关。何况,她认为,女人一旦做了官,就会被迫失去很多作为女人的本色。
她用笔悄悄地在纸上勾画着郑州星的肖像。郑州星是一个挺拔的男人,有种玉树临风的气质,但郑州星自己没有意识到,否则的话,他可能会倾倒很多女人的。
然而,郑州星从车上下来的姿态还是让林渊源暗自欣赏了很久。她想以前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好好观察过郑州星呢?她觉得郑州星的气质除了挺拔、正气外,还多了一份稳重、成熟,这个发现让林渊源的心莫名地婉转了很久。
4
郑州星回到家,女儿高兴地扑上来,一边叫一边翻着他的包:“爸爸,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呀?”他拿出几颗大石榴给女儿:“喜欢吗?”
“是什么呀?”三岁的女儿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水果,眨着眼睛问他。
“它叫石榴,在夏天会开一种非常美丽的花,像一盏盏小灯笼似的。你看,这里面像不像一颗颗晶莹的牙齿啊?”
“那怎么吃呢,爸爸?”女儿接过使劲咬了一口,很快皱着眉头“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他笑起来:“哎呀圆圆,石榴里面有很多种子,这些种子才可以吃呢。”
但不管他怎么劝,女儿就是不肯吃了。
妻子看见皱了皱眉头说:“你怎么又买这种水果?你知道我也是不喜欢吃的。”
郑州星有些生气,“可是我喜欢。”说着他拎起包顾自进房去了。
这些年来,他近乎有些痴迷地搜集着有关石榴的一切。他的办公桌上就长年摆着一盆石榴盆景,尽管是人工制做,但那翠绿的树叶、橙红色的花像一幅生机勃勃的画装点着他的办公室、装点着他这么多年来经过的风风雨雨。虽然石榴是那么的普通,但它却成为郑州星心中的一个结、一份寄托,同时也是一份动力。他明白他爱的是什么?这样明确的目标让他精神振奋,情绪也好了很多。
渊源比以前瘦了,但容颜一点没变,她还是那么地文静和落落大方。郑州星想到握着林渊源那双温软的手时自己那种触电般、心跳如鼓的感觉。他们曾经相处了那么多年,可是他连她的手都未碰过。他虽然是那么地想她,可一旦见了她,他却又不敢正视林渊源。郑州星想着他们见面后一刹那间四目相视时的感觉,他多么希望能从林渊源的目光里搜索到一些什么。可是,她待他总是那么地温和、礼貌,却又隐隐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郑州星来到一个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里有一条空旷、干净的大街,奇怪的是,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阳光朗照着,郑州星仿佛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天地间竟然是如此纯净,他走呀走,来到了一个宿舍小区,里面有一幢高高的白楼,外面围着漂亮的黑色护栏杆。不知道怎的,郑州星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那声音响彻天地间,到处都回想着那有力、震耳的心跳声,他竭力按住它,说:“求你了,别跳,别跳!”他走进小区,惊喜地发现楼下的绿化带里到处都是石榴树,开满了红彤彤的石榴花,奇怪的是,树上还坠满了沉甸甸的石榴。郑州星激动地想:渊源真是一个聪明非凡的女子,竟然可以让花和果实同时长在树枝上。这样想着,他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林渊源。
楼道里却非常暗,每户人家的门都紧闭着。他登上了一楼又一楼,直累得气喘吁吁,但是却还找不到林渊源,他想喊,又怕别人听见。于是他只好反反复复地上楼下楼,辨认着林渊源所住的房子。
“州星,州星。“他终于听见林渊源的喊声了,他循声跑上去,见林渊源在费力地开门,郑州星想帮她,可是他也无法打开。
他看见林渊源哭了,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林渊源说:“州星,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郑州星也哭了,他使劲摇撼着门,白色的墙砖纷纷掉落下来,在地上碎裂成一片一片, 可是防盗门却岿然不动。
郑州星被自己的声音弄醒了,他扭亮灯,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吊灯,那盏吊灯幻化成了林渊源那张伤心哭泣的脸。郑州星心里非常难过,他觉得那梦预兆的不是好结果,但是他需要的又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呢?他仿佛还从来没有想过,他毕竟不是以前的郑州星了,而林渊源也不是以前的林渊源了,他们之间会存在很多顾忌。旁边传来了妻子均匀的呼吸声,郑州星看着她,轻轻触碰着她温暖的身子。他不知道林渊源的肉体是怎么样的?这么多年来,他即使想着她,脑子里也从未对她产生过非分的念头。可是今晚,他迫切地想着林渊源。郑州星摸着妻子起伏的身体,不由激动起来……
5
下班时间还不到,办公室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林渊源翻译完一份资料,走出来倒开水的时候,才发觉整个大厅里已是静无人声。阳光照进来,把她的办公桌照得像洒了无数金箔似的。她打开窗户,把案头的文竹放到窗台上,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这些行色不一、穿着各异的人背后都有着一个丰富的人生,上演着各自或喜或悲的剧本。她又想到郑州星,想到他这么多年来还牢记着她喜欢的作家,而自己竟然拒绝去看望他,心里不由感到一丝歉疚。或许自己是个太传统的女性,或许她太在乎胡晓畅对她的拥有,或许她预感道郑州星喜欢自己,所以才错过了与他一叙的机会。
于是,她坐下来,打电话给郑州星。听到她的声音,郑州星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渊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而又冲动。也许因为昨晚的那个梦?他想都十多年了,我一直想着她、爱着她,可是总找不到机会表白。
“你知道吗?每次去你所在的城市,我都会去看看你原来住过的房子。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最喜欢N市,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带到你梦想的地方,在那里安个家。然后,再把你父母接过去……”
林渊源的心跳起来,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懵懂不知的少女,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表白顿时不知所措。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是我的初恋,这一生,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的。”
林渊源握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她气喘着低说了一句:“不要这么说。”
林渊源呆呆地站在电话机旁,不知道有多久了。她虽然隐隐约约感觉郑州星对自己的情感,但无论如何,她想不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是如此至深。这么多年了,岁月是很容易磨平一切的,何况那不是朝夕相处的情感。
如果不是胡晓畅打电话来催,她可能还会呆在办公室里茫然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胡晓畅问。“是不是单位里有事?”
“没有,今天我赶着翻译完一份资料,所以晚了。”林渊源想,胡晓畅可能是出于关心,可她受不了自己在他面前必须做个玻璃人一样的透明。胡晓畅已经做好饭了,桌上的菜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可林渊源一点胃口也没有。胡晓畅盛好饭端到林渊源跟前,笑眯眯地说:“我猜,又想旧情人了吧?”
林渊源曾经跟胡晓畅说起过自己少女时单恋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孩。其实,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林渊源非常后悔跟胡晓畅说这件事。她觉得夫妻之间虽要坦诚,但有些事情其实不一定非说不可。
林渊源瞪了胡晓畅一眼,“啪”地扔下筷子站起来。胡晓畅知道自己说错了,他急忙去拉林渊源的手,可是林渊源使劲挣脱。胡晓畅抱住她:“渊源,对不起,是我说错了,我是无心的。”
以前,只要胡晓畅一认错,林渊源总会软下心来。可是,今天不知怎的,她就是不肯原谅胡晓畅。她不出声地使劲搡着胡晓畅的怀抱,可是胡晓畅死死抱住她。毕竟男人力气大,最后,她瘫软在胡晓畅的怀里,伤心地哭了。
这些日子,林渊源像患了相思病的少女无心做事。人坐在办公室,脑子里却回想着那天郑州星对她说的话;眼睛看着资料,眼前却老是晃着郑州星那张一见她就羞红的脸。她很奇怪电话里的郑州星与站在她面前的郑州星判若两人。在电话里,他口若悬河,言词敏捷,谈笑风生,她都快插不上嘴,而一旦面对她,却又是那么紧张和寡言少语。林渊源也是个不善言词的人,或许郑州星的这个缺点导致了当年林渊源对他的疏忽。
以前,郑州星给她写过很多信。结婚后,她把那些信都整理成一捆,放在一只箱子里。林渊源在重读这些信时,诧异自己以前竟然一点都没理会郑州星那些充满激情的信。其实有好几封信,郑州星的思念和爱慕已表露无遗了。可那时候,她一心都在她单恋的那个男孩身上,却忽视了他那一份炽热的情感。她回忆着与郑州星相处的点滴细节,觉得真是阴差阳错。这么多年来,她和郑州星处在一个单相思的怪圈里,他们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而如今,在绕了一个大圈后,他们终于又相遇在一起。
6
林渊源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到街上来逛了,每天除了办公室就是家;不是面对着同事那几张圆滑成熟、老于世故的脸,就是胡晓畅在厨房里系着布襕忙忙碌碌的身影。街上的少女和少妇,打扮得像花朵一般的姹紫嫣红。尽管是春寒料峭,却长裙曳地,或小袄紧身,个个都是那么的风姿绰约、漂亮动人。而她仍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棒针衫,蓝色的牛仔裤。那件棒针衫是她前年去杭州开会时买的,牛仔裤更是好几年了。其实林渊源非常喜欢穿裙子,她觉得这样更具女人味。尽管在服装上她偏爱素色,但也正是这样的审美观使她具有了别的女人所没有的气质。胡晓畅常常说,你不用打扮回头率仍然很高,因为你与别的女人不同,这也正是我爱你的原因之一。她问他是什么?他笑着说保密,因为说了她会翘尾巴。
音乐店里传出“情人节快乐、快乐情人节”的歌声。林渊源想,原来今天是情人节呀,可惜今年的情人节细雨纷飞。她想起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情人节那天送玫瑰花给自己呢。胡晓畅除了在婚礼那天为了拍录像装模作样地送给她一打玫瑰花外,再也不肯给她送花。他竟然说:“送玫瑰花给自己妻子的人做作,爱要爱在心里,这种表面形式只有谈恋爱的小伙子才肯去做。”
以前,林渊源对于胡晓畅不肯送玫瑰花给自己有过一点点的小伤感外,渐渐也就淡忘了。但今天不知怎的,她迫切地希望有人送花给自己。这么多年了,她怀疑自己已经被平静的生活淘干净了激情,她的心已泛不起一点涟漪。她不愿回首,更不愿去想未来。可是,郑州星那天在电话里对她的表白让她整整一星期魂不守舍。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初恋的少女,对突如其来的爱情手忙脚乱、惊慌失措。
等林渊源回过神来,她已站在花店前,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让她的心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她觉得生活并不是一杯白开水,那些鲜艳欲滴、蓬勃灿烂的花让她感到了生活的无限美好。她知道在这个城市是没人送花给自己的,郑州星在那么遥远的城市更加不会,即使在,他也不见得有勇气这样做。
这样想的时候,林渊源掏钱买了一枝玫瑰花,她怕别人看见,就把花藏在了包里。她当然不能拿回家,那样胡晓畅会胡乱猜想的。于是她去了办公室,人们都已经下班了。她关上门,给胡晓畅打了电话:“今天单位加班,我晚些回来。”胡晓畅说:“我等你啊。”“不要等,你自己先吃吧。”“我一定要等你回来,否则我一个人吃饭会没胃口的。”胡晓畅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说。林渊源就挂了电话。胡晓畅的好脾气无形中总给她一种压力。胡晓畅经常说,即使做一百年夫妻也是屈指可数的,所以最重要的是在一起开开心心。
其实,胡晓畅也发过一次脾气。那次他们也不知为何为了一件小事争论起来,胡晓畅的嗓门越来越大。林渊源突然不说话了,她吃惊地看着他,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于是她冲进房间,“砰”地锁上了门。儿时的那段痛苦回忆又浮现了出来。小时候她最怕母亲唠叨,父亲发火,这往往是他们“战争”的起源,这样的经历造成了她的神经质,而胡晓畅竟然用这么大的嗓门喊。后来这件事虽然平息了,但多多少少在林渊源的心中留下了一块“疙瘩”。有时他们亲热,林渊源会蓦然忆起胡晓畅发怒时的模样,她就一下子没了情绪,搞得胡晓畅莫名其妙。
玫瑰花在林渊源手里泛着幽幽的香气,她把脸贴在上面,突然一阵感伤,泪慢慢地滑落下来。她觉得自己是不配做胡晓畅的妻子也不配做任何人的妻子,她是如此地缺乏安全感,害怕付出,只因为害怕失去的会更多。她脆弱、自怜、忧郁和神经质。
她想起有一次胡晓畅对她说:“渊源,我知道你爱我不如我爱你,你为我做的不如我为你做的。但是,我还是永远爱你。”回想起这些话,林渊源的心不由地涌上一股暖流,她想:不管怎样,自己应该好好珍惜这份感情。
她把玫瑰花夹在书本中间,然后锁在了抽屉里。
7
这些日子,单位里显得人心惶惶。老局长到了退休年龄,上头下达了文件,男满五十七周岁、女满五十二周岁的人要离岗退养,满二十五年工龄的人要精简,没有大专以上文凭的人要去“充电”。还有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也不知道新任局长的来历,那些有一官半职的人都担心自己的位子坐不牢。
“听说局长是从乡镇抽调上来的,还很年轻哩!”
“现在选拔的都是年轻干部,你可得趁年轻多加油啊!”
“唉,不工作了回家光呆着可是件遭罪的事儿!”
林渊源一般是不去参与这种评论的。她认为,既然很多事自己无能为力改变,不如就好好工作,对得起每月的薪水和自己的良心。林渊源的这种个性自然也得罪了不少人,他们觉得她年纪轻,却城府深、心机重、恃才高傲自大。
因为业务关系,单位里常常有一整套的英文资料需要人翻译。以前一个英文系毕业的大学生跳槽走了,出钱找人译不是时间来不及就是差错太多。林渊源在学校的时候英语就不错,毕业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扔掉,有时还翻译些小品文去杂志投稿。这个活儿她自然承揽了下来。
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温暖的气流环绕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爱美的姑娘急不可待地脱去了臃肿的冬服,换上了轻柔的裙装。林渊源在镜子里看着自己那张素净的脸,除了在苍白的嘴唇上抹点口红外,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化妆品的痕迹。她惊诧地发现自己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有了浅浅的鱼尾纹,脸上的肌肤也稍微显得粗糙了,而郑州星竟然说她一点都没变。
双休日,胡晓畅很耐心地陪着林渊源逛商场。作为一种补偿,更出于对林渊源的爱,他甚至还很认真地评价着每套衣服穿在林渊源身上的效果。依他的个性,他最讨厌跟着女人逛商场了。幸亏林渊源是个对吃穿都不讲究的女人,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后来,林渊源选中了一套黑色羊绒装,那套衣服设计简洁,但穿在林渊源身上却非常适合她的气质,连胡晓畅都赞不绝口了。
8
星期一,大家聚在会议室里。林渊源的穿着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呦,渊源今天真是光彩照人啊!”
“渊源,这套衣服挺好的,哪买的呀?”
“穿的这么漂亮,是不是为了迎接新局长啊!”
正打趣着,一行人走进来。林渊源只抬头注视了一下,就呆住了。尽管隔了那么多年,但他的形象却像根一样牢牢伫足在她的脑海里。他比以前胖了,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份稳健和自信。当年他们一起参加省里的业务培训班,林渊源坐在教室里,看见他夹着一本书最后一个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看见她旁边有一个座位就笑着说:“这里没人吧?”边说边就坐下了。那天正好是个非常晴朗的天气,林渊源恍惚看见他跑进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一轮灿烂的阳光,把他周身照得光芒四射。林渊源的脸刹时就红了,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三天的培训很快就结束了。林渊源只知道他叫章开远,和她来自同一个城市,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出于少女的矜持,林渊源没有向人打听他的情况?她想只要有缘他们总会相见的。这一等就是十多年,而且他们相逢的是在这样的场合。
这么多年来,林渊源每忆起他就会想到他那一脸无忧、快乐的健康形像,挟着一轮阳光坐到她的身边,把她那颗少女的心给点亮、燃烧了起来。那情景仿佛成了林渊源生活中的一个精典画面,在她的记忆里时时回放。
人们都坐下了,唯独林渊源还立在原地。老局长招了招手:“哎,小林,坐下坐下。”林渊源意识到自己失态,脸“腾”地红了。她坐在位子上,恍恍惚惚地听见嗡嗡嗡的说话声。老局长介绍说这是新来的章局长,是个很年轻有为的局长,相信他的到来会给我们局带来一股新的生机和活力。
9
漫长的夏日把周围的草地晒得暖洋洋的,婆娑的树影戏舞着绕枝而飞的蜜蜂,蝴蝶在翠绿浓密的树丛间快活地翩翩起舞。阳光从树缝的罅隙间透过来,点点闪亮的碎影照在铺着黑色大理石的阳台上,仿佛是一幅贴上去的不规则的抽象画,空气中好似透着一股柠檬般的香气.看着这些景色,胡晓畅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他看着正专注洗衣服的林渊源,白色的泡沫从她的手中泛起,一抔一抔的如街上买的拉丝棉花糖,轻盈而饱满.急速的水流又把它们冲走,泡沫在水池里摇摇晃晃地打着转,林渊源白嫩的手很快从清水里显现出来.她快速利落地拧干衣服,那些衣服泛着洗衣粉的芳香.林渊源的身材很好,她做着这些一点也没有给人一种笨重或疲惫的感觉,倒仿佛是在练一种健身操,她把衣服在阳光下晾晒出来,闲静的神色中透着一股轻松和满足.胡晓畅爱意涌上来,就忍不住去挨着林渊源,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还不安分地捏了一下她的屁股.林渊源忍着痒扭着腰肢轻笑着说:“干嘛干嘛?也不怕对楼人家看见.”
胡晓畅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吻了她一下说:“我才不怕呢,你是我老婆,正大光明,看见了又怎么样?”
林渊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咦?你今天不用去单位了?”
胡晓畅原先在一家物资系统工作,后来企业破产,他被聘到一家私营企业做业务厂长,每星期只有一天休假.毕竟吃老板饭,看人家脸色,胡晓畅做得并不开心.
“太累了,我不去上班了.渊源,你会赞成吗?”胡晓畅松开手,有些黯然地说.
林渊源笑着说:“行啊,你放心,我会养你的。”
“真的,你不会嫌弃我?”胡晓畅很感动,又去搂住林渊源的腰问。
“那当然,我在外工作赚钱,你在家买菜烧饭,做个全职丈夫,省得我们回家以后老是像打仗一样地忙。”
胡晓畅不以为然地笑了:“堂堂男子汉,你以为我会甘心做这些吗?说真的渊源,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
“什么?”林渊源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胡晓畅这么郑重的神态,便不由疑惑地问.
“我有个朋友在N市开了家汽车贸易有限公司,他早就叫我到他那里去帮忙。我想先过去熟悉一下,等以后有了资本再作打算,你说好吗?”
林渊源不作声了,虽然有时她对与胡晓畅朝夕相守的日子有点烦,希望生活来点激情和浪漫,但一旦胡晓畅要长久离开自己,她毕竟又有点难舍难分。
“放心吧,渊源,等我以后多赚些钱,在那儿买了房子,我就把你接过去。”胡晓畅安慰道。
林渊源说:“到N市调动工作是很难的。”
“有钱了还去做什么工作,你就在家当个幸福的全职太太吧。”胡晓畅吻了林渊源一下,他有些动情地抱着林渊源,在她耳旁低语:“可惜,我们还没有孩子,否则,你就不会寂寞了。”
林渊源低了头没言语,只是心里非常难过.
胡晓畅没有觉察到她的神色,却兀自还在自言自语:“我总觉得,和别人相比,我们家不像一个完整的家。”
林渊源轻叹了口气,拉起胡晓畅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只是我需要时间。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胡晓畅要走了,林渊源请了一天假。他们整天缱绻在床上,说着很多异想天开的话。林渊源伏在胡晓畅的怀里,心想:虽然,这桩婚姻是由母亲做主,但她毕竟与胡晓畅有了整整六年的夫妻生活,他们之间应该是有感情的。
“渊源,答应我,我走了你可要照顾好自己,晚上早点睡觉,睡前要检查煤气关了没有?防盗门有没有锁好?可不要放别的男人进来啊。”
林渊源笑着说:“你走了可就管不着我了,我每晚要放一个男人进来,看看别的男人是不是跟你不一样?”
“你敢!”胡晓畅爬到林渊源身上去搔她的胳肢窝,直到林渊源笑着讨饶为止。
10
快下班的时候,章开远打电话叫林渊源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林渊源放下话筒,心不由忐忑起来。这半年来,她竭力回避着章开远,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在章开远面前露出窘相来。其实,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心应该平静下来,有些事,明知是不可能的,就当它只是一场梦。
林渊源走出办公室,心突然间遏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她想到马上要单独面对章开远,她怕被他看穿隐藏十多年的心事,怕他的那双大胆、热烈仿佛又洞察一切的目光,像火一样喷薄、倾泻的阳光,把她的心事照亮得一览无余.想着,但还是走到了门口,林渊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心态对自己说:总归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为什么要去怕呢?
“章局长。”林渊源推开门,见章开远正看着桌上的一份材料,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来,一刹那间,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他很快笑眯眯地说:“你毕业于浙江大学,是91届?”
“是的。”
章开远说:“那天,第一次在会议室看见你,我脑子里一闪,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可能,以前我们在哪儿见过面?学校?或者大街?公园?哦,不对不对,我去乡镇这么多年,我是很少到城里的公园来的。”
林渊源看着他,有点辛酸:他真的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能吧,我这个人长得比较大众化,你见过的也许是一个与我长得相似的人。”林渊源淡淡地说。
章开远笑了,“是不是女人都这么敏感呢?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好了,言归正传,下个月局里要举行中层干部竞聘上岗演讲,我希望你能竞选外经科科长这个位子。怎么样?有信心吧?”
林渊源心里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她想还好,原来是这件事,但不知怎么,心里竟然有隐隐的失望。她摇了摇头说:“可能不行吧,我觉得还是适合做现在的工作。”
章开远半开玩笑半带点压力地说:“亏你还是浙大毕业的呢,有一点上进心好不好?”
林渊源的脸“腾”地红了,仿佛自己果真是个不求上进的女子,便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目光及处,正遇上他探寻似的眼神,脸上的红晕更甚,直漫及至耳后.她的心又“通通”地跳起来,眼光避闪着他似一只莽撞飞入的小鸟,惊惶地欲破窗而去。正慌乱无主间,听见章开远低柔的声调:“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林渊源摇了摇头,说:“让我考虑考虑好吗?”
回到办公室,林渊源细细地回想着在章开远办公室的情景,他说话的表情,他笑时眼角的鱼尾纹,他浑厚亲切的嗓音。这些日子来,林渊源感觉章开远是个思想敏锐、工作能力强的人,然而他的身上又隐隐存在着一种说一不二的霸气。人或许是需要有距离感的,在林渊源的心目中,十多年前的章开远像一轮阳光般的灿烂和明媚,她觉得自己的爱和思念就像一棵纤弱的小草,在阳光下幸福地生长和陶醉。如今,章开远离她那么近,她和他只隔了一间办公室,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回想起他们初次相见的情景,恍惚觉得那堵竖在中间的墙壁顷刻之间消失全无,她看见了章开远那宽额、隆鼻、大眼的脸,他说话时从容不迫而又坚定的语气,他的微微发福的身形,这个即熟悉又让她感到陌生的人,每次出现在她的视线和脑海里,还是让她禁不住地脸热心跳。
林渊源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没去竞聘科长一职,她想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与章开远的接触。虽然时光荏苒,但她还是不能在他面前把握自己的情绪。因此,她更要远远地避开他,对她生活中爱她和她爱的男人负责。
11
省外经贸厅的人陪同两名外商要到市里来考察投资的项目,随行的翻译突患急性盲肠炎开刀住院,省里便指定章开远介绍一名翻译。章开远临时抱佛脚,叫上了林渊源。林渊源说:“不行啊,我从来没做过口头翻译。”
章开远说:“渊源,我相信你能行的,我看过的不会错。”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羊角梳,说:“来,梳一下头发,可以让自己变得冷静些。”
林渊源不由被他逗笑了,紧张的情绪不由放开了些:“到时候冷场了你可得帮我。”
章开远说:“行,我的英语水平应该算不错。”说着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你穿这套裙装挺漂亮。”
那晚,章开远很高兴,项目谈得很成功,林渊源翻译得也非常出色。送走了客人,章开远说:“渊源,我们去庆祝一下吧。”
林渊源也很高兴,她说:“行啊,去哪里?”
章开远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想你肯定从来没去过。”
路旁的景色纷纷向后倒退,风把林渊源的长发和脖子上的纱巾吹起来。渐渐地,她嗅到了田野的气息和油菜花的香味。她瞥了一眼章开远,见他握着方向盘一副自如、开心的模样,嘴里还不住地吹着口哨。她的心一颤,恍惚觉得以前的那个如阳光般灿烂的章开远又回来了。
“别开那么快啊,我怕!”她大声说。
章开远喊:“放心吧,我保证把你安全地带出来又把你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车在一座树林茂密的鹅卵石道旁停住,林渊源跟着章开远下车,她想:难道这里是别墅不成?渐渐的,前面开阔起来,她闻到了湖水清洌的气息,眼前一整排木楼悄无声息地掩映在树林丛中,木楼前悬挂着一幅很大的竹牌:桃源庄。桃源庄很静,一扇扇玻璃格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章开远熟门熟路,推开一间叫“水云轩”的门,也就十来平方米左右,布置得非常精巧、雅致。
章开远说:“放心吧,来这里的人谁也不认识谁。”
林渊源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她觉得被章开远带进了一个迷宫,而自己还茫然不知接下去会是什么?“
一位年轻女子端来了酒和菜,很快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来,渊源,让我们庆贺一下吧。”章开远举起酒杯,“你的实际能力超出我的想像,上次你没去参加竞聘我很为你感到惋惜。”
林渊源说:“我学生时代立下的志愿就是做一个有知识、有能力、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至于当官,我从来没想过,特别是女人,我觉得女人当官会失去很多女人味。”她弯了下头,看着章开远微笑着:“还有你,你不做局长可能会更可爱些。”
林渊源弯头笑的样子很妩媚,章开远的心不由被牵动了一下,他说:“渊源,你不知道,男人成功的标志就是事业上有所见树。要是一个男人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不要说自己惭愧,被别人也要看不起的。”
“那是你自己这么想,其实,不管男人和女人,一辈子默默无闻也没什么不好啊。要是人人都想去出人头地,这世界可能还会更乱呢。”林渊源说。
章开远端起酒杯,看着杯子里醇红的液体,说:“难道女人真的没有一点自己的欲望么?比如,她梦想着被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爱上;穿了一件漂亮衣服,走在大街上,恨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能羡慕地注视自己。还有些女人,靠智慧和手腕来博得成功男人的欣赏,以便帮助她成就她梦想的事业。生活当中,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吗?你说是不是?”
林渊源想,自己是说不过章开远的,不过她还是持了反对意见:“所谓女人千万种,其实很多女人不是这样想的。”
章开远说:“渊源,你看过索菲亚·罗兰演的电影么?她扮一个农妇,很泼辣,没有知识,但还是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因为她妩媚、风骚,能撩拨男人的心。漂亮的、有知识的女人,却不懂得讨男人欢心之道,光是清高和孤芳自赏,岂不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林渊源想:男人喜欢的女人最好是美貌与知识、妩媚与风骚并存,他们会认为这样的女人才是个尤物,那是男人对女人的苛求。可是,女人难道就是为了男人才存在的吗?要知道,人类的始祖女娲娘娘还是个女人呢。于是,她端起桌上的酒杯,看着章开远说:“你今晚让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怎样做一个讨男人喜欢的好女人吗?”
“啊不是,渊源,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假如来这儿谈一些你并不喜欢的话题,岂不是大煞风景。”章开远说着和林渊源碰了一下杯。
林渊源抬起头来,看见章开远正注视着自己,那种目光让她禁不住脸热心跳。她掩饰着微笑了一下,站起来,走到窗边,掀起银白色的窗帘一角。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茂密的树丛相拥着在风中颤栗。窗口上垂着一枝藤花,长着绿色的密密的叶子,像漂亮的长而柔密的睫毛。章开远在后面看着,觉得林渊源就如镶在窗框中的一幅画,那么沉静而又带着总不为人所知的心事的莫名的忧伤。他走过去,站在了她的身后。林渊源感觉到了,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肩膀不由自主地紧缩了起来。旁边的男人仿佛是一个无形的磁场,她的心率、血液就像一个失常的仪器全乱了。她把手抵在窗台上,手心里全是汗。男人的鼻翼里喷出温热的气息,像纤巧的丝巾萦绕于林渊源的耳际与发间。十多年来,她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人,她以为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可现在,他出现了,竟然还成了她的上司。她的心里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激。原来,一切都可以等,只要等待,奇迹有时真会出现。她想着,因为激动,禁不住低吟了一声,刹那间眼眶里含满了泪。
“渊源”,章开远叫,对林渊源来说,仿佛是天籁外的声音。
“你觉得这里好吗?”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可惜今晚没有月亮,否则,你就会看到湖面波光粼粼,院内树影婆娑,那才真叫美呢。”说完了,他还是静静地站着,仿佛陷入了沉思中。
林渊源没回头,心里的想像和希冀却像放入深井的吊水桶,沿着绳一点一点地掉下去,掉下去,只觉得彻骨的冷和不着边际的空落。
她笑了一下,回过身来,迎着章开远的目光。他真的能无动于衷么?不,她不相信。
“如果不美,你会带我来这里么?”她幽幽地说。
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不说话。林渊源读懂了章开远的目光,他竟然对她没把握,怕失态,怕被拒,却是满含着热切和鼓励,希望她主动出击。
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是不是那么缺乏情调?林渊源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走到桌前,把剩下的红酒全喝了下去。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章开远突然说:“哎,你等等。”少顷,林渊源感觉身后的脚步声,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她的肩头,像是倏忽间停落一只充满灵性的鸽子,刚刚收拢了羽毛在她肩头站稳。
“你的纱巾忘在那儿了。”林渊源接过纱巾,蓦然间竟有触摸它的欲望。她隐隐感觉那上面停留了章开远的抚摸和亲吻,当她把疑问的目光投向章开远时,他竟然尴尬地游离了目光。这个小小的细节使林渊源失落的心重新又温暖了起来。
车开得很慢,两人坐在车上,谁都没说话。大路在沿伸,仿佛一直望不到尽头。一盏盏的路灯伫立在道旁,像是一个个痴情不归、永远在等候的痴心人。待远方渐渐出现了霓虹灯的景色时,章开远突然把车停在道旁,点燃了一根烟,慢慢地抽起来:“渊源,你知道桃源庄的来历吗?据说经营它的老板是个爱情失意的女子。她的恋人给了她一大笔钱,委身于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女董事长,她伤心之下跑到了这儿,开了一个桃源庄。她的本意是做为恋人幽会的场所,所以到这儿来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
林渊源叹了一口气,说:“既然是失恋,又何苦开这样的桃源庄,岂不衬得自己更加伤心。”
“也许,她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章开远说。
林渊源说:“你那么熟悉,肯定来过好几次。”
“也该有三、四年了吧,我曾经来过一次。你该知道,我带谁来过这儿。”
林渊源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恼怒,他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撩拨她的心,以前是,现在又来说这些话。“为什么我该知道,而且,这跟我有关系吗?”说着,她把头扭往窗外,不想去理章开远。
章开远看了她一会,突然,他扔掉烟蒂,伸出一只手揽住林渊源的肩,另一只手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林渊源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任章开远亲吻她。两人紧紧贴在一起,车厢里仿佛显得局促了点。他们的爱的热量都快把车厢内的空气膨胀了。章开远劲很大,他搂着林渊源差点使他透不过气来。刹那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世界仿佛已经不存在,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脸颊发烫,炽热的眼神迷离般地微闭着。他的气息很好闻,带着那种干净的淡淡的香味儿。但她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搡着章开远,大概她的指甲弄疼了他,他气喘着松开了她,见渊源,却是两眼满含着泪,半是嗔怒半是幽怨地望着他。“哦,该死!”他自责地低语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外边,车子一辆接一辆地自他们身边开过,车内,两人静静地坐着,谁都不说话。半晌,章开远说:“渊源,也许你会认为我是一个随便的男人,可我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心里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忍不住想接近你。那天你走出我办公室后,我才想起来,原来,十多年前我们见过面,我们还曾经是同桌是不是?”
林渊源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哗”地流了下来,她怕把自己弄得涕泪交流,这可是她最不愿意在章开远面前这样的,于是她慌忙擦干泪,控制了一下情绪说:“是,可是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我没事了,我们走吧。”
12
胡晓畅回过几次家,老板待他不错,可胡晓畅总归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这一年多他认识了不少客户,也摸透了市场行情。他想:要赚大钱总得自己动手干,何况,长期与林渊源分居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跟林渊源商量后,拿了家里的十万元钱又去银行贷了款,公司算是开起来了。
胡晓畅说:“渊源,不如你请几天假,跟我到N市去看看我新开的公司。”
林渊源说:“可是最近单位很忙,我走不开啊。”
那时胡晓畅正站在灶前忙碌,自婚后,厨房的事他从来不让林渊源帮手,,因为林渊源不会烧菜,后来也一直没有学会过。她缩了手无事可干,便又去站在胡晓畅背后抱住他的腰说:“你第一次当老板,很开心吧。”
胡晓畅说:“唉,你不知道,这老板还真不好当。这些天我忙得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脚后跟。”
林渊源便笑:“哪里嘴皮子破了,让我瞧瞧。”便转到胡晓畅眼前凑上去看,猛不防让胡晓畅吻了一下,她便笑着用手轻捶着他的肩膀撒着娇说:“你骗我你骗我!”
胡晓畅便正了色说:“渊源,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希望我是个有事业心、有能力、有成就的丈夫。是不是?”
林渊源怔了怔,她一直以为胡晓畅对女人的心理大大咧咧的,她想了一会,扪心自问自己平时态度是不是让他有这种感觉?“也许吧,每个女人对自己丈夫都会有这种期待.可是,不管你怎样,我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好的。真的,晓畅。你已做得非常好。”
林渊源说的是真心话,跟上次回家比起来,胡晓畅又瘦了很多,两颊深深地陷进去,侧面看的时候,好像少了两块肉,人也一下子老成了不少。应该说,胡晓畅是个顾家的男人,工作上也非常有事业心。一个男人能做到两头兼顾是很不容易的。也许因为这一点,林渊源就特别珍惜与胡晓畅共同建立的这个家。
胡晓畅很感动,他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说:“渊源,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你么?因为你懂得体谅,不给人压力。好了,你去客厅坐一会吧,厨房油烟味重,女人很容易老的。”
林渊源坐在沙发上,无心看书,却不由自主地想起章开远,那个唯一让她脸热心跳的男人,面对他,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为了他而苦苦守候那么多年.现在,命运让他们再次相遇,她就觉得,这些年的等候是值得的。可是,林渊源深深明白,他们已无法让时光倒流,就像《半生源》里的顾曼桢和沈世钧,在经历了命运的沧桑之后说的那样:“我们回不去了!”她想着胡晓畅,不禁有些内疚,自己是那种背叛丈夫的女人么?可是不管怎样,她和章开远都明白,他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了。
胡晓畅要走了,林渊源整理了一些他换季穿的衣服送他去码头。海面非常平静,一晕一晕浅浅的波浪仿佛丝绸上的皱褶,使人忍不住有触摸它的欲望。已是上船时间,旅客排起了长队。胡晓畅揽着林渊源的肩,捏了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林渊源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这种爱是一种坦荡的、可以显示给任何人的没有压力的爱,就像眼前这片平静的大海。
林渊源回到家,环顾一下子显得冷清的居室,心里仿佛也空洞起来。她想:胡晓畅说得对,他们就因为缺少了孩子而不像一个完整的家。自己是欠胡晓畅的,凭什么就因为自己儿时的创伤所带来的阴影,害怕不能给孩子一个健全的爱,而让胡晓畅也共同来承担后果。这么多年了,她应该相信胡晓畅能够与她建立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共同付出爱心来建造这个家,抚养他们的孩子。
13
夏天到了,树木都张起了各自的伞盖,显得郁郁葱葱起来。一丛一丛的石榴花在炎阳的照射下,傲然地绽开着它那橙红色的花朵。单瓣的,双瓣的,像是用红玛瑙制成的精致小花瓶上插着的花朵。林渊源望着满树迷离的花,想起郑州星说的难忘石榴树的情景。她曾经就这样从她少女时代的窗口张望着石榴树从小枝丫长成了大树,开出了美艳的花朵。逢她从书上抬头,一眼望到满树的石榴花,或者郑州星和他的朋友穿过石榴树丛来找她,她心中的愉悦是无法用笔形容的。
母亲说:“每年一开花结果,我心头就起烦恼。那些野孩子摘完了花又摘石榴,那些石榴还没长成熟呢,墙头都被爬坍塌了。要不是你说把它留着,我真想把它砍了。”
林渊源说:“它长这么大不容易,一定要留着呀。”她想:我对这个家的留恋和美好回忆就只有这棵石榴树了。每年夏天,只有开花结果的石榴树才能给这个阴沉的家带来一股生机勃勃的景象。
母亲又唠嘮叨叨地说起以前的事,那个负心离家、抛妻弃女的男人。林渊源心头压抑着的烦躁像激烈运动过后身上的汗珠子一样“滋滋”地直往外冒。她竭力缓和了口气说:“都过去的事了,多说它干吗?”
母亲一下子愤愤然:“过去过去,可我心头的恨不会过去。现在他良心发现了,他又跑着来求饶。他把我这个家当成什么了,他实在是想得太美了……”
林渊源的眼前恍惚出现父亲高大、英俊的形象。也许父亲太出色了,结婚了仍然有那么多女孩喜欢他。她记得每当家里来过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后,父亲和母亲总要大吵一次。后来,母亲就采取了跟踪、偷拆别人写给父亲的信、洗衣服的时候像猎狗一样闻父亲衬衫的领子。有一天半夜里,她听见父亲恐怖的叫喊声:“吓死我了!你不睡这样看着我干嘛?”然后她听见母亲怪异的哭声。母亲也许是太爱父亲了,因为过份执着的爱,导致了她对父亲的过份紧张。父亲最后还是走掉了,那年,她才读小学四年级。
“渊源,你瞧瞧。”母亲从里屋拿出一大叠信,林渊源看到父亲那字迹工整、笔力雄健的毛笔字:“仁美……”
仁美是母亲的名字,年轻时候的母亲长着一双大眼睛,但并不美。林渊源觉得:在众多追求父亲的女孩子中不乏才貌双全,父亲会选择母亲这本身就是个谜。但母亲很聪明,林渊源想母亲也许是用手段得到的父亲,至于什么,她就不得而知了。
林渊源说:“妈妈,既然他认错了,你就让他回来吧。你们年纪都大了,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不知道怎的,林渊源就是恨不起父亲。她崇拜父亲,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是他的骄傲,成天对着一个并不温柔、漂亮、还有点神经质的妻子,不心猿意马才是不正常。
母亲听到林渊源这样说,禁不住大发雷霆:“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这么多年来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你拉扯大,你还说让他回来!他在外面风流快活,有没有想过我们是怎么过日子的?一个家庭没有男人有多辛酸,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耻笑我的吗?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牢……”
母亲哭了,林渊源感觉揪心的难过。其实,她是同情母亲的,可是,她除了劝他们在一起外,她还能再说什么。毕竟,他们都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待母亲情绪平静些了,林渊源说:“我要走了。”
“你总是这样,听不得我提过去事。唉呀,前世因今世果啊,我前世肯定造了孽,,嫁个男人是这样,养个女儿又不理解。阿弥陀佛!我要多吃菜念佛来赎我前世的罪孽呀。”
14
林渊源坐在出租车里,看着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设计漂亮的街心花园以及来来往往的人流向后退去。当年,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扎着两条冲天小辫,拉着父亲的手充满新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那时候,N市除了对街两排低矮的商店外,就是宽敞、整洁的大街,像平原似的一览无遗。街上人不多,天是那么蓝,树是那样绿,空气是那样新鲜。她记得她还经过一个都是石板砌成的长长的街道,两边是马头墙隔出的一间间店铺和民房,那些房子都是木头结构,门窗上雕刻着造形别致的图案,充满了古色古香。城外有一条护城河,河里流着清澈的水……一晃二十多年了,林渊源想:那些景色也许只能作为她脑海里的一幅图景,她是再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繁华的城市大多是相似的,而依旧保持着古朴和文化传统的城市是越来越屈指可数。
她没打电话告诉胡晓畅,她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胡晓畅的公司已开张了半年多,他一直很忙,忙得电话都很少打。每次都是林渊源打过去,后来见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谈业务,就很少打过去了。万事开头难,林渊源可以想象得到胡晓畅创业是多么艰难。倒是郑州星常打来电话,给林渊源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安慰。自从那次表白后,两人都竭力避开这些话题,只互相诉说着各自工作的情况,交谈中包含着彼此的关心和关注。两人心中明白,自己的生活中因为有了对方而温暖、充实起来。
那天,郑州星打电话来问:“渊源,石榴花又开了吧?”
林渊源说:“是的,我已经去看过了,开得满树都是,真美呀。”
郑州星说:“我真想来看看,可是近来我实在走不开。渊源,你就不能来吗?我一定会抽时间多陪陪你的。”
边想着车就到了目的地。
林渊源好不容易才找到胡晓畅的公司,那时已是天近黄昏了。胡晓畅看见脸带倦意的林渊源,不由吃了一惊:“渊源,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来,我可以去接你啊。”
“我怕你忙,再说,我以前也来过N市,我想找回一点过去的感觉。可惜,现在是面目全非了,我到的好像是另外一个城市。“
“那当然了,你当时还小,什么都在变,何况是城市的建设呢。”胡晓畅边说边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你还没吃饭吧,附近有家餐厅还不错的,我经常到那里去。”
林渊源说:“刚才我有点晕车,你住的地方不远吧?我想先休息会儿再去吃饭,好吗?”
胡晓畅犹豫了一下,关心地问:“你没事吧?”边说边挽着林渊源出了办公室的门。
胡晓畅租住的公寓在五楼,周围环境不错。林渊源进门看了一下整理得干净、整洁的房间,说:“你那么忙,还有时间整理啊。”
胡晓畅的脸红了,他支吾着说:“我早上起得早。”
林渊源没察觉,她脱下外套,在床上躺下来,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睡一刻钟,等会你叫我。”
胡晓畅替林渊源盖上被子,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你睡吧,我在这陪着你。”他看着林渊源那张清秀的脸,半年多不见,她比以前瘦了,脸颊上的颧骨稍稍地凸现出来,脸色也有点憔悴。
林渊源感觉胡晓畅在看她,睁开眼朝胡晓畅笑了一下。“她的长长的眼角已有了浅浅的皱纹了。”胡晓畅想,“年岁不饶人哪,渊源不是个爱打扮和讲究保养的女子,跟她在一起,你就觉得她是一泓澄静的湖水。她做任何事都是有条不紊的。她有知识,好学,善良,有时也很温柔。但是,她永远成不了一团火。有时,你需要她些微的妖冶、放荡,她视之为可恶、忍无可忍。她是一个缺乏激情然而又一触既碎的女人。”胡晓畅感到了压力,也感到了一些歉疚。自己以前是那么爱她,那是因为自己眼中只有她一个女人,认为她是最好的。他来N市后,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很多女人,他觉得女人真是一张斑斓的图画,异彩纷呈,各具特色。有时,寂寞的时候,胡晓畅暗暗地把林渊源与那些女人相比,他觉得以前林渊源周身的光彩刹那间便会黯然失色。
林渊源醒了,她感觉精神好了许多,看见胡晓畅仍坐在床前看她,心里一阵感动,搂住他吻了一下。胡晓畅说:“我给你去绞把热毛巾。”
林渊源靠在床上,心里有种心安理得的幸福。以前胡晓畅对她无微不至关怀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胡晓畅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林渊源下床去接。这时,胡晓畅冲了进来,两人同时去拿手机。胡晓畅脸上慌张的神色引起了林渊源的警觉。胡晓畅看着那串熟悉的号码,他知道是谁?其实他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接电话,然后搪塞几句。但林渊源的目光震慑住了他。林渊源不是个厉害的女人,但她的目光让他心虚和惭愧。铃声坚持响着,林渊源拿过去按了绿键,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娇声:“亲爱的,我在餐厅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来啊?……”
林渊源默默地把手机给了胡晓畅,离开卧室。她走进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卫生间,看见大理石台板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百合花。她知道胡晓畅虽然勤快,但绝没有这份细心和雅致。对胡晓畅,她应该是具有安全感的,她以为世界上的男人会变心,也不会轮到胡晓畅。站在这间房子里,林渊源无不感受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她仿佛成了不请自来的局外人,处处感觉拘束和不自在。
胡晓畅走过来,看着镜子里泪流满面的林渊源,想着编个怎样的理由来说服她,但他知道林渊源是个敏感、聪明的女人,要她相信自己的清白是非常难的。
“我们才刚在一起不久。渊源,你先过来吧,哪怕辞职。有你在,我保证一切又会恢复到从前的。”
林渊源擦干眼泪,对着镜子里的胡晓畅说:“这怎么可能呢?镜子碎了,还能拼凑成以前完好的样子吗?”她出来整理了一下包,对胡晓畅说:“我想出去一会,你不要跟着我。”
胡晓畅说:“渊源,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你肚子肯定饿了,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林渊源摇了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说完,她欲打开门出去。
胡晓畅拦住了他,他的神情就像一个在家长面前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渊源,是我错了,求你,不要走好吗?”
林渊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刹那,胡晓畅歉疚的那张脸在她眼中显得那么委琐。她近乎粗暴地推开他,叫道:“走开!”林渊源想,如果胡晓畅再留她,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她可能会抓扯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然后把自己搞得涕泪交流一塌糊涂,她不要这副形像出现在胡晓畅面前。可能胡晓畅被林渊源的神情吓住了,他没再拦她。
林渊源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着一辆辆车子从她身边风驰电掣般地飞驰而过,远处光怪陆离的霓虹灯闪着迷离的光,像是一双双轻佻女人的眼睛。林渊源有点烦,也感到累,她在路旁行人休憩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她原以为这一趟N市之行,会是个愉快的旅程。她会告诉胡晓畅,她去医院检查过了,明年他就可以做爸爸了,他们会成为一个完整的家。她想象着胡晓畅开心的样子,想像着他们对往后日子的憧憬和快乐,心里充满了如小鸟张开翅膀飞向蓝天般的高昂和激动。她想然后她还可以去看看郑州星,这么多年了他们没好好在一起聊过天,没有诉说一下分别后各自的生活。他们仍然可以成为好朋友。即使心中有这份情感,她还是会年年月月地珍惜它、保存它,直至她衰老、生命终止。或许,她还可以向他介绍一下胡晓畅,他们也有可能会成为好朋友。林渊源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出那个她熟悉的号码,打电话给他吗?告诉他自己就在这个城市。她相信他一定会马上过来看她。然而,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去跟他见面,去诉说丈夫移情别恋后自己的伤痛吗?不!不!……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身形似胡晓畅的人,林渊源想:他毕竟还是跟来了,待近前,才发现不是。林渊源一颗侥幸的心仿佛一下子沉到了冰窖里。不能想像她一下子会这么快失去胡晓畅,怎么可能呢?她又无助又伤心,忍不住抽泣起来。
夜风吹拂,城市的落叶一下子就铺满了路面。林渊源感觉从里到外刺骨的冷,她抱紧自己的膀子,童年时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又再一次袭击了她。
六岁的那个晚上,她哭着跑出争吵的家门,来到大海边。周围空荡荡地不见一个人影,她伫立在大海边抽泣着,海风把她脸上的泪吹干了,温热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出来,那种咸涩、干巴巴的滋味令她很难受。“没有人来安慰我、关心我、爱我,我像大海里的一个泡沫,消失了谁也不会在意的。”她痛苦地想着,对着面前深幽幽的大海犹豫着,是不是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后来,一个上夜班的大伯把她送回了家…
想着往事,林渊源不由悲从中来,她以为胡晓畅的爱让她慢慢地忘记了伤痛的过去,却不料自己又成了被爱遗弃的人。
当晚,林渊源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她在车站打电话给胡晓畅,说她已回家,不用再等她了,不等胡晓畅说话,她就关掉了手机。
15
天阴冷着,街道、树林、房屋,仿佛一切都凝固了似的,几只麻雀瑟缩着从伸展着槎牙的秃枝上跳来跳去,又“唿”地一下飞走了。到了黄昏,终于下起雪来。林渊源感觉这是她一生来最寒冷的冬天。窗外,雪霰子打在窗户上,那种锐利、急促的声音像无数小鸟的爪子在抓扑她的窗口。林渊源不断地咳嗽着,她想可能是感冒了,吃完了家里储备的抗感冒药,仍不见好。
每晚,胡晓畅都打电话来。后来,林渊源索性关掉了手机,拔掉了家里的电话线。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她到如今还觉得N市的经历是一场梦,就像她刚刚在那场梦境中梦游出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幻想和担忧制造出来的。她整夜失眠,咳嗽的时候胸口隐隐作痛。她已经请了三天假,她想不能再在家呆下去了,否则整天胡思乱想,心情会更糟乱。
走进单位大厅的时候,林渊源迎面碰见了办公室主任,手里拿着一叠资料,看见她连忙说:“啊,渊源,你来了真好,我正要打电话给你。这份资料今天无论如何得赶出来,省里催着要呢。”
林渊源答应着接过资料,边看边走进办公室。她坐下来,有些心绪不宁。突然,她对这份工作充满了莫名的厌烦。十多年了,她呆在这儿,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而这份工作竟然没有给她一点成就感。她以前曾经沾沾自喜的那份宁静和得心应手,如今给她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她的眼前老是晃来晃去那个陌生女子的娇声和卫生间的那枝百合花,越不愿去想它,那副情景却如定格了似的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她极力压抑着自己伸手把办公桌上的一切全部扫落的念头。因为压抑,她禁不住低喘了几声。办公室里的同事见了,问:“渊源,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累。”她站起来,倒了杯水,又坐下来翻开桌上的资料。
这天,林渊源刚上班,就被章开远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主任也在,正尴尬地低着头。
“你怎么译的?”章开远铁青着脸,把一份资料掼在她跟前。
她拿起来看了一下,脸红了,说:“对不起,我马上就去改。”
“对不起,你说句对不起就没事了,你知不知道这译错的后果?!”章开远把手里的资料攥得哗啦哗啦响。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因为生气,使他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吓人,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温文尔雅。
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待她,而且一点不顾她的自尊?林渊源想起那天两人在桃源庄的情景,章开远此时彼时的判若两人。都说女人善变,原来,男人也不过如此。
“好吧,是我的错。”林渊源把资料放在桌上,目光有些忧伤地看着窗外,脸上是一副豁出去的无所谓的神态,“你要怎么处罚我都行。或者,干脆我辞职。”
章开远更来气了,他看看旁边的办公室主任指着林渊源说:“你……你竟然还说辞职?”
林渊源也不看他,拿起桌上的资料就走。回到办公室,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哗”地流了下来。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为什么一连串的倒霉事都落在自己身上?而那个人也不理解她,只是一味地指责她。
下班时间过了很久,章开远才从办公室出来。当他关门的一瞬间,瞥见林渊源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敲了敲。
“请进。”里面的人说。
林渊源抬头见是他,又把头低了下去,面无表情地只顾看桌上的资料。她感觉章开远在对面坐了下来,看着她也不说话。很久,当她忍不住又抬头看他时,章开远正看着她笑:“你生我气了?”
“你是领导,我哪敢呢。”
“别这样,这是工作。你不知道为这事,我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我做了许多弥补工作,到现在还不知道结局如何。跟你说真话,我心里也很害怕,这损失的后果不是你我两人承担得起的。”
林渊源说:“这些日子,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我的情绪影响了工作。要不,你把我调到别的科吧。”
章开远关心地问:“家里的事,我能帮上忙吗?”
林渊源的心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她忍不住站起来,看着窗外,说:“你帮不上。如果是在十几年前,也许你还帮得上。可是,太晚了。”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肩头一沉,是章开远的手。她看着它,不由自主地握住它,把脸贴在上面,慢慢地转脸用唇去触碰那只充满温暖和淡淡烟味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充满了与生俱来的依恋。
章开远被感动了,这个貌似平静的女人,对他竟然有着这么大的吸引力。一刹那间,他心里翻江倒海。如果在桃源庄时是因为一时的场景、情调,而此时此刻,他真有点不能自持。
章开远说:“我现在才知道,你并不是我原来想象的那样。其实,如果哪个男人愿意走进你,你就会令他一辈子难忘。”
林渊源抬起头看着他,说:“是吗?”她想起胡晓畅。胡晓畅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可是才两年多,外面世界的引诱就打败了他们构建起来的这么多年的婚姻,所有的誓言竟然都是那么不堪一击。
16
不知不觉地,林渊源走到了老屋。院子里一片肃杀之气,满地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那棵曾经枝繁叶茂、结满果实的石榴树已经掉光了叶子,显得行销骨瘦。旁边的银杏树上,还剩着两、三片被北风留下的叶子,那残叶犹如晚春的黄蝶,兀自停在上面瑟缩着。
母亲不在,房间内还放着经书和佛珠,显然刚走不久。林渊源在屋子里呆坐了会儿,房子依然是这样的狭小和阴暗,可是,她却在这儿度过了童年和少女时代。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仿佛还伸手可及,她是多么害怕再回到从前。她想:等母亲来了,就劝她搬到自己家去住吧。
外面传来开门声,她站起来,是母亲,后面跟着一个男人。见到她,两人的脸上显出了一些尴尬。渊源只觉眼熟,一楞怔间,不觉脱口而出:“爸爸?!”
林渊源想:岁月多么无情啊,人一旦衰老,往日的风采竟会荡然无存。看爸爸现在这副佝偻、木讷的形象,可见他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今天不用上班啊?”母亲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上问。
“我还有几天休假日子。”
父亲走过来,小心地解释着:“渊源,最近你妈妈身体不好,我来陪陪她……”
母亲的脸红了,她白了他一眼,抢白道:“你不要找借口,我是看你可怜,你可想好了甭想在这儿多呆,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
父亲的脸色有点挂不住,在女儿面前母亲竟然也一点不给他面子,便也没好气地说:“行,我不碍你,过一会儿我就走!”
母亲很生气,一生气她说出来的话就很尖刻:“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现在倒充起英雄好汉来了。”
“你┉”这正触中了父亲的痛处,他脸上的肌肉颤动着,但他努力控制着。
“爸爸妈妈,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就都少说几句吧。”林渊源劝说着,只觉头嗡嗡作响,一阵难受,她又咳嗽起来。小时候的经历仿佛就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虽然后来她长大了,她还是最怕听见吵架声,即使事不关己,她的心还是会忍不住地一阵颤栗。一看见父母吵起来,那种厌烦、恐惧的感觉又浮上来了。
她下意识地抓了抓手中的包,站起身来。小时候就是这样,当父母无视于她的哭泣、哀求、劝说时,她选择了逃离。长大后,她对婚姻本能地充满了一种恐惧感和不安全感,她想两个人在一起与其这样痛苦,倒不如一个人生活。
“别走,渊源,要走的人也应该是我!”倔强的父亲立起身来。林渊源惊讶地看着他,她以为这么多年了父亲终于能够得到母亲的谅解而回家,他至少应该学会忍耐。她了解母亲,这么多年的幽怨如果不让她对着父亲发泄,她是不会罢休的。
“你走!”母亲冷笑了一声,“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人赶出来的呢。瞧你这幅丧家犬的模样,还有谁肯收留你!”
“不管我去哪儿,也总比在这儿受你羞辱强!”父亲真的气坏了,他花白的头发都在根根颤抖。他有些慌不择路地就往外面闯,结果不小心碰翻了椅子,那一下把他砸得不轻,林渊源看见他的嘴和眼睛都皱到一块儿去了。
“妈,你少说两句吧。”渊源哀求地看着母亲,一边拿出红花油帮父亲擦着脚。
母亲抖了抖嘴唇,渊源恐惧地看着她。“妈,爸脚肿了!”她慌乱地叫了一声,那一下及时地刹住了母亲欲脱口而出的“子弹”,她知道父亲的承受能力,这一下过去足以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而母亲是再也留不住父亲了。
母亲顿了顿,还是很快从冰箱里拿了冰块出来。
17
等林渊源从母亲家走出来,天已经暗下来了。她只有一种感觉:身心俱疲。她不想回家,怕一个人面对那空荡荡的房子,打开门,劈头盖脸扑向她的都是无边的孤寂和忧伤.但她又不知道去哪里?行人各自不相干地匆匆忙忙地赶路.地上是湿的,显然刚下过雨.水洼里照出店堂里射出来的灯光,惨白的,殷红的,幽绿的,被车辆和行人踩得四分五裂,肢离破碎.飘过来一阵长笛的曲子,是欢快的《绿袖子》,但在林渊源听来,也是那么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林渊源两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缓缓地走着,眼眶里不自觉含满了泪,一种觉生之无趣的念头盘踞在她的脑海里,使她无所顾忌于众人诧异的目光.
也不知道多久,林渊源回到家,打开门,见桌上放着几只菜,用碗扣着,胡晓畅系着布襕呆呆地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开门声,他仿佛受了惊吓似地“腾”地一下站起来。那一刻,林渊源发现他衰老了很多,跟她一样,也是一种身心俱疲的神情。林渊源闻着家里的油烟味和菜香味,那种曾经逝去的温馨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她多想再回到从前,胡晓畅没去过N市,而她也没有这突如其来的降临的噩运,他们可以有孩子,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家庭……这样想着,林渊源不由悲从中来,对胡晓畅的怨恨一瞬间化为乌有,心里升起了无限的依赖和感伤。她走过去,环住了胡晓畅的腰,把脸伏在他胸前,他能回来,说明他还爱着自己,他毕竟还是自己的丈夫。她知道自己那天外表装得多么坚强,可心底,她多么害怕失去胡晓畅。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拥有胡晓畅的生活。她真的无法想像胡晓畅永远地离开自己的生活。
胡晓畅抱着林渊源,有些机械,好像怕弄疼她似的, “渊源,你回来了?”她这么快能原谅自己,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林渊源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这么多年来,都是你在为这个家劳心劳力。你去N市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我应该怎样为你弥补作为妻子应该做的一切。如果老天给我时间,我会尽力去做好的。“
胡晓畅很感动,他看着林渊源那种诚恳的表情想:此行的决定是否是个错误?但他无暇考虑,他说:“渊源,我知道你是个好妻子,我们别说这些了好不好?饭菜都快凉了,还是先吃饭吧。”
吃完饭,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却各怀心事.林渊源想起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不安分地去坐在胡晓畅的腿上,或是半躺在沙发上,脚却搁在胡晓畅的怀里.那时候,胡晓畅要么搂着她,要么就去搔她的脚底心,而现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里一片茫然.林渊源忧伤地想:这个男人已不是自己以前的丈夫了.人,是多么禁不起诱惑啊.
此时,胡晓畅的脑子里也斗争得很厉害。他去N市快三年了,这些日子,他和林渊源是聚少离多。也许,长久的分离会淡漠夫妻间的感情,何况,他身边又有了一个生活上处处照顾他、关心他的女人。那是一种与渊源在一起完全不同的感受.胡晓畅想:原来男人也可以这样享受生活的。虽然,她的学识比不上渊源,但他需要的是女人,女人要那么多知识干嘛?太聪明的女人才难以驾驭。但是他又不知道怎么跟林渊源开口。他知道林渊源其实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而且,公司也转入轨道,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太牵扯精力。在N市,他需要那个女人,而对于林渊源,他也不想对她太薄情。毕竟,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胡晓畅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让林渊源接受是很困难的,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是宁愿“站着死”而不愿“跪着生”的。
“晓畅。”“渊源”。两人同时叫了对方的名字。
胡晓畅说:“你先说。”
“不行,你先说。”林渊源看着胡晓畅。
两人推来让去,最后商定以掷硬币的方式来决定。
掷后的结果该轮到林渊源先说。
“晓畅,”林渊源说,“我仔细想过了。我决定辞职跟你到N市去,你不是说过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吗?”
“哦.”胡晓畅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林渊源跟他说的竟然是这件事,可是,我该怎么跟她说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林渊源以为他听了以后会很高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冷淡的语气。她离开胡晓畅的肩头,问道:“你不高兴吗?你不是跟我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爱我?”
胡晓畅回过神来,看着林渊源艰难地说:“是的,渊源,现在我很后悔.原来,一个人总有一天是要为他的荒唐行为付出代价的.虽然我还是爱你,可是我做不到像以前那样了.因为,我已经不是过去的胡晓畅了.”
“为什么?”林渊源问,脑海里闪过的是一个不祥的念头。
“因为,因为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她的父母是市政府的官员,他们叫我们下个月就结婚.所以,我这次来┅┈”
林渊源只觉脑子”轰”地一下,她呆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却只是喃喃地低声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知道问自己还是问胡晓畅,也不需要一个答案,却只觉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她没有了可依赖的支柱,像大海里飘零的浮萍,漫无边际的都是茫茫水际,不知道哪里是岸?
夜深了,窗外响着滴滴哒哒的雨声。偶尔,汽车飞速驶过,溅起的巨大水花声像是踩碎了无数的碎玻璃。林渊源看着胡晓畅熟睡的脸,他的头发是那么浓密、那么黑亮,他的眉毛很长,像女人般地清秀。以前,她总是喜欢沿着他的眉用手指不断地划线,他因为痒而笑着不断躲避着。可此时,这眉却紧紧地皱着,像是有无数的忧愁纠结于心,划解不开似的。林渊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像是要去抚平一张纸,那么轻柔而又那么坚决。她看着他,想:今后,他将永远不属于自己了,而她竟然不恨他,只是可怜他。他看见胡晓畅紧闭的眼睛慢慢地渗出眼泪,和着她的眼泪,在他清癯的脸上慢慢地流下来。林渊源说:“明天吧,我答应你,就去办了。”
胡晓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仰起身,抱住林渊源,说:“对不起,渊源,真对不起.”
林渊源扭动了一下身子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她突然很不习惯胡晓畅的拥抱,“天快亮了,再睡一会儿吧。”说着欲起身去客厅.
胡晓畅拉住她,说:“渊源,我想过了,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我给你的卡上打进了五十万.以后,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将来,希望你能找个好男人,能够一心一意地对你好.”
林渊源冷冷地说:“算什么?补偿吗?我不要你的钱。现在,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窗外微明,雨却仍在不断地下着,像林渊源心中的愁绪和哀痛绵绵不尽。林渊源躺在沙发上,睡意全无.只是泪如雨下,此时此刻,她恨不得自己的生命马上就像一朵脆弱的花谢了,落了,从前的种种烦恼、恐惧、彷徨、伤心和无法挽回的一切,转瞬间就会化为灰烬,碾落尘土。
18
这几天,郑州星总是没来由的心绪不宁,晚上做噩梦,白天工作也显得无精打采。室主任好心地说:“可能这些日子工作太累了,你不是还有年休假么?不如去休息几天吧。”郑州星谢过主任,禁不住想起昨晚的梦境来……
好像是在夜晚,他来到一个四处皆荒草萋萋的旷野。寒风吹拂着,而郑州星只穿着一件单衣。“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啊。”他自言自语。隐隐约约,前方出现了一整排红点。他跑过去,原来黑漆漆的天空中挂着无数的红灯笼,闪着幽暗的红光。他仔细一看,那些红灯笼竟然是一朵朵硕大的石榴花制成的。他看见了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关心和牵挂她?灯笼仿佛落到地上来了,白衣女子在那些忽明忽暗的红灯笼间穿梭,她的身形仿佛如纸般地轻盈和薄不可触。风越刮越大,他看见那女子在不断地颤抖,郑州星感觉自己的心好痛,他喊:“你别走!”他冲上去想抱住她,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但白衣女子突然不见了,红灯笼也不见了,他看见自己站的地方竟然是一冢冢墓穴……
醒来后,郑州星想:我怎么会做那种奇怪的梦?在梦中,虽然看不清那女子的脸,但自己对她的感觉明明就是林渊源。只有林渊源才会这样牵扯他的心。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一直没有和林渊源联系。他无法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这份情感?是的,他并不爱妻子,也曾经想到过离婚。可这并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千头万绪啊,他要顾忌到很多。为此,他有些看不起自己的懦弱和优柔寡断。
他想到渊源,难道渊源会为了他而放弃自己的家庭吗?他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可他每次一和林渊源通话,那种迫切想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感觉总会折磨着他。他不知道林渊源会怎么想?她总是这么充满理智,对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该给她打个电话?可是,应该跟她说些什么呢?他有些心神不安地翻动着桌上的报纸,报头上的大标题触动了他的灵感.他拿起电话,拨了那串心里念叨熟悉的号码.他的心咚咚跳着,那一串嘟嘟的长音使他紧张地有种窒息般的感觉.
“喂?”那边终于传来他熟悉的声音,竟然有些疲倦.
“渊源,你还好吗”郑州星问.
“还好,你呢?”
“前些日子我特别忙,不过现在轻松了许多.渊源,你去过舟山的桃花岛吗?”
“没有,但听说过,那儿拍过电视剧《射雕英雄传》,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下星期一你有空吗?早上10:30有一班去桃花岛的快艇,我会去那儿。我想请你也一起去,不知你会不会答应?”胡晓畅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想反正豁出去了,怕什么呢。
那边沉默了一会,猜得出她在考虑.“哦,我要看这星期的工作能不能做完。过两天我打电话给你好吗?”
郑州星的心像只欢快的小鸟要扑楞楞地飞起来了,至少,她没有拒绝,至少,还有希望。因为高兴,嗓音也清亮起来了:“那好,我等你的电话。”
林渊源放下电话,却踌躇起来。她想自己刚才的态度是不是有点暧昧,不该凭空地给郑州星留有希望。刚好章开远进来,她便说:“有一个朋友约我下星期去桃花岛,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章开远已经知道她离婚的消息和原因,可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有时候,他也会对林渊源想入非非,但他很会控制自己。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不能做得太出格,何况她现在还是自己的部下呢。他看了看林渊源那双渴求答案的眼睛,便开玩笑似地说:“我不干涉下属的私生活,我想,这是你的自由。”
他这么说很令林渊源伤心,也更增强了她去桃花岛的决心,她想:你不是对我无所谓吗?甚至也不问那个人是男是女?
19
郑州星见到林渊源的时候,觉得林渊源的美丽和出众令周围的乘客都黯然失色。她化了妆,长长的垂直披肩发使她略显瘦削的脸颊更加楚楚动人,一身纯白的名牌运动装,运动鞋,黑色的双肩包,使她娴雅之中又增添了一份活泼的气质。
在路上,看着频频注视自己的郑州星,林渊源的脸红了,她说:“别老是这么看我,我很难为情的。”
“渊源,你今天真漂亮。我想,桃花岛上的桃花见了你都要相形见绌了。”
林渊源想到为了能有这样的神采见到郑州星,她在美容店足足呆了大半天,但是她没说,她不希望这趟旅行在郑州星的记忆中留下任何阴影。
一踏入岛上,林渊源感觉一股清新的风迎面而来。岛上海湾浅滩,礁石成林,在绿树丛林中隐约着粉墙黄瓦的禅院。正是春季,岛上桃花片片,飞蝶绕来绕去,一片诗意盎然的景象。
两人并排走着,林渊源说:“你知道这个岛为何叫桃花岛吗?相传秦朝道士安期生曾在此地隐居,采药炼丹,写诗作画。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在山石上作画时墨洒于山石上遂成桃花纹,从此这个岛就叫桃花岛了。
正是春季,岛上游人如织,桃花丛林阵阵,成双结对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空气中散发着清新和花的香味。游人兴致勃勃或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林渊源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对郑州星说:“我们去乌石砾滩吧,那里的砾石可漂亮了。”
郑州星看着身旁的林渊源,心中真是感慨万千。这样的镜头,他在现实和梦中不知构思了多少回,而他知道林渊源是个理智和矜持的女人,她能答应自己来这个美丽的岛上,让他终于梦想成真,对他来说,不啻是一种突然降临的恩赐。他想:可能自己十多年的执着相思感动了上天,所以才给他这个机会。他细细体验着与林渊源在一起的感觉,林渊源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让他感到幸福与陶醉。他想:我现在好像才真正体会到恋爱的滋味,口干、舌躁、心跳、脸红,都快四十的人了,平常采访人时这么口若悬河,面不改色,而一见到林渊源,身上的这些特长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乌石砾滩位于岛的东南海岸边,尽管林渊源两年前曾来过这里,但见到碧蓝的海水,雪白的浪花似一幅绸带有序铺开、一曲一弯奔腾而来的情景,心中仍是激动不已。她弯腰捡起一颗椭圆形的黑色砾石,想着自己的书桌案头上也放着一颗相似的砾石,便把它交给郑州星:“你喜欢这石头吗?你觉不觉得它很奇特?”
郑州星也捡了几颗光滑无比的砾石,他把林渊源给他的砾石放在手心上端详着,“可能几万年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火山爆发,这些石头便是火山的碎屑熔结而成。”
走了这么多路,林渊源感觉疲累感像海边的潮水一样向她涌来。虽然化了妆,但掩饰不了她眉宇间的倦怠感。郑州星说:“渊源,要不我们先回住的地方。”
林渊源很感歉意,她和郑州星选了一块较平滑的石头坐下来。她说:“其实,这岛上还有很多美丽的地方,再过去有个沙滩叫千年梅树桩。传说古时候这里是东京,是个繁华的大陆城市。有个地位显赫的诸侯王因谋反失败,在这里埋下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两端各栽梅树为记号,后来东京坍塌,海水侵入,陆地变成海岛,埋宝之地也变成了一片海湾和沙滩,只留下梅树桩。所以民间至今还流传着“九缸十八排,梅树做址界,只在梅树内,不在梅树外”的话语。”
郑州星说:“我们不知道,可能后来的历史还演绎过许多寻宝、夺宝、到无法获宝的曲折故事,那里面肯定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呢。”
不知不觉,林渊源的头倚在郑州星的肩上,而郑州星则用手环着她的腰。他们像一对恋人般地望着眼前这个世界。海鸥在海面上觅食,游人在泛舟垂钓。阳光穿透乌云,仿佛金色的细雨飘撒在海面上,亮得人睁不开眼;而岸边则是一片平坦柔软的萋萋草地,小鸟啁啾,蜜蜂嗡嗡,茂密的葱郁丛林给这个海岛增添了无限的绿意,到处是一片鸟语花香。
“这个岛如此之美,怪不得安期生会选此地隐居呢。渊源,我真想这里就只有我们俩,我们都不去牵挂此外的一切,在这里劳动、生活,看潮涨潮退、看日落日出……”郑州星有些如痴如醉地说.
林渊源听到郑州星的说话语气,不禁抬起头来,怀着一份怜惜、疼爱的神情去注视郑州星,这个爱恋了自己这么多年的男人,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好好地注视过这张脸,甚至在梦中都难有机会见到他,这份姗姗来临的爱使自己最终醒悟时,自己却不能回报于他什么?她发现郑州星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温柔的眼眸,这双眼眸散发出的神采足以令每一个多情的女子倾倒。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很多事并不能遂我们愿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郑州星握住她的手,踌躇了一会儿说:“他,对你好吗?”问完后,他有些后悔。也许,他不该问这些。
林渊源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她以为她心中会很痛楚,因为半年多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来当面问起这个问题,出乎她意料之外,自己竟然很平静,像是说着别人的事。倒是郑州星很意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傻到会离开林渊源这么好的女人。
“天不早了,还有几个景点,我们去看看吧。”林渊源的话使他从思索中惊醒过来。
黄昏时分,他们回到了住的地方。前面有一个湖,湖面上碧波荡漾,湖周围是一片竹林,环境非常幽静。关上房门,里面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局促起来,两人都有些紧张。林渊源靠在床沿上,因为累很想就此睡过去。眼前的这个男人那么深情地看着她,因为激动而绯红了脸。林渊源想:我这是干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报复章开远而拿郑州星当垫背吗?这样岂不是对郑州星不公?她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赌气而跟郑州星来桃花岛.她看着郑州星艰难地说:“……州星,对不起,我想,我是不适合你的。”
“为什么呢?渊源,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爱你。”郑州星抱住她,林渊源身上的体味令他迷恋,“你不知道,为了你,我愿意抛弃一切,甚至可以离婚。”
“不,不要!”林渊源惊恐地说,“我不要做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我不想因为我而去伤害一个无辜女人的心。”
“那么,你要怎样?”郑州星松开手,看着她,有些迷惑,“难道,你爱上了别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管怎样,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林渊源说着,心里却升腾起对章开远无限的思念。如果现在是他和自己在一起,那该多好啊。可是,那个人,是真的对自己没有感觉,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章开远是爱她的,只是,在他心中,仕途也许更重要些。这样想着,林渊源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感伤。可是,她做不到心中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却跟眼前这个男人逢场作戏,这对每一个人都是种伤害。
响起一串短信铃声,林渊源有种预感,她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是她熟悉的号码:“玩得开心吗?我在桃源庄。就一个人。想你!想你!!”
20
这年的冬天特别地阴冷,雨夹着雪花,从阴沉沉的天空中不知所措地往下落,瞬间,就被无数来往的车辆和人流踩成了泥泞一片。临近年关,候车室里塞满了急急往家赶的人们。郑州星也在那帮人中,他已经有五年没回家了,手缩在羽绒衣口袋里,他看着那些挂满归家急切神情的人们的脸,想着除了结婚那年带着妻子回了一趟老家,那时是两个人,而现在是三个人了。女儿在旁蹦蹦跳跳着,又新奇又快乐地唧唧喳喳说着话。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出过远门呢。妻子在旁应答着,有点不耐烦。她的脸上时时挂着那副神情,以致郑州星有时想起她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情,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她的快乐和幸福?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也许妻子从来不知道他心中牵挂的是另一个女人,那么妻子呢?想到这儿, 郑州星不由看了妻子一眼,刚好妻子回过头来,奇怪地瞟了他一下。他们对视时的目光仿如陌生人,在不经意间遇到了那么没心没肺地看了一下。郑州星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也许自己这辈子的最大失误就是结婚,他觉得自己是不应该结婚的。既然明白此生自己心中只能装下一个女人,又何必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呢?
又一班火车要起程,郑州星看着站成一长溜的挤挤挨挨的队伍,突然,他的心仿佛被人捅了一拳头,他看见了林渊源。林渊源憔悴了很多,但在人群中,她还是那么地鹤立鸡群。也许是因为郑州星太爱林渊源了,他的心目中总以为天下女人唯林渊源才独一无二。她的容貌、她的气质、她的穿着、她的说话语气以及她身上的气息。一刹那,世界在他周围仿佛不存在了,他的眼里只有林渊源,他也不对妻子说明一下什么,急走了过去.
“渊源!”前面还有七、八个人,林渊源正把票拿在手里,跟着人群往前挪动,听到叫声,不由回转头,她一下子看见了郑州星,正那么喜出望外地看着她。
“州星!你怎么在这儿?你去哪儿?”说着奇怪地看了看他的周围,”你怎么一人?”
“啊不是,她们在那边.”郑州星说着用身子示意了一下,眼睛却仍然停留在林渊源的身上,“你呢?你怎么一人?”
林渊源也不知郑州星示意的是什么地方,顿了顿,正想说些什么,前面的人群又往前走了。林渊源边走边说:“说来话长,我以后打电话给你吧。”
郑州星紧跟着走了几步,还想再说些什么?林渊源已把票递给检票员了。她边拿票边回过头来对郑州星说:“州星,再见啊,多保重!”郑州星跟着挥了挥手,站在那儿,也不觉人群已走光,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只想着林渊源去的地方,想着旅途上的林渊源,为什么相陪的人不是自己?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默念着,天啊,我一定会跟她说,我愿意一生一世陪伴你,不管你去哪儿?郑州星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快疯掉了,刚好一辆火车进站,一刹那,他恨不得就此跳上去,任火车随便把他带向哪儿,最好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旷野,他就这样两手揣在口袋里,迎着远方的落日,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21
林渊源坐在火车的窗口边,望着窗外,铁路仿佛是一条河流,一直流呀流向前,林渊源想到那儿会通到她要去看的人的身边,心不由“通通”地跳了起来。火车不知开了几个钟头,近郊住宅区渐渐稀少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旷野,还有远处成行的防风林间烟雾笼罩的景色。
她看了看自己,她为这趟出行花费了不少心思。她知道她要去的这个边远小城很冷,所以特地买了件紫色的齐膝羽绒服,她本来就瘦,加之衣服设计得很笼感,穿在她身上并不见得臃肿。她昏昏沉沉地也不知道在车里呆了几天,渐渐地,她只看见一望无际的荒原,如果不是远处那些依稀可见的山影,她觉得自己是进入了荒原时代。再后来,只知道车里亮了灯,旷野外黑漆漆的,偶尔有几盏零零星星的灯光,仿佛是几朵突兀的小花,在寒风中瑟缩颤抖。
蒸气烟囱、水塔、岗楼、高高的围墙,林渊源以为一年不见,监狱总会有所变化,那么熟悉的一切让她觉得自己昨天才刚刚离开,而今天她又来了。直到看见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从她一直注视着的那道门进来时,她才觉得,时光毕竟整整流过了一年啊。那个人,一进来就把目光投向了她,看得出,他像她一样地紧张和激动,但他掩饰得很好,他不像林渊源这样地情绪外露。他比她上次见到时瘦了,腹部的赘肉看不见了,但精神似乎还好,而且两眼炯炯有神。他对她笑了笑,林渊源觉得自己快要晕了,她真想伸出手去触摸他脸上绽开的那朵花,世间男人再好,也不及他那明朗和快乐的一笑。
“开远!”
“渊源!”他看着她,似乎感慨万千,“累坏了吧?”
“不累。”她说,“能看到你比什么样都好。”
他带着痛惜的神情看着她说:“昨晚我还做梦了,梦见你来看我了。可是,我又希望你不要来,你这样做不值得。”
她看看他的目光,说:“可是你要知道,什么都不能阻挡我来看你。”
他说:“现在你找谁都比我强,别再那么傻了,以后别再来看我了!”
“可是我愿意!”她看着他,坚定地说,“十多年的岁月我都等过来了,再等上十年,我愿意。这次,我不会像上次那样了,我一定要牢牢抓住你!”
他就又在那儿笑,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犯人有过那么灿烂的笑,“不会,我不会让你等上十年,我会争取减刑。我不想让我们变得太老时才相聚。”
她看他在注意她的衣服,有些紧张地说:“是不是不好看?”
“很漂亮!”他用了一个肯定的口气,使她隐隐觉得他又恢复了上司的口气,但很快他用温柔和赞赏的口吻说:“这颜色很适合你的皮肤,你穿深色的衣服都好看!”
她简直要大笑起来,跟他在一起,你总能够适时得到快乐,这男人总是那么自信地牵着她的感觉走,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被他呵护、关爱。当时间到了他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不忘把自己的笑容留给对方,整整一年,那笑容就儲藏在他们的记忆里回味,给他们温暖和希望。
林渊源走到外面,阳光从空旷的远处移过来照在她瘦削的脸庞时,她无声地痛哭起来。她还得回去等待,等上几千个日日夜夜。但一会儿她就止住了眼泪,是自己选择这样的结果。为此,她还隐隐为章开远的出事而庆幸。假如不是因为他的受贿被判刑,妻子跟他离了婚,她这辈子还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她抬起头来,远处一层层薄薄的白雪像巨大轻柔的羊毛毯子,覆盖在这广漠的荒原上,闪烁着寒冷的银光。头顶上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得仿佛是一把大拂尘洗涤过似的。空气里好像有千百个发光的小精灵,像水晶似地闪烁、舞蹈。林渊源迎着阳光坚定地往前走去。
小说
城市没有天空
赵悠燕
一
三平方米的小阁楼,斜面屋顶的下方角落里紧靠着一张床。折叠桌椅,甚至还有一个用磨砂玻璃围起来的淋浴间。当初我选中它的一个原因还因为窗台前有一个小阳台,这使我对这月租金400元的价格也不再耿耿于怀了。
虽是九月,天依然热,房间里就如一个刚被火烘烤过的蒸笼,干燥、闷热,仿佛划根火柴就会“轰”地一下燃烧起来似的。我用塑料桶打了一些水,不断地浇在阳台上,以减低温度,那些水很快就被蒸腾的热气吸得无影无踪了。我冲了个澡,在阳台上铺上席子,躺在上面看着天空想心事。
城市的天空是这样地狭窄,除了摩天大楼还是摩天大楼。此刻,迟归的残阳还弥漫在只剩一角的天空中,融成了浅玫瑰色,而且正逐渐消褪。那颗星星,不知从哪钻出来,仿佛为自己的不约而至难为情似的,闪着羞涩的光。街道,已迫不及待地亮起了灯,那些灯光宛如大海里银光闪烁的浪头,汹涌着璀璨的光芒。汽车声却仍在此起彼伏地响着,在傍晚,显得突兀地嘈杂。
我所租住的这幢房子,被房东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单间。我的这间房子,因为处在顶楼走廊的尽头且冬冷夏热,相比其他地方,租金便宜了些。楼梯很窄,仅容两个人擦身而过的空间。有时刚巧两人碰上了,而其中一人又恰巧较胖的话,需屏气缩肚让对方过后才可以松口气。我的对门是个整天足不出户的自由撰稿人;左边一户夫妻俩是给电脑公司打工的,有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其他几户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我上班时人家还在睡觉,我下班时人家还没回来呢。
在这种时候,我总是特别地想家。家乡的夜晚,应该是栀子花飘香的时候了。清亮的河水从门前哗哗地流过,田里的青蛙此起彼伏地聒躁着,一群家畜混合着鸡声吠声啼声,像音乐合奏。还有墙角边的虫子也来凑热闹。躺在凉席上,看头顶那颗硕大的月亮从树梢上爬到我的窗前来了。我一直觉得月亮是有灵性的,她懂得人的愁怨和心事,那皎洁的圆盘仿佛就是她多情而又善解人意的眸子,总是默默地、形影不离地看着你、跟着你。从田野间吹拂过来凉爽的风,夹杂着栀子花的香气。娘拿着毛巾毯过来了,絮絮叨叨地对我说:“夜半有露水防着凉啊……”那时候,听娘的唠叨也是一种享受。
我总是在这样的遐想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二
我的上司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是我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远房亲戚的爹妈才好不容易把我按在这家公司里当一个推销员。爹妈的思想概念里认为自己已在乡下呆了一辈子,儿子是再也不能回乡下来了,何况我是咱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怎么着也得呆在城市里,我是他们的骄傲啊!
我很怕那个做为老板的远房亲戚,每次看见他,我就远远地绕道走,真的避不开,我才叫他一声。我这样的个性肯定是不讨人喜欢的。老板总是那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还有面对我时的那份恩赐的神情,总让我自惭形秽。
我在这个公司专门推销一种叫“莱思力”的家用产品,以每个月的业绩计算来分配工资和奖金。每天,我在这个城市像一颗无头的苍蝇走街串巷,在高高的大楼气喘吁吁地跑上跑下,一天下来,腰酸背疼还好说,就是腮帮子酸得咀嚼不动饭。脸上整天堆着笑,受着人家的白眼和呵斥,我从刚开始的屈辱、愤怒变得开始麻木。人家说我脸皮厚得“小钢炮”都轰不进,大概这是最形象的比喻吧。
我在公司推销产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做保险业务的女孩.我的公司在15楼,她在16楼.我们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上班,这使我们常常碰面,但只是点头微笑而已.单调枯燥和紧张压抑的生活使我迫切希望找个途径渲泄.与这个女孩的经常碰面使我在寂寞的晚上总忍不住想入非非.
那天黄昏,我在附近快餐店吃了饭,坐公交车回住的地方。车上,我发觉16楼的那个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大袋子,头扭向窗外,呆呆地想着什么。我挤了过去,想跟她打声招呼,但她的脸冷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我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如此地冷若冰霜,因为工作不顺,心情压抑,便对眼前的一切都抱着冷淡和敌意的态度。女孩大概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突然眼泪流了下来。我默默地看着她,她竟毫无察觉。
车到站了,她站了起来下车,我也跟着下去。她发现了我,有些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僵硬:“你好!”
“你好!回家吗 ?”我问。
她楞了楞:“哪能这么早,我还要去走几户人家”
我点点头说:“这工作很辛苦”.我忘了其实我也一样,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而已.她叹了一口气说:“辛苦我倒不怕,只是我已跑了一星期了,竟然只做成一笔业务。”我安慰:“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吧。”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黄昏的街道、商店和行人都被笼罩在一层仿若暗淡的灰尘中,显得很不真实.我看了看旁边这个女孩,心里一下子充满温暖.我几乎要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女孩的话把我从想入非非中震醒过来.她说:“我还要换一辆车,我们在这分手吧。”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她叫萧羽。我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她看了笑着说:“你叫刘天宇啊,怎么我觉得我们的名字有点像啊。”
公交车摇摇摆摆地挺着一个臃肿的身子跑来了,里面塞满了人.萧羽说:“再见啊.”说着“噌噌噌”地往前跑.她跳了上去,一下子就不见影了.我想她是会看见我的,所以一直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直到车子开走.
“萧羽”,我默念着这两个字,心里很高兴,这名字比较符合我对她的想象.
三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屈指算起来,我已在这个城市呆了两年多了。两年多的时光里,给我最大的感受是这个城市的地皮不断上涨。从我刚来时的四千一平米一下涨到了七千多一平米。地段好的竟要涨到一万一平米。我望着我的小阁楼兴叹:照我这样的工资收入,这一辈子是买不起房子,更别说叫哪个姑娘跟着我了。
那天,我给娘打电话。娘说,合适的话也该在城里找个对象了。我开玩笑说,娘,看来我要打一辈子光棍,因为现在没房子姑娘是不会跟着你的。除非我还是回到乡下来。”
“别别!”娘在电话那头惊恐地说,“你千万别回乡下来,我和你爹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还不是想让你留在城里出人头地。”
我安慰了娘几句,挂了电话。唉!娘啊,我在城里活着根本就无尊严可讲。上次报纸上登载一个三轮车夫不小心轧死了一个有钱人的狗。那人不光要他赔钱,还让他给狗磕三个头才能了结此事。我的境况只不过比三轮车夫好点罢了。现在这个社会,有钱才能活得有尊严。
这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阁楼,对面的作家刚好出来倒垃圾,看见我说:“刚才有个女孩在这儿等了你很久,她说是你朋友。”
朋友?记忆中好像还没有哪个女孩好到会上我这儿来,况且,知道的人也不多啊。
“长得啥样?”我问。
“蛮清纯的一个女孩呗。你小子,有艳福。”作家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坏笑着看着我。
我脑子里一闪:莫非是萧羽?我给她拨了个电话,果然是她。
“我正在白华路徘徊呢。”她说。
我说:“我马上就过来,中午我请你吃饭。”
萧羽穿着一件牛仔裤,一件白色无袖棉质高领,留着干干净净的齐肩黑发。正当中午,饭店人很多,我们好不容易才被安排进一个情侣包厢,里面很小,墙上挂了一幅画,是常见的那种水粉画,画面充满了那种让人赏心悦目的蓝绿基调。天是蓝色的,草是绿色的,让人感觉空气中仿佛充斥着薄荷的味道。
点了菜,移上门,萧羽的脸透出苹果般的红晕来。她竟然有点紧张。“我还是第一次单独跟一个男孩出来吃饭呢。”她说。
“你放心,我绝对是个规矩男士。”我开了一句玩笑。
“谁说你不是呢,否则我也不会跟着你出来了。”萧羽笑着说。
谈话中,我们彼此渐渐熟络起来。萧羽是学营销专业的,大学毕业才二年。按她意愿是分配到大连。
“大连你去过吗?我一直梦想去那里工作、生活。那里天连水、水连天,大街上到处都是绿树成荫,马路上那么宽敞、整洁,一切都是那么干净、自然。唉,我一直都是那么想象的.”
“后来呢?为什么没去?”我问。
“我妈身体不好,她又只有我一个女儿,她希望我留在她身边。所以……”萧羽的脸色黯淡下来。
我也说,从小到大,好像我们都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学习、生活,现在我们长大成人了,还始终逃脱不掉父母的啍啍叮嘱和过高的期望。“我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到家乡去工作不好吗?可我爹娘死活不同意。他们说那样的话他们这么多年的心血白费了,就等于白养了我这个儿子。”
我们都有种惺惺相惜之感,然后又喝了酒。两人的脸都醉成了煮熟的红虾,互相望着,都不由笑起来。一时间,所有的隔阂都荡然无存。我们俨然成了好朋友。
出来的时候,天空里微薄的烟般的浮云静静地掠过湛蓝的天空。街上的柳树病恹恹的,无精打采地垂着。空气又闷又热,身上仿佛被裹了一层厚重的布,憋闷的喘不过气来。我招手叫了一辆车,坐进去。一路上,我们竟然没说一句话,只各自想着心事。汽车驶过武林街,接着,又驶过一条大街。下了车,我跟萧羽往马路旁边的胡同走去。萧羽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在一棵参天的大梧桐树下,萧羽示意我停步,我不解地看着她。她突然用头抵着我的肩,低低地说:“真不想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叫了“萧羽”。她抬起头来,眼眶里含满了泪,低低地说:“再见!”转身沿着台阶慢慢地上去。那背影,竟然给我一种无限苍凉的感觉。
四
天气渐渐转入了初秋,一阵秋雨一阵凉,反常地没有舒爽明朗的感觉,却只有阴郁和潮湿。看不到家乡一望无际的秋天,闭上眼睛想着树上的叶子该黄了,浆果染上了火红的颜色,还有变成金色的草地和苍白的花瓣。树阴叶子变得稀疏,色调转变浓重,遍地都是黄色…我总是这样在记忆里回忆家乡季节分明的变化。城市,除非刻意地寻找,而我,却只有在不断增多的衣物中感受天气的渐渐转凉。
那晚,我站在小阁楼的阳台边缘,听着远处火车咣噹咣噹疾驶而过的声音。附近高楼的灯光射到小阁楼的窗户,斑斑驳驳,不断变化着色彩和图案,像是鸟爪,又像枯黄的梧桐叶。
有人敲门,想不到竟然是萧羽.萧羽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薄羊绒衫,胸口处点缀了几朵暗紫的花朵,一条几乎曳地的黑裙,这使她看起来显得更瘦、更高。
她进来,环顾了一下室内说:“不错啊,自由小天地!”她的脸满含艳羡的神色,使我不致认为她在奚落我。
“让你见笑了,幸亏现在是秋天了,否则根本无法在屋里呆。”我说。
她又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轻轻惊叫了一声:“哇!还有一个小阳台。真想不到,冬天睡屋里,夏天睡阳台数星星,多浪漫啊。”
“只是暂时找个落脚点罢了,哪比得上你呢?总归不是自己的家。”我又说,觉的自己像是在背台词,房子竟然使我在萧羽面前自卑。
萧羽轻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如果让你换你都不愿意的。”
我往阳台上铺了席子,点了蚊香。夜还不是很凉,几只偶尔飞来的蚊子嗡嗡叫着在耳边飞舞。萧羽过来了,把洗净的葡萄放在地上,我们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夜已很深,我的脸上出现了乏意。看得出,萧羽也有点困,可她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捂住嘴悄悄打了一个哈欠,强打起精神说:“这蚊子,生命里越来越强了。”说着,“啪”地往手臂上拍了一下。
“天宇,今晚我可以睡你这儿吗?”萧羽问,眼睛却不看我,注视着地上的席子,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划着圈。
我一楞,但随即说:“好啊,你睡里面那张床吧。我在这睡。”
“那不行,还是我睡外面吧。”她又加了一句,“我喜欢睡外面。”
我说:“客随主便,你还是去里面睡吧。我整个夏天都在外面睡,已经习惯了。”
萧羽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到里面去了。也不知多久,她关了灯。我睡不着,手托在脑后想心事。夜很静,仿佛宇宙万汇都在谛听着,期待着。马路边的树梢传来轻微的飒飒声,仿佛是女人走动时裙裾间的摩擦声。我想着我睡过的床上睡着一个我喜欢的女孩时,心里充满又甜蜜又酸涩的感觉。晚风轻轻拂着我的脸颊,星空像一个巨大的网,那些星星在网眼上一闪一闪地仿佛要落到我身上来了。不知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到半夜,我被惊醒。我想毕竟是秋天了啊,总归是屋里暖和,但我又不能进去,只好蜷缩着身子熬到天亮。
第二天晚上,萧羽还是没有走的迹象,我只好多拿了一条被子。看着屋里迟迟不关的灯,我的心像被小兔爪子挠抓着怎么也睡不着。夜半被人摇醒,见是萧羽,蹲在我旁边说:“下雨了,快进来睡吧。”
我收拾铺盖,进到房里迟疑着。萧羽大方地说:“我们挤着睡吧。”被窝里有股淡雅的香味。萧羽的背朝着我,我靠着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和香气让我心旌荡漾。“让我抱抱你好吗?”我说。
萧羽迟疑了一下,说:“可以,但你必须马上睡着。”我答应了,我搂着她,她温软的身子让我有一股犯罪的冲动.萧羽感觉到了,她跳了起来,眼神里竟然满是防备的神色.我一下子兴味索然,我转过身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我就这么恐怖么?”萧羽不答,当我迷迷糊糊快入睡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她在说:“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醒来的时候,晨曦已透进窗户。白晰的光如同一帘笼罩着的白纱,覆盖在我和萧羽的身上。我看见自己的半截身子掉在床沿外,这一晚竟然不觉得。只是起来时,才感觉腰酸背疼。我轻轻起来,怕弄醒萧羽。她还在睡,依然面朝里,瘦削的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着。
我走到阳台,角落一側我搭了一个灶台。我从来不在家烧早饭,我不知道萧羽想吃什么。想了想,我还是烧了一些稀粥,煎了两只鸡蛋,然后往楼下买来两根油条。萧羽已起床,她正在阳台伸胳膊踢腿地锻炼身体。
“你这么早就起床了?我是天气越冷越喜欢睡懒觉,春天夏天还能坚持锻炼,到了冬天,一天也不肯起早了。”
“随自己呗,做人干嘛那么累?不想做就别强迫自己。”我边说边招呼她过来吃饭。
这样又睡了好几个晚上。我竟然慢慢地习惯有萧羽在的生活。每晚,我总是买好菜就匆匆忙忙往家赶,萧羽也帮着洗菜打扫房间。我们一起吃饭收拾完后坐在阳台上聊天。我们俨然过着家居的日子,这让我疲惫的心渐渐松弛下来。因为想到萧羽,生活里便有了一抹阳光,让我感到未来充满温暖和希望。
那晚,萧羽竟然没来,第二天,依然如此。那天黄昏我往家赶,跳下公交车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往家走,而是径直往东走去。湿凉的雨细密地斜斜地穿过来,透过灯光,仿佛是一枚枚晶亮的箭矢,急促地射到我的脸上、身上。我穿过弯弯曲曲潮湿阴暗的胡同,呼吸着空气中潮湿的气息,还有树梢散发出来的说不出的味道。鞋子进了水,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袜子全湿透了,那股冰冷只透进心窝。直到站在台阶上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萧羽的家里来了。她的家到底在哪一幢我分不清。我站在那儿,看着雨水在贴着黑白马赛克的墙上肆意流淌。树上的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我冰凉的的脖子。哪家的窗户里飞出凯丽金流畅忧伤的《回家》,我站在那儿很久很久。萧羽不给我打电话解释她不来的理由,我也就没有理由打电话问她。我们到底算什么呢?即使我们一起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
第二天,我依然去那儿等她.夜已很深,宿舍楼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灭掉.我抽着烟,心里非常绝望.我非要等到她,我对自己说.仿佛这就是目的,却含着一种盲目的赌气.雨丝飘溅在我的身上,我浑身打着颤.我还带了一瓶酒,边喝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恨.恨谁?萧羽吗?我不知道,可就是恨,恨萧羽不能来的理由.
黎明渐至,雨稍稍地停了,萧羽撑着伞慢慢走上台阶.她垂着头,长发湿湿地贴在两颊,让她显得很憔悴.看见我,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两眼黯淡下来.她冷着脸,欲穿过我进去.我挡住她,亦冷冷地说:“不认识我了吧?那么快就像个陌生人了?”她停下,满脸不堪的重负,.“走开吧,我累!”她用手拨拉了我一下,她的嘴里喷出一股酒气.我那因愤怒而充满力量的手臂挡了她一下,竟使她微微踉跄着往树边靠去.我狠着心看着她的背被树撞了一下.“别这样天宇,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说.说了又有什么用?你能帮我吗?不能的.我们彼此看得太透了.我们都是生活在底层的弱者!”
“可是,至少,我们还能够自救.”
萧羽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天宇,你太天真了.我告诉你,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则你会更痛苦、更失望!”
五
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小阁楼的,洗了脚,钻进被窝,我细细地嗅着被窝里的气息,那股熟悉的气息正在淡去,现在剩下来的是我自己的烟味和汗味。我抽了烟,还喝了酒。我不知道萧羽会不会再来?我应该换条被套,但我实在懒得动弹。我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天花板,像傻了似的。假如我们从来不认识,或者萧羽没有来过我的小阁楼。可是,为什么她又这样不跟我说一声就无声无息地走掉?也许,她只是在我这儿暂时借宿几天罢了。是我自作多情。我胡乱想着,昏昏沉沉睡去。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那天半夜,我被放在枕边的手机铃声惊醒。我接了:“喂?”
“天宇,是我啊,萧羽。我在门外,帮我开门吧。”
我答应着,关了手机,看时间,是凌晨一点十五分。
我开了门,萧羽浑身湿透,像影子一样闪了进来。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醉意朦胧,牙齿不断打着颤,说话也不成句:“有热水吧,我去洗个澡。”说着,也不看我,径直冲进洗澡间,拉上门。
我坐在床沿,睡意全无,心里又欢喜又悲伤又愠怒。“天宇,帮我把包里的睡衣拿过来。”我拉开包,里面全是高档化妆品。我知道这样的化妆品不上千元是买不下来的。萧羽的收入并不高,她怎么用得起这样名贵高档的化妆品?
萧羽穿上睡衣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依然浑身打着颤。我让她快钻进被窝,免得着凉,然后拿出一条干毛巾,轻轻地帮她擦着头发。她的脊背很瘦,根根肋骨都显现出来。我从来没见过女孩有这么瘦的,我忍不住用手去触摸她的肋骨,她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好了,我有点累,睡吧。”
我躺下来,关了灯。黑暗中,萧羽伸过手来,我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我的胸口上。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她的手指插在我的手指间。我一下子心跳如鼓,我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她忍耐着轻轻哼了一声。“谢谢你!”她说,然后转过身去睡了。
我一直睡不踏实,我翻来覆去,又怕吵着萧羽,就忍着。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又“腾”地惊醒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萧羽,她浑身火烫,她在呻吟。我吓了一跳,开了灯起床。只见萧羽两颊通红,喉咙仿佛很干似地微张着。我倒了热开水,喊醒她,她起身咕嘟咕嘟全喝下去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床。黑夜里,火车在高架桥上隆隆驶过,发出催人入眠的声响。楼下有人在吹口琴,吹吹停停,好像是《两只蝴蝶》,这音乐很轻快,可我不明白,因为这样的深夜只适合于忧伤,而那个人一定是个幸福的人,我竟然有些妒嫉。我倚在墙角,注视着躺在床上的萧羽。她的枕头掉在地上,她在梦呓。我走过去,把枕头轻轻塞在她如瀑布般的黑发下面,她在不断地出汗。我蹲在她身边,她呻吟着翻了个身,粉红的睡衣洇湿了一大片,变成了深色。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打了盆热水,用毛巾轻轻擦她的后背。萧羽醒了,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又疲倦地闭上了。我用手贴着她的脸,我想,我冰凉的手会使她感到舒服些。这个时候,我才仿佛看清萧羽,她的五官长得都很小,却很匀称、精致,像是一只玲珑剔透的瓷瓶,你捧着她,怕把她砸碎了。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她滚烫的额、面颊、脖子。我想起小时我发烧时娘用凉买巾捂在我脑额的情景,她的身上散发着汗味和说不出来的一种温馨的味道,真是好闻极了。“睡吧,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娘常常这么说。
我又往脸盆里加了点热水,我的毛巾擦着她胸前隆起的乳房时停留了一下,我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但我还是很快把她湿透的睡裙扒了下来.我半扶她起身给她套我的那件棉布汗衫,我感觉萧羽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的手在发抖,我不敢正视她的眼.”天宇.”她叫.我不知她哪来的劲,猛地抱住我,我没站稳,一下子扑到她的身上.她掀起衣服,把我的手按在她滚烫的乳房上.那小巧玲珑的乳房温热、光滑,闪烁着无比的诱惑力.我想都没想,把自己的脸埋了上去.心雨仰躺着,发出低低的呻吟声,我快晕过去了,只觉心雨拉住我的手往她的身下摸索.我一激灵,站了起来.我迅速给她盖好被子,又把冷毛巾敷在她滚烫的脑额上,端起脸盆来到阳台.身后.传来心雨低低的叹息声.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散发着湿润和清香的气味.天上的星星仿佛更多更密了,齐匝匝地一群群排列着,眨动着.我一下一下搓着萧羽那件粉红的睡裙,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一阵绝望,现实的迫在眉睫,未来的遥不可及,我该拿什么来让我喜欢的人对我有安全感,保证她一辈子的幸福?
天亮了,没有太阳,是灰白阴沉的天.天空白得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白眼.在那片空洞得可怕的苍白下我觉得自己快被它吞噬了.我走进小阁楼时,萧羽已经醒了,她靠在床上看着我,我斜靠着墙站在那里看着她:“天宇,过来.”她张开双臂,我迟疑了一会,慢慢地走进她.我坐在床沿看着她,我还没来得及刷牙.我竭力忍住不呼出酒和烟的混合味.我稍稍移开了下身子,萧羽抱住我.她的烧奇迹般地退了.“其实,我们都是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我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很多事,我们无法自己选择.所以,我们活得无可奈何.”她瘦削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硌得我生疼,她兀自在那儿喃喃自语.我扳过她的肩,看着她.她已是泪眼迷朦,眉宇间含着痛苦的神情.我伸手将她的头发往后梳,掖在她白净小巧的耳朵后面,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天宇,你不要这样,不要让我动摇.”
“你做了什么决定吗?”我问.
萧羽痛苦地摇了摇头,“以后,不要太相信一个女孩子的话,她可能只是利用你.你很善良,但现在这个社会急需的不是这些.”我说:“你说的是你自己么?可是我不相信.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一样,是个善良的人.”萧羽从包里拿出一件红色羊绒衫,说:“来,我跑了好几个商场才买到的,你穿了肯定很好看.”她将衣服套在我身上,她的气息扑在我身上,那一刻,我差一点儿脱口而出:“萧羽,嫁给我吧.”萧羽看着我,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的笑.
六
那以后,萧羽如在人世间失踪了似的,再也没来过.我去她曾带我去的那个小区找她.小区管理人员查遍了电脑也没有找到萧羽的名字,我又去她工作的公司.经理说:“是有过这个叫萧羽的人.不过,她好几个月前就已经不在我们公司工作了﹎﹎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好几个月?也就是说,她来我小阁楼的时候她就已不在那儿上班了.可是,萧羽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突然想起那句“昼之归宿为夜,光之归宿为影”这句话.再也无心做事,我反复在纸上写着”你是那无夜之昼,无影之光”.想起它的深刻含意,不由浑身打了个激灵.
我又恢复到过以前那种没有希望没有尽头的日子,我开始出入歌厅、酒吧等一些场所,我还学会了找“小姐”.不就那一步之差吗?我竟然没有了一点羞耻感.
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又去歌厅,门口张灯结彩,亮着霓虹灯和广告牌,永远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样子.我们租了一个包厢,一会儿进来几个小姐,我抬头一看,觉得其中一个特别眼熟,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她惊叫了一声.我一下子明白了,跳了起来,叫“萧羽!”可她反应很快,一下子就逃掉了.我追了上去,只见萧羽白亮的衣服在通道那儿闪了一下,我边跑边喊叫她的名字.周围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惊讶地看着我们,有一个男的试图跑过来拦住我,我很愤怒,一下子就把他给撞倒在地了.通道尽头只有一个后门,等我追出去,外面却只是空旷的街道,再也不见了萧羽的身影.
一年中,我最喜欢的是三月份,它是十二个月中最清澈透明的日子,刺骨的寒风漂净了空气中的一切杂质.天很高很高,空气中散发着凛冽和清新的气味,虽然依旧寒冷.一辆辆车子经过沿街道路疾速往前驶去,在大街上与其他蜂拥而来的车子汇成了车流.
我站在那里,神情恍惚,我仿佛听见了鸟儿一声接一声的不绝厉叫,听见河床上弹涂鱼儿怯懦的瑟瑟窜动,还有院子里梧桐树叶的沙沙作响以及栀子花瓣轻轻飘落时的叹息声.日光移过来了,照在矮矮的瓦屋上,房子里透出昏黄的温馨的灯光.虫子在墙角边低吟歌唱.
我清醒过来后再也没有去找萧羽.我知道,我们再也走不到一块儿了.可是从此以后,我也再没有去过歌厅.我在城里煎熬着,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 可那种习惯,却一直被我保持着,成为圈内的一大奇谈.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全是因为萧羽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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