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悠燕小说小辑(五)
笑如花儿绽放
赵悠燕
母亲说怀她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缺乏营养。所以她生下来的时候才四斤六两,瘦瘦的,连哭声都有气无力,像一只细弱的小猫。
她长得也很平常,稀淡的眉,细细的眼,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看人时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不笑,还微微地皱着眉,好像总不太开心。母亲当着她的面老是叹息着说:“唉,这孩子!”
从小学、中学到上大学,她从来就不是个引人注目、受欢迎的人。她太普通太安静了,就像长在墙角边一棵羸弱的小草,谁会在意这样的一棵草呢?直到参加工作,她都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后来,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处了半年多然后就结婚了。那年,她二十八岁,他比她大两年,三十岁。
暗地里,别人都不怎么看好她的婚姻。她瘦弱,他强壮;她内向,他开朗;她习惯安静,他喜欢热闹。当然,更大的差距是,她是硕士学位,在研究部门工作。而他,是个高中毕业生,一家企业的普通职工。
他心里藏不住事,总喜欢拿单位里或报纸上听来看来的八卦新闻说给她听,边说边还自己乐。她听了总是神情淡淡的,偶尔说一句:“是吗?”
有一天他说:“人家说我老婆学历高不爱笑。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真的不喜欢笑。他们说你是清高呢。”
她说:“不是,是贫血。一个人缺铁就会导致面容表情严肃,不爱笑。”
“哦,是吗?”他听了若有所思。他是相信她说的话的,因为她懂得的知识比他多。
她的身体对补药有一种天生的排斥,一补就呕吐,腹泻。于是,他专门买来医药书,还到处找人打听补血的方子。
他不知从哪找来一个日本的民间偏方,取胡萝卜榨成汁,每天早晨喝两杯。他上班早,还得乘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单位。每天天不亮他就起了床,等她醒来,总看见床头放着的那两杯橙红色的胡萝卜汁。胡萝卜汁有一股涩涩的味道,很不好喝。想到他的一片好意,她还是闭着眼睛喝了下去。
可是,那胡萝卜汁实在太难喝了。每当睁开眼睛看到那两个盛满红色液体的杯子,她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厌恶,有一天她就把它们全部倒了。他不知道,依旧一如既往地从菜场里买来一大堆的胡萝卜,榨成汁给她喝。
一个月后,他说:“要不,去医院验一下血色素,也好知道到底管不管用?”
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她还是属于中度贫血。
看着她依然笑容寡少的脸,他说:“老婆,别担心,我们再试试其他法子。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那天晚上她醒来,见一向早睡的他不在身边,书房里亮着灯,她走进去,见他伏在桌前正专注地从借来的书上抄着“如何进行补血?”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粗大的字。她心里一热,这个男人,原来,真的对自己很好啊。
早上她起床,见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婆,锅里有血糯米红枣粥,你包里有葡萄干和杏子干。补血的,别忘了吃。”
他怕她吃厌,想着法子给她换花样。桂园莲子汤、龙眼粥、羊骨粥、枸杞南枣煲鸡蛋。但是,每天的菜肴里,总有一道鲤鱼汤,他说这是最补血的。
那天,她闲来无事,翻开他抄的鲤鱼补血汤制作方法。
桶里放着一条鲤鱼,从不下厨的她心血来潮,照着菜谱做了起来。她看着时间,等她手忙脚乱地做完时,竟然整整花了三个小时。
她愣在那里,想到他每天花那么多时间为她烧这道菜,而她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眼睛湿润了。
那一天饭后,她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我今天到医院去过,我的血色素已经有十一克了。以后,你就别再这么辛苦了。”
他说:“怪不得呢,老婆,近来我发现你比以前笑得多了。”
她想:想不到当初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自嘲,竟能试出他对她的一份真心。她不笑,是因为在兄弟姐妹中,她是最不受宠的一个。而且,在成长的环境中,她从来就没有享受过被爱和关心的滋味。二十八年来,从他这儿,她才真正体验到了被牵挂被重视的甜蜜。
她看着他,又笑了,如结了多年的蓓蕾乍然开放。那笑,如花般美丽。
(发《天池小小说》2008年第6期,入选《小小说选刊》2008年第18期、《2008中国年度小小说》(漓江出版社)、《中学生必读的100篇情感小小说》(光明出版社),获第七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二等奖)
寻找1963年出生的女人
赵悠燕
女子怯怯地进来,环顾了一下室内的气派和豪华,掩饰不住满脸的羡慕和称奇。
“我1岁多一点时,是我娘从大树底下把我捡回来的。她说那时我吃观音土,肚子涨得像面小鼓。后来我娘帮我洗澡,才发现我大腿上有一块很大的烫伤疤……”女子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撩起裙子,果然左大腿上有块不同于周围皮肤的伤疤。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女子见他点头,声音因为兴奋而响亮起来,她很快地解开上衣扣子,说:“你说锁骨下面有颗黑痣,你瞧,我这儿就有一颗。”他匆匆地瞥了一眼,更觉得那像是一道抓痕,结了痂变成的样子。
女子说:“我小时候经常做梦梦见我亲生父母,从第一眼看见您,我就感觉特别亲切。您真的很像我梦见的父亲啊。”女子看着他,脸上露出迫切的神情。
“是的,”他说,“你身上虽然有痣和疤,可是当年我们因为快要饿死了,所以我出去找东西吃,顺便抱了她,想万一找不到东西吃也是一死,不如让她去碰碰运气吧。于是回来时我把她放到一户人家门口。”他看起来有点累,喘了口气,仿佛为自己回忆起的情节满意似的,他微笑着闭了嘴。
女子怏怏地走出来,看着她失败的神情,门外候着的几个人有些兴奋得低语到:“也不是哩!也不是哩!”掂足翘望着,盼快轮到自己。
老人旁边站着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看了看老人有些疲惫的神色,低下身子说:“要不,先叫他们回去。”
老人抬起头,笑着说:“不不,我觉得挺好的,你再去叫一个人进来。”
进来的女子明显的年轻,30出头的样子,她一阵旋风似地走向老人,倚在她身边,摇着他胳膊显出女儿般娇嗔的神态:“爸爸,女儿好想您啊。”说着,眼里竟流下泪来。
老人吃惊地看着他:“你看起来不像40岁……”
“哎呀爸爸,我保养得好嘛。你不相信?那,这是我的身份证,我是1963年出生的啊。你瞧瞧,我这儿有颗痣,还有,你摸摸看,我大腿上也有疤啊,一到夏天,那疤就痒得我好难受哦。”女子抱着老人胳膊在他身边扭来扭去。
“可是,你看起来长得一点都不像我的女儿哪。”
“这么多年了,长相会变得嘛。”
老人笑笑,闭了会儿眼,然后说:“你先出去,有消息我助手会通知你。”
女子涨红了脸,磨蹭着很不情愿地离去。
一会儿,助手出来,对等候在门外的人说:“今天就到这儿,明天你们再来吧。”
助手进来,悄悄地在老人身边低语了几句,老人刚才还微笑满面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他生气地叫:“不见不见!你叫他们滚出去!”
“爸爸!爸爸!”儿子女儿已走了进来,“你还有一个女儿,这么多年你可从来没对我们说起过。”
“干嘛要跟你们说?你们巴不得自己独吞了这笔财产呢。”
“爸爸,当心那些人来骗你的钱!”
“我愿意!哈,你们说奇不奇怪?我一说还有个40年前丢弃的女儿,要把所有的财产留给她,就有那么多人来相认。你们呢,平时不是说很忙吗?一年难得上我这儿来一趟,这些日子倒有空了,三天两头来回跑。你们以为我会不知啥原因吗?”
儿子女儿还在那儿磨叽,老人把他们轰了出去。
助手进来说:“刘律师来了,我叫他在客厅里等您。”
老人叹了口气,站起来。
助手迟疑了一下问:“……您现在还在找您女儿,可是为什么?却要把全部财产捐给慈善基金总会呢。”
老人笑笑,拍拍他的肩,“我只是太寂寞了,哪还有另外一个女儿呢。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真把我那两个宝贝儿子和女儿丢弃了呢。”老人说着走了出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助手。
(发《羊城晚报》2007年7月10日、2007年第9期《当代文萃》,入选《幸福.红颜阅读》2007年12期、《微型小说选刊》2007年第21期、《今日南国》2007年第20期;获第六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二等奖)
船渡
斜阳西下。一江如平坦大道绵延千里,水光潋艳中,反照着天际火红的晚霞。江南渡口处,有木船横斜,一老翁独坐船头,眯着眼,似在打盹。江边芦苇如密密丛林,仿佛隐藏着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蓦地,“扑喇喇”从芦苇丛中飞出几只水鸟,如受惊吓般,停落水面时兀自惊慌地左顾右盼。江面被冲荡成一圈一圈的水波,夕阳光随着水波不停地跳跃着。老翁的唇角有了笑意,张开眼,站立起来,把篙子撑入水中,一使劲,船就靠近了岸边。
“来啦?”“来了。”坐船的是一个与老翁年龄相仿的人,是一个教书先生,只是老翁常年经受风吹日晒,脸成了古铜色,比教书先生细白的脸苍老了许多。教书先生是六十年代下放到农村的,一呆就是十多年,娶妻生子,俨然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乡下人,只是举手投足间,总有乡下人怎么也模仿不来的文雅。
对岸很近,不到半支烟功夫,船稳稳地泊近岸边。教书先生掏出钱,“给你。”
“不要。”老翁边说边撑开篙子。
“我总不能每次乘白船。”教书先生一扔,说话间,船却已离岸。崭亮的五分硬币无声地滑入了清澈的江水中。教书先生痛惜地“哎”了一声,老翁兀自头也不抬,船很快进入江心了。
第二天,斜阳西下,老翁依然坐在船头等教书先生。
水鸟飞掠间,教书先生急急地赶来了,一边擦汗一边不停地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老翁也不答话,一撑篙子,船就稳稳进入了江心。教书先生拿出一角票,递给老翁,“和昨天的船钱。”
老翁说:“我说不收了。”
“哪能不收,你出力,我出钱,天经地义。”
老翁不答,如没听见。
教书先生望着江面,叹了一口气。船靠岸,他还是把钱压在了船板上。
第二年,教书先生带着全家搬到了城里。
老翁依然撑着他的船,每天风雨无阻地把客人送到对岸。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老翁老了,撑不动船了。他的儿子接了他的班,但不久,儿子外出打工去了。儿子的儿子初中毕业后呆在家里,儿子便叫他的儿子也就是老翁的孙子去撑船。
孙子站在渡船边,收下每人五角钱后再把船摇到对岸。橹声欸乃,青山绿水在眼前过,孙子想着攒够了钱就可以盖房子、娶媳妇,一使劲,臂膀间竟有了隆起的肌肉,孙子笑了。
那一天,孙子收齐了钱刚要离开,从路上急急忙忙来了一老一小,老的须发皆白,小的十六七岁,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眼镜。两人上了船,兀自还在喘气。孙子说:“一元。”老的坐在小凳上看着小的,小的东找西摸了一遍,脸“唰”地白了,惊叫起来:“爷爷,钱包丢啦!”被唤作爷爷的老头摇摇头,叹了口气,把征求的目光探向孙子。孙子装作没看见,只是不友好地看着年龄相仿的少年。他不服气,就因为他投胎在山村,就什么都要落后于城里人。“拿钱来!”他把手伸到少年跟前。
少年说:“我们的钱包让小偷给偷走了,不就一元钱吗?你就让我们过去吧 。”
“干嘛让你过?没钱就别坐船!”
“哎,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一点同情心也没有。”
孙子看着少年腕上的手表,说:“要不,你把手表摘下来也行。”
“敲竹杠啊,这手表值七百多元呢。”少年叫。
孙子更来气,戴着七百多元的手表却不付一元的船钱,他搡了少年一下,“那你就回岸上去,别耽误我开船!”
一直坐着未说话的老人发话了,“凯凯,你把表给他,等我们有了钱再来赎回吧。”年少气盛的少年不同意,他觉得乡下人就是见钱眼开,再说还搡他呢。他也撞了孙子一下,他是学校足球队的中锋,谁怕谁啊。
两个少年扭在一起打了起来,船在江中如受惊吓般地摇摇晃晃,乘客“哇哇”惊叫着逃上岸去,却仍站在岸边不肯离去。乡下人生活单调,他们觉得看打架也是一种乐趣。
老人站了起来,劝说两人别打,一边还摇晃着支撑着自己别摔倒。但血气方刚的少年听不进去。船晃得厉害,老人站不住脚,“扑通”一声掉进江中去了,少年兀自不觉,看客大叫起来:“有人掉水啦!”少年先住了手,叫了声“爷爷!”扑入了江中,孙子在船上呆了呆,也扑入了江中。
斜阳西下,草长莺飞间,一老一小站于一孤墓前,老人抚着墓碑上的字,喃喃自语:“老哥,我和孙子看你来啦!”墓草随风摇曳,如地下老人的应答。
老人说:“老哥,变啦,……现在都变啦!”说话间,已是老泪纵横。
孙子一声不响地站在身后,低着头,一会儿,抬头瞧一下墓碑上的字,又看看这两个从城里赶来的一老一小。他们打老远地赶来,就为了给他爷爷扫墓?
(发《伯乐》2006年第1期、《小小说月刊》2006年第6期,入选2007年5月《时文选萃•2006年度中学生最喜欢的锐利小小说》,获第五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
蓝绸伞
赵悠燕
那是一顶小巧玲珑的伞,湖蓝色的伞面上印着“三潭印月”的景色,仿佛月夜下,潭在湖波粼粼中如处子般的宁静和风姿绰约,伞骨架用一根根象牙色的细竹撑开着整个伞面,像是湖上绽放的一朵伞花。妻子把伞架在肩上,张开手臂,做了一个舞蹈的动作,笑着问他:“好看吗?”
他点点头,说“好看。”一顶伞就能把这个女人哄得如此开心,也渐渐消失了初始心中对她不忠的愧疚。
是她陪他去的那个雨伞镇,雨伞镇因生产各种各样的雨伞而出名。他去的那个雨伞铺有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晾满了异彩纷呈的雨伞,如春天田野里盛开的花朵。
他和她同时选中了那把湖蓝色的绸伞。他买了两把,一把送给她,一把带回家。每次都是这样,他送她一件礼物后必定要带回同样的一件给妻子。
他们的来往并不因时光的流逝而中断,却如酽酒般越发醇厚。爱是不要天天相对的,朝夕相守无疑是爱情的杀手。她也有自己的家庭,跟他一样,都很满意现下的关系。
他妻子出差的第二天,她去了他家。出来的时候,门外正“哗哗”下着大雨,雨滴溅在地上跃起一朵朵欢快的水花,烟尘似的水气弥漫过屋前,道旁的树绿得像上了油似的晶莹发亮。他们依偎在一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从屋里拿出那把蓝绸伞,递给她,她看了伞柄上那条熟悉的鹅黄色的流苏,无声地笑了。
过了一星期,他下班回家,见窗口上挂着那顶熟悉的蓝绸伞,心中一暖:她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这样想着,心中更增添了一份对她的思念。
妻子出差回来了,他们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妻子在客厅、卧室间转悠了一圈后说:“我不在家的日子,你还听话吧?”
他笑了,他懂得妻子的意思,说:“一个人也没来过。我每天早出晚归,谁会上我家啊?”他工作的单位离家很远,不到天黑,他是到不了家的。妻子信了他,一头扑进他的怀抱。分离了一月的妻子,仿佛变得更为妩媚和温柔。他搂着妻子,心里又想起那个女人。幸福如潮水般涌上来。他觉得一个男人拥有了自己满意的女人,就仿佛拥有了乾坤般的踌躇满志。
江南的梅雨季节,雨就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眼里的泪淅沥不断。妻子整天带着那把别致的伞去上班,引来了很多人艳羡的目光。
那天,他收到一封开同学会的请柬,上面还说需带各自的配偶。他交代妻子到时打扮得漂亮点。其实他不说,妻子也会如此。谁不喜欢鹤立鸡群、引人注目呢?
他站在门口等妻子,蓦然发觉天下起了小雨。他喊着她的名字叫她带上伞。不一会,妻子就娉娉娜娜地出来了。一套黑色的晚装,果然光彩照人。
妻子把伞放在酒店的雨伞架上,蓦然发觉,那儿挂了一把与她一模一样的雨伞,心下一惊,就暗暗地留意起来。
晚会结束的时候,她终于发现那是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气质非常好。门口,女人挥了挥雨伞上的水珠,优雅地打开伞。伞面上有一个不起眼的补丁,是用一块蓝色的真丝布补上去的。颜色稍深了点,如果不仔细看,怕是瞧不出来的。一下子,如五雷轰顶般,妻子惊讶地张开了嘴,看着身边的丈夫,他那张迷茫的脸一下子变得陌生和可憎。
那天,她不小心把伞钩破了一个洞,她怕丈夫知道了心疼,就没告诉他,悄悄用自己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补上去。她是个有心机的女子,自她发现那顶不明来历的雨伞后,她一直没有声张。她做了很多种猜想,最后归结为一种可能。原来,那是真的。
(发《小小说月刊》2004年第7期、《文学港》2005年第1期,2005年获第三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
放飞一只鸟
赵悠燕
他打开门进屋的时候,赫然发现有一只鸟。房是新房,但还没有装潢。七八十平方米的面积,因为未装修而显得空旷。鸟见人来,惊慌地在屋子里飞,扑喇喇的,翅膀扑扇的声音特别响,很着急很绝望的样子,面对明晃晃紧闭的窗户仿佛欲破窗而去。其实有半扇窗户是打开着的,但鸟看不见,抑或它太惊慌了而失去了辨明的能力。
他连忙跑过去,打开窗,挥舞着两只手对鸟说:“去吧去吧。”但鸟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它更加慌乱,只在空荡荡的房子上空飞,而断然拒绝飞往他挥舞着手臂的方向。
他为鸟儿听不懂他的话而着急,他有些累了,颓然地放下手臂,喃喃地说:“你怎么那么笨哪!”
鸟儿显然也累了,它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落下来,而两只小小的眼睛却仍然满怀戒备,翅膀舒展着,仿佛随时扑空而起。
他张望了一下房子,他想鸟在里面呆了或许不只一天,它肯定饿了,可是他知道房子里没有一点吃的。
鸟仍在一下一下惊慌地飞,翅膀显得有气无力,有一次停落下来的时候,还在他放在墙角边的竹竿上滑了一下脚。
“你这只笨鸟,你不饿死也得累死啊!”他说着,便果断地朝鸟扑了过去。鸟惊叫了一声,其实那声音细弱得很。如果他有透视眼,一定能够看见那颗脆弱得“扑扑”乱跳的心脏。他们在那间灰白的房子里跌跌撞撞地追逐、逃跑,房子里灰尘弥漫。好几次,鸟飞到那扇打开的窗户边了,仿佛立马就可越窗而去,可鸟还是惊飞在与他的周旋里。
他气喘吁吁,汗水流满了脸颊,显得有些狼狈。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样做,就为了一只又笨又傻的鸟?门一关走人,眼不见为净,随鸟自己去瞎折腾吧。
想归想,他还是没有停下来,而鸟终于被他捉在手里了。
那是一只小麻雀,柔软的黄绒毛,柔软的小眼睛,还有淡黄色的小嘴。鸟儿看他时眼神纯净、无助,似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
他下楼去小区的商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只面包,用瓶盖盛了水,把面包撮成屑。麻雀或许太饿了,或许终于看出他没有恶意。啄着,一点一点,像小小的天使。
它凌空飞去的时候,啁啾着,那声音,如仙乐纷飞。
她听他讲完这些的时候,不由感动地流下了眼泪。那之前,她的感情天平已在两个爱她的男人之间稍稍有了倾斜。相比那套无钱装潢的七八十平方米房子的主人,她更愿意嫁给那个装潢得豪华一新的二百多平方米房子的主人。可是那一刻,她终于改变了主意,她想:一个对鸟如此深情、疼惜的男人,肯定会甚于百倍、千倍地疼爱他的女人。
他们婚后的某天清晨,有只鸟飞来啄他们的窗。“笃、笃、笃”,仿佛窗玻璃是琴弦,而它的嘴在上面兴致勃勃地弹着乐曲。她唤他来看,说:“是不是你放飞的那只鸟?”
他过去看鸟,鸟停止了啄窗也看他。他已不记得是不是那只鸟?可是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的眼神,纯净、深情,如一汪清潭,于是他快乐地说:“是啊,是那只鸟!”
(发《文学港》2009年第1期,选载《小小说选刊》2009年第7期、《小小说月刊》2009年第7期,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小小说精选》、《2009年值得中学生珍藏的100篇微型小说》等)
无处清静
赵悠燕
汽车摇摇晃晃在一个偏僻山区的道旁停下了,林蒲生想:就这儿吧。他一个人下了车,四周很冷清,只有凌厉的山风呼呼地刮着。进村的时候,他看见几个老人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林蒲生避开那几个人,选人少的路走。渐渐地,他爬到半山腰了。那儿,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青翠欲滴,四周很静,只有满山的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动听的声响。林蒲生从口袋里掏出刀子,在竹林间的空地上蹲下来,慢慢地挖了起来,不一会,就挖出了一个圆形的坑。他把身子躺在圆坑里试了试,感觉窄浅了些,爬出坑又挖了一会,感觉差不多了,躺下去静静地闭了会儿眼睛。许多纷繁的往事纷至沓来,他想:好了,从此,这些事情再也不会来烦我了。睁开眼,从竹林的罅隙间透过来浅浅的阳光,像闪着金光的练带。林蒲生低低地说了一声:永别了,我的阳光!
他用刀子在大腿动脉上扎了一刀,只感到一阵剧痛,他怕自己找不准位置,又胡乱在腿上扎了几刀,好像感觉血正从体内汩汩地流出去。他想:这样也好,我会昏迷会血流殆尽,然后明天的报上会登载这样一条消息:在浙北某山区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他把身份证、信用卡、储蓄卡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销毁得干干净净了。阳光和竹林仿佛在他面前迷糊了起来,林蒲生想:真好,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走了!
突然,林蒲生感到腿上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跟刚才他用刀子扎的痛感完全不同,他本能地“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原来是一只野狗,看见他还活着,野狗吓了一跳,它倒退了几步然后朝林蒲生狂吠了起来。
林蒲生愤怒极了,他左右环顾了一下,捡了块石头扔了过去。狗逃开去几步,见他手里没了武器又朝他狂吠起来,还龇牙咧嘴扑过来作出一副咬人的架势。
林蒲生只好爬出坑,慌乱中捡了根竹枝,一瘸一拐地边逃边朝狗挥舞。腿上的血还在流着,他的裤脚让狗给撕破了,头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和枝叶,看起来狼狈不堪。
因为腿上有伤,林蒲生逃不快,眼看就要被追上,前面是一道斜坡,左右边都是竹林,林蒲生想:不就是个死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于是,也不管那坡有多陡,顺势滚了下去。
不知多久,林蒲生从昏迷中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条浅河里。河水一漾一漾地在他身边涌动,天空很蓝,遥远得似乎永不可及。谁家的屋顶上升起袅袅的炊烟,有说话声和脚步声朝这儿渐近。
眼前暗了一下,林蒲生看见有两个人站在他跟前。“村长,刚才这小子进村的时候我就看着不对眼,咱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陌生人。”
被唤作村长的人威严地点了点头,问林蒲生:“你是谁?你从哪来?你来这干什么?”
林蒲生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村长作了个手势,旁边的人在林蒲生身上摸索了一会,摊开手掌,说:“啥都没有。是个穷小子,兜里只有两块五角钱。”
村长摊开手里的一张纸,一边看一边对着林蒲生反复对照,然后交给旁边的男人,“你看仔细了,像不像那个通缉犯?”
男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说:“村长,像是不太像,不过难说,他身上有伤,还带着刀子。现在不是流行整容吗?谁知道他有没有把脸给换了。”
村长“噗哧”一声笑了,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把他带到村里去,顺便到卫生所给他包扎一下。这小子命大,差点伤到大腿动脉了。”
两天了,林蒲生呆在村委会的一间小房子里,反复地被追问着:你是谁?你从哪来?你来这干什么?到最后林蒲生被问烦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说清楚他们是不会放他走的,于是他说他来自广东,因为生意破产所以才来这选择自杀。
可是他们不信,要自杀广东的楼可高了,那么大的珠江也没被盖子盖着,跑这么远的路来他们这儿自杀,鬼都不相信。
林蒲生火了,他说:“你放我走,老子不死了还不成吗?”
村长一点都不恼,他说:“那可不行,万一我们放走的是一个全国通缉犯呢?”
林蒲生彻底蔫了,他闭着眼睛呆坐了很久,然后慢慢地走到电话机旁,定定神,拨了一串号码,“你来接我吧,我想通了。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寻死都那么难,不如活着。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
(发《百花园.小小说原创》2009年第9期、入选《2009年微型小说年选》)
是谁偷走了我的语言
赵悠燕
我叫龙誉。
3岁。那一年,我娘穿了一件花衣裳,我说:“娘,你真好看。”我看见娘看着我兴奋得涨红了脸,我又说:“像花一样。”这下子,娘的两只不大的黑眼珠睁得像两颗圆滚滚的桂圆核,她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逢人便说:“我儿子说我好看得像花一样。他才三岁,他才三岁啊!”没多久,我的惊人的语言能力便传遍了全村。
11岁。课堂上,我又被老师点名了,“龙誉,你又讲空话,给我站起来!”
“龙誉,你那么爱讲话,你给我站到讲台上来讲!”“龙誉,你怎么像个小麻雀似的唧唧喳喳个没完,你给我站到教室外面去!”没多久,“小麻雀龙誉”的名声传遍了全校。
23岁。我大学毕业到一家公司工作。工作的第三天,我就和经理因为一个设计方案而展开了争论。经理以武断的口气说我的方案是错的,我据理力争,经理被我驳得哑口无言,他瞪着我,说不上话来,大概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刚上班就敢顶撞上司的人。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人事部门的辞退书。
25岁。我考到一家行政单位。那天开会,局长让我谈谈工作思路,我受宠若惊,开始精心准备了一个晚上的激情洋溢的发言。直到,局长不轻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大家都拿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事后,同事小关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说:“龙誉,想不到你的口才这么好,真服了你,发言时间比局长还长。”
30岁。我向相恋了6年的玫求婚。玫说:“不是我刺激你,你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我怎么能够嫁给你呢?”我说:“我们先租房子住吧。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苦,我赚来的钱全交给你,你说一我不说二,我一定让你做世上最幸福的老婆。”玫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是很动听。可是,没有经济基础的婚姻又何来幸福呢?”我说:“玫呀,毕竟咱们好了6年,我心中一直只有你一个人啊。有了爱的婚姻是幸福的,没有爱的婚姻是可悲的。”玫说:“龙誉啊,我真是敬仰你的口才。也许,你该考虑换个工作,比如律师、讲师什么的,那样才赚钱呢。”我无话可说了,我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口才在爱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玫玫还是走了。
35岁。出差去省城,办完事想起那儿有我大学时的一个好朋友,我打电话让他过来和我一起吃饭。我们喝了一些酒,抽了几包烟,我突然发觉,自己不知该和朋友说些啥?这顿饭吃了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散了。回到宾馆,朋友打来电话,“龙誉,你这趟来没啥事吧?”我很奇怪,“没啥事,就想看看你。”朋友说:“真没啥事?……龙誉,你变了,我劝你,凡事想开点啊。”“真没啥事,你看出我有啥事吗?”“不是不是,龙誉,以前咱俩可是无话不谈,熄灯了你还缠着我说个没完没了。真还以为你受啥刺激了呢?”“真—没—啥—事!”我挂了电话,想,今后,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
40岁。老婆说:“龙誉,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我没说话,摸摸她的脑额,老婆“啪”地打掉我的手,“别来这一套,我就知道你不承认。那好,你告诉我,没人为啥一整天不跟我说话?”我懒洋洋地放下书,开口道:“刚才不是喊你吃饭了吗?”老婆从书房里拿出一个本子,“这是我这个星期记录下来的,你每天跟我说话不超过五句。你看看,昨天你总共才跟我说了三句话。我走了。有客,不来吃饭了。哎,遥控机放哪了?一个丈夫一星期对她的妻子连五十句话都说不上,你说,咱们的婚姻是不是出了问题?”我不想说话,扯了一条毯子盖住脸。老婆哭了,她说:“我跟你离婚!”
41岁。我遇到村里的支书,拉着我的手唠个没完,我看着他,微笑不语。临别前,支书狐疑地看了看我说:“你小子,咋变得阴森森的?”
42岁。同事小关凑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着局长的风流事,我默默地点着头,不发一言。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说:“咋的,跟我玩深沉?”
43岁。局长开会点了我的名,“龙誉,你谈谈你的看法。”我点了点头,说:“我赞同大家的意见。很好,我没啥可说的。”
44岁。娘打来电话:“誉啊,听说你不爱说话了,要是觉得心里闷,就跟娘来唠唠。”
不知怎的,我鼻子一酸,流下泪来,我说:“娘,没啥好说。真的,我想不起来该说啥?”
(发《天池小小说》2009年第5期、《文学报·微型小说选报》2009年6月15日,入选《微型小说选刊》2009年第19期、《2009中国微型小说年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