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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岸小说小辑(一)

李混在海中的日子
    古岸
想起来有14年了吧,从第一次见李混到现在,14年就这样从我身边哗拉哗拉流过。说一点声响没有,那肯定是错了,至少我结婚了,我换了几样工作,我有儿子了。如果没有想起李混我想对14年好像没有多大感觉。但一想到李混,我觉得前14年和后14年就是不一样。近来,我碰到海中的人,说着说着就问起李混,好像没有李混就没有海中。
李混在哪。
我不知道,好久没碰着他了。
李混这小子。大家说着说着就啧起嘴巴,陷入了一段漫长的回忆。
说李混这小子的时候大家的表情是复杂的,仿佛在解一道难解的二次函数。
回忆是美的,想起李混我就想起我的青春。一眨眼,我的青春就完了,也不知李混那小子咋样了。人真是有趣,当初无聊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并不觉得无聊,品着品着就啧出味道来。
老实说,李混为海中引来了名声。好的坏的不说,话又说过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至少李混的存在让我们有一种回忆的话头,让我们挂念青春,实实在在的一段青春。
开头怎么样呢,这个一下了问住了我。我到现在也理不出来,开头究竟怎么样呢。
李混来的时候,我没有看见过,但据海中的老师说,海中所在地西村是引起了轰动。这批人中有美术老王,有说洋话的,有唱歌跳舞的,有学法律的。10多个人,从G城开进来,浩荡浩荡。西村所在的乡政府管教育的领导亲自陪同。六月里的李混个子最高,穿着红衬衫,十分地扎眼,貌相也最好(这不是我说的,一批女孩子都这样说,很多人这样说我也就这样说了)。老王留着辫子,踏着高帮。周围老百姓说,这像老师啊,六月里穿高帮,男人穿红衣裳,有毛病。1991年他们就是以这身行头像一群鸟飞进来,而后又像一群鸟一样飞走。我是在很多年后因为工作调不动而用了这个差劲的比喻。
李混在这批新老师作了表态发言,发的很精彩。这和他在大学里当过学生会什么文联部长是分不开的。后来学生学给我听的时候,我也想笑,但我还是佩服他的口才。我也经常拿李混的话呛他:我相信,我们会把你们一个个送出海岛,像鸟儿飞出大海。李混说得时候,我好像真得看见了一只鸟儿飞过。学生们对我说,李混老师最后手一挥的动作帅呆了,学生们蛮有意思的,叫李混老师。
这话后头证实了,自从他们进入海中后,海中的名声就大了。只要一说海中,人们就哦哦了,哦什么,我不说大家也可能会料着。
隔了两年,我来到了海中。一见面,李混就丢给我一支烟,说,吃。我说不会吃。他就笑,是肉皮动动的笑,吃烟不会,会的。说着打火机的火就蹿上来。后来我成了他的四人帮铁杆成员时,他经常拿我刚来的样子说笑,说,师傅长师傅短。我加入四人帮是被迫的,这批城里人一下子摆平了这所学校,本地老师在他们面前犟不起来。我想在此地立足,必须学会看脸色,看来看去就看中了李混,我真得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我只想不在这儿太吃亏,人在现实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保护自己,没办法,谁叫达尔文研究来这个结论呢。
香烟吃好,他说打牌,冲进校长室就掇出桌凳子上手了。校长看了看他没发话,我是头皮有点毛了。来的时候,爹、娘没少给我交待,怎么可以这样呢。他说,三缺三,上吧。
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一边打,心思却定不下来。后来我实在捺不住了,说,明天要上课,我要备课。他们都笑了,没事,没事,上课简单,我们都是高手,夜里弄弄省力。说完又打,打得昏天黑地,那晚害得我备课到凌晨二三点钟才睡。我有段日子一直搞不清爽,他们怎么不用备课了,李混所说的一句话现在想来还是蛮有道理的:课是备在脑子里的,凡是备在备课薄上的那是低水平,跟我们一道就是最生动的备课。后句话肯定是错的,但前句话有点深度。有句话说得赞,精英推动着历史的发展,但是庸人支撑着社会。我想我是庸人,我想支撑着海中。
我看到美丽的女人走过就会想到李混。我在浙师大进修时,我们也有五人帮,但没有花头。这时候我就要命地想起李混。有事没事的就想,要是李混在会是咋样呢。特别是讲文字学的时候,我更是想,捧着莱温斯基的自传想,男人就有这坏毛病,想女人。李混说,男人就要想女人,生活类就是派这用场。说这话时我连反驳的想法也没有,光有嘿嘿笑得份了。一个台州的女同学(可能也因为课听不进去)头张着使劲看莱温斯基自传的某些章节。我眼睛一开小差就看见她胸前鼓鼓的一块,她装作不知,我的眼光就一下子剥开了她的衣服,莱温来到了我身边,我当然喜欢。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光犹豫了一下,没有退步,我把最精彩的几页硬是捱长了几分钟……
写了一段,我有点心虚,冒上一个想法,记忆中的李混是不是和现实中的李混会有所出入。我虚了,真得不敢保证。就像以前李混说过去过云南。当初他说的时候,我们都不在意,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他失踪了一段日子。这事教育局知道,为这事,李混的老头子来过学校,反正在校长室里鼓捣了好一阵,后来这事隐落了。我到现在也不确切李混去没去过,李混有些事很不在意,但对这事,好像没有表态,隐隐遮遮。当初学校里各种各样传说都有,说李混做生意去了,说李混跟一个女子跑了,说李混在奔工作,还说李混得了性病……..
我在G城开往海中的渡轮上第一次看见李混的老婆,一看就是让人想入非非的美丽坯子。李混没有介绍我就一眼瞄出这是李混的老婆,这一点我相信李混的眼光。李混的一些话我现在都能背出来,现在网上传的我怎么看都有点像当初李混说得,10多年过去了,好像长进不多。比方说,奶子翘翘,屁股大大,腰段细细。李混的老婆就是属于这种。李混见到我,说,哎,现在要生小孩了生不出来,当初不想生倒是医院跑了几趟。李混的老婆就用转电视频道一样的方式把他的耳朵扯了过来。李混也二话不说用嘴巴堵住了老婆的嘴巴。这就是1994年的李混,李混的这个动作害得我心里想看也只得别过头去,忿忿地别过头去。若干年后,我和同事小王一起交流经验时,就会掖出这个镜头。李混对付女人是有一套,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像李混混得那么好,21岁的我不明白,现在的我有点明白,但有些东西已说不清楚。14年后的今天,对于爱情我已无法表达。我只能把一些想法写进诗歌里,写进自己的博客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是李混吗,我不肯敢定。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想说,我怕说了大家对我写的这个东西更看不上眼,怕大家说我不真实。如果我的记忆细胞没有豁边的话,那的确可以肯定。肯定的说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李混瘪塌塌地踅进了我的寝室(这在以前从来没有的),李混进来时,我正在矫揉造作地看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看外国文学,并不说明我有多大爱好文学,如果你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那你是高看我了。我不怀好意地告诉你我是看外国人怎么写性的,按西村人的说法是:外国人做生活是怎么做的。按渔民的说法是外国人是咋戏屄的。粗俗了吧,你别不承认,我们有很多人都是抱着这种心态在看书。看多了以后,我得出经验写这鸟事,终归是外国好,他们不用像什么什么人一样此处删去几个字,也不像海岩写到故事都快要结束了,女主人公还是处女。我也一直怀疑电影这个行当,怎么拍好呢,两个人亲热了,光总是亲嘴,手怎么不好胸脯上摸呢,这样的电影没劲不真实,所以韩国人电影或电视剧亲热的镜头少,有点道理。内地电影还有一个毛病,男女主人公总是见面不久就要亲嘴了,这太不符合生活逻辑了,要不导演有点弱智。
我没想到李混会在我思想比较开放,色细胞高速运转时把那张英俊的脸凑到我的面前。我把眼睛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装着热情的问,来了。他声音低得让我再次从小说的某个章节跳了出来:女人这东西真难弄。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毛病,用手扯了扯父亲所说的大耳朵,操场上学生打篮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知道李混真的碰上问题了。
李混说女人这东西真难弄,说明李混要娶这个女人为老婆。对于这个问题李混在离开海中的一个晚上我们有过一次深谈,详细的内容我不再展开。我后来把这个情节无数次地复述给我的同事听,我的同事没有一次打断我的谈兴,为此我有很多餐夜宵都享受了不用捣腰包的待遇。
李混的老婆也就是我上面文字中描述的奶子翘翘的那一个。男人喜欢女人从上半身开始还是从下半身开始这有讲头。我和李混在这一点达到惊人的相似,这个原理后来我终于找到了出处,在中央不知几套的节目里,一个教授说,男人的眼光一般从女人的胸部开始。听到这句话,我心宽体胖的嘿嘿了几声:他妈的男人。操。后面这个词我是从电影中学来的,西村人不说操,要么来句蒋中统的国骂,要么来句娘戏煞。还有一个字,你们猜怎么写,说出来有点太不雅观了辞海里有,想不出,那说明你的文字功力还不够。我在海中无聊的日子里就捧着这本词典研究。当然这个谜面也是我研究的成果。
其实从第一次中秋搞联欢会上,李混一连串花样精十足的动作就预示着这个局面。哪个鬼孙子说过,性格决定命运。隔着14年记忆,让我想起李混在海中的日子,说真的真有些困难。这不等于聊天,聊天是一段一段,忘记了再倒回来插上一段。用文字我发现自己的能力实在有限,有些事,一落笔时就没有想好,等想起一点,一段已经想好了,我还有一个坏习惯,写了就不想改,这样这篇东西就漏洞百出了。
李混的花花肠子把一个不认识的姑娘拖进会场时,已经预示着今后的走向。然后拉着她跳了一个舞。在人们开心之余我发现许多双妒嫉的眼光。那个姑娘羞红的面庞洋溢着幸福。征服来得那么容易。但这个女孩不是李混要找的人,李混闪烁其辞的眼神把他的想法像击鼓传花一样开始散落。我开始相信,李混走到哪里,那里的女人要保持裙带的不松动相当困难。就像刚才和他跳舞的那个女孩,其实李混比我更不认识,他看见人家站着,就把自己的凳子让给她,让得相当自然,然后拉家常般地把她拉了上来。这让我想起西村村长的一句话:十个女人九个肯,只怕男人说出口。这句话还有一个说法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哥德转个弯说了层意思,其实都是说脐下三寸的事。在我看来少年维特之烦恼又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小说。真佩服民间的语言,海中管门的阿伯对我说,做人两件事,上面吃吃,下面弄弄。简单而又实际,人啊,花里胡哨的一生说穿了,无非整得是两样事。你看酒桌上那些血红的眼睛,他们把一个一个字写得那么形象,他们的想像力恐怕不只是剥光衣服了吧。
现在想起来,人的一生似乎有定数,我怎么会在海中,怎么不在东中,或者西中呢。在海中我怎么会认识李混呢,我相信命,在我无数次想调离海中不果的情况下,我开始相信命。在海中的有很多日子,我被无聊驱赶着,大脑基本上处于停机状态。特别是在礼拜天,李混等一批外地人回去了,本地人回家了。我突然发现日子又回到了史前社会,看太阳与星星怎样落下又升起。除了睡觉又能干什么呢。西村的村长正是这时候走入我生活的圈子。我们打一种叫作清墩的牌,打,暗无天日的打,把时间在甩牌的动作中甩掉。那段时间我基本上没学会什么新东西,却学会一支一支煝香烟。有一天,我突然对自己说我要写诗。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诗和爱情距离是那么遥远。那个女孩把我写得诗像放风筝一样放走了。她说,我需要的是工作调动,你能帮我吗。在一个现在再也想不起来的日子里,我被一个声音惊醒。这个声音一直折磨着我的青春。哦,嗯,嗯(我是在三级片里第一次知道这种声音的出处),之后嘀哆嘀哆地皮鞋声消失在三楼长长的走廊上。
李混回来了,李混在礼拜天能回来,出乎我的意料。事实是这个星期天我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表达还是惘然若失比较准确。我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体会着爱尔兰诗人写当你老时的心情。诗歌是一种意淫。伟大的人物总是身体力行。这就是李混一直看不起我的诗歌原因。我最大的郁闷是多年后我与那位女孩一起谈论李混时,她流露的那分痴痴的神情,她好像还在享受嗯嗯的那种效果。我问,李混好吗,她说,李混,李混个小子。她不知道我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我必须把它记录下来,否则我违背了写这篇文章的初衷。
村长看上了海中的一名离了婚的女老师。
我真得被村长找对象的消息晕了一下,心里琢磨,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一点也没有响动呢。这不是村长谈不谈恋爱的事,这关系到我的判断力,也关系着我日夜打清墩的事了:是他陪我呢,还是我陪他呢。我还没从失恋的颓势中挪身过来,村民们撒播的消息让我多多少少把注意力分散一点,我在学校门口碰到了村长:家伙,看不出嘛。说着很兴奋地擂了他一拳。说真的,虽说有点意料之外,但对村长我仍然充满好感,这不同于李混,李混这个人我说不清楚,不能用简单的好与不好来评价。村长是老实人,三十五六了还没找到对象,再加上屋里条件较差,打光棍的样子已经明显准备。李混后来对我说,没戏,村长给人家利用了。我不肯确定,但隐约觉得李混是对的。李混一针见血对我说,村长这人嘴皮磨磨,杀手欠重,女人不喜欢。我不喜欢他说这话的腔调,这是对女人与男人的不尊重。他说所有的形式最终为内容服务,你写诗歌总不能为了形式而形式。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说“十个女人,九个肯,只怕女人说出口”好像掌握了某种绝巧的村长会被一场失败的爱情哭得一塌糊涂。一次连手都没摸着的爱情就在村长奔进奔出的寝室门口支离破碎的划上了句话。村长的婚姻一直没有落值,直至今天。对于爱情或者婚姻我实在说不上什么,这不是简单的对与错能够说清楚的。就像油菜花开的那个季节,我结束了一年左右的所谓恋爱,在时间跨度上比村长更为失败。但我说女孩你可以拒绝,但不可以嘲笑男人的眼泪。这次,村长的眼泪唏里哗拉地流着。
村长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总是问我诸如爱是什么之类的终极问题,问得我一愣一愣的。爱是什么呢。李混说,别想,喝酒。我们陪着村长,我搞不清李混是真安慰还是假做做,反正那餐夜宵是他安排的。我不会喝酒,但为村长,陪着他也唠唠叨叨地说着,无非就是人生和事业,自己也觉得很恶心。村长真喝高了,拉开门就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李混说我看得东西不多,作家潘军说过最数到位,家就是尿急了不用憋的地方,说完拿起空啤酒瓶捣出家伙咕咚咕咚自己生产了一瓶。坐下来,发现酒没有了,索性和我发大兴。讲他的老婆,李混不在外人面前讲其它女人。这和现在有的男人讲某某女人什么屁股上有个痣什么的档次实在差了太多。两人对碰对碰了聊了一歇。还不见村长,走出去一看,李混乐了:死尸介呒做,裤裢也没拉上倒在门边。我们俩人就把他拖进来。一进来,村长又嚷开了,李混再喝,你,你们两个都别走了。我劝着说,村长别喝了,早点结束。村长呼地站直了身子,两眼瞪着溜圆,你说什么。李混说,没说什么,喝,今天你难受,哥们陪着你,好吧。说完,提上一瓶酒又倒上了,我纳闷酒不是没有了,我一愣的功夫,村长已喝上了,村长大着舌头说,这酒口味不对嘛。这时候我连忙夺下村长的酒瓶,李混再也忍不住笑瘫在地上,我的耳边只听村长一个劲地问:你们笑啥,你们笑哈。我也忍不住笑瘫在了桌上,瓶子与杯子也忍不住往桌下跌跌撞撞地跑。
校长终于找了我,他找我的时间其实要比我预料的要晚,我和李混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充分做好了思想准备,我等待那个严肃的声音在办公室的走廊门口响起。我一直在等,今天终于等来了。我预想有了这个谈话可以和李混轻松的脱离搅不清的关系,再也不用考虑什么了。但谈话的结果让我失望,他并没有严厉地刨我一顿,也没有态度坚决的一二三四,含混的语气让我几乎想打断他的话。他尊重地给了我一枝烟,在这一枝烟的功夫里,我有足够的时间决心向校长解释自己为什么和李混在一起的原因。但校长含混的表达让我现在也想不起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说,年轻人要学得东西多,抓紧时间学些东西。这多少有点像考察干部似的谈话。我一直后悔把校长找我这件事告诉李混,李混反过来一句话,实在比校长问我要难表达得多,他说,你说呢,你觉得和我聚队好吗。这是个试探性的问题,只给描述,不给解答。
我硬是咬出了几个字。我说,没事,这样挺好的。我发现在李混面前我说话总显得辞不答意,这仓促的样子在我14年后的今天想来还暗自发笑:嘲这小样。
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我意料,李混和教美术的老王竟把校长逼宫倒锁在教导室。这让我在后来遇到校长总是匆匆而过,校长有意无意的目光让我一直不敢忘记。也从那个时候起,我有意识的回避李混,理由很简单,我人模狗样拿着几本繁体的古汉语文学说我要拿学历。
李混的举动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实在太过分了。他问校长,谁说我没有上课啊,你问老王,上了吗。老王头一点:上了,我在隔壁一间看见过。他接着说,你这月扣了我月头奖,为什么不调查清楚呢。校长说,不会错的,学生记着。校长有点怕了,也许学生搞错了,你后来补上了。李混坚持说上了。我知道李混是故意找茬,这节课我记得清清楚楚,李混他妈的和隔壁剃头的小姑娘在床上练习几个高难度动作。
这和李混在欢迎会上的讲话多多少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上文提到学生学给我听时,我想笑,笑了几声停下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李混来海中只是度度日子,以度度日子的心态来上课,再加上没有约束条件的体制当然可想而知了。但不管怎么说李混当时的讲话口才绝对是一流的,只不过很多地方用错了方向。李混最终的几则笑话是传到教育局里去了,家长反映学生在填空题上写了狗猫鸡,李混竟混到都可以是勾勾。这事在西村引起了轰动,李混为止失踪过一段日子,但人们不知道李混失踪的真正原因。你说是害怕,这个打死我也不想相信,在1990年代初,李混这么好的家境,在这么条件差的学校,李混在概念里绝对是没有害怕这两个字。好像李混的老头子,在李混面前说过,你就当是当三年兵吧。这是同道来的老王跟我说的。
李混最大的错误在我看来是当初三班的化学老师,据后来反映,李混正儿八经的只上了四堂课,其它都是学生自学或者讲10多分钟。1990年代的化学课如果在全国排排,李混应该可以评上一个年度风云人物。这届有史以来西村最聪明的学生在李混的手中全都剃了光头。校长也一捋到底。李混带给海中的名声,好几年让一帮废寝忘食的好老师都还不清,人们一提到海中,就说,是李混去过的学校吗。拉三。说实话我现在偶尔看见校长,终觉得他很罪过,这不是他的错,看见他,我总是想办法避过他,他却老远喊,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人们说,我头大了,他们哪知道这桩事。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无端的浪费了九个年头。也许浪费这个词用得不是十分确切。但想起这九年,我想不是用一篇文章能表达的。年轻、梦想,爱,性。当我有一天走出来时,我突然连哭得感觉都找不到。简单地收行李,简单地说话,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最后我和同事道别时,竟问了句,也不知李混在哪。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去。
李混的老婆叫刘娜,这名字读起来多多少少有点隐喻的味道。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问李混。李混,这星期刘娜会来吗。刘娜两个字的读音提到似乎要掉下来为止,李混骂着说,你们这批老三,好好的名字给你们读的转真。当李混遇到刘娜,就是我学报纸上的提法,也许你们认为我为了写这部破东西故意起了这两个名字,摆摆噱头。真的不是的,我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隐喻性那么重,我现在在国庆休息期间一边写一边念着念着就克制不牢想笑。我说过李混对付女人真是有一套。李混就用螺把刘娜罗到了手,说实在除了李混把心思没有用在教书上外,其它的能力李混绝对是可以的,就像组织青年联谊活动来说,组织得相当成功,刘娜也就是这时候上了勾。李混说到汰横头看海,他说看海不说看海,竟说文皱皱一组词:赶海与踏浪的梦想。李混后来跟我说过,这也算我们无数次问他周旋于那么多的女人中,他对感情的忠贞度如何的交底。李混说,他的身后别着一把网刀,女人就像网绳,其它网绳都割掉,只剩下一根。李娜就是留下来的,他说他要经常别在皮带上。李混对李娜真得做到了别在皮带上,我是指重视程度。至于管得住管不住他的小兄弟,那另当别论。
李混是在一次陪朋友吊针的过程中认识了刘娜,自从认识了刘娜后李混上医院的趟数就多了,并且严重到要挂盐水的程度。我记得其中一年五一前夕的一次体育活动,李混扭了一下脚,李混由此住进入医院,这一住把婚姻也住下来。你可别瞎猜,李混在这10天左右时间里绝对是正人君子,李混说,当刘娜说他眼光里太色的时候已经爱上了她。
刘娜当然是赶海与踏浪梦想的主人公之一,星期五下午放学时,李混就把任务布置下去。他把几个作业没有做好的学生叫了出去,李混严肃的态度让我看了也忍不住想笑,他抖着作业本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读啥书。他先是让这批草包学生在操场上练了四圈,学生操场上跑,他在走廊上叨着烟溜步。他挥了挥手,学生停了。他说,晚上留下来吧,这样下去不行,我得给你们家长把把关。学生一听,傻了,这不跟他们为难吗,别说关一个晚上就是关一个星期他们照样不及格,他们大眼瞪小眼,央求着,老师,老师。李混说,我不想关啊,我明天还有事,要到南村搞活动啊。学生马上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说,老师,我带你去,南村有啥啥东西,学生说起这个来,绝对比他们的书要读得好。这时候李混就把任务下了。
刘娜走到南村汰横头,李混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刘娜啊啊乱叫,我想这一天刘娜一定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哇,螺,哇这么多的螺。凡是李混带着走得地方就有很多螺,石头翻出来是,礁岩上也是,一同来的人都眼热刘娜,也一同赞李混。以后李混一等刘娜有空就来,照样学生的任务都是一样,学生说刘娜这星期要来。
上面提及李混瘪塌塌踅进我寝室,说女人真难弄,这个女人就是李娜。这个说法在不久的一个午后李娜向我咨询的问题得到证实。对不起说到李娜我一定想说她的奶子,这是一个让男人闭了眼也能浮上来的奶子,这事不能怪我,我的那帮同事,包括西村的村长都这么说。有一回,刘娜来到学校,当时和李混认识不久(上没上过床我不知道),李混大大方方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刘娜也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刘娜吃完饭,礼貌地对我们说,你们慢吃,我先走了。说完要了李混寝室的钥匙。隔了很久,穿运动短裤的那帮人都起不了身,食堂阿姨走进来走出去好几回想来收桌都不成,他们说,下身帐篷竖起来了,当着食堂阿姨的面难看。
我记得刘娜有一次是这样问过我,李混到底在这里有几个女人,现在还有几个女人,他到底和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
这个问题让我现在来答也答不上来,你叫我当时怎么答。刘娜严厉的口气让我不敢朝她的胸脯看。
是啊,李混到底有几个女人。
今年三四月份,我去过一次云南。如果是事实的话,10多年前的李混也去过云南(据他说),我现在可以确定当初有很多事,他都走在我的前面。我之所以对李混一直没有下评价,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找到准确的词语来定性。就像李混去没去过云南,海中的同事众说纷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混是失踪过一段日子,李混的老头子是来过学校,李混对这事是没有明确交待过。我在丽江逗留期间,在煽情的没有城墙的酒吧,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那个时候李混可能带着一个姑娘来过,在这里留下美丽的几天,如果这样的话那个女孩会是谁呢。当我在丽江买记念物品时,我突然想到似曾相认的一件物品,好像剃头店的女孩也有,但我不能确定,也许这事有点冤枉李混。
刘娜问我的问题也是我无聊时问自己的问题。准确的说,我的性启蒙老师就是李混,我现在在外面出差如果听到隔壁有关男女那种事的响动,第一反映,李混在10多年前就是把女孩这样收拾的,李混说,我就是喜欢她们像哭一样的叫声,喜欢她们抱着腰嗯啊嗯啊。但李混没有考虑到住在隔壁的还有一个我,他怎么能这样呢。半夜高跟鞋的声音穿过长长的走廊,消失在夜的更深处,那叫声却一直响在隔壁。李混第二天对我说,对不起,又吵着你了。我真恨不得煽他两个耳光。我说,你肯定得还风流帐,有你这样折磨人吗,我真的怕星期六星期日,我是害怕这叫声。
我说过李混是为海中赢得了名声,现在一些学生听到李混的名字,想骂,却是笑着骂的。李混真是混蛋。他们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那个冬天,下着雪,他说这节课我们不上了,我们看雪,玩打雪仗。我说过李混很多事都比别人走在前面,你看这件事,如果到此为止那有多好啊,我想海中的人会记住,海中的学生也不会骂他。但接下来,他是这样做的。他把男同学全部赶出教室,女同学留在教室,自己扮演瞎子,玩起封建皇朝皇帝经常玩得游戏来,气得男同学在窗外哇哇乱叫。李混的名气就这样玩大了。
你看到这里肯定会问一个问题,我知道你想问的问题是什么,但我不会告诉你。我想李混也一定不会说,如果李混说了,我就把这篇东西删掉。
李混会在刘娜的面前哭着求,我下次不敢了,不会再做了。如果这不是刘娜亲口对我说,我真的不会相信。刘娜说,我知道李混他有很多女人,但我要求他不要太过份,不要让我知道,但,但…….刘娜说到这里连用好几个但,说到但是的时候,我又看到刘娜胸脯,真得我是万不得已才看到她的奶子。刘娜说,他实在没有档次了,连抲鱼老婆也会去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刘娜会弄这个词来表达。弄表达了刘娜的愤怒,听到这个词,我仿佛又听到半夜的声响,李混工作时的状态。李混说过我就是喜欢听她们的叫声。
 
但李混和刘娜就是爱得死去活来。李混很爱很刘娜,李混说我不会离开刘娜的,打死我也不会,刘娜在李混的眼泪和保证下走向了婚姻的殿堂。
写到这里,我想我的小说快要结束了,关于结尾我真不知道,这不是小说解决的问题,就像我不知道小说和故事区别,我在打字时,没有想到到底怎样去安排结构,我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好在这个版块的版主说过,只要是文字,有标点符号就行了,这让我多少有点信心在他主持的栏目下贴一下。不为什么,只为文字的一段念想,为一段苦涩的青春记忆。
让我如此清晰打上以上几句话,你就会知道我写这部东西时的心态了,对,自然与爱情有关。
当我有一天把一个女孩带进寝室,热火朝天地抒写人生的愉快之旅时,那女孩突然说了句,这好像是李混的寝室,我一下子软了。半夜的皮鞋声要命地又传来了。我仿佛又看到李混在和我走进陆军电影院时诡秘而又自足表情,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当李混看到一个个走进来的女人时,李混意味深长的笑了。我把头狠狠地别过去。
李混三年后走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真得再也没见过他,他走了,我又呆了好多年,现在打死我也不想见他,我的生活和他无关。别介意,小说的主人公的名字我是想好的,李混真的不是这个样子。但李娜我是喜欢的,比方说她的奶子,有几个男人不喜欢女人的奶子呢。
 
下面一段话我是抄来的,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里评论基斯洛夫斯基电影作品中的一句话:由于个体偶在的肉身性,爱的在性就是碎片。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爱就破碎了,要在此世中爱,就得甘愿成为碎片。爱就是对成为碎片的生命热情和理想有信心和盼望,对它永生不悔。不轻视每一颗在生命挣扎中破碎的心,不夸张自己的生命想像的受伤,体谅每一个在生命的挣扎中成为爱的碎片的生命。
看到这,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真的,为自己,为曾经有过再也不会来的爱情和青春。
(发《西湖》2007年第8期)
 
阿婉姐
    
   古岸
   
部队开进来时,她18岁,我才8岁,或者更年轻。这么说吧,我对7岁以前的事没几样是记住的,我甚至不晓得我是哪地方人。南村人都笑我,每当这她会过来帮我,替我挡架,我喜欢她。她叫阿婉,是我娘娘家的小女儿,我叫她阿婉姐。人多时我不叫,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叫。我叫,阿婉姐。她笑,面孔红红的笑,她的笑像朵花。不,比花还要好看。她笑的时候,我也笑。她会说,笑什么呢?傻傻的,难看死了。她越这样说,我越笑,最后我们都笑得岔气了。
   娘娘家,就在我家左斜角,拢共起来只有十几步远。但这十几步远,并不那么好走。小辰光,娘娘总是拒绝我们的到来,她爱干净。庭院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扫帚啊,锄头什么的都堆得斯斯整整。据母亲说,她一天到晚,桌子、凳子要擦三道。我问母亲,那你怎么不擦三道。母亲叹口气道: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福气是修来的,我们是做坯,下辈子吧。母亲的话里有着宿命的哀怨。我不懂,我总是盼望着,夜头快些到来。这样,我就可以去娘娘家了。我去娘娘家,我就可以见到阿婉姐了。见到阿婉姐,我就可以见到她的笑了,对了,她的笑里有香气。可是,阿姆总是不让我去,每次都要骂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骂,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骂我。
   部队开进这个村子里,主要是打根海塘。那时,修海塘修得热血沸腾,家里有劳动力的都出工,往往是一家好几口人都泡在海塘上。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做海塘,中午饭可以白吃,大队里有补贴。下午午歇时还有包子发,白白胖胖的包子,我在邻居家结婚、上梁等好日子里吃到过。因此,对小孩来说,做海塘是欢喜的,好像是又过了一个节。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人多,大人也管不住小孩,小孩就有更多的自由和放松。对小孩来说,没有比没有约束的窜来窜去更有吸引力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们搞不清爽为什么要做这根海塘?抗台?养殖?……
   我要说的阿婉姐,其实是从一个夏天开始的。一个夏天的午后,一个小当兵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老乡,要粥吗?起先谁也听不懂。我奶奶慌里慌张地爬出来问什么事。我穿着短裤也奔出来。见一个戴着解放军帽子的年轻后生,站在门口。奶奶有些慌张,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
   ------老乡,是粥,白米粥,可以吃的。我们部队里吃不完,倒了可惜的。我们领导叫我来问一问。说着他移开盖子。我头一张,真的,是白米粥。奶奶推了推我的肩胛,意思说不要乱动。奶奶说,我们家有饭,吃你们的东西罪过。我连忙插了一句:我们家是番干饭,没有白米粥。奶奶撸了一下头:小鬼头,有吃就行了,还想吃白米饭。
   那个小兵看出我的意思来,说,奶奶,没有关系的,我们是主动送的,没有关系的。经他一说,奶奶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她对当时的政治形势可真是摸不透了,不知是接手好,还是不接手好。我叫了声:
   ------奶奶------
   奶奶看了看我,还是有些举棋不定。我探着身子,头使劲地张着小当兵的桶沿,喉节骨碌碌地像青蛙似的乱转。我在心里说,奶奶快答应啊,奶奶你还磨磳什么呢?
   ――老乡,莫关系的,反正你们不要,我们也要倒掉,倒了挺可惜的――
   ――哇,是什么东西啊,介客气。阿婉姐。我叫了一声。奶奶见有人来了,连忙把事情一五一十倒了出去。倒干净了,奶奶掸了掸布衫,说,这个小鬼头,馋痨煞了,好像八辈子没吃过似的。
   ――是没有吃过,过年才吃一次。我嘟囔了一句。
   ――奶奶,我看也没有关系,就算是我和小弟两个人要吃吧。她一边说一边对我眨了眨眼。我也冲她笑笑。不知怎么回事,在我心里,我觉得阿婉姐比自己所有亲人还贴心。
   实事求是说,那顿粥是我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饭食,直到现在还忘不了。放了白糖的白米粥,蜜甜蜜甜。我想,那粥,对阿婉姐来说也是蜜甜蜜甜的。
   
   我一直认为人与人的相知相识是有缘分的。否则你怎么也不能解释我与阿婉姐,对了还有阿婉姐与张园。
   张园的名字是我来知晓的,以前人们都唤他豆腐郎,真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张园是个湖南兵,大约也是十八九岁当兵来了。在南村的时候,大约靠廿岁了吧。我记得那个下午,他嘴唇上长出了绒绒的细毛,额上沁出了一层层汗珠。
   阿婉姐说,你放下担子吧,这么站着,不累吗?
   小当兵嘿嘿一笑,顺从地蹲了下来。那个下午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个的下午,我们三个人靠在院子的荫凉地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从屋里拿来三只碗,盛上粥,张园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阿婉姐说,你不吃,我们倒真像讨你吃似的。小弟,我们可不是讨吃是吧,我们是做好事,对不对?说着她又对我努努了嘴,眉梢向上抬了抬。我含糊道:是的,是的。其实我満口塞住了,他们根本听不出我说的话。看我这副样子,阿婉姐笑了出来,她一笑,张园也笑了,说,慢慢吃,当心噎住。我鼓着腮停了下来,大约我这幅样子他们觉得更有意思吧,给他们一逗,我也忍不住了,一口就喷到张园身上。
   
   很多年后,当我在小菜场打豆腐遇见他时,我向他询问了这事,我说,张园哥,你还记得吗?他摇了摇头。我说你还记得那个下午吗?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接着追问:那你总该记得阿婉姐吧。
   他停了停,又缓慢地摇了摇头。我重复了一句:南头山的阿婉姐啊。他说,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用呢?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我说三十年了。他说老了。我说现在南头山都变成废墟了。他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其实,那个下午发生的事,对我来说也似懂非懂,但最起码来说,那个下午对我来说打开了一扇窗户,我知道山外面还有山,海外面还有城,在这个世界上,比南头山大的地方有很多。我问:叔叔,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的。他说火车啊。我问:火车是怎么样呢?张园说,很长很长,他比划着。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问:阿婉姐我们也去坐火车好吗?阿婉姐笑。那不我了成了湖南人了。我说湖南人有什么不好,可以坐火车啊。轰隆隆,轰隆隆,多威风啊。我说,阿婉姐,我们都变成湖南人好不好。
   这以后,一有空,阿婉姐总带我去部队营房玩,反正每次去的时候,张园总在,他带我们白相,部队的角角落落我们都去过。那个时候,部队和老百姓的关系挺好的。晚上经常放电影,每次我总是第一个知道消息,比方说,放少林寺了,放《高山下的花环》了,还记得放过一部外国片,叫什么《加里森敢死队》什么的。我和阿婉姐去不用抢位置,也不用背凳子,正厅永远是我们的。叫我烦的是,阿婉姐总我张园有讲不完的话,两个人还咯咯地笑,放完了,他们不好好走,专门从后背山上翻过去,有时候我困了,张园就驮着我。我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晃一荡好像在船上。
   
   阿婉姐结婚时,我已经上小学三四年级了,人闹闹哄哄地,娘娘好像很高兴,她老早就和我娘约好了,给她帮忙。我呢,顺便也可以吃喜酒了。可我搞不清楚地是阿婉姐总是哭。我问阿姆,阿婉姐怎么了。阿妈说,新嫁娘都是这样的,哭是代表对娘家的依恋,不哭才不好呢。我说,介复杂,高兴应该要笑啊,哭什么呢,应该笑才对啊。阿妈说,小孩子懂什么,老规矩不能破的。我说,将来我结婚时,一定要笑。旁边的邻舍都笑了:你又不是女的,再说到那时节也不由得你了。有人接茬道:那也不一定,时代变了,他们这一代都是新派了,我们也做古了,管不着他们了。你看出在电视上男男女女一见面就相嘴,搂抱。还赤卵赤膊跳舞呢?
   按理说,像我这样外人是不许进新娘子的闺房的,况且娘娘平时也不许我进他们家的卧室。哦,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去找阿婉姐借小人书,喊了几声,没有应答。我踅了出来,想想还不死心,兴许是她没有听见。娘娘不在,我胆子大了不少。于是我跨进门槛,从橱房里闪进去,想偷窥阿婉姐的闺房。步子还没迈进堂屋,里面就有声音传来,像是打架摔跤的。我以为是遇到小偷了,忙大喊,谁。声音随即消停。过会,阿婉姐声音出来:谁啊。我说我啊。隐约中阿婉姐低声说,没事,是小弟。她挑开窗帘出来,面孔红红的。我说,原来你在啊。我刚才这么喊都没有应,我以为是贼骨头进门了呢。我头向前伸想看看她的卧室,阿婉姐一把把我拖了出去,拽得我手臂生疼。她沉下脸说,小男孩不许看。我央求道:阿婉姐,就让我看一眼。我还想进去。阿婉姐有些愠怒了:不许就是不许,再这样闹,以后你别来我家了。打我认识阿婉姐开始,我从来没见过她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有些委屈,瘪了瘪嘴,悻悻地走了。可这次阿婉姐不把我当成外人,她特意给我准备了一包食货,还叫我到她的房间里去拿。娘娘说,你阿婉姐对你最好了,看来你们两个人还是有缘分啊。我到了阿婉姐的房间,没有说,眼泪跑出来了,我轻轻地叫了声:阿婉姐。本来想说,阿婉姐你真好看,但我没有说。阿婉姐说,要期末考了吗?我点了点头。
   ――估计可以考第几名?
   ――我也不晓得。应该不会差吧,该记得都记住了,该背得都背了。
   ――可不要骄傲了,书读好一点,将来读的外头去。
   ――读好一点,干什么去,坐火车――阿婉姐笑了,随即打开的笑容又合上了,声音低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乘火车去倒是蛮好的,我想过几次。但最终……唉……
   ――阿婉姐,你嫁去后,还来看我吗?
   ――来啊,当然会来看你。只是――只是不能是经常了。
   ――呵,来看我了,告诉我一声,我可以陪你转转啊,到时,哦,对了,阿婉姐,你结婚有没有告诉张园哥哥啊。
   ――他,阿婉姐不响了。算了,有机会你碰到他,就把这个交给他吧。阿婉姐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信箱,唰唰地翻着。那时我已经认得字了,很多信封落款都写着李婉。
   我抬抬了嘴皮,想问,又没有问,隐约觉得这个写信的人我应该认得。但是我又确定不了。阿婉姐抽出一个信封,说,碰着他了,就交给他吧。我说,你有什么话,我一同带给他。
   阿婉姐说,不用了,该说的已经说了。呵,你这个小鬼头,难道我们还不够说得多吗?
   我笑了,我说,阿婉姐,我觉得你嫁给张园哥多好啊,那样,我看到你们就不缝生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这句话。
   ――哦,你说说我为什么嫁给他会好呢?
   ――不晓得,反正我感觉。
   ――那你就当成我嫁给他好了,以后,你就说,阿婉姐的老公就是张园。
   我说真的还是假的,阿婉姐。
   ――你说呢。我还想说,媒人开始来催了。新娘子要上轿了。
   我走出去时,阿婉姐又转过头来,叫了声:小弟。我应了声。小弟,上次的姐姐跟你发火的事你还记得吗?我想我应该回头的,但我确定当时没有回头,我跑了,我跑得飞快。我记得娘娘在后头喊:着什么急了,还要吃老酒呢。等一会就可以开吃了。我停不住,我也听不见,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我们甚至丧失》
   ??聂鲁达作黄灿然译
   ??
   ??我们甚至丧失这个黄昏
   ??没有人看见我们在薄暮里手拉手
   ??当湛蓝的夜跌落在世界上
   ??
   ??我从我的窗口看见过
   ??远方群山之巅落日欢度的场面
   ??
   ??有时候一片太阳
   ??像一枚银币在我的两手间燃烧
   ??
   ??我用我的紧裹在我那
   ??你所了解的悲哀之中的灵魂回忆你
   ??
   ??那么你在哪里
   ??还有谁跟你在一起
   ??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整个的爱情突然降临在我身上
   ??当我感到悲哀并且觉得你离我很远
   ??
   ??那本总是在黄昏时分翻开的书掉落了
   ??而我的斗篷像一只受伤的狗打滚在我脚边
   ??
   ??总是,你总是穿过薄暮向后退
   ??退向黄昏开始抹掉雕像的地方
   10多年后,当我学习写作时,不止一次的读聂鲁达的这首诗,当我第一次失恋时又是打开这首诗,今天,当我想起南头山的旧事,想写一下阿婉姐时,脑子里又印出这首诗。我把这首诗看成是一个故事,一个真实存在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应该是张园。我一直想把这首诗给张园看看,但张园说,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舍不得放下,我宁愿删掉一些文字也要把这首诗粘贴在这里。这么说,其实没什么道理。世界上很多事都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就像阿婉姐出嫁的那个晚上,在南头山山岗墩躺了一个晚上的人。
   我把阿婉姐的信封交给他时。他说:
   ――小弟,你还记得那桶粥吗?
   我说记得。
   他说,那桶粥好吃吗?
   我说蜜甜蜜甜。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粥了。
   他说,小弟,我也真想吃一回。
   我说我也想,可是……
   他说,小弟,你已经大了,很多事你会明白的。甜一次和甜一百次其实是差不多了。
   他问小弟你知道这信封里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是阿婉姐让我交给你的。
   ――她走了,我记住了,还要它干什么呢?还有比什么记在这里更重要吗?他用手指了指脑袋。他打开信封看了看,扭了一下,想撕。我连忙制止了他。我说,张园哥哥,这是阿婉姐的。他看了看我,算了,你对他她好,她也对你好。送给你吧。黑白的阿婉姐的照片真好看。
   
   我实在不想叙述后来的事,这倒并不是说,南山人的流言蜚语沾污了阿婉姐声誉。事实果真像他们所说的,放在今天也没什么稀奇的呢。我是说,这些话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有这样几种:一种是说阿婉姐的肚子给人搞大了。娘娘为了遮丑就把阿婉姐嫁掉了。还有一种说法是,阿婉姐跟张园私奔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两人又走开了。其他的说法还有。最终的结局阿婉姐嫁的人不是张园,也不是某某所说的某个人。她嫁的是一个捕渔老公。当时还是个老轨。再后来,船在一次六月半风暴中出了事故,一条船连同船上的人一个也没有生还。再后来,我也忙着读书,工作,结婚。老家的事越来越淡忘了。要不是母亲办养老保险来回去过几趟。我或许就把这件事整个给忘了。
   我想按我们老家的说法是一个人有头总是有脚。
   那么回过头去转述又有什么意思呢?它或许与我要讲的事已是大相径庭了。因此,我下定决心不去找后来的事,关于阿婉姐我只记得以前就够了。况且张园说他已经忘记了。张园已经忘记了,我还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呢?我一直认为最该记得的人应该是张园。让我搞不清楚的是张园为什么没有回去。他退伍后,留下来了,先是捕渔,后来开了一家豆腐店,生意应该不错吧。
   后来,我动了好几次念头,想去找张园求证一下事实。我把这件事复述给妻子听,她说,你有毛病啊。三十多年,你还翻什么老帐。妻子的话把我这个想法彻底灭了。我开玩笑地说,那么我把它写成小说得了。再增添一些情节,应该不错吧。妻子说,你这个人真是有毛病。我还是不死心。每当有人说起南头山的事,我总想起阿婉姐。想起年轻的阿婉姐,想起出嫁时的阿婉姐。想起阿婉姐出嫁的那个晚上,一个在南头山山岗睡了一夜的那个人。
   让我后悔的是,我把那张黑白照片给弄丢了。我再也找不到年轻的那个阿婉姐了。
   是的,很多事都是这样,就像无论现在的物质多么好,我们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年轻了。
关于阿婉姐更多的是属于过去,是属于过去的南头山,是属于虚构的文字。我想表达的话,聂鲁达已经说得够好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默默地朗诵了一遍:
 
     ?没有人看见我们在薄暮里手拉手
   ??当湛蓝的夜跌落在世界上
   ??
   ??我从我的窗口看见过
   ??远方群山之巅落日欢度的场面
   ??
   ??有时候一片太阳
   ??像一枚银币在我的两手间燃烧
   ??
   ??我用我的紧裹在我那
   ??你所了解的悲哀之中的灵魂回忆你
   ??
   ??那么你在哪里
   ??还有谁跟你在一起
   ??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整个的爱情突然降临在我身上
   ??当我感到悲哀并且觉得你离我很远
   ??
   ??那本总是在黄昏时分翻开的书掉落了
   ??而我的斗篷像一只受伤的狗打滚在我脚边
   ??
   ??总是,你总是穿过薄暮向后退
   ??退向黄昏开始抹掉雕像的地方
 
 
 
 
发《浙江作家》09年第4期、《青春》杂志0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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