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悠燕小说小辑(二)
奇遇(中篇故事)
巧合
张岩基是一家公司的会计。这月底,出纳员小芳跳槽到另外一家单位去了,所以公司又新招聘了一个出纳员。新来的出纳员叫林淡兰,三十岁左右,淡眉细眼,一副腼腆样,见了张岩基左一声“张师傅”,右一句“张师傅”,把张岩基都叫得不好意思了。他对林淡兰说:“你别叫我师傅,我自出娘胎,还没做过人家的师傅呢,你就叫我小张或张岩基得了,以后我也这样这样叫你好吗?”张岩基这样一说,林淡兰的两腮立即起了红晕。她垂下眼,答应了一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等到下班,她脸上的红晕才渐渐消褪。
张岩基可没察觉这些,他只是认为林淡兰个性比较内向、羞涩,但对工作还是很认真、负责的,所以不久,他们就开始慢慢交流起来。原来,林淡兰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到村里当了出纳员。三年前结了婚,婚后不久丈夫出来打工。去年,她也辞掉村里的工作,跟着丈夫来到了城里。
张岩基说自己是家中独子,因为父母不放心他到外地工作,所以大学毕业后他就在本地找了工作,一晃,十年快过去了。
公司有个制度,凡是公司职员,每年生日都会有公司工会出面到电视台为该职工点一首歌,送上一只大蛋糕。林淡兰租的是人家的房子,还没有买电视机。她每天下班后买菜、烧饭、洗衣服,每晚忙到很晚才睡觉。丈夫在附近工地打工,做一天算一天工钱。丈夫才小学毕业,虽然文化程度低,但非常疼爱林淡兰。
第二天林淡兰刚进办公室,张岩基已在那儿,他看着刚进门的林淡兰有些神秘地微笑着。林淡兰被张岩基看得有些慌神,她摸了摸头发,又拉了拉衣服,不知道哪儿不妥惹张岩基发笑。“你为什么笑我?”林淡兰有些娇嗔地说。
张岩基说:“昨晚你没看电视吗?我真想不到,原来你跟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真是太巧了。”
“生日?”林淡兰自言自语了一句,她看了看台历,一下子恍然大悟。可不是,自小到大,因为家穷,她们家从来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丈夫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结婚后,也从来不提起过生日的事。林淡兰想:可能丈夫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呢。
张岩基从身后拿出一只大蛋糕,说:“这是工会送来的,祝你生日快乐。”
林淡兰有些激动,她情不自禁地对张岩基说:“谢谢,也祝你生日快乐!”
情愫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一年多过去了。自从张岩基和林淡兰知道彼此的生日巧合后,无形中,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两人开始变得无话不谈。张岩基的妻子是他大学时的同学,林淡兰见过一次,长得小巧玲珑,给人一种很有文化、很有教养的感觉。不知道怎的,一见面的刹那,林淡兰有些自惭形秽。从张岩基看妻子的目光中,林淡兰觉得他很爱他的妻子,心中竟有了微微的醋意。林淡兰对自己的这种心态有些慌神,就更加看不起自己。自从进了公司后,林淡兰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起自己的穿着来,特别是面对张岩基时,她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在张岩基的鼓励和联系下,林淡兰又去报考了财会专科,她想用知识来拉近她和张岩基的距离。
明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这天,林淡兰路过一家时装店,被一套时装吸引住了。那套裙子式样简洁,却非常大方。营业员见她怔神,就热情地招呼她试穿。这一穿,林淡兰就再也舍不得脱下来了,镜子里的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气质高雅、文静,一副白领形象。现在,谁还能看出她是来自一个穷山村的女人呢?一问价格,林淡兰倒抽了一口凉气,800元。林淡兰的服装从来没有超过100元的,她一个月工资也才一千元。她脱下裙子还给营业员,但并没有立刻走掉。营业员看着她眼神里的依恋,说:“800元,也不贵啊,要是这800元能让你变得美丽、大方、自信,这可是花再贵的价钱都买不来的呀。”林淡兰踌躇着,她心疼钱,但又想到自己美丽的形像出现在张岩基眼前时他欣赏的眼神,又不忍去。
“给你打个9.5折吧,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惯例。要知道,好衣服也要配适合穿它的人啊,权当你为我们店做个广告吧。”营业员边说边把衣服装进了袋子里。林淡兰付了钱,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满了愉悦。
第二天,林淡兰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打扫完,静静地坐等着张岩基上班来。她凝神谛听着张岩基略微低沉、浑厚的嗓音和他时时显出轻快的脚步声。
张岩基来了,林淡兰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她佯装拿出一本帐本看着。张岩基走了进来。“你来啦。”林淡兰抬头对着张岩基嫣然一笑。张岩基一楞,但很快恢复了自如,说:“林淡兰,这么早啊。”
林淡兰想:今天自己是怎么了,从来两人都是直呼姓名的,今天却用了一个“你”字。她想自己可要掩藏得深些,别让张岩基看出自己对他的感觉。
临近月底,一直是他们最忙的日子,两人一整天几乎没说上几句话。林淡兰想:不知道张岩基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穿了这身套裙,要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他,她才不会花掉自己近一个月的工资。不过,她捕捉到了他刚才一楞神的目光,想:今天的自己是能够给他触目一新的感觉的。
下班了,公司的人陆续走掉了。张岩基磨蹭了一会,从办公桌里掏出一样东西,叫住欲转身离去的林淡兰。“林淡兰,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个送给你。”
林淡兰有些意外,她说:“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礼物?”
张岩基说:“你戴上试试吧,我想,它肯定非常适合你这身套裙。”
林淡兰打开盒子,是一条铂金项链,造型非常精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戴在了脖子上,她从张岩基的目光里看出了自己的美丽,这是她从未拥有过的眼神,那一刻,她感动得差不多要流泪了。
林淡兰想了想,把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张岩基,“我不能要你的礼物。”
张岩基说:“你怎么这么陈腐?就当为我们拥有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我作为你的朋友,送你一件礼物也不为过啊。”
“可是,我没有准备什么礼物给你啊。”林淡兰喃喃地说。
“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让我一整天都有个愉悦的好心情工作,这就是送给我的最好礼物啊。”张岩基站在她旁边,看着她轻轻地说。他温热的气息扑上了林淡兰的脸颊,林淡兰禁不住脸热心跳。
隐私
新的一年快到了,公司春节休假。自从跟丈夫出来打工后,林淡兰一直没回过家。车站、码头到处是返家的民工,吵吵嚷嚷,拥挤不堪,林淡兰的丈夫好不容易才买到回家的火车票,还是站票。不过想到终于可以回到阔别几年的家乡,他们的心里还是充满了快乐。
张岩基也陪着妻子去了妻子的老家。妻子是杭州人,为了爱情放弃了在杭州的优越条件,跟他来到这个城市工作。杭州是个美丽的城市,“上有苏杭,下有天堂,”才几年不见,杭州变得更加美丽了。张岩基每日里陪着妻子和孩子逛公园、游西湖,不知不觉,回家的日子就到了。
7天休假过后,又照常地上班、下班。张岩基发现,林淡兰回了一趟老家,神情有些郁郁寡欢,人也消瘦了,有时他不在的时候还偷偷落泪。他不知道林淡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起上次送项链的事,难道就因为这,让她蒙受家人的误解?其实,扪心自问,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林淡兰是有好感,他送她项链是希望她高兴。因为他知道她是个节俭的人,她是断然不会为自己去买一条项链的。至于其他的念头,应该……是没有的。张岩基有些心虚地想,难道,就没有更深一层地讨她喜欢的念头吗?这样想着,不由抬头看了林淡兰一眼,见她看着窗口的一盆文竹呆呆出神。
“林淡兰,这几天你怎么了?好象有心事?”
林淡兰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说:“做人,真是有太多的烦恼。”
张岩基说:“把你的烦恼说给我听,或许我能帮上忙呢。”
林淡兰看了他一眼,脸“腾”地红了,“可是,我这忙,你未必会帮呢,而且,我肯定你是不会帮的。”
“何以见得,你不说又怎么敢肯定我帮不了你呢。”
林淡兰还是不肯说。
元宵节那天,公司开了一个聚会。那晚,林淡兰喝了些酒。本来她的酒量就不好,再加上心情郁闷,出来的时候禁不起被冷风一吹,蹲在路边翻江倒海地呕吐了起来。
张岩基招了一辆计程车送她回家。林淡兰倚在张岩基宽厚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和烟味,心里不由一阵酸楚,喃喃地说:“我真羡慕你的生活,你有这么漂亮的妻子,还有可爱的孩子,你们一家人都这么相爱。”张岩基说:“你也很幸福啊,我想,你的丈夫也很爱你吧。至于孩子,你也可以要啊。现在生活安定下来了,你们也该要孩子了吧。”
林淡兰把头从张岩基肩上抬起来,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们俩都是那么希望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们看了好几家大医院,都说我丈夫有先天不育症。这辈子,我们要孩子是没有指望啦。”
张岩基沉默了一下,想:原来她不开心的源由是为了这个啊。
“在我们村,结婚一年还没有孩子就要被人议论,何况,我跟我丈夫已经结婚四年了,这次回去,不光村里人看不起我们,连我的公婆都骂我是不会下蛋的鸡,还叫我丈夫跟我离婚,再找一个……”林淡兰哭泣着说不下去了。
张岩基气愤地说:“那你可以说明真相啊。”
“我丈夫他死要面子不肯说。本来,我丈夫说去领养一个人家的孩子来养,可我不同意。你想,一个女人,没有生过孩子,当一回真正母亲的滋味,能算一个真正的女人吗?”
张岩基说:“现在科学发达了,你可以用人工授精怀孕啊。”
林淡兰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要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人工授精,我怕孩子将来不健康。”
张岩基不说话了,看来这个忙自己是帮不上了。
林淡兰看着他轻轻地说:“张岩基,我跟你相处这么久了,我了解你的为人。你是个好人,我把我的隐私告诉你,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张岩基握住她的手,说:“怎么会呢?林淡兰,你把我当做朋友,我真的很感动,再想想办法吧,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林淡兰突然红了脸,低低地说:“我丈夫说,如果有个健康、聪明的男人帮我怀孕,他也同意。……他说,他对不起我。”
张岩基顿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地松开林淡兰的手,有些机械地问:“那你……们,找到了吗?”
林淡兰看着他,温柔地说:“我找到一个很好的男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我实现这个做母亲的愿望?”
张岩基没说话,一直把林淡兰送回家。这晚,他失眠了。
自从那晚以后,张岩基和林淡兰之间见面就不知不觉有了些尴尬。张岩基知道,林淡兰也像他一样,想努力挽回以前他们无话不谈、无拘无束的关系,但都是徒劳。那种道不清、说不明的尴尬如一道无形的墙竖在他们中间。林淡兰更显消瘦了。
那天快下班时,林淡兰说:“张岩基,等会下班你晚点走好吗?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张岩基点头答应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林淡兰说:“我已经向公司交了辞职报告,下个月,我不会再来这儿上班了。”
张岩基大吃一惊,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跟他的态度有关:“是因为我吗?”
林淡兰说:“你不要自责,这跟你没有关系。我丈夫要到另外一个工地去打工,离我们租住的地方很远。所以我也只好跟着他去,到时候再试着到那边找份工作。”
张岩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他已经习惯了与林淡兰相处的日子。他爱他的妻子,可是,他竟然也爱上了她,他无从分辨自己的感情,只是,他都需要她们,她们让他感到生活和工作的快乐。
林淡兰站起来,说:“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张岩基情绪很低落,他对林淡兰这个突然的决定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说你别走吧,但知道这是徒劳,自己凭什么呢?
重逢
林淡兰离开公司后,跟着丈夫搬到了郊区附近的一所房子,一下子,她还找不到工作,每日里买菜、烧饭、洗衣服,日子也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好几个月。
这天,她刚从菜场里买菜回来,听见身后有个人叫她的名字:“林淡兰!”一刹那,她浑身禁不住一激灵,那声音她太熟悉了。她迫不及待地转回身,却是张岩基带着一脸的惊喜感慨万分地站在她面前。
那一刻,要不是周围有来来去去的人群,他们真的要为这次的意外相逢而拥抱了。原以为,他们是再也不会见面了。想不到,上天又给了他们这次重逢的机会。
两人聊着分别后各自的情况,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林淡兰的住处。“到我家去坐坐吧。”林淡兰说。
林淡兰租的房子才十来平方米左右,但收拾得非常干净。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条凳子。墙边放着一台煤气灶,一块案板,还有几只纸板箱。屋里最显眼、最值钱的是放在床对面的电视机了,很新,显然是刚买的。林淡兰见他打量电视机,便说:“刚买的,上星期,我看到电视里播放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歌。”
张岩基看着林淡兰笑着说:“以前,字幕上打的可是我们俩的名字呢。”
说到以前,林淡兰就沉默不语了。其实,她是舍不得离开张岩基,离开这家公司的。她想即使搬到郊区,多转几趟车,虽然时间紧点还是能够去上班的。可是,自从她向张岩基道出隐私及张岩基对她的试探以沉默拒绝她后,她就觉得自己在张岩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心目中的形象会变得怎样?愚昧无知?丑陋不堪?借腹生子,如今什么年代了,也亏她和她丈夫想得出来。何况,他是一个正派的男人,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左思右想后,她选择了逃离,趁着自己的形像还没有在张岩基的心目中轰然倒塌,她还是远远地离开他,给彼此留下些美好的回忆。
“你还像以前那样吗?”张岩基说话了,一说完,他就有些尴尬地把目光从林淡兰身上收回来。看她的身形,没有怀孕的迹象,而自己的问话,是多么地暧昧啊。
林淡兰脸上布满了红晕,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片刻,她抬起头,直视着张岩基的目光说:“是,我还像以前那样。”
刹那间彼此目光的心领神会,让他们心中充满了又感慨又怀恋的心情。
临近中午,丈夫照例是不回来的。工地忙,不到天黑,他是不会到家的。林淡兰留张岩基吃饭,张岩基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饭菜很简单,两菜一汤,林淡兰又往楼下的店里买了一瓶啤酒和一包花生。两人边聊边喝。林淡兰不会喝酒,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半杯啤酒,算是陪张岩基。
张岩基说:“反正你在家也是闲着,不如仍回到原来的公司去,那个位置暂时叫人代着,还没聘到合适的人呢。”
林淡兰说:“我既然已经决定辞职了,又怎会回去?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张岩基说:“那么,我帮你打听打听,在这附近找份工作,在家歇着也是歇着。”
林淡兰说:“不麻烦你了吧。”她想自己不能再牵连张岩基了,本来她就想过自己从此退出他的生活。她不想连累了他。
张岩基喝了几杯酒,脸上就红起来,那样子在林淡兰眼里非常可爱。“林淡兰,看来,你是不再把我当朋友了啊,可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想你。”
林淡兰慌了,她连忙说;“张岩基,你怎么那么说,我当然把你当作朋友,否则,我们现在又怎么会在一起呢?“
张岩基站起来,走到林淡兰身边,拉住她的手。其实才喝一瓶酒,对他来说是不在话下的,可是那一刻,他希望自己喝醉了,什么后果都不去想,有的只是激情、冲动、欲望。
林淡兰心跳如鼓,她闻到张岩基嘴里喷出的酒气和他身上那股迥然不同于丈夫的气味,有些晕乎乎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的身体,那一刻,她想,她是喜欢自己丈夫的,但是她也喜欢张岩基,这是两种不同的喜欢,但绝不矛盾。
张岩基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那一刻,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就云里雾里般地拥到了床上……
惊喜
张岩基通过朋友关系把林淡兰介绍到了附近一家个私企业当出纳。自从那天从林淡兰那儿回来后,面对妻子,他总是深怀歉疚。他想起当时林淡兰那种虔诚、感激的神情,心中就有些迷茫:不知道这当中是林淡兰对自己的爱恋成份多一些,还是希望达到的目的多一些?林淡兰说:“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不般配的,你就像我心目中尊贵的神,我爱恋你,但心中充满了敬畏,怎能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所以,我永远都感激你。”
张岩基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做妈妈吗?我希望能帮你圆这个梦,这也是对你爱的报答吧。何况,我也爱你啊。”他觉得自己这番话有把两人的感情打上交换的烙印之嫌,又说:“别想这些,你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那天,林淡兰一向准时的例假没有来,她想可能是自己累了。一星期过去了,还是不见任何动静。晚上,林淡兰把此事告诉了丈夫。丈夫说:“莫非……你有了?”
林淡兰早把与张岩基的事告诉了丈夫,此时,看着丈夫惊喜的眼神,林淡兰也激动得睡不着觉了。她摸着自己的肚皮,想:里面的孩子有张岩基的一半基因啊,要知道,张岩基是一个多么出色的男人,有了他的基因,他们的孩子将来肯定也会像他那样成为一个优秀、出色的男人!
第二天,丈夫特地请了假,陪林淡兰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的单子出来了,是阳性。“啊,我终于可以当爸爸了!”丈夫高兴地在医院里嚷了起来,也不顾医院里的人拿惊奇的目光瞅他。
离开
这天,张岩基买了些水果去看林淡兰。林淡兰说:“张岩基,我怀孕了。”张岩基一楞,拿着洗的苹果“扑通”一声掉到水池里去了。他明知这是早晚的事,但一下子来临了,他还是感觉有些意外。刹那间,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不知道该喜还是忧?
林淡兰走到张岩基身边,深情地注视着张岩基,说:“我和我丈夫真的非常感激你,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张岩基很反感林淡兰刚才的话,一转身,见林淡兰注视他的目光里含满了泪水,便忍住了。他默默地把苹果洗完放在桌子上,一下子竟想不起来说什么话?
林淡兰注意到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不高兴吗?”顿了顿,又说:“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也对不起你的家庭。昨晚,我跟我丈夫商量了一下,明天起我不去单位上班了,我们也搬离此地,从此不打扰你的生活。”
张岩基说:“你怎么说这种话?难道我只是你们利用的工具吗?现在,这工具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们就把它丢掉、弃置一边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冲动就说出这番不合情理的话来。也许,他们是不为了不连累自己,但是,又何尝不想自己今后别去打扰他们呢?一刹那,他有些伤感。
“岩基,你要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可是,我也不能对不起我的丈夫啊。你心中明白我们彼此都不能离开原来的家庭的。但是,我会永远记住你。”
一时,张岩基无话可说。天渐渐暗了下来,张岩基不顾林淡兰的挽留,执意离去。临走前,他留下两千元钱,说:“怀孕了要多吃水果,多注意营养,别太累着,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林淡兰坚决不收张岩基的钱,两人推来让去,最后,张岩基有些生气了:“这孩子也有我一半的份吧,我给自己的孩子补充营养!”
林淡兰楞住了,呆呆地看着张岩基,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过了一星期,张岩基又去时,林淡兰已搬离此地,打听了一下,房东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公司里她是早已不去上班的了。张岩基又在城市里的各个工地上找,找了差不多一个月,才不得不接受他们已离开这个城市的现实。
张岩基给林淡兰的老家写过几封信,也都原封不动的被退回来了。“查无此人。”张岩基看着信封上贴的字条,禁不住想起与林淡兰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觉得这好像他生命里的一场梦境,不知道这间办公室里有没有来过一个叫林淡兰的女人?这个女人跟他有过肌肤相亲,而且,有了一个结晶,证明了他们彼此解不开的渊源。但是,这一切,随着林淡兰在这个城市的消失也随之销声匿迹。日子久了,张岩基想: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梦,他的生命里只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爱他们,他们也爱他!
散乱的花(小说)
赵悠燕
一
南玲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褪去身上的衣物,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水流浸润着她身上的每寸肌肤,又温暖又舒适,让她禁不住昏昏欲睡。半醒半睡之间,南玲觉得身子整个地飘浮起来,如婴儿时躺在妈妈暖烘烘的臂弯里般的安全和毫不设防。她的脸色上就露出了惬意的微笑。直到掌灯时分,她才懒洋洋地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体。看窗外,竟已是万家灯火,如深邃夜空中闪亮的点点星星,俯视下去,竟有身处空中之感。清风吹进窗口,把窗帘吹得鼓胀起来,倏忽间又一下子变得清瘦无比,在地板上滑出漂亮、轻盈的弧线。清凉的夜风如爱人轻柔的抚摸,在她的肌肤、发间缠绵,让南玲止不住地心醉神迷,一阵恍如隔世之感。一激灵间,南玲禁不住跳起来,手指起落,如小鸟啄食般轻盈地掠过家里的吊灯、壁灯、台灯、射灯,骤然间,南玲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她看到自己站在偌大的房间里,闪亮的灯光如众星捧月般地把她笼罩在其间。她喜欢这样明亮、璀璨的环境,仿佛有不经意间能够斜睨一切的气势,那气势让她无比自信。
果真如此,年近三十的南玲是一家行政单位的公务员,长着一张虽称不上美貌惊艳但也让人耐看的脸蛋,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二百平米的房子。这让很多人眼馋。在这个房价日涨的今天,房子让南玲的身价一下子随之增长,也让她的身份增添了许多神秘。因为像南玲这样大学毕业才工作几年的人,照她的工资收入,是无论如何也攒不起这样一套房子的钱的。追求她的人趋之若鹜,而南玲,恰恰却不屑一顾。
二
见到江岸,南玲禁不住又想起“明眸皓齿”这个词。或许因为江岸是个男人,南玲就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好笑。江岸被好几个人围着,早看见了南玲,他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南玲掩饰着抬头去看墙上的一幅画:一个半裸的少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坛子,画面很性感,而少女的眼里满含不谙世事的纯真。她感觉江岸的目光如找准目标的子弹,准确无误地投向了她,那是种透彻心肺的凝视,南玲的脊背禁不住紧张起来,装作不经意地回转身,江岸已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说:“你来啦?!”“啊。”南玲答应着,神情一阵恍惚,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江岸竟是旁若无人,仍定定地看着她,说:“你穿这套裙子真漂亮……”那晚南玲穿的是一套黑色时装,低低的“V”字领、A字裙,两条手臂裸露着,被黑色衬托得更加洁白如玉。黑色仿佛就是永恒之色,但并不适合每个爱美的女性。人们以为那个晚上的聚会最抢眼的是南玲,不光那套黑裙使她显示出高雅、神秘的气质,更为她那二百平米的房子。而南玲,仿佛是被追光灯追逐的明星,一上场便用那套黑色时装征服了人们,以致那晚人们注视她的目光的频率如晚会的气氛一样不断增加。
江岸说话的时候,看着南玲的目光慢慢变得迷离起来。不管他的身份如何变化,但仍然给人一种文弱的感觉。他不像一个私营企业家倒更像一个做学问的书生。说话间,南玲感觉有人的目光如针般地穿插过来。南玲微笑了一下,突然就有一种故意装作与江岸谈得兴致盎然的恶作剧的念头。女人如风般地旋过来,亲热地挽住江岸的手臂。那个女人的出现显然使江岸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她几乎是贴在了他的身上,并且做出一副小鸟依人般的姿态。“南玲,今晚你可真是光彩照人啊,像只孤傲的黑天鹅。刚才,我老公也是这样赞美你的吧?”南玲明显地听出她话中的醋意和敌意,没回答,只是微笑着用酒杯示意了一下说:“失陪。”就飘飘然地走开了。南玲的优雅和修养不是伪装出来的,她常常是不动声色地就把貌似看来强她几倍的对手击败。她知道这是从小家庭环境的熏陶,而这些是旁人无法所知的。
三
南玲回来的时候,看见隔壁的男人依旧赤胳膊露腿地蹲在马路边,看一群人打牌。曾几何时,南玲看见他挽着身材娇小的当时还是他女朋友的妻子天天散步,然后女朋友成为他的妻子,有了孩子,他们散步的时候越来越少。或许因为太忙,妻子没出来,但南玲想也不至于可以仍下妻儿整整三个小时不回家啊?她不明白男人怎么可以像个傻瓜似地看着人家的牌势随之而忧随之而喜,任时光流逝,任妻子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地忙碌。或许婚姻就是这样,把一个充满激情活力的男人变成像个没人看管的大男孩,因为害怕婚姻里的一切,于是他选择四处奔逃。这样想着,她不知自己至今还未进入婚姻的围城是幸亦或不幸?
一入家门,电话随之而来,南玲知道是谁?她把自己泡在浴缸里,任铃声固执而又顽强地响着。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可以这样不依不饶?这个城市熟识他们的人都以为,当年江岸为了南玲才辞职下海,而南玲也正是为了江岸才迟迟不嫁。人们感动于他们的爱情故事,却又对江岸如今的身份依旧迷恋南玲而幸灾乐祸。人们静待着事情的发展。按照他们世俗的目光和推理,江岸要么离婚娶南玲,要么南玲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一个做自己的终生伴侣。
铃声终于歇了,南玲提着的心陡然松了下来。她吁了口气,颓然倒在浴缸里,断断续续地想起往事:大学时他们相爱,毕业后跟随江岸来到这个城市……为让南玲过上好日子,江岸辞职后开了一家公司,后来为了一笔贷款惹上官司,一直暗恋江岸的吴兰兰靠父亲关系把他解脱出来。为此,江岸把自己也“嫁掉”了……往事一幕幕重复再现,她想起江岸结婚那晚来找她,而南玲把他拒之门外,两人俱哭成泪人的情景。那时的南玲仿佛感觉从空中“扑喇喇”飞起成千上万的黑鸦,遮天蔽日,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不耐烦的鼓噪。散落的羽毛飘落了她一身,而她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充满绝望。
好多年来,人们对南玲那二百平米且环境、地形俱佳的房子充满好奇和怀疑,连江岸的妻子也疑虑重重,但他们无法掌握证据证明那是江岸买给南玲的房子。
四
“铛—铛”,南玲一踏入寺院门,头顶就响起如雷撞鼓般的钟声。她缓缓拾级而上,突然间抬眼看见石壁上刻着的“梵谷清音”四个字。梵谷清音,她禁不住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立住脚步,凝神谛听,就觉那钟声如山涧上的泉水,飘飘悠悠地一路倾泻下来,穿过寺院内层层叠叠的粉砖黄墙,蓊蓊郁郁的树林,向四处漫流。
喘息着上来在亭边立定,一抬头,竟见江岸笑吟吟地站在面前,目光里不再有那份迷离,竟是如获至宝般地惊喜。
“你也……”
“是啊,今天是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的成道日。”
想当初,,他们对佛又知之多少?却每年逢二月、六月、九月的每个十九日相伴而来。寺内举行隆重的观音法会,灯烛辉煌,数万信徒进香礼佛,通宵达旦。他们和着上山的芸芸众生,磕头求拜,心里祈祷花好月圆,地久天长。
南玲已学会了看佛经,诵《心经》、《妙法莲花经普门品》……除了工作,这些年她过的好像就是这样独来独往、净衣素食的生活。生活让她懂得了一个真谛:一切随缘。
“洪净寺上也有这样的钟声,那声音让人感觉特别肃穆、特别威严。”
南玲疑惑地问:“你说的是我们学校附近的那座寺院?”
“对啊,每逢佛期日我们都去的。”
哪里是什么洪净寺,明明是洪因寺嘛,他们常常结伴去听和尚念经。而他竟然会把寺名记错了。
“这一年,你去了哪里?我去过你的老家,问过好几个同学,可都找不到你。为什么?你走也不告诉我一声?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是恩断义绝了吗?”
我告诉你,你就会放过我吗?我不想终日生活在别人的猜测和议论中,互相思念却又什么都得不到。而南玲终究未说出口,她想江岸又何尝不知呢。
“你何必一定要知道呢。我想,对你我来说,还是不知道为好。”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江岸说:“回家再看吧。”凝神看了面前这个人,鬓边竟有了几根白发,眉宇间掩不住地倦怠和苍凉,南玲的心忍不住一阵隐痛。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又何曾忘记过这张脸,像一副印模,牢牢地印在她心里,挖也挖不掉。她在心里轻叹了口气,回转身走了。
她听见江岸说:“你竟然这么狠心,也不听我想对你说些什么……”
南玲怔了怔,眼泪夺眶而出,她真想跑过去,捶着他的肩喊:“你即使对我说一千遍一万遍你想我,那又如何?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于是她继续往前走,任泪在脸上无尽地流,模糊了郁郁苍苍的山、金碧辉煌的殿、香烟缭绕的佛……
她感觉江岸的目光一直在追随她,,像一根较劲的绳,使劲要把她拉回去似的,揪得南玲的心一抽一抽的,她控制着自己不回头。
乘车下山的时候,南玲看见了江岸一家三口,江岸的手里牵着妻子和孩子,他们那亲密无间的样子任谁见了都会认为他们是幸福的一家。只有她知道,从此,那个男人的心里再也透不进一丝快乐的风。
是谁说的,女人没有男人,就是一束散乱的花,是男人将她们拾起,插进花瓶,规范起来?没有了江岸,南玲是不是一生就心甘情愿做那束散乱的花朵,任其在岁岁年年中孤芳自赏、枯萎衰老?
不知道江岸猜没猜出来?那大信封里面躺着的是一本紫红色的房产证!
蟹缘(短篇小说)
赵悠燕
萧瑟那时候刚刚失恋,还没有从那种痛彻肺腑的哀伤中解脱出来。朋友就介绍了他与罗延相识,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好女孩多的是。
一开始萧瑟就没认真过,他想三年多的感情不能说忘就一下子忘得掉的,禁不住朋友的左右劝说,他还是去了那个叫“朵云轩”的茶室。罗延长得淡眉细眼,骨格清奇。见到萧瑟的刹那间,罗延不由想起张爱玲的那段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那次见面后好长一段时间,萧瑟没跟罗延联系。有一天,他办完事经过“朵云轩”,突然想起那个见过一面的女孩,脚不由自主跨了进去,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拨了个电话给她。罗延答应了,说二十分钟后到。罗延的语气一如她说话时的平静,但萧瑟却敏感出电话机背后的女孩压抑的兴奋。萧瑟坐在靠窗户的一个位置,看着马路上一辆辆行驶过的汽车,看巨幅广告牌,看匆忙、焦灼及姿态不一的行人的脸,他们如云雾一般滚滚而来,又如云雾一般滚滚而去.萧瑟看得头昏眼花,慢慢错觉这大街上只剩下自己,牵着女友的手,说说笑笑逛街的情景,一下子情绪低落起来,像眼睁睁看着一只放飞的纸鸢,突然一下子从高空跌到地底下的那份无奈和失落,就后悔刚才的电话。正想找个借口溜掉,罗延却已经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萧瑟强打起精神陪她,落寞、淡漠的情绪被罗延认为是一种成熟的苍凉,罗延亦默默地吟茶,听茶室里浪漫萨克斯的《回家》,清亮、细腻、流畅的音乐使她的心竟如海般宁静,恍惚眼前的男孩就是一幅凝重的油画。
罗延来自那个叫舟山的海岛城市,大学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工作,她住的是单身寝室。那天,萧瑟第一次去她寝室,一进门,就被墙上的一幅国画吸引住了:两朵硕大灿黄的菊花,占了一大部分的视野;两只青壳白肚的蟹盛在盘子里,一只张牙舞爪地在盘子外面爬;一樽小酒杯,似是随意涂抹上去的。画面仿佛很空,却又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谐调。他想起“菊黄蟹肥”,果真,画面上题的正是这四个字。“罗延”。他看着画默念了这两个字,竟然记不起她的名字来。
“是你画的?”萧瑟装作不经意地问。
“嗯,好吗?”罗延在旁轻轻地说,观察着他的表情。
“好。”萧瑟依稀记得她读的好像是计算机专业,但不好意思再问她为何却能画得这么逼真。
临近中午,罗延说:“在我这儿吃饭吧,我经常自己烧饭的。”
不一会儿,菜就搬上来,三菜一汤,中间端然的是一盆红彤彤的清水大闸蟹,萧瑟想起罗延的画,不由笑了:“是从画上爬下来的那一只吧?”罗延也笑了,看着他说:“张岱说,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你以为如何?”萧瑟面露难色,“恐怕不行吧,至少应该有醋。”罗延嫣然一笑,很快从厨房里端了一碟醋出来,竟是黑里泛着黝红的镇江香醋,上面浮着细细的姜末。一低头,一股气味如小蛇似的从鼻子一直通到胃里去了,萧瑟凝了凝神,慢慢辨出是醋香、姜香、麻油香……他取过蟹,把棉绳解了,剥开蟹盖,说:“我记起张岱还说,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你瞧,这写的不是此蟹吗?”把蟹盖递给她。罗延眨了眨眼,笑了,站起来把蟹盖拿到厨房里切成两半,挾一半到他碗里,说:“君子不夺人所好,此蟹盖,你我所欲也。”
萧瑟喝了点酒,出来的时候,冷风一吹,胃受了凉,就难受起来。倚着栏杆,他想起以前的女友,每当胃病一发作,就会疼得头上直冒冷汗。他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治胃病的偏方:把马铃薯捣烂成汁,用火煎熬浓缩加入蜂蜜再煎,直至稠粘如蜜,然后等凉了装在瓶子里。从未上厨的他耐心地站在灶边,竟然不觉得麻烦。每日里催着女友喝下那两勺,心里也如蜜般的甜。他曾经把她当作他生命中的水分和养料,可她竟然这样说走就走了,甚至不说明一下缘由.萧瑟跌跌撞撞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室的,只觉得满屋都飘浮着她的影子,她的气息.桌子上还放着那只瓶子,萧瑟掀开瓶盖,里面已生出斑斑点点,他把它扔到垃圾桶里,想起自己如今竟是如此的作践自己身体。没有规律的作息,无法排遣的伤感心境,不吃药,吃生冷食物,今晚,还吃了蟹。而女友跟他相处后,竟一直未吃过蟹。他说蟹属性冷食物,多吃会积冷腹内,胃病加重。三年来,他竟也不知蟹为何味。
萧瑟原以为那次吃蟹以后他不会再去找罗延了,但罗延一打来电话,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到罗延的寝室去。罗延仿佛对蟹情有独钟,她能把蟹加工成各种各样的味道,如面拖蟹、炒蟹、腌蟹……有一天罗延说:“我们家乡对海水产品的传统加工方法很多,有晒、腌、风、蒸、煮等等,我想这蟹,除去晒,其他的都是上好的吃法呢。”萧瑟不懂,只是喃喃地问:“真的吗?蟹就是清水煮罢了,干吗弄得如此复杂呢?”罗延微微一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那天,罗延打电话叫萧瑟去吃蟹,一进门他就看见桌上的蟹,还是青壳白肚,虽然死了,却依然透着一种隐隐的霸气。他以为是生的,罗延说:“放心吧,我用盐水浸了一昼夜,可以吃了。”说着拿来醋。萧瑟第一次看见蟹肉如白木耳般的银色润泽,他看着蟹肉还在犹豫,罗延笑起来:”没关系,吃吧.”说着就咬了一口.萧瑟想:我这样小心岂不是让罗延看瘪,便夹了一块, 蘸了醋,送进嘴里,只觉淡淡的咸,很润滑爽口,却仍保存着鲜味,一口气就吃了两大碗米饭,盛蟹的盘子一下子就空了。
吃完饭,萧瑟帮罗延收拾碗筷。罗延系着布襕在厨房摆弄一只肥硕的梭子蟹,他想:不知这下子又如何做成另外一种味道呢?他看着罗延剥去蟹盖、内脏、小螯,然后放在砧板上斩成小块,撒上盐,在瓷碗里匀了匀,罗延说:“我怕你等不及明天吃,这种做法,晚上就可以吃了。”
萧瑟开了一句玩笑:“我看你应该换一个职业。”
罗延是一家电脑公司的程序设计师,萧瑟无法想像罗延竟然可以在很多方面都做到得心应手,他以为搞电脑设计的人个性都比较古板,生活情趣相对来说也显得单调了些。显然,罗延不属于这一类。
罗延说:“是啊,我的菜一直都烧得很好的,我对加工吃天生有一种好感。”
萧瑟看了看她,想:罗延这么能吃也不见得胖,真羡煞那些成天饿饭减肥的女孩。
他们所在的城市又叫兰城,每年春季要开一个兰花展。那天是星期日,萧瑟约罗延去看花展。公园里人山人海,各种各样的兰花盛开其间,充满了清新的香味。罗延把萧瑟领到一盆兰花面前,叫他猜花名。萧瑟看了那兰花的茎节与旁的兰花不同,呈倒卵形,一节一节的,像极了蟹脚,便说:“像蟹爪,是蟹爪兰吧?”罗延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蟹足霸王鞭,有时想想真心疼,这么文雅的花被冠以这么一个霸气的名字,就好像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偏长了一副粗喉咙。”
萧瑟说罗延的比喻很有意思,突然间想起原来办公室一个已经退休的同事,因为酷爱兰花,给他的四个女儿分别取名叫建兰、墨兰、蕙兰、寒兰,不由微笑起来。罗延发觉了,问他笑什么?萧瑟便把此事告诉她,罗延说:“要我取名,不如叫兰若为好。你想,兰草和杜若,皆为香草,李白不是有句诗叫‘尔能折芳桂,吾亦采兰若’。还有杜甫的《谒真谛寺禅师》诗里说:兰若山高处,烟霞障几重,意为寂静无烦恼之处。比起刚才那四个名字,岂不又多了几层涵义。”
听到罗延如此说,萧瑟怔住了。他回头看了看罗延,正遇上她迎上来的目光.那是一种奇特的目光,带着些许迷离的柔情,而她苍白的脸,也一下子显出鲜艳的容光来.萧瑟的心突然”咚咚”跳了起来,但还是硬着心肠想:她是属于书卷型的女子,与自己总归不相同类。
罗延发觉萧瑟的异样神情,正要问他怎么了?见他看着一个女子的背影也不跟她解释一声就追了上去叫:“兰若!”那女子竟然叫兰若。女子回转身来,那一刹间,罗延有一种被击倒的感觉。如此清丽无比、装束时髦的女子就像有着一种无形的磁场,被吸引的何止是来自异性的目光和心。
罗延看着萧瑟与那女子说话的神情,想起自己和他毕竟也相处了这么久,而他们之间的交往倒似同类之间的那种友好知己般的相处,却从来没有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注视和交流。
那女子与萧瑟说了几句话,翩然走了。萧瑟呆呆立在原地,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罗延站在那里看着他,萧瑟竟不为觉。泪从罗延的脸上流了下来,那一刻,她才知道,深爱一个人却又不被他人所爱的痛苦。
暮色就像一个被打翻了的墨水瓶溢出来的汁液,涂抹着亮的天光,罗延坐在屋里,也不开灯,但她感觉夜仿佛是一只硕大的黑鸟的翅膀,她被裹在其中,满是辛酸的柔情,脑子里却又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待萧瑟在外叫门,她才惊觉。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去开了门。萧瑟买了几只蟹,说:“今晚,我们吃蟹吧。”罗延接过袋子,说:“行啊,两只蒸,一只做蟹糊。” 她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色很平静,所以萧瑟没觉察出来.
萧瑟跟到厨房,帮着淘米烧饭,一会儿,厨房间就充满了热气腾腾的油烟味。萧瑟置在这种情景里,有点恍惚,自己现在和罗延这副样子有点像家居的日子,但那又好像不是他想过的日子。他把饭菜端到桌上,又拨了两双筷子,招呼着罗延过来吃。罗延说:“就来!”等了一会,仍不见罗延出来,萧瑟走进去,见罗延正把蟹剔除了壳,细细地用刀斩碎糊,加上盐、糖、酒、醋,拌匀了。罗延说:“那叫蟹糊,在我们那儿是出口去的呢。”说着把它端到了桌上。萧瑟挟筷尝了尝,果真爽滑入口,不同以往蟹的吃法。他想:原来同样的一种东西可以生成无数种滋味和感觉,以前自己不懂,因为对兰若的一心一意。现在兰若离开自己了,自己对她执着的爱被自己的心和痴加工成了痛苦、忧郁、绝望……明知已不可能,却仍旧挣扎其间无力自拔。正出神,罗延把一段东西放到他的碗上,问:“想什么呢?”萧瑟回过神来,见是一段细细长长又滑又软的蟹肉,强打起精神笑着说:“我总是把蟹脚胡乱咬几下不等吃出味来就扔掉的,太可惜了。我真是服了你,把吃蟹也当作一种艺术。”罗延不答,只是专注地用手把蟹脚两头慢慢地剥了,吸吮着,把吸空的蟹脚管对着亮光照了,半透明色的连眼前的灯光也氤氲起来,“吃蟹也是一种功夫,需要细心和耐心。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就着一只蟹脚喝下两瓶酒的事儿?”罗延慢慢地说道,眼泪却止不住要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怕自己失态,猛的一下站起来,去了厨房. 萧瑟呆坐着,有点手足无措.
夜晚很静,只有墙上挂钟”喀哒、喀哒”的声音,仿佛是为了化解此时的尴尬气氛,在这时突兀地响,.萧瑟看着房间,墙是白色的,上面是罗延画的那幅画,墙角边是一个书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面陈列着很多书,却大多是历史书,《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诸子百家》之类的.书架上面有一盆天冬草,草已经长得很长,像香藤似的垂了下来.写字台上有只八音盒,是她生日时自己送给她的,还有罗延的照片.萧瑟看着这一切,仿佛第一次才新发现似的,又想起平时罗延对他点点滴滴的好,心里起了感动,好像满腔幸福按捺不住要从嗓子眼里跑出来了,其实罗延是一个精致的女孩,可自己差点就错过了.他走到厨房,里面没开灯,他过了一会才慢慢适应,里面是混沌的黑暗,但他看出罗延就站在那儿,面对窗外.隐隐约约的灯光勾勒出她的剪影,虽然不是漂亮得让人心醉,却自有一种端庄、肃静的美.萧瑟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然后轻轻地环住她,就那么想全部拥有她又怕把她弄疼了一下失去她的感觉.罗延的脑子仿佛一下子变得空白,由于失落和伤心而变得灰色的心灵地带好似突然间灌满了涓涓小溪,所过处是鸟语花香、绿荫遍地.她只觉萧瑟的吻落在她的眉间、嘴唇、颈际,就像春天柔弱的花瓣,轻盈地落下来.罗延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如果不是萧瑟紧紧抱着她,她就那样虚脱似的要滑到地上去了.她只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跟他说,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幸福如潮水般涌向她,她只管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怕他突然后悔要离她而去似的.
窗外,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好像是仙人挥舞巨臂朝太空做了一次漫无边际的播种,却让人间对天空生长出无限的美好遐想.就像地底下的这一对年轻人,此时就幸福地说:“看,连星星都在朝我们笑呢!”
香奈尔5号
网上聊天的时候,鲁未认识了一个叫风靡的网友。虽然他们在网上相识了快半年,但至今,他还不知道风靡到底是他还是她?他曾经问过几次,甚至提出见面,但风靡每次不是闪烁其辞便是委婉拒绝。从网上聊天中,鲁未感觉这是个文化底蕴不错的人。
转眼到了秋天,鲁未和几个网友组织了一次浙江黄杨尖烧烤行。报名帖子一上网,转眼就有十多人跟帖报了名。让鲁未感觉有意思的是,风靡也在其中,这让他对这次的行动充满了急切和渴望,他太想知道风靡的真实面目了。
黄杨尖是个美丽的小岛,岛上遍布郁郁葱葱的黄杨树,海礁上栖满了白色的鸥鸟。有时,许许多多的鸥鸟飞起来,“呼啦啦”像一面扯开的大旗,滑翔于海面之上,抑或嬉戏着船帆和浪花。这种景色真是让人陶醉。
作自我介绍的时候,鲁未想不到风靡竟然是个瘦弱的女子,长着一张苍白的脸,头上扎着马尾巴,一身休闲黑装,随意间透露出一股雅致。说实话,她并不是那种一见面就让男人倾心的女人,但不一会儿鲁未就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同行的女子所没有的别具一格的东西,或许,这就叫气质吧。
风靡很沉默,别人大发议论时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平和的笑容。鲁未总认为自己看人一向比较准,但对于风靡,他作了很多种猜想,却似乎又都不是。
两天后,大家各自作鸟兽散。临行前,大家约定明年的春天去蓬莱岛的三礁。鲁未问风靡:“明年,你会来吗?”她笑笑:“到时候再说吧。”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风靡还是来了。她依然一身黑装,人仿佛更瘦更白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半年多的时光鲁未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而风靡,依然给人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大家都不了解风靡,只知道她来自那个叫洛南的城市。
两天的尽情游玩,到了明天,又要奔赴各自的城市,大家都有点留恋,各人找了谈得来的朋友出去。鲁未一个人晃荡着往沙滩边走,远远地,见风靡一个人坐在礁石上,海风吹起她脖子上的纱巾,给人一种飘逸的感觉。鲁未慢慢地走近她身边,风靡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说:“你来了。”鲁未说:“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鲁未,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单身族。我的爱好你已经知道了,但是还有一样你不清楚,那就是我喜欢让神秘的人变得不再神秘,让孤单的人变得不再孤单。”
风靡笑了,转过头,沉吟了一下,说:“你去过我们那个城市吗?”
鲁未说:“去过一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个城市非常干净,房子造得颇为别致、漂亮。”
然后,他们又聊了一些其他话题。虽然,风靡仍旧很谨慎,但从言语间鲁未还是慢慢察觉到了她的孤独、犹豫和某些难于启齿。
夜深了,海黑得像一望无际的浓稠墨汁,只听到潮水漫上来时“哗哗”的声音,他们都感觉到了刺骨的冷。风靡从礁石上跳下来,鲁未不由自主地扶了她一下。一股香味扑入他的鼻子,凭感觉,他认为这是一种名贵的香水。后来,他从公司的女老板那儿知道那香水有个神秘的名字:香奈尔5号。黑暗中,风靡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她看着鲁未,轻轻地说:“谢谢你。”鲁未突然一阵心慌意乱,“没事,我们是朋友嘛。”他觉得自己说了一句非常愚蠢的话,懊悔得暗暗直咬自己的舌头。一路上,他们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到了旅馆前,风靡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匆匆写了几个字递给鲁未。
半年多过去了,鲁未终于有机会去风靡所在的那个城市,他拼命按捺住自己狂跳不已的心,给风靡打电话。
“你是谁?”她来接电话了,很警觉地问。
“我是千岛,我是鲁未啊。”听到她的声音,鲁未感觉自己的心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要从里面“扑楞楞”地飞出来了。
那边沉吟了一下,很冷淡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风靡,我就在你家附近,你家是不是住在二号楼?”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你到我家来干什么?”风靡一反平时说话的语气,很激烈、很暴躁地问。鲁未无法想象优雅、神秘的风靡此时的神情。
鲁未挂了电话,泪眼朦胧中,才发觉那是一幢别墅楼。白色的落地窗前,一个黑色的人影闪了一下,一晃又不见了。
起风了,城市里飞舞着枯黄的落叶,黄沙弥漫了街道和周围的房子,这个城市一下子变得模糊和晦暗起来。鲁未把那张写有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撕得粉碎,风呼啸着,一下子就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了。
有一天,鲁未不经意间打开电脑,见信箱里有一封电子邮件。“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错,我曾经是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因为所谓的爱情和追求高品位、高质量的生活,我跟着已为人夫的他来到了这个城市。我享受到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但是,这只是短暂的如昙花一现般的梦。我没有自由和快乐,只有通过上网聊天来慰籍贫乏的精神生活。原谅我那天的冷淡和无理。我想,看到这些,你该明白一切了吧。”
鲁未知道这是风靡发来的,但从此,风靡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连鲁未自己都禁不住怀疑是否有过风靡这个人。
几年后,在一次全国商品交易博览会上,鲁未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酷似风靡的女人,他禁不住叫了出来:“风靡!”女人立住,友好地看了他一下,善解人意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风……靡?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鲁未不好意思地说:“哦,不是不是,对不起。”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背后响起女人的叫声:“这是我的名片,以后,请多关照。”对他笑了笑,走了。转身间,鲁未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水,那是“香奈儿5号”。他抬头欲言,女人却如一阵风似地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鲁未看了名片,“广州市五环有限公司总经理 李兰”。“李兰。”鲁未默念着这个名字,禁不住一阵迷惘。
飞翔(小说)
赵悠燕
初秋的傍晚,已有很深的凉意。一阵冷嗖嗖的晚风,从高楼之间的长道里穿过来,直往她的胸窝、臂膀和腿间钻,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刚才跑出来的时候匆忙,未顾得上披件外套。她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去何处?她仿佛蓦然间才发现,原来天地之大,自己竟然是如此孤独,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和委屈的亲人和朋友。她拢了拢衣襟,还是挪动脚步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闻到一股腥臭的水气,一股寒意袭上身来。她扶住栏杆,探头往下望了望,只见污黑的河面荡满了破碎的亮光。那是高楼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昏黄的路灯,还有接二连三来来去去的车灯映照在水面,闪闪烁烁,接连不断。那种亮黄色的光辉,如一抔抔的碎金片,在黑暗的河面上不断地流开去、流开去……
又是关于钱的问题,他已经有一年多没往家里交一分钱了。他只说单位不景气,发的几百块钱还不够他用来抽烟和打牌。这也就够了,可今晚他竟然就因为桌上只有两盆菜而给她脸色看,还“叭”地摔了筷子,“吃来吃去就那两样菜,也不懂得换花样。是人的话嘴巴都要淡出个鸟来!”他老是看《水浒传》,说出来的话也满是鲁智深的腔调。她抬起头,正遇上他点烟时斜乜她的目光,还把吐出的烟使劲地往她吹来,呛人的烟罩了她一身,仿佛把她湮没了似的。
她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你总是不往家里交钱,难道还想吃山珍海味不成?”那声音如一根冰凉的铁棍重重地击中了他,她看见他拿烟的手猛颤了一下,脸一下子板得铁青,“哗啦”一声,他一出手就把桌上的碗全扫到桌底下去了,她惊得跳了起来。她就是这样一气之下跑到了外面。
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晚上单独出来过。拂了一下头发,她抬起头。河对面一幢楼里灯火通明,亮白的灯光把整幢楼衬托得银光闪闪,像是铺盖上了巨大的银箔似地,照得人眼睛发疼。那是女儿上辅导班的学校。门外停满了车子,她往门里望了望,上课还没开始,一群小朋友在大呼小叫地做游戏。她一眼就看见了穿杏黄色上衣的女儿,站在旁边看着,脸上挂着腼腆而又带些忧郁的笑。
女儿很瘦,两条稀淡的眉总是微微皱着,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女儿的成绩也总是上不去,看她成天坐在房间里捧着一本书,眼神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上次开家长会,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师竟然当着家长们的面数落她,当时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就是女儿成绩考差了影响了班级和老师的脸面?懂事的女儿知道了抱着她流泪,说“妈妈,对不起“。她想也许女儿的智商并不高,听说嗜酒的父亲生下的孩子都很笨,他那么爱喝酒,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一喝醉酒就说胡话,摔东西,女儿在这种环境下生长又如何让她安心学习?
女儿的眼睛朝这边看了一下,她赶紧躲在暗处。她想自己得快点离开,否则女儿看见了肯定会跑过来忧心忡忡地问:“你是不是又和爸爸吵架了?”女儿脸上那种成人般早熟和忧伤的神情,让人看了心碎。
不知不觉,她就踱到街上来了。到处都是晶亮的门,窗橱里站立着身姿挺拔的模特;挂着偌大招牌的西餐店,穿着红衣、戴着红帽的服务员在里面穿梭;摆着各种玲珑挂件、瓷器、陶壶的工艺品店;还有隔几步就在那儿闪光的霓虹灯,像一双永不知疲倦的眼睛在那儿眨呀眨。人们像鱼一样在大街上游来游去。这条街使这座城市变成了不夜城。她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久没到街上来了。整天地忙忙碌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憔悴、不修边幅的“黄脸婆”。有次同事指着她身上穿的衣服笑她:“这件衣服你还敢穿出来,给老太太穿怕都嫌过时了呢。”她一时尷尬地楞在那里,嗫嚅着不知拿什么话来掩饰自己脸上的窘色。
每个月,她都要攥着那几百块钱计算着这个月的花销:买米买菜、付水电煤气费,还有女儿各种各样的学习费用,校服不够大了、球鞋破了……要是有个伤风咳嗽的,整个月就得吃咸菜豆腐。他喜欢尝鲜的,她每次只能给他买些小鱼小虾,可这样还得看他的脸色。想到这儿,她就有些愤愤然了:难道他就不知道,靠她的那点工资,能把一个家支撑下来就已经不错了,他还想怎么样?
一度时间,他曾投资了两万块钱去炒股票,不到一年就赔了个精光。她想自己从来没有抱怨过,责怪过,反而劝他: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生活清苦点照样过得去。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那是她劝慰他的话,可今晚,他竟然如此粗暴地对待她,好像他的不顺都是由她造成的。那么我呢?他有没有想过我?
下岗后,她东做一段时间、西做一段时间已换了七、八个工作。眼下她在一家玩具厂做计件工,一整天坐在凳子上组装那些玩具零件。晚上回到家,腰酸的仿佛已经掉下来似的。可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做,烧饭、做菜、洗衣服、辅导女儿作业……而他竟然翘着二郎腿心安理得地抽烟、看电视,等着她烧饭给他吃。
为了增加收入,她在社区又接了一个编织的活。每晚做到眼睛模糊、背直不起来才爬上床去睡觉。躺在床上,瞧着天花板顶那一滩发黄的水渍,变霉的墙纸和裂缝的地板在心里叹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她在睡梦中都在疲倦地哼哼着。她才四十刚出头,鬓边已有了白发,脊背像根弯竹似地挺不起来。因常年皱着眉,她的眉宇间已有了两道很深的皱纹;缺少水分的脸上,布满了黄褐斑;嘴角向下拉着,仿佛有许多愁苦事。谁能想到,昔日被人称为“黑牡丹”的她,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她尽量往暗处走,她怕被人看见自己那失落和不快的神情,那一闪一烁的灯光还是像个顽皮孩子拿着的手电筒,恶作剧般地时不时把光打在她脸上。“呼”地,从门里冲出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握着手机,旁若无人地说笑。她赶紧闪避,手臂还是被那女子背包的硬处划了一下,只觉一股钻心的疼,举起手臂看了看,竟有隐隐的血痕。揉着疼处,辛酸不已。活这么大,还从未体验过被疼爱、被呵护的滋味。她就像一颗路边硌脚的石子,被人踢来踢去,冷落一旁。
她不知道自己已走了多少路?只觉腰腿发酸,疲倦感像风一样袭上身来。前面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竟是一条大海横跨眼前,从什么地方飘飘幽幽地传过来一阵歌声,像是来自天外: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它围绕着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歌声如帆轻轻地飘着、浮着,有些微的颤抖,像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心胸,有些甜有些酸有些柔。那是她初恋时最喜欢听的歌。这歌声带着一种无法排遣的隐痛毫不留情地触着了她,如水般从她的心窝里慢慢地流出来,流遍全身,使她禁不住地颤抖起来。那时,她初恋的情人去了远方,从此音讯全无。她曾发誓从此再不嫁人,可后来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嫁掉了。
老辈人说:女人一生要投两次胎。第一次是父母,第二次是嫁丈夫。她的父母在她三岁时离异,她跟了母亲,后来母亲改嫁了,她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而丈夫,那个跟她做了十多年夫妻的人,竟犹如路人。成天板着一张脸进进出出,也很少跟她说话。对女儿只有喝斥,好像她们都是他的累赘。
有船开过来,夹杂着船上人大呼小叫的声音。海风如一只张开的大嘴巴,在她身上裸露的地方呼呼地吹着,她的脸、手臂和小腿都是黏乎乎的感觉,像包了一层又涩又脏的膜。她又累又渴,身上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周围仿佛有成百上千只电风扇对着她单薄的身子使劲地吹、吹。去哪儿躲躲风、暖和暖和身子啊?
回家?她的眼前闪过那张冷得可以刮下霜的脸,桌子上的杯盘狼藉、一大盆待洗的衣服、肮脏的地、女儿糟糕的成绩,还有那一大堆总也织不完的编织线,她觉得她的生活就像一团凌乱的线把她紧紧地缚住,使她憋闷地喘不过气来。她像喊、想反抗、想什么都不管、想彻底地放纵自己……
夜深了,海风发怒了,它用那只粗暴的手肆意地在她的身上又掀又拍。她的裙子鼓胀着被吹了起来。她连忙夹住裙子,惊慌地朝四处看了一下。街角处,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细小的红光在那儿一闪一灭。见她回头,“红光”慢吞吞地游移了过来。“这么晚,一个人哪?”“红光”掐灭了手中的烟,一刹那,她看到他头上的亮光,身上有一股很浓重的烟味,夹杂着海风般的咸腥味。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她想移动脚步,可她的身子却如木桩般直直地立着。“跟我去那儿吧,很近。”他凑过来,暖乎乎的烟味和咸腥味直扑她的耳腮,像海风般的黏涩。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可以刮下霜的脸,家里乱糟糟的一切,仿佛伸出无数张牙舞爪的手,抓她喝她:“收拾好!收拾好!”
那个人不停地往头上摸,把被风吹乱的一绺长发从脑后捋上来,盖在秃的脑门上。“这里风大,走吧。”
走啊,走啊。她是该走,她怎么能容忍自己像只虫子似的爬来爬去,卑微而忙碌。看人脸色、听人使唤。他们用一根硕大的手指任意地把她拨来拨去,任她筋疲力尽、胆战心惊,可她还得畏缩着一步一步地往前爬。
恍恍惚惚的暗弄、窄小的楼梯,踏上去“咯吱咯吱”响,低垂的窗帘,床上堆着颜色晦暗的被、扯乱的床单,房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她是在别处?!她不是她?!她看见光秃脑门上晶亮的汗珠,那绺粘不住的头发不听话地从他的脑门上掉下来,在她眼前晃呀晃,一股烟味和汗味直往她的鼻子钻。天花板上有一张蜘蛛网,那只虫子在起劲地把剩下的网补好,对它眼皮底下发生的一切表示了极端的不屑和冷漠……
又来了,那股咸腥味和黏乎乎的感觉,是从她的发间、衣领和胸口上幽幽地散发出来。脏啊,快去洗个澡,痛痛快快地让水把自己冲得一干二净。脚不听使唤地,竟然走到家里来了。她仿佛突然间才惊醒了似的。呀,我还是走不掉,那个家像一只张着大口的洞要把她吸进去,吸进去,把她身上的血和肉吸干熬干,直至让她成为一个干瘪的老太婆,秃着发,驼着背,在空寂黑暗的房里呻吟叫唤直至死去……
天怎么如此暗啊,周围怎么这么静?她看见的只是周遭浓重的黑,那黑仿佛把她吞噬掉了,连她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了。她只是感觉那双手触着了冰凉的铁杆和扶手上的灰尘。她扶着它慢慢摸索着向上、向上,如瞎子般,脑子里混沌一片……
快进家门时,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但愿他睡着了吧,像以往那样头一挨枕就“呼呼”睡去,还“呼噜呼噜”打着鼾呢,胖胖的肚皮一起一伏。有一晚她肚子疼,翻来覆去在床上滚了一夜,而他竟然就这样在她的旁边呼呼地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门,也不开灯,径直跑向卫生间,拧开水笼头,“哗”地一下,水肆无忌惮的喷洒了下来,渐渐地,在她的身上汇成一道道水流。她一遍一遍地抹香皂,揉撮着,让水不断地冲着。反反复复,直至她身上的皮肤被揉搓得疼痛不已。穿上衣服,恍惚间,那种咸腥味和黏乎乎的感觉又来了,那道涎水像蜗牛爬过的痕迹在她的胸窝里蔓延。她禁不住“嗷”地叫了一声,又剥下衣服,“哗哗”地让水冲着那怎么也冲不干净的味儿,直至她筋疲力尽……
桌子和地上依然狼籍一片,有几只蟑螂在破碎的碗沿上留连。地上黏乎乎的,一踩一个脚印。阳台上的衣服依然堆积着,发出一股怪味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把一切收拾好。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面前的墙壁,久久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墙上掉了一块墙皮,露出里面的泥灰来,像人脸上一个狰狞的创疤,那么显眼、刺目。外面,天边渐渐地露出一抹白来。房间里冷气森森。她去房间看了女儿,女儿的拳头紧握着,两条稀淡的眉微微皱在一起,脸上露着惊恐和无助的神情。不知道昨晚他又如何把气洒在他身上了?女儿在睡梦中都这么不开心。她的泪终于“哗”地一下涌了出来。这么久了,像关闭的水坝突然开了闸,汹涌澎湃地喷出无数的水来。她想吻吻女儿的手,马上又缩了回来。自己这么脏的人又怎么可以去玷污女儿?女儿啊,妈妈对不起你,早知如此让你来人间受苦,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她站在房间门口,泪已经干了。她冷冷地看着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在此起彼伏地打着鼾,响亮的鼾声如刺耳的噪音回响在这座房子里,胖胖的肚皮袒露着,比她怀女儿八个月时还要大。嘴里像蒸汽机似的随着鼾声不时地吐出一口长气来,口微张着,一道亮亮的涎水从那儿慢慢地流出来。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如蜗牛爬过的痕迹,那绺掉下来的怎么也盖不住光秃脑门的长发。她捂住嘴跑到了阳台。
橐、橐、橐,仿如敲梆子般的声音,那是温州人的饺子流动车;吱呀吱呀,是早起赶菜场卖菜的农民拉着手拉车;蹬、蹬、蹬,锻炼身体的人在跑步;哇—哇,谁家的婴儿在啼哭?她从阳台上探出头去,楼下仍是黑糊糊的一片。她知道下面是一簇簇的像乱发一样的草。有一天女儿问她那是什么草?她说是麻草。像麻一样怎么也理不清的,就像她的生活。她编织了很多漂亮、五彩缤纷的袋子,却无能为力再编织自己的生活。
她离开窗户的瞬间,她张开了双臂。她觉得自己真像一只鸟。她从来没有过过一丁点有关诗意和美丽的生活,可刹那间,她想:自己做了生命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美丽飞翔!
短篇小说
老厂纪事
“磨食糊”的故事
那年,我十八岁,招工到一家染化厂。这次招收的总共十四人,八男六女。我们报到后不到一个月,就听说崔和全工程师病故的消息。崔工是外地人,至这家厂以后,一心扑在厂的事业上,为染化厂可谓是讴心沥血,鞠躬尽瘁。他的临终遗言就是要求把他葬在厂区的山后面。
第二天,办公室王主任让我叫上小宋一起到桥头镇去买两只花圈。小宋是我们这些人里面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初中毕业就来工作了。小宋一听说叫他去拿花圈,脖子一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不去!让我去做这种倒霉事,我才不去呢!”
我说:“这可是王主任吩咐的,你不去可以,你自己去跟王主任说。”
小宋抓抓后脑勺,大概想到刚招工就违抗领导的命令不好,也可能他想到了王主任那双动不动就瞪圆的双眼,就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染化厂处在偏僻的山区,周围少有人家,离买花圈的桥头镇至少有五、六里路。小宋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抱怨,不是叹自己倒霉,就是怨厂里不该让我们俩跑这么远的路来为死人买花圈。“我们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凭什么要我们给他买花圈。”见我不答腔,一会儿又说:“厂里不是有汽车吗?不会叫汽车开着去买。”厂里唯一的一辆大卡车是辆载重大货车。我说:“大卡车是运货的,这么大的卡车就为了装两只花圈来回跑一趟,多不合算。”
小宋不说了,不一会又骂这鬼天气。那天正下大雪,沸沸扬扬的雪花飘落在我们的头发、睫毛、鼻子上,刺骨的寒风刮得我鼻子发酸,直淌眼泪。连绵的山在雪的笼罩下成了白皑皑一片,大自然显得美丽、纯净、肃穆。周围很静,只有我们俩“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走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来到了桥头镇。桥头镇很热闹,商店、菜场,热气腾腾的包子摊和来来往往的人群。我顾不上逛街,掏钱买了两只大花圈,想在中午前赶回厂里。可谁知,当我叫小宋一块儿来抬花圈的时候,他像见了鬼似地说什么也不肯拿,人也避得老远。风很大,我一人又不可能翻山越岭把它背回厂里,我心头的火苗儿“蹭蹭“地直往外窜,禁不住大骂起来:“你龟儿子不肯拿叫你跟着来干嘛?你今天既然来了,不拿也得拿!”我的叫骂声引来了围观的群众,看着我们指指戳戳。小宋见人多起来,只得走过来对我说:“你抬后面。”走了十分钟还不到,他又说:“不行不行!我们换个位。这花圈纸老是飘来飘去的飘到我后脖子上,像有只手在摸我。”于是我换到前面,可是还没走几步,他叫起来:“哎哟吓死我了,这山这么静,我老感觉后面好像有人在追我。”我气得把花圈往地上一放,“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并排抬着走吧。”没办法,我只好依他,踉踉跄跄地总算把花圈抬回了厂里。
我们这间寝室总共五个人,除了我、小宋,还有一个“小山东”家在外地,其他两个是本地人。不上夜班的话,他们平时都睡在家里。那晚,“小山东”有事回家了,我在床头看书,小宋在吃东西。他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晚上在床上吃东西,所以大家给他起了绰号,叫“磨食糊”。那时我们厂效益很好,业余生活也搞得有声有色,乒乓队、篮球队多次参加县、市级比赛并获奖,有些人球打得晚了就睡在我们寝室。那晚九点多,来了一个叫杨立明的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球也打得挺好,他平时说话诙谐有趣,挺有人缘。那天他大概是饿了,厂里的夜餐供应时间还没到,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吃,而小宋又不合时宜地把“咯嘣、咯嘣”咬糕饼的声音传过来。杨立明忍不住,说,“小宋,你不能光顾着自己吃,也给我们来一点嘛。”
“不给!干嘛要给你们吃,你们自己不会去买啊。”小宋说。
杨立明被碰了个钉子,也不恼。大家都知道小宋来历,他的爸爸是当地部队一个营长,也知道他还是个孩子脾气,谁管他要东西吃都不肯。杨立明躺了下来,叹了口气说:“唉,看来我只好等了。”
小宋一点也不识趣,依然把脆崩崩的磨合声传过来,嘴里还咂巴咂巴有声呢。夜深人静,这种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开来,搅得人满脑子都是贪吃的欲念。
杨立明的胃受不住这种刺激,坐起来,拍着床沿叫:“宋奇平,你不会把声音弄得小一点,我的口水都让你给诱出来了!”
听到叫声,小宋的咀嚼声暂停了一下,但不一会儿,他又钻在被窝里,“咯了了,咯了了”地发出响声来。
我放下书,说:“宋奇平,我肚子不饿,你就给杨立明吃几块吧。”
“不给!”他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坚决地说。
“这人真是,早上让他拿花圈也是一副臭脾气。”
杨立明来了兴趣,问是咋回事,我把经过告诉了他。
杨立明的两眼闪着细谑的光,他干脆坐了起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宋奇平,我看你今晚要大祸临头了。”
“怎么啦?”小宋满不在乎说。
“崔工可是我们厂的大功臣,他死了让你买花圈你都不情愿,还说了那么多埋怨话。你抬过送给他的花圈,今晚,他肯定会找上门来。”
“咯了了”声停住了,小宋说:“江林也跟我一起抬过花圈。”
杨立明说:“那不一样,人家江林可是心甘情愿的,谁像你,你说的那些话在路上肯定让崔工听见了。还有啊,崔工在“文革”时被一个像你爹那样的军管委的头头整得妻离子散,你想,他心里难道不记着这笔帐么?“
外面的风大起来,吹得窗玻璃‘“咯拉拉,咯拉拉”仿佛随时要掉落一般,门像有人在外面使劲推着一样“砰砰”直响。我和杨立明的床靠最里面的墙,而小宋刚好在门口的窗户边,我们看见他的脑袋缩进了被窝里。
我和杨立明禁不住偷偷发笑,“你听”,杨立明支愣起耳朵,“好像是崔工的脚步声。”
看得出,小宋害怕了,但他还是钻出脑袋来,说:“门关着,他又进不来。”
杨立明说:“唉,你不知道吗?鬼会隐身的,他不用开门就会穿墙而入,他这样摸进来,第一个摸到的就是你。”杨立明边说边张牙舞爪地做着动作。
“那怎么办?”小宋的脸变得刹白。
“办法是有的”,杨立明继续说,“你去把脸盆架子端过来,竖在门后,鬼是怕带铁器的东西,这样他就进不来了。”
小宋跳下床,把脸盆架子放好,又把所有的脸盆都竖在架子上,还把不锈钢碗、勺子放在窗台上。
看着小宋一脸正经和紧张,我卧在床头上笑得直嚷肚皮疼。小宋做完这些后,看着我们说:“我可不可以过来跟你们睡?”看他真吓怕了,杨立明说:“好吧。”小宋把床铺卷起来,睡在离我最近的“小山东”的床上。睡下后,他又爬起来,往箱子里拿了一床军用毛毯盖在身上,把自己裹得像个长条粽子。
说笑了这么长时间,一静下来,杨立明又嚷肚子饿,说食堂肯定在供应夜餐了。“可是”,杨立明转了一下眼睛说:“小宋,做好的法是不能动的,如果我出去搬动了那些脸盆,法就不灵了,崔工还是能够进来的。”
“哦,你别去!你别去!”小宋连忙说,他把装压缩饼干的铁罐拿出来,里面盛满了糕、饼和糖。看来,小宋的父母还把他当作小孩子宠着。
杨立明吃完了又说想小便,可是又不能出去,怎么办呢?杨立明尿憋得直跺脚,想要冲出去。“别去别去!小宋一阵怪叫,他拿出床下的一只新痰盂,还没用过呢。杨立明见了,说:“不行不行,我从小到大从来没倒过痰盂。算了,我还是出去的好。”
“明天我给你去倒,好吧。”小宋说。
杨立明一番酣畅淋漓完,跳上床时还说了一句:“宋奇平,明天早上你要在我们起床前照原样清理好,否则的话,第二天晚上崔工还会来。”
小宋答应着,找出根绳子把原来的开关线接长了,捏在手中藏进被窝里。这一夜,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过?
第二天,等我们迷迷糊糊地醒来,小宋早已把室内整理得干干净净,还帮我们往食堂里买了两份早餐。
哺(小说)
赵悠燕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可自从父亲迷上赌钱后,家境就每况日下。他八岁那年,母亲离家出走。母亲的出走非但没有收敛父亲的赌性,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连家也懒得回了,对他的学习、生活更是不闻不问。他饥一顿、饱一顿地过着,每天,他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地里去看看有没有吃的。一根萝卜、几只土豆甚至窝在地里一株蔫不拉唧的白菜都能当成他的一顿饭。家里的电灯早不亮了,因为他家一直欠电费,被村里管电的人给拉了。他也没钱买蜡烛,所以只好逼自己在天黑前飞快地完成作业、烧饭、洗脸。
那天,他放学回家,见很久没有回家的父亲正躺在床上抽烟,看他脸儿黑瘦、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又赌输了。他怯生生地跟父亲说:“老师催我交学费,说不能再拖了……”父亲正无处发泄,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茶杯摔在地上,大吼一声:“还读什么破书?你都11岁了,不会去捡破烂废纸挣钱,还要老子养活你!”说完跳下床,在屋里转了一圈,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值钱的东西,最后,把他床头用来看时间的闹钟给拿走了。
他的眼眶里含着泪,但他倔强的不让它落下来。他喜欢读书,他隐隐觉得,只有读书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就像村长的儿子那样,考上大学做个城里人,再也不用回家看父亲那双赌得发红的眼睛了。
村里有一爿玩具厂,是专门生产那种电动狗、电动熊猫的,住在隔壁的王婶在玩具厂做工,每天下班回来还带了一大堆的零件回家组装。那天他跟王婶说能不能分给他一点活儿做?王婶说:“你一个小孩子家,又不知道怎么做?“他一听高兴起来:“我能行的,我看你做了两三遍就学会了。不信,我装一个给你看看。”他的手脚虽然有点笨拙,但还是按照王婶的样子给装好了。王婶怜悯地看了看他,答应了。
王婶给了他两支蜡烛,尽管他节省着用,但还是很快用完了。而他组装玩具的动作越来越快,到后来,他竟然能在黑暗中把那些零件拼装得纹丝不差。
几年后,他终于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工作的那年,父亲托人捎来口信,说他的一只眼睛瞎了,希望他能回家看看。他沉默了很久,原以为到了城里就可以摆脱不堪回首的往事,可父亲就像阴影,他活着就会一直笼罩着他的生活。
那个被唤做父亲的人窝在床上,家里的三间房子有两间被他抽掉木头还赌债了,赖以生存的田也卖给人家做赌资了。家里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床破被、一副碗筷和几根摇摇欲坠的凳子。他送他去了医院,住了几天后回来,医生说已没有复明的可能。
临走前,他从玩具厂带来一大堆组装零件,对那个被唤作父亲的人说:“当年我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按法律规定你最启码要供养我到十八岁,可你没有。家里没灯,我在黑暗中靠组装这些零件养活自己。今天,你还认我是你的儿子,那么,我能行你也能行!”
父亲愕然,抬起那只剩下的好眼睛看着儿子那副冷漠的表情,慢慢地从那里流下一行泪来。
借刀杀人(小说)
赵悠燕
大毛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被掌柜的大嗓门给喊醒了:“起来,起来,干活!”大毛看看外面挂在天空的月亮,估计睡下还不到三个时辰,心里便有些不高兴。“掌柜,又干什么活啊?”
“你跟着我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嘛?”
走到店门口,外面停了辆汽车,两人坐上车子。掌柜从腰里掏出一块黑布蒙在他眼睛上,说:“不用怕,带你到一个地方干些活。今晚的事对谁都不准说,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懂了吗?”见大毛连连点头,掌柜才闭了嘴。
这半年来掌柜做事总神神秘秘的,店里的棉布半夜三更成匹成匹地往外运,运到什么地方又守口如瓶。大毛便多了个心眼,一路无话,他心里却暗暗计算着时间。大毛平时喜欢唱戏,到了第二遍《关公走麦城》里的片段在心里快唱完时,感觉车子在一处地方停下来。掌柜跳下车,带着大毛七拐八拐绕了一些道。等掌柜把他眼睛上的黑布拿下的时候,大毛才看清自己站在一座四合院里。掌柜不知从哪找来一些铁锹、鎬子等一些工具,让他往地下挖。大毛甩掉外衣,一边挖一边心里发毛:不会是让他埋死尸吧?周围很静,凭感觉他认为这儿八成是郊区。直到地上出现近一米深的圆坑时,掌柜才让他住手,又把他带到一间黑咕隆冬的房子里,让他不要出声,然后把门反锁出去了。大毛在里面呆了一会儿,才渐渐适应黑暗。房子是间空房,估计十来平米左右,里面的两间窗户堵得严严实实的。他把耳朵使劲贴在门上,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有关门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又听见压低了的说话声,还有什么笨重的东西在地上拖。“嗨呀”,这次他听清了,是掌柜把什么东西往坑里扔进去。大毛直起腰,慢慢地蹲坐在墙脚边。掌柜是城里有名的富户,他要么是把什么值钱的宝贝往坑里埋了,要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想了又想,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呀,莫不是这儿藏着什么人呢?还有,半夜三更让他挖土坑,是不是掌柜得了什么风声要为出逃做准备啊?
这时,门开了,掌柜把他领到院子里指着刚才挖的坑说:“把土埋上吧,然后把这些树往院子四周都种上。”他瞅了瞅,是柽柳,一般人们都用来种在海塘边造林防沙的,成活率很高。于是他想起刚才下车的时候隐约听见的水声和淡淡的咸腥味,那么这儿一定离大海不远了。大毛往坑里填土时偷偷观察了一下四周。四合院有些颓败,好像很久没住人,一间屋子里似有隐隐的亮光。不远处有一口井,井口高出地面半尺来深。他暗暗记下这些,往坑里填起土来。显然掌柜怕他看出什么?已把埋下的东西填上土了,所以他看不清。待土填实栽上树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大毛不小心把铁锹在树干上蹭了一下,掌柜骂了他一声,又用黑布把他蒙上,七拐八拐的,坐上车子回去了。
第二天黄昏,当大毛带着一小队日本兵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搜遍了整座院子也不见一个人影和值钱的东西,又费了些力气,挖开土坑起出地下的麻袋,打开时傻眼了:里面塞满了烂泥石块。气急败坏的日本小队长一枪崩了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大毛,立即带着队伍往掌柜铺子扑去。此时,掌柜一家已由地下党护送往解放区而去。
我想生病(小说)
赵悠燕
1963年的我还是个在摇篮里呀呀学语的婴儿,由于没钱造房,我跟父母租住着人家的房子。有一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父母上班去了,留下我一人在家独睡。那时候的房子多是瓦房矮屋,而我们租住的那间房子是漏的,雪花顺着屋缝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屋子里冷极了。中足鼎立了雪。无奈,妈妈只好带着我们搬了家。由于临近年关,那家房东要价很高,一月要五元。那时候的五元不是一个小数目,父亲的一个月工资也才三十多元。虽然付着房钱,可妈妈还得时常给房东送这送那,唯恐房东没有好脸色。妈妈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促使妈妈下决心自己造房的是源于后来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我生病了,想吃大饼,妈妈给我买来后让我坐在门口边晒太阳边吃。我拿起烧饼刚要吃,房东的儿子冲过来一把来抢夺我的烧饼,我不肯,两人拉扯着。于是,他顺手拿起水缸边的水瓢“叭”地敲在我脸上,顿时,我的鼻血流出来了,我“哇哇”大哭。妈妈听见哭叫声跑了出来,因为心疼责备了那孩子几句,刚好被房东听见,便说:“你住的是咱家的房子啊。以后,你孩子吃东西别来外面惹眼,小孩子家嘴馋也难怪嘛。”
妈妈一声不吭地把我抱进屋内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那时,她就发誓不管怎样要造一幢自己的房子。
一年后,我们终于搬进了自己的新房子,可我们家更穷了。虽然父母有工作,可他们每月还要抽出工资的一半给各自的父母养活弟弟妹妹,所以经济条件并不好。为了还债,爸爸妈妈一年到头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吃过一顿好饭。那时候,我日思夜想最想吃的就是一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条,可是,除非家里来客人,否则,妈妈是绝对不会买的。
那年冬天的一个黄昏,下班回家的妈妈见我穿着一件单衣赤着脚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大吃一惊,忙把我抱进屋内。“妈妈,我想生病。”伏在妈妈的怀里我悄悄说。“为什么?”妈妈睁大眼睛问我。“因为,生病了就可以吃鸡蛋面条。”我看到妈妈的手落下来,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她的手只是搂紧了我,半晌,她放下我说:“傻孩子,妈妈这就给你去烧。”
妈妈忧伤地看了我一眼出去了,我想:她可能是到隔壁的王婶家借去了。那一刻,我多想叫住妈妈说我不想吃了,可是,嘴馋的欲望压倒了我的理智。等了很久,妈妈才智回来,在灶边忙碌起来,不一会,一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鸡蛋面条端到了我的面前。“妞妞,快吃吧。”妈妈轻轻地叫着我。
我觉得那是自我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可是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鸡蛋面条。因为,我总忘不了妈妈那双忧伤的眼睛,为了那碗鸡蛋面条,她竟然把自己心爱的发辫给剪了卖掉了。
孤独的岛屿 (小说)
方宽军
1
成群的海鸥在海上漫舞,时而迎风滑翔,时而展翅高飞,我羡慕鸟的自由。如果我也有一对翅膀,芸儿,你要为我点一盏指路的明灯。这是分手前我对芸儿许下的诺言。
船驶出港,我*在座位上读卡夫卡的《城堡》,这是本晦涩的小说,上次的阅读记录是197页。念中文系的人都喜欢挑战有阅读障碍的小说,以此表明自己的与众不同。
驶入深水区,船开始颠簸、摇晃,我蹲在垃圾筒边开始呕吐,从未如此狼狈,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刺鼻的气息。
有人走过来轻拍了一下我的肩,一个乘服员模样的女孩,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和一包纸巾。我接过后向她道谢,她浅笑了一下,低头走开了。她约莫二十岁左右,有着一双略显忧郁的大眼睛。
船靠岸后,从轮船服务区挂的工作人员登记表上,我找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楚小昭。
学校比我想像中的要稍微好一点,宿舍在三楼,房间有点小,除了一个带淋浴的小卫生间,还有一个小阳台。
夜里,我坐在阳台上抽烟,凉风习习,带着海潮特有的腥味,没有月亮,繁星满天,四周是夏虫“嘶嘶”的叫声,密集、亢奋、持久,不远处是黑黝黝的海面。
人的命运,谁也无法未卜先知。去一个偏僻的海岛当教师,我作梦也没想过。
2
“渔人码头”网吧内。
我坐在一群打游戏的孩子中间,打开了msn。
芸,我与你之间,以前只隔着一条薄薄的棉被,如今却横亘着浩瀚的大海。
你好么?过得习惯么?
生活中缺了你,就像忘了往菜里放盐一样,淡而无味。中文系毕业的我唯一擅长的就是甜言蜜语。
你知道么?今天去银行上班时,遇上一个背影极像你的人,苦苦追上后,才发觉认错了人,那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好久,好糗。
芸,我开始有点想你了,是不是距离跟思念成正比?
我们在一起时,你就从未想过我?
和你在一起,我用手和嘴就够了,现在,我凭想像。
时间久了,我们会不会把对方彻底忘掉?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记忆开始退潮。
。。。。。。。。。。。
二年前认识了芸,我们同是校园“变脸”话剧社成员,又一起主演过先锋话剧《鱼群》。
我记得剧中有一段台词是这样的,“我们是两条相濡以沫的鱼,谁也离不开谁,我知道,面对毒辣的阳光,谁也难逃厄运,亲爱的,在死神来临前,让我再吻你一次。”当然,演到这里,男女主角要接吻谢幕。芸儿一开始有点羞涩,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自然而然,也就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后来她才知道,剧本的最后一段是我添上去的。
二流大学毕业的三流学生,永远也找不到一流的工作,这是多次催讨房租未果的房东当着女友的面对我的奚落。在爱情和尊严面前,我选择了后者。
从网吧出来后,不到十点,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小岛上最繁华的商业街上却已空无一人,为数不多的小酒店尚在营业,我进去时,发现其中有一桌坐着俩个女孩,正在吃炒面,其中那个扎马尾巴的就是轮船上的女孩,虽然她今晚没穿制服,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有些拘谨,一直低头吃面,偶尔抬眼打量我一下,细声细气地说上几句。倒是她的同伴,那个叫可可的胖女孩,又说又笑,当她得知我从城里的大学毕业后,来这里教书时,始终不相信。我问她们这里有好玩的地方么?小昭先是摇摇头,后来见我有些失望,不忍心似地说有一个叫雁渡的海滩,景色相当不错,如果下次起风时,可以带我去。我问她要手机号,她不好意思地摇头婉拒。可可问她的行么?我假装如获至宝。
3
小昭和可可晚上一般就睡在船上,生怕误了早上的航班。打电话约她们出来时,小昭总是千呼万唤才见得一面,她始终对我抱有敌意,还劝可可少跟我联系。这是我从可可的嘴里得知的,原因是我看女孩子时色迷迷的,心怀不轨。
小昭的父母很早就离了婚,她跟母亲住在一起,也许是这层关系,对男人,她像只时刻剑拔弩张的小刺猬。
就像我喜欢阅读晦涩难懂的小说一样,对于玫瑰,我也向来爱挑带刺的。
5号台风来袭,轮船全线停航,凑巧的是可可这几天轮休,被台风困在岛上的只剩小昭一个。那天放学后,我约了小昭一起去看海,她想拒绝,可可不在身边,她的警戒程度提高到了橙色级别。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她才勉强答应。
我们伫立在防波堤前,默然无语。小昭似乎感觉有些冷,双手抱胸,瑟缩着身体。我见机脱下上衣,披到她身上,她微低着头没有拒绝。
过了一会,她向我借手机,说想打个电话。坐在离我不远的防波堤上,她跟人聊了好久,我见她眼圈略红,明眸微润,像是哭过。她不好意思地说聊了这么久,浪费了你不少钱。我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打到停机,她再次嫣然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我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她说她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流眼泪,因为她妈妈这一生为那个男人流了太多的泪水。
我怕触及她的伤心事,不想再细探究竟。她不无伤感地说今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可惜这里,连个生日蛋糕都买不到。
我说这好办,咱们可以做一个,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我就抓起她的手飞跑着来到沙滩上,开始堆沙子,她明白了我的用意,也一起帮着打下手。
一个用沙子堆成的生日大蛋糕呈现在我们面前,上面标有“happy birthday to zhao zhao”,没有蜡烛,我用点燃的香烟代替,我还用手机给小昭跟蛋糕照了张相。
当我唱起生日祝福歌时,她有些动情,眸子里透出万千风情。我们顺理成章地抱在了一起,我吻住她颤抖的嘴唇时,奇怪的是竟然不掺杂一丝情欲。
爱情一旦步入轨道,就像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谁也无法控制。
4
芸来的那天,是星期六,我毫无心理准备,因为一个小时后,我跟小昭约好了去县城看她患病的妈妈。芸想给我一个浪漫的惊喜,我明白,这种招术经常出现在那些煽情的烂电视剧里。
幸运的是我有足够的时间精心编织一个让她们俩不撞车的谎言。我现在有点相信,世上有一种人,能把死人说活。
芸经历了几个月的职场历练,愈发成熟妩媚,还没到宿舍,我就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把芸搂在怀里一番狂吻。
芸还躺在我的怀里,我却细细回想起那个雨天跟小昭的第一次身体接触,事后,小昭泪水涟涟,我也一样心事重重。小昭,竟然还是处女之身,我的脑海里第一次出现了“责任”两个字。
就像所有怀上恋情的女孩子一样,她们追求细节上的浪漫多于生活本身。轮船泊岸的间隙,小昭溜出来给我送早点,我故作镇静地拉住她的手想吻她。她烫手似地一下甩开,用快要哭出来的眼神盯了我好久,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转身跑了。
躺在床上衣不蔽体的芸儿问我刚才是不是我的同事?我对着镜子看着唇上醒目的口红发呆。她见我不搭理,起身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脸上亲吻了一下,说她不在意我又多了个情人。
可我,很在乎。
5
芸儿跟我告别,我们互道珍重。她说她也将开始一场新的恋情,来这里只是想为这段感情划上个完美的句号。我说好希望是逗号或顿号。她笑笑,转过身去没说话。我发现时,她已泪流满面。
离别,有时候意味着一辈子不再见面。
汽笛声最后一次响起,我们情不自禁地拥吻在一起,船离岸的刹那,小昭倚着船栏,向我怒目而视。
6
深秋。雁渡。一个人,坐在防波堤边看海。
小昭已辞去了船上的工作,一直没有消息。听可可说,她那天回来后,一直强颜欢笑,但看得出,她心里特别难受。过了几天后,她就向公司辞了职,说是患病的母亲没人照顾。那不过是借口。可可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没了工作,不知她以后怎样支撑那个家?
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之中,卡夫卡的《城堡》也是一气看完,梦靥似的情节就如我现在的生活。有时酒醒后,我要费好长时间才弄明白自己置身何处,总以为那只是一个梦而矣,只有想起小昭,想起她微微颤动的身体,忧郁的眼睛和初次做爱时发出的凄楚的呻吟,我的心才不至于麻木。
原来,我已爱上了小昭。
不在星巴克就在去星巴克的路上,那是小资们的经典语录。而我,一有空,就会出现在雁渡的防波堤边看海,这是轮船必经之地,轮船出现在海面上时,就代表着一种希望,尽管渺茫。
我还学会了用竹竿在沙子上写诗。要是小昭有个手机就好了,那样我可以把这些诗念给她听,可是,她是不会听的,我知道,因为我已深深地伤害了她。
7
学期已近尾声,我的执教生涯也将划上休止符。
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可可,说能不能让我见小昭最后一面。可可说她也不清楚小昭最近的行踪,听人说她处了一个男朋友,家里很有钱。我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一面,在走之前。她说她尽力吧。
学期结束了,小昭还是音讯全无,我死心了。走的那天,学校为我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告别酒宴。
我昏昏沉沉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恶心欲吐,头痛欲裂。身穿制服的可可过来跟我打招呼,说上次的事,没帮上忙。我说不怪你,怪我自己。可可说小昭现在有了手机,问我还需不需要?我思忖了一会,还是要了,给她发条短信吧。我怕她听到我的声音后会关机。
小昭:带着遗憾,我走了,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那么就说声对不起吧,如果还能让我再多说三个字,那就是:我爱你。
发完短信,我再次闭目养神,泪水竟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涌出,该死的,竟然无法停止。
有人用纸巾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我睁开眼。
身穿制服的小昭手里拿着一包纸巾站在我跟前,浅浅一笑,仿若梨花初绽。
是幻觉?还是置身梦境?
船的舷窗外飘起片片雪花,这是今年冬天下的第一场雪,我已等待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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