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波小说小辑(五)
头条新闻
周波
那天,市报张编辑打来电话。
“你的稿子明天见报。”他说。
“暂时不要发。”我说。
“为啥不发?都编排好了。”张编辑不解地问。
“等等,过几天再发。”我嘿嘿一笑。
张编辑是我的朋友,平时很要好。自从我调到D县县委报道组之后,我们两关系越发亲密。县里每次举办大型活动或者有领导感兴趣的新闻,通过他就能顺利发稿,为此我常得到领导的赞许。
过了几天,张编辑又来催我。
“稿子不是写得很好嘛,咋不发?”他问。“再等等。我让你发时你就发。”我说话的腔调像是他上级。“搞啥鬼?下回再来稿子我全封了它。”他笑着说。
“宁愿让你封了其他稿子,这个稿子我现在绝对是不发的。”我说。“那你这么早寄上来作啥?”他觉得很好奇。“随时准备着发稿,谁说我不发了?”我说。“这么重要?”他说。“确实很重要。”我哈哈笑着说。一个月后,我主动打电话给张编辑。
“星期三请把这篇稿子发出来。”我说。
“你是市委领导还是我的上级呀?想发就发,想不发就不发。”他有点生气。“求你了,帮兄弟一把,我有要紧事。”我压低声怕被外人听见。
“真搞不懂你,好吧,我答应你星期三发出来。”张编辑说话时声音里满是疑惑。“要发在头条哟。”我说。
“啥,发头条?这报社是你家办的呀?上次可以帮你发头条,这回不敢保证。”张编辑有点火了。
“无论如何要发头条,下次来我请你上县城最好的馆子。”我说。
“不行。星期三还不知道有啥重要事发生呢。报社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中央领导重要讲话必须放在头条,再说市里不知还有没有重大新闻呢。”张编辑说得很认真。
“那至少放在很显眼的位置,不放头条就放二条,报眼也行。”我挖空心思想着各种办法。“你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好吧,看你的命了,我能帮就帮。”张编辑说完就挂了电话。星期三早上,省里来了大领导,带队的是水利厅厅长。厅长和一帮专家学者风尘仆仆地赶到市里,准备先在宾馆里听各县区主要负责人汇报。“报纸出来了吗?”我一大早打电话给张编辑。“你吉人吉相,横头条,大三栏。”张编辑挖苦我。“真的呀,太激动了!请再帮兄弟一个忙,速送到阳光大酒店大堂和所有房间,尤其是301房间必须送到。”我急急地说。“我给你打工呀?”张编辑口气有点不耐烦。“省水利厅长来了,上午要听各县区汇报海塘建设情况,我们书记、县长已赶过去了。”我说。“你小子原来在搞大策划呀,怪不得稿子一直等着不让发,连我也被你蒙了一个月。”张编辑哈哈大笑起来。“好,再帮你一次,我马上让送报员送过去。”阳光大酒店外挂着条幅:“热烈欢迎省领导及海塘工程视察组笠临我市指导!”
横幅迎风招展。301房间内,厅长津津有味地看着刚十万火急送达的当日报纸。
“《建千里海塘,筑钢铁长城》,好!我们的工作就是要这么脚踏实地地去做,D县的经验值得全省推广。”厅长满面春风地对D县县长说。
“我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够,以后要更加努力去做。”县长也兴奋地说。“我看这次其他地方就不去了,现在就去D县看看。”厅长吩咐随行秘书。“厅长还没听我们汇报呢?”其他各县区的领导面面相觑地嘀咕着。
“还要听啥?房间里能听出啥名堂来?你们看人家D县工作做得多到位,做出成绩就要奖励嘛。”厅长边说边拿着报纸走出了门。
据说,狼多肉少,各县(区)都在积极争取,那笔海塘资金原定落至A县并已预先吃了“定心丸”。却料不到,厅长把1000万海塘资金放到了D县。
年底,那篇头条新闻获了奖。县长调到市里当了水利局一把手,想不到,他点名要我跟他一起走马上任。
(获第五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一等奖;首届舟山市文化奖;入选《21世纪金奖小小说》、《小小说名家解读》、《最具中学生人气的100篇小小说》
、《中国小小说300篇》、《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最具中学生人气的100篇小小说》、《中国小小说300篇》、《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
三点
周波
一
他看看手表,发现老婆已经出去35分钟了。他有点不安地在客厅里踱了一会步,然后泡了一杯茶,倚着沙发背,打开了电视机。
老婆终于开门进来了,手里拎着满满一篮菜。她边擦手边笑着说:今天菜市里人多,误了点时间。他说:嗯。
老婆熟练地往地上摆好几张废弃的报纸,把菜篮子搁了上去。老婆说:我把今天买菜情况汇报一下吧。他说:好的,我听着。老婆于是把从出门到进菜场然后怎么回家的情况一一作了介绍,当然也把菜篮子也翻了个底朝天。他从沙发上探起身,认真地听完老婆细致的叙述后稳重地说:你今天买菜和过去有不同之处,以后要注意三点:一要注意荤素结合;二要注意季节搭配;三要讲究价格。
二
中午,孙子急急忙忙推门进来说:我饿了。她提着孙子的书包就说:你今天还有什么事没做?孙子笑着跑到他面前说:噢,爷爷,我向你汇报学习情况。孙子边揉着不断瘪瘪下去的肚皮边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孙子很快讲完了,眼睛一直盯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他摸着孙子的头说:在学校表现不错,不过还有一点没说。孙子瞪着眼害羞地说:我尿裤了。
中饭后,他像往常一样要去街上溜达一下散散心,毕竟从岗位上退下来后整天呆在家里受不了。老局长好,多时不见。他在街上遇见单位小张。听见有人叫他老局长挺高兴,说明大家还记着嘛。他于是拉着小张的手问单位里的事。小张说单位最近要组织老同志学习会。他一拍大腿说:好!下回我一定参加。不过这种座谈会要把握好三点:一是要把所有的老同志叫来;二是要让老同志多了解现在单位里发生的事;三是老同志离岗多时安排方面要周全些。
他还在局里当一把手时,家里是很热闹的,经常有人登门前来拜访。退下来后拜访的人明显少了,而且几乎绝迹。这让他很不好受。他最近每天晚上和老婆聊这事。老婆说:人走茶凉,你也别计较了。他说:我才不会计较这些事,但他们至少三点太没人情味。一是我毕竟在单位里也曾是一把手嘛,虽说退下来了也得让我知道点情况吧;二是好多人我可是亲手提拔上去的,现在都这么忙吗?三是其实我们这些退下来的人还能发挥余热嘛,这是浪费资源,是犯罪。
三
他身体一直很健壮的,退下来后还戒了烟酒。老婆好多次劝他,习惯了的东西还是别戒了。他总是感慨地说:抽不起喝不起了。不过有一天他居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医生问:病咋得的?她他说:我也莫名其妙。晚上,他独自抽泣着说:真叫人伤心哟!她惊讶地问:我俩退休有工资,儿女都安排得妥贴,还有啥好伤心的。他叹着气说:单位里没人来也就算了,连咱家里的亲戚和亲人也不来看我了,我这几天心里琢磨,憋着这事儿呢。她说:他们忙嘛。
第二天一早,她买好菜向他汇报完情况后,就到厨房间偷偷打电话给两个儿子和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叫儿女们火速赶回家,把几个儿子和女儿吓个半死,都搞不清家里发生啥事了。女儿在电话里大哭起来叫嚷:妈,我爸咋了?她后来发现不对,全来了也不是办法,得叫儿女们分批来,这样过几天家里就有亲人走动,说不定老头子就会开心,病也会好得快起来。她于是又一个个打电话通知,还特意说明回家时需要把握好三点细节,她的电话再次把三个儿女搞得晕头转向。
那天,大儿子大媳妇提着东西先来了。大儿子进门就奔向床头,大儿子说:爸,可把我想死了!他一声不响地靠在床头边。她急了:大儿子来看你了。他说:你们不是真心来看我的。大儿子被说得一头雾水。孙子则欢快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爷爷,我们今天全家做了充分准备,我向爷爷汇报一下。他苦笑着说:以后不要汇报了,都是你们奶奶策划的,难道我不知道吗?不过我最后强调三点:第一点,以后我们家不准搞形式主义;第二点,大家各司其职,把事情办好;第三点嘛,这第三点……不准搞形式主义。
(获第六届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一等奖、入选《感动中学生心灵的短篇小说》、《中国最好的小小说》、《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方阵浙江卷》)
棉花糖
周波
那年,老家的炊烟像云朵一样悠悠地飘着。
晌午,父亲拖着一身的泥巴吭哧吭哧地走回家。这日头!父亲心里一阵嘀咕。
“回来了?”母亲把毛巾递给父亲。
“嗯,先喝口水。”父亲走到水缸边,用勺满满地盛了一碗凉水,咕噜一声灌进肚里。
我那时年龄小,每天屋里屋外跑。父亲背着一大摞农具进院门时,我每次比母亲跑得快。
“丫头,又看我喝水?”父亲滴着汗珠朝我笑。
“甜吗?爹。”我两手搭着缸沿咯咯地笑弯着头。
“甜,很甜,像吃棉花糖。”爹又笑。
于是那天起我记住了棉花糖的滋味,做梦也想吃棉花糖。后来我上学了,看到学校的门口有流动的商贩卖好看的棉花团一样的东西。同学们说那是棉花糖。棉花糖?我禁不住诱惑,用零碎的硬币买了一小团吃。真的很甜,还带着香味。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父亲陶醉的样子。父亲说缸里的水是棉花糖味,这是真的吗?难道是棉花糖化了变的?
我急切地穿过窄窄的田埂,我没见到父亲行走的身影,却看见母亲提着竹杆沿着河塘在追赶鸭群。
我打开家门,扔下书包就蹿到院里的水缸边。我个子矮,踮着脚看不到水的影子。我端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才终于看见那一汪被父亲快喝光了的棉花糖水。
“你不要命了?”母亲不知啥时候进来的,见我的头隐没在缸里,大叫起来。
我后来对母亲说:“没有您一声叫,我也许就掉不进缸里去,也不会明白缸里的水根本不是棉花糖的味。”
父亲惊慌地把我湿漉漉从缸里拎了出来,嘴里咕噜噜地想说什么。然后我看见父亲舀了一瓢水喝,父亲那会儿喝水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当然我不敢问缸里的水甜不甜,因为我已经知道水不是棉花糖味的。
惊魂未定的母亲给我换干衣服后去了堂屋,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去找那根赶鸭的竹杆来打我。
“你这是作啥?放下!”父亲扔了水瓢吼道。
“今天不打她一下,明天还会掉进缸去。”母亲气着说。
我受了太大的惊吓,在两个水缸缝隙里躲藏。
“出来!”父亲朝我喊。
我从缸缝里看见父亲的脸铁青,筋脉一根根在颤抖。
“不出来我要砸缸了!”父亲嗓门特别大。
我只好出来,我想父亲一定不会打我,因为他从来没打过我,刚才还阻止了我母亲的竹杆。但我很快感到不妙了,父亲的眼睛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打我的家伙。
果然父亲在堆满农具的墙角一顿乱翻,第一次他拿起一根粗大的竹棍子走到我跟前,把我吓得半死。第二次他换成扁担又走到我跟前,我哭着求饶。第三次他拿起一顶草帽,我破涕为笑。然而父亲还是没打下来。而这时让我惊奇的是父亲蹲在地上拼命地在拔一根草。拔草作啥?我呆呆地看着父亲。
“站好了!”父亲站起身命令我。
我很听话,毕恭毕敬地站着。
随着一阵风吹过颈部,父亲说惩罚结束。原来父亲用那根草在我脸上打了一下。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痒。
晚上,父亲来到我床头边,问:“丫头,疼吗?”
我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了父亲。
“小孩子不能喝生水,要得病的。”父亲微笑着对我说。
“今天我买了棉花糖吃,爹不是说缸里的水和棉花糖一个味吗?”我伤心地说。
“爹骗你的。”父亲愣愣地看着我。
父亲走的那年我正读大学。有一天,我接到加急电报,告知父亲病危的消息,我连夜乘火车赶回老家。
父亲一直等着我,在病床上他老泪纵横地捏紧着我的手。可父亲的手冰冷。
“爹…….这辈子…….只打过你……一次。”父亲喘着气说。
“您……一次……也没打过。”我感动得泣不成声。
母亲在一边默默地流着泪。
“爹,还记得这个吗?我把它带回来了。”我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地打开。
“一根草?”周围的人全惊讶万分。
我把那根草轻轻地放到父亲的手心上,然后我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再把父亲的五指合起来。
出殡那天,我看见那根草一直在父亲的手里攥着,父亲攥得很紧很紧。
(入选《2008年值得中学生珍藏的100篇小小说》、《中学生必读的100篇校园小小说》、《精美微型小说读本》、《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奖作品》、《感动小学生的100个故事》一书《阅读旗舰》中考版记叙文部分(内蒙古大学出版社)、《感动农民的68个父亲》等, 列为福建省莆田市2008中考语文试卷分析题)
太阳很刺眼
周波
那场火是突然烧起来的。
所有的人没能记住起火的准确时间。其实,这个时候的报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搞清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着火的地方是学校堆放体育器材的一幢小房子。教学楼紧挨在边上。而我们的学生宿舍则正对面与其相望。当时,也不知道哪儿着了火。惊慌中,我跟着同学们快速提上衣裤跑下楼梯。后来,才知是小房子着了火,火苗一直冲上云宵。
那晚,惊慌失措的人都大喊大叫地往小房里跑。当然,去救火。
早晨,太阳很刺眼地过早来临。我和同学们像倒伏的稻穗一样,在空旷的草地上成片躺下。大家的眼神露出不安,谁也不发言。巡着阳光的照引,我看见被烧剩的残墙断壁兀自在哭泣,空气中依然有浓重的焦糊味儿。操场原来整洁的草坪,被踩成泥泞。
没有人能提供线索,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们一直坐在操场上,不敢回宿舍,教室里也是空无一人。
我看见一位男老师捧着一摞书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愣愣地瞧着他。一个同学说:看那老师,一点没发愁!我们都哭了,他咋没哭?昨晚他救火了吗?同学说的是,看着他穿着整齐地微笑走过,我也有点愤愤然。
我认识他,姓李,教语文的。
后来的几天,同学们一直在说那个李老师的行为。班委会议上,有同学直言不讳地称:他为什么不像我们这么难过?一脸笑容开心的样子,难道不该问一个为什么吗?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乐观的人,我听过他讲课,很幽默。有一回,我在校道上遇见他,他哼着小曲从课堂里出来。现在,李老师在同学们的形象正像潮水一样退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傍晚,太阳依然很刺眼。学校的食堂开门了,同学们鱼贯而入。我看见李老师一身阳光地走来,我不敢直接看他,那样我的眼睛受不了。我看见李老师也愉快地走来,他依然带着一脸微笑。我偷偷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李老师在自己的位置上,很用心地吃着饭。我始终找不到他的眼神里突然会飞进一粒沙子样的难受。我对自己说,他应该不是坏人。李老师站起来时,我突然产生过想拉住他的冲动。我想偷偷告诉他:别人已经怀凝你了!快点逃跑,趁着天黑,趁着吃饱了饭。李老师好像注意到我了,他向我微笑了一下。而我,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的事情表明,李老师的问题开始复杂化。据说,学校领导已得到汇报,说失火前有人在学校的操场上鬼鬼祟祟地经过。甚至,有学校老师来我们班核实李老师的情况。同学们全蒙住了。因为,大家当时也只是对李老师的微笑表示不满。难道,李老师真的是那个纵火犯?
我说:我不知道。任何人来说我,我都这么回答。事实是,我真的不知道。
那晚,我没睡着。不是小房子又着火了,而是,我担心李老师。因为一个微笑,就凭这点?我听说学校领导找他谈话了,他承认失火的晚上,他在操场上经过。然而,有人问他知不知道谁纵火时,他否认自己,然后开始沉默。
李老师一夜之间,成了传说里的一个必然的纵火者。有人说他早对社会心怀不满,对学校工作不满。更有甚者,说李老师在失火的晚上神秘地徘徊,然后在第二天能露出微笑以示庆祝。我很奇怪,他还不逃走,还每天在食堂里微笑地进进出出。
李老师离开学校的那天,提着大包小包一直驻足在大门口。阳光照着他,反射出来,很耀眼。我看不清他的形象,一片模糊。据说,他在等女朋友。但那天,他的女朋友一直没出现。同学们说李老师依然微笑着,比那天操场上的笑容还灿烂,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
太阳依然很刺眼。我已经看不见李老师孤独的背影,他像是融化在阳光里。
(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2008中国年度最佳小小说》、《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奖作品》、《新中国六十周年小小说选》、《时文选粹》等)
清单
周波
我和他是最要好的伙伴,我俩是同一个村子的人。
我们那个渔村很穷,荒山野岭似地要楼没楼,要路没路。别看现在条件好了,想当年可是穷得要命。男人们摇着撸出海打鱼,女人们一辈子守候在海湾里。老人们说若不是海里几条救命的鱼,全村的人早就饿死了。
他是唯一从咱们村里走出去的,这是全村人一直引以为豪的事。关于他的种种消息,我是最有发言权的,村里人都知道我和他最要好。
记忆中的他前半生都特别顺利,好像什么好事都跟着他走。我曾经为这事感到不平,凭啥长在一个渔村里,他去外头当官,我只能海里捕鱼。我曾是他形影不离的小伙伴,我们一起在破烂的学堂里读完小学和初中。有一点我最佩服他,他读书考次每次都是第一名,学校里的班长、学习委员等等学生官样样都有他份。这小子今后有出息,村里的人都这么说。那年他考上县城高中曾轰动整个村子,他背着书包出村口时,老村长亲自燃响了一大串鞭炮,村里人也是簇拥着都来送他,那场面比结婚还热闹。他后来又考上了大学,更让全村人长了一回脸,记得那天老村长走到渔村广播室,憋着气吼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村里有了大学生了。大学毕业后他顺利地进入到机关,因为工作出色不久就当了啥科长,后来又提升当了副局长和局长。
走出村子的他很少再能回来,有人说他忘了本。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很忙的,我们平时经常联系,从这点上我就知道他还记着我这个伙伴,记着老家的人。领导嘛都忙,不像我们这些闲人整天躺在被窝里无所事事。我再夸他一下,上回来村里,他捎了不少城里的东西分给大家,大家都高兴坏了。
这些年来,渔村的气氛变了不少。村里人一直以他为骄傲,不管啥事都要举他例来说明,好像不带他名字话语就没力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叔叔阿姨都教育后代子女要像他一样读书,像他一样长大了出去当官有出息。我当年读书时也曾挨了不少大人的打骂,就与他有关。
可就这么一个好伙伴,没想到这回出事了。我最初知道消息时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等确认他受贿被判死缓后觉得整个天要塌下来了(外面传说他有一份受贿清单很惊人)。据说出事前他已列入副县长的提拔名单,我到现在还有点不相信,关键时刻怎么出差错了呢?实在搞不懂。
前几天,他父亲把我叫过去,要我陪他去监狱看儿子。他知道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我当然要去。
他父亲是个很老实本分的人,曾经像村子里的男人一样捕过鱼,后来身体不好留在岸上晒起了盐。他母亲早逝。渔村里的人都是早出早归,我印象中他的父亲从来都是摸着天黑还在盐滩上耙着盐劳作。
见到他父亲时我有点吃惊,他的精神像树一样枯了。过去听人说几天能愁白头,我看他父亲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我们在监狱会见室和他碰了面,我和他握手时看见他满脸的憔悴与无力。然后就听着父子俩悄悄地说起话来。
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他父亲说。
东西对我来说已没用了。他说。
十多年前的一样东西。他父亲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起皱折的烟壳纸。
这不是爹当年经常抽的烟吗?8毛钱一包的。他说。
是的,我一直保存着。他父亲眼泪汪汪地把那张烟壳纸从窗口递进去。
他看着烟壳突然大哭起来。
烟壳纸上密密麻麻列着他当年考入大学我们村里人送礼的清单:
清单
三叔:一袋米
大伯:5元钱
二姑:一床棉絮
张老师:一支钢笔
老村长:一只铅笔盒
张奶奶:一双布鞋
王阿姨:一件背心
大婶婶:十斤蕃薯
…….
我父亲的名字也在其中,我记得是父亲让我送的一个洗脸盆。当年,我和他一起热衷于集过烟壳,现在集的那些烟壳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入选《2008最适合中学生阅读小小说年选》、《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奖作品》、《最值得珍藏的小小说选》等)
失眠者
周波
机关里的会多,李四几乎每天要去开会,有时候是代领导开。代领导开会他不很情愿,可是没办法。
开始他很认真记,完了到单位向领导汇报。领导总说有数了,看来领导很信任他。
这天,他没作记录,在会场里突然打起了呼噜。有人推了推他。
他摸了摸流着口水的下巴:咋了?
边上的人说:呼噜太响!
他说:开会公私两不误,公家的会开了,自己也睡了,两全其美。
李四话还没说完又睡了。
从会场出来,李四感觉自己像睡了一天,感觉真好。
那天晚上,李四在自家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失眠了。他拼命地找各种方式想安静地入睡(例如数一群暮归的羊),也无济于事。他只好叫老婆找来几片安眠药。
但安眠药的药力只发挥了一两天,接下来就不管用了。李四只得加大剂量。他想:要是会议安排在晚上就好了。
有一次单位真的在晚上开会,李四又想:要是半夜开就好了。
李四失眠了,严重的失眠使李四和老婆不得不分床睡。老婆想给他找心理医生,李四说: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以后叫我怎么见人哟。
那天又开会,李四看见记者在会场内前后忙碌着,受了启发,他临时借了个录音机,跑到主席台上像记者一样放上一只录音机。李四回座位时发现全场的人都在看他,他微微一笑。
晚上,他的失眠症如期而至。他把录音机放到床头柜上,脑袋紧紧地贴着播放器,在领导讲话开始后,李四头一回沉沉地睡着了。
录音带有时间限定,放完了A面,熟睡中的李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想会议结束了,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拎着包抢着出门。
干啥去?老婆见他赤着膊穿着短裤往门外走,便大声惊呼。
李四突然惊了一下,瞧了瞧自己,一笑说:没事。
听领导讲话有催眠作用,李四从此像是变成了会议委员。他搞了好多录音带子,就像一首歌听厌了要不停地换新曲。他现在不管大会小会全要录音,录的都是领导讲话。他特别喜欢某个领导讲话。谁呢?市长。因为市长讲话时间长,声音响,中气足,句句抑扬顿挫。
后来李四竟模仿起市长的讲话,模仿得惟妙惟肖声情并茂,他给自己也录了音,晚上放给自己听,他整个人陶醉了,像听流行音乐一样。他想:领导讲话,不就这几种套路嘛,有啥难的。瞧自己还有这种非凡能力,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自己就是市长。
李四叫老婆来听自己的录音。
老婆莫名其妙地听着录音机里不时传出来的声音,一脸芒然。
还没听出名堂?李四认真地问。
不就是领导讲话嘛,有啥好听的。老婆说。
你再仔细听听。李四问老婆。
这是你讲的?老婆终于发现了,惊奇地问,你怎么学领导讲话了?那又不能当饭吃。
领导就是靠作报告吃饭,我都可以背出来了,我口才其实也很好的。李四高兴得直不起腰。
你真行!老婆夸奖着他。
李四突然看到老婆久违的喜悦。
这以后,他每天晚上就来回不停地播放自已和领导讲话,从此李四终于安然入睡了。
(获2007年度全国小小说原创作品大奖;入选《小小说名家解读》、《2007最适合中学生阅读微型小说年选》、《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奖作品》、《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当代微型小说方阵浙江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