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波小说小辑(四)
作 业
读书的时候,我的作文一直不好。每次上作文课,老师拿着其他同学的作文当范文读,我却趴在课桌上想睡觉。老师不止一次地过来敲我的脑壳,她一敲,同学们就笑。
老师姓齐,一个很严厉的人。学校初一年段一共是四个班级。齐老师年纪最大,已有四十多岁。那时,学校里不评优秀教师之类的头衔,凭的是阅历,齐老师于是成了最有威望的教师。学生们都怕她,她不苟言笑的形象让我印象很深。她最绝的一招,面朝黑板上写字,可以百发百中地把粉笔头扔到背后开小差的学生。我们一直奇怪,齐老师怎么发现身后有异常情况的。班里很多人中过她的粉笔弹,当然,我肯定最多。
齐老师是班主任,学期到了,就要家访。我爸妈那会比我还紧张,生怕她又提我作文的事。家访时,爸妈会准备很多的水果。有一回,我对爸妈说,齐老师对我不咋的,不用这么费劲。我妈叹着气说,作文好点爸妈也不会这么累。我知道,爸妈搁不下脸,只好拿水果堵齐老师的嘴。
我读初三时,作文依然没啥起色。在班里,我是受齐老师批评最多的学生。有一次,齐老师把我的作文也拿来作为范文进行介绍,我成了反面典型。齐老师随后说,周波是写不好作文的。我记得当时同学们都笑,我第一次感到笑脸原来很让人憎恶。下课时,我想找齐老师去,她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学生呢?不过,最后没去成,忘了啥原因。
那年夏天里的一节语文课让我记忆犹新。蝉鸣声中,我看见齐老师走上讲台,然后像往常一样亮开嗓子。齐老师说,今天,我们要学习的课程是《暴风骤雨》。开始,班级里很静。快下课时,有个调皮的同学突然站起身来,说,《暴风骤雨》作者是周波。话一出口马上引来满堂笑声,齐老师也笑了。我现在感觉当时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同学是故意让我难堪。后来,我听见齐老师说话的声音。齐老师说,《暴风骤雨》作者是周立波,中国著名作家,周波和周立波差一个字,档次相隔两万八千里。齐老师接着又说了一句注定会让我一辈子记住的话。齐老师说,周波如果以后能成为作家,她就从这楼里跳出去。我们班级在两楼,我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身体里窜了上来。不过,我很快保持了平静。我把头朝向窗外时,听见同学们笑声很响,齐老师也大声在笑。这时,我,突然也笑了。
若干年后,也就是我工作了很多年之后,我出了第一本小说集《行走的沙粒》。书运到岱山的那天,我很感慨地凝视了一下扎得结实的邮包。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了邮局。在邮局,我买了一只特大号信封。然后,在信封上毕恭毕敬地写下曾经读书时的学校和齐老师名字。接着,又郑重地把签上自己名字的第一本书投进了邮箱。
一个月、两个月,我一直没收到齐老师的任何消息。爱人说,齐老师早就退休回家了。我想应该是这样,不过,学校应该会转交信函给齐老师吧。
我决定去学校,这么多年没去,也不知少年时的学校现在是什么样。
那天,我走到学校门口时,门卫拦住了我。
门卫问我找谁?
我说我找齐老师,我还说我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一个过去不会作文的学生。
门卫说从这个学校出去的学生多的是,姓齐的老师也很多。
我于是开始喋喋不休地解释,我说我叫周波,和写《暴风骤雨》的作家周立波只差一个字。
门卫被我搞烦了,就打电话到校办公室。几分钟后,他出来告诉我,我要找的齐老师几年前就死了,埋在对面的山上。
我愣愣地望着对面的小山,不知道该说啥。
门卫说,你还有啥事吗?
我心里堵得慌,唏嘘了一阵说:我来交作业的,齐老师当年让我做的。
吃饭一定要有事
李四突然想请老魏吃顿饭。
老魏说:为啥要请我吃饭呢?
李四说:不为啥,咱们是同学,吃顿饭还要找理由?
老魏说:很多人叫我吃饭,一定有事。
李四说:你现在是副局长了,是不是吃饭要排队?
老魏在电话那头笑笑:那倒不是,我想搞清楚你为啥请我吃饭。
李四不想和老魏瞎扯下去,关上门,径直去了老魏办公室。李四想,人走茶凉也没这么快,反正,这顿饭一定要吃。
老魏办公室进出的人很多,一茬又一茬,够忙的。李四想说吃饭的事,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只得有点郁闷地找个沙发坐了。
老魏让女秘书给李四泡了杯茶。老魏说,稍候。李四装作没听见,两只手在裤袋里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一包烟来。
李四坐在沙发上,眼睛一刻不离盯着老魏的脸,生怕漏了啥似的。这会儿,办公室里除了人多,连电话也多,响铃声不断。这小子算是混出名堂来了,瞧这阵势,找他问事的人还真是不少。李四想起自己每天很清闲无聊的样子,一阵感慨。
老魏终于捧着茶杯过来了。
忙完了?李四问。
今天还算闲。老魏不好意思地在李四边上坐下。
忙的时候啥样?李四说。
最忙的时候,一整天没时间去洗手间。刚才的电话都是叫我吃饭的,吃饭也忙。老魏笑着说。
那你答应人家了?李四惊慌地问。
没呢,你不是叫我吃饭吗?呵呵,可我想知道你为啥要请我吃饭?
李四说:我请你吃饭要找原因吗?
老魏边揣摩着茶杯边说:一定有事。
李四腾地跳起来说:屁事也没有!下班后我在饭店等你。不来的话,同学情谊到此为止。
老魏笑着说:今晚哪儿也不去了,一定来,一定来的。
晚上,老魏准时赴约。服务员领老魏进门时,李四已点好菜等他。
老魏说:啥事?这儿没别的人,你明说了吧。
李四瞪着眼说:就这吃饭的事。
别蒙我,肯定有事的。老魏说。
真的没事,吃饭一定要有事吗?李四苦笑。
我从来没吃过没事的饭。老魏说。
我突然想起你这个老同学,就想聚聚,叙叙旧而已。李四说。
这么多菜,就咱两人吃?老魏疑惑地问。
开心,多点几个,多喝几杯。李四抿着嘴笑。
快说吧,咱俩是同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能办的一定尽力。老魏说。
又来了,和你吃饭还真是累。李四说。
咋就能不明不白吃饭呢?同学聚会也不是两人聚的,下回我们把班里的阿狗阿猫都叫来,闹它一场。老魏说。
那你下次回请我吃一顿好了。李四说。
我最近没事请你吃啥饭呀,等我有事了,肯定请你吃。就说前天吧,小李老婆工作调动,我帮他解决了,他就请我吃了饭。昨天,小王单位的项目批下来了,我可是出了不少的力,他也请我吃饭了。没事吃饭就想无功受禄。老魏说。
就算我提前给你拍马屁吧。李四吃惊地看着他。
我说嘛,一定有事。你不说事情,我这饭吃起来没底。老魏强调着说。
还一定要没事找出个事?李四说。
老魏看着李四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笑了起来。
哥们,今晚你再大的难事我老魏也帮你办了。咱们可是同学呢,不是一般的交情。老魏说。
李四问:一定要我说?
老魏说:一定。
李四于是摸出手机,李四说自己也忘了啥事请老魏吃饭,得打电话找老婆问问。
老魏说:我就说嘛,肯定有事。
李四起身打电话给老婆,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老婆说,这老魏过分,别理他。李四说,那不行,既来之则吃之。
老婆于是在电话里咬了下李四的耳朵,李四大笑起来。
回到餐桌。李四对老魏说,还真是有事,瞧我这记性。
快说,快说。老魏急着问。
家里的抽水马桶不好使,想找人修一下。李四说。
这事不属于我职权范围,不过,好办,明天我叫人来你家修一下。老魏说。
你看,这不是有事了吗?这下可以开吃了吧。李四说。
有了事吃起来就有了底。老魏说。
吃起来。李四说。
好,吃起来。老魏说。
干杯。
蚂 蚁
妈妈进来时,我醒了。
我揉了揉眼。窗外,天已亮堂开来,门外有急急的说话声。
睡得香吗?妈妈问我。
香,很香。我嘟着小嘴说。
妈妈,您怎么了?我看见妈妈的脸很黑,衣服上沾满泥土。
屋后的小山坡着火了,妈妈救了一个晚上的火。妈妈笑着说。
我怎么不知道?我惊异地看着妈妈。
这是大人的事。妈妈朝我笑笑。
我怎么睡着了呢?小山坡上怎么着火了呢?妈妈什么时候出门的呢?怎么会只是大人的事呢?去学校的路上,我一个劲地想着。
那些蚂蚁呢?它们现在好吗?我突然想起了蚂蚁。
我住在妈妈单位的宿舍里,屋后的小山坡上有密密的竹林和鸟叫。我经常去那儿玩耍。枯萎的草,喧闹的野花,吹过肩膀的的风都属于我的风景。
春天,我会带着好心情一路前行,妈妈说:早去早回。夏天,我拉着妈妈的手走,我说:那儿是我的乐园。
其实我是去看蚂蚁的,小山坡上到处有蚂蚁在晃动。有蚂蚁是不是代表有生命呢?我不知道。
妈妈说别走远。我就找了一棵离宿舍近的老树,我一喊,妈妈也能听到。蚂蚁窝被草棚遮盖住,只露出几个小洞口傍在树根边,很隐蔽。蚂蚁真是聪明的动物。嘿,我和你交朋友好吗?我大声地说。
成群的蚂蚁结队而行,那是最壮观的,像去逛街又像去集市。我常常被震憾。于是,热情也喷涌而出。我跑回宿舍,带上甜食。妈妈出来追问:又去干啥?给蚂蚁喂食去。我边笑边跑。我喜欢和蚂蚁们嬉闹,找个小竹棍沾上香糕引领它们方向。蚂蚁们很有纪律,步调一致,我是蚂蚁们的统帅。
那时候,妈妈经常值班,宿舍周围难得见到人影。妈妈说:有你陪着,妈妈就不孤单了。我笑笑,我真想告诉妈妈我有数不清的朋友。朋友在小坡上,是蚂蚁。可我没说,那是我的秘密。
我一直喜欢小山坡喜欢那片竹林,不知何因。也许是蚂蚁,肯定是。
我现在很担心蚂蚁的命运,妈妈说小山坡上着了火,它们不会被烧死吧?如果蚂蚁死了我该怎么办呀?我心里沉沉的。
我恹恹地步入课堂,同学们都问:病了?我说没有。那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同学们继续问。我想我的蚂蚁。我说。
老师每节课会在黑板上留下一大片粉笔字,我睁开眼,眼前却是满满一黑板的蚂蚁。我不知这些蚂蚁是怎么爬出来的,于是我又想起那把火。我惊奇于老师的手指,一划一个,一划又一个,比窝里进出的蚂蚁速度快多了。老师的手比蚂蚁窝更厉害,我那天一直这样想。
傍晚,放学的我决定去小山坡上看蚂蚁,我真的很担心。
我的蚂蚁一定还活着。那儿有它们的家。竹林里蚂蚁的世界一直很安详。
我躲过妈妈的眼睛,往小山坡上一路奔跑。
山坡上到处是断裂倒伏的树杈与烧黑的乱石,早没了刺鼻的焦味,却可以猜想到烈火中的惨烈。我的心开始冰冷起来,我还能找到我的蚂蚁吗?
我走到老树底下,老树已成秃枝,没了遮风躲雨的叶子与坚强的树臂。我伤心地嚎哭起来。焦土。我拼命地用手扒地上的焦土,出来!都出来!!我大声地喊。我没再看到我的蚂蚁走出自己温暖的家。那儿的集市、学校、道路和田园全成了废墟。太阳也不见了。我的蚂蚁王国在这场大火中被彻底烧毁了。
你去哪里了?全身灰不溜秋的。妈妈问我。
小山坡。我伤心地说。
去那里干啥?刚着过火,想吓死妈呀?妈妈说。
我去看蚂蚁了。我说。
蚂蚁?妈妈愣愣地看着我。
是的,我的蚂蚁。我说。
蚂蚁怎么了?妈妈问。
我没找到蚂蚁。我说。
这孩子,哪里还有蚂蚁,这么大的火早被烧死了。妈妈说。
不会的,蚂蚁不会死的,他们全躲在窝里。我又哭起来。
我是不是再也看不到蚂蚁搬家了?我想它们,妈妈。我说。
吃 饭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拉着他的手出去找工作。有一回,天色已暗,肌肠漉漉的父子俩走到城市一旮旯。父亲求好心人给一碗饭吃。好心人说,先把这些砖头挑到到我家去,我才能给你们饭吃。比他还饿的父亲只好挑着砖头艰难地劳作。
父亲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等爹赚够了钱一定让你上学。
他一直记得那个晚上,记得父亲用肩膀换来的那碗热腾腾的米饭。
上学后,一直到大学,不管在校食堂,还是和同学打牙祭,他都会自觉付钱。他养成了习惯。
走上工作岗位后,他也坚持吃饭付钱。吃饭不付钱,他觉得像欠了债,他不
愿意欠什么人情债。
他在单位食堂里用餐,像很多人一样排着长长的队。窗口,那是货物交易的
地方。他把饭菜票递进去,里面就会传送出美味菜肴。他习惯于这样一种简单的程序,很开心过着每一天。
起先,他几乎没有应酬。不过时间一久,人头就熟了。那天,有同事约他外面吃饭。饭毕,他掏出钱放到饭桌上,问需要付多少饭钱。同事说你不用付钱。他说我吃了饭咋就不用付钱呢?
在那个城市里,他知道霓红灯闪烁的地方,不是他的工资能承受的。他要为自己未来考虑,要结婚,要买房。不提早积攒行吗?
他不断地接到同事请他吃饭的预约,他不想去,但盛情难却,同事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计算着吃饭的费用。他曾经带上工作后发的第一月工资赴宴。不过,每次掏钱时就被同事们笑着挡回去。同事说,下回你请吧。他觉得白吃人家的饭是不好的,他记得父亲的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那天,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领导说,晚上有客人来,要他作陪。他的头皮阵阵发麻,他知道领导去的地方一定高档。同事请的饭还没付钱,现在领导又要请自己,而且费用肯定要大的多。他想逃避,但始终找不出理由。他说不去行吗?领导说这是工作,要配合,吃饭也是工作。
于是,他在那个喧嚣迷离的夜晚,头一回走进城市里最豪华的宾馆。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让他如坐针毡般难受。在一桌子不停的欢笑中,他不断地捏紧自己的口袋。他断定,这餐饭一定很贵。他好几次起身出门,他跑到收银台问价钱。烟钱、酒钱、菜钱他样样记的很细。服务员说不会错的,这是物价局核审过的价格。他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想知道这餐饭需要多少钱。服务员说宴会还没结束,谁也不知道最后的就餐额。
他于是出汗,担心自己带的钱不够,担心大家说他吃了饭不带足钱。
好在宴会终于结束了,在大家摸口袋找手机看时间的时候,他也摸着口袋,然后掏出钱放在桌子上。他的举动让满桌人大骇。客人问咋回事?他说是今晚的饭钱。办公室主任赶紧挡住他的手,笑着说新来的这位同志很幽默,经常来几句出人意料的话。众人大笑,觉得很有意思。
第二天,他被办公室主任叫了过去。主任说领导很生气,这种玩笑会让客人很尴尬,以为是真的。他说他不是玩笑,是真的。主任用手摸了摸他脑袋,问他是不是发烧。他说很正常,他说吃了饭要付钱的,他从来都是这么做的。主任说他签单了,就是付钱了。他说那我也欠你一顿饭了。主任摇了摇手说自己头疼,想休息一下。
后来,他依然不断接到同事的邀请。有一回,他埋了单,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摆平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后来,因公吃饭的事也多了起来,他不得不去,那是工作,他渐渐适应了配合。他开始不断出入豪华场所,甚至,头一回去了KTV,他不再从口袋里摸钱。他知道公家请的饭可以白吃,吃再多也不关他的事。
但他一直记着自己吃的饭钱数,每吃一顿,他都要在笔记本里记下来。他习惯于做除法,取个平均数算作自己的饭钱。他很惊讶,第一个月他吃的公家饭钱正好与自己的工资相当,第二个月他发现吃的数额已超出工资,以后每个月都有递增,当然这个规律有时候也会变一下,比方说他出差在外。据他后来不经意的透露,那本笔记本密密麻麻记着的饭钱数,第一年数额很巨大,远远地超过了他的全年总收入。第二年比前一年又多出许多。
他给家里写了信,信上说他一直记得父亲的衷告,吃饭是要付钱的。不过,他又说,他现在实在找不到付钱的机会,每天总有关于吃饭的工作。他让父亲放心,自己不吃不行,吃进肚子的没事,又不是吃在口袋里。
太阳很刺眼(火系列之二)
那场火是突然烧起来的。
所有的人没能记住起火的准确时间。其实,这个时候的报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搞清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着火的地方是学校堆放体育器材的一幢小房子。教学楼紧挨在边上。而我们的学生宿舍则正对面与其相望。当时,也不知道哪儿着了火。惊慌中,我跟着同学们快速提上衣裤跑下楼梯。后来,才知是小房子着了火,火苗一直冲上云宵。
那晚,惊慌失措的人都大喊大叫地往小房里跑。当然,去救火。
早晨,太阳很刺眼地过早来临。我和同学们像倒伏的稻穗一样,在空旷的草地上成片躺下。大家的眼神露出不安,谁也不发言。巡着阳光的照引,我看见被烧剩的残墙断壁兀自在哭泣,空气中依然有浓重的焦糊味儿。操场原来整洁的草坪,被踩成泥泞。
没有人能提供线索,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们一直坐在操场上,不敢回宿舍,教室里也是空无一人。
我看见一位男老师捧着一摞书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愣愣地瞧着他。一个同学说:看那老师,一点没发愁!我们都哭了,他咋没哭?昨晚他救火了吗?同学说的是,看着他穿着整齐地微笑走过,我也有点愤愤然。
我认识他,姓李,教语文的。
后来的几天,同学们一直在说那个李老师的行为。班委会议上,有同学直言不讳地称:他为什么不像我们这么难过?一脸笑容开心的样子,难道不该问一个为什么吗?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乐观的人,我听过他讲课,很幽默。有一回,我在校道上遇见他,他哼着小曲从课堂里出来。现在,李老师在同学们的形象正像潮水一样退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傍晚,太阳依然很刺眼。学校的食堂开门了,同学们鱼贯而入。我看见李老师一身阳光地走来,我不敢直接看他,那样我的眼睛受不了。他依然带着一脸微笑。我偷偷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李老师在自己的位置上,很用心地吃着饭。我始终找不到他的眼神里突然会飞进一粒沙子样的难受。我对自己说,他应该不是坏人。李老师站起来时,我突然产生过想拉住他的冲动。我想偷偷告诉他:别人已经怀凝你了!快点逃跑,趁着天黑,趁着吃饱了饭。李老师好像注意到我了,他向我微笑了一下。而我,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的事情表明,李老师的问题开始复杂化。据说,学校领导已得到汇报,说失火前有人在学校的操场上鬼鬼祟祟地经过。甚至,有学校老师来我们班核实李老师的情况。同学们全蒙住了。因为,大家当时也只是对李老师的微笑表示不满。难道,李老师真的是那个纵火犯?
我说:我不知道。任何人来说我,我都这么回答。事实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晚,我没睡着。不是小房子又着火了,而是,我担心李老师。因为一个微笑,就凭这点?我听说学校领导找他谈话了,他承认失火的晚上,他在操场上经过。然而,有人问他知不知道谁纵火时,他否认自己,然后开始沉默。
李老师一夜之间,成了传说里的一个必然的纵火者。有人说他早对社会心怀不满,对学校工作不满。更有甚者,说李老师在失火的晚上神秘地徘徊,然后在第二天能露出微笑以示庆祝。我很奇怪,他还不逃走,还每天在食堂里微笑地进进出出。
李老师离开学校的那天,提着大包小包一直驻足在大门口。阳光照着他,反射出来,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形象,一片模糊。据说,他在等女朋友。但那天,他的女朋友一直没出现。同学们说李老师依然微笑着,比那天操场上的笑容还灿烂,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
太阳依然很刺眼。我已经看不见李老师孤独的背影,他像是融化在阳光里。
程 序
黑雨
我们单位在楼的第二层,底层是另一个单位。
那天晚上,我在单位里赶写材料。
火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先咳嗽了一下,然后又咳嗽了几下。然后有烟雾从门的缝隙里像蛇一样慢慢钻进来。那时,我还没觉得着火了。我抽烟,以为香烟熏的。
当我喉管里觉得呛时,我抬头拿眼扫了一下房间。在脑子一片混沌中,看见门口不知啥时候起了浓浓的一层白雾。很快,我像处在舞台上,在不断涌动的云雾里游动。
着火了!我赶紧起身,扔下桌上的材料往外跑。
打开门,浓烟滚滚扑来。我摸索着找楼梯,平时那楼梯就在边上,今天,只有几米的距离,我却看不清。倒是看见浓雾中有火光跳窜上来。
我飞也似地跑下楼,第一时间通知了门卫,随后又打电话给119求助。
我不停地对他们说,楼里着火了!
对方说,火势如何?我说不知道,反正着火了,我刚逃出来。
救火车来得很快,我忙不迭地在现场给救火队员指指点点。
有消防队首长现场就找我了解情况。他问我是不是我发现火情的,我说是,太可怕了。
他说明天找我了解情况。我说好的。
我是第一个发现火情者,当然有义务和责任向你们介绍有关情况。我说。
半夜,回到家。我把晚上着火的事向老婆说了,老婆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问我有没有受伤,我说我比兔子跑得还快。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办公室。单位里的同事都知道昨晚楼里发生了火灾。大家来我办公室慰问,夸我很勇敢,处事果断。我很开心,就把昨晚的事向大伙说了一下。有晚来的同事,我也补充。我开玩笑对他们说,我有点英雄的味道,这种事居然被我碰到了。有同志朝我身上擂了一拳,叫我不要乱说。我笑笑。
我愧疚地对领导说,材料我没完成。领导说,你立功了呢,应该表扬。我有点感动。
领导说,昨晚你怎么发现的?我很兴奋地向领导又汇报了当时的情况。
然后,消防部门的领导来了解情况。昨晚你怎么发现的?他们问我。我又很详尽地说了一遍。
消防部门的人走后,楼下单位的领导上来了。领导先慰问一下我,接着说幸亏我及时发现,不然损失就大了。我说楼上楼下本来就是一家。那位领导说:昨晚你怎么发现的?我笑了笑。我说这事已是是第六遍汇报了。
中午,我在家午睡,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电话是单位办公室张主任打来的,张主任说下午公安局的人要找我。公安局找我作啥?我吓了一跳。
肯定是了解昨晚的事嘛。张主任笑着说。还要我再汇报呀?我说。
我准时上班,公安同志已早早等候在门口。他们说:昨晚你怎么发现的?我说我写材料时发现的。他们说找我是想了解具体情况,最近流窜犯很多,治安压力有点重。难道是他们干的?我说。公安同志还说不排除有人恶意报复。我说这也太可怕了吧。
公安同志让我详尽说一下昨晚的情况。我说这已是第N次说昨晚的事了,晚上丈母娘还想听一遍。公安同志说这事他们一定得慎重,叫我好好配合。我只好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完了,他们要我签字按手印。我说这辈子从没按过手印,我只签字吧。公安同志说这是程序,必须按手印。我只好按下去了,谁让自己是最先发现者呢?
然而,公安同志刚走,镇上的派出所又来人了。我说,能不能让我先喝口水。他们说喝吧。我于是咕噜咕噜喝了三大杯。我说,是不是为了昨晚的事来的。他们说是的。我说你们问吧,我可以像书一样背给你们听。他们都笑。派出所同志说单位的楼是他们管辖的地盘,出了这么大事,要彻底调查一下情况。我眼睛闭着说好的,我一定好好配合。于是,派出所同志问,昨晚你怎么发现的?我说今天已是第N遍说第N遍的这事。派出所同志说他们一次也没听过,他们也是工作,我必须配合这样做。我只好再说一遍。
下班前,领导叫住我,领导说材料叫人去写了。我一听很开心。领导又说,我们这幢楼里住的都是机关,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县里领导很重视,晚上准备召集几个部门分析综治工作,到时要我去汇报昨晚的失火的详细情况。
我说,好的,领导叫我做的事我一定办好。
过去,晚上我总喜欢在办公室待一阵子,即使不写材料,看看书上上网也行,因为办公室很清静。可是,那天晚上碰到火灾后,我再也不去办公室了。有时候,我向望人走楼空的那份清静。渐渐地,我彻底打消了去办公室的念头。我担心再遇上火灾,我会像祥林嫂一样没完没了地汇报,好像我是纵火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