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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短篇小说)

                                变形记[短篇小说)

 

                                                            王燕

年底的这天下午,又是教师年度考核会议。空调风吹得人晕乎乎的。一帮人叽叽喳喳,疯狂讨论着课时分配、学生评分、督导评价、科研评分合不合理,冯遇洲一声不吭地坐着,眼睛直瞅着墙角那棵灰绿色散尾葵。它见不到阳光,吸入的全是人嘴里呼出的二氧化碳和废话。他瞅着它,它也瞅着他。

副院长宣布会议结束,没人理会,继续争着。他一刻也不想多呆,起身离开。在休息室抽了一根烟,收拾课本打算回家,系主任蒋黎明从对面办公室探出身来,“冯老师!”

走廊尽头的逆光将这张脸打磨成灰色钢面,嘴角扯出一个金属笑容。

“这次考核结果不是很理想,我也爱莫能助。”

他摇摇头:“不碍事。”

“你的课时比别人都少,学生评价也不是很好,仅有几个高分也无事无补啊。”系主任顿了顿,“说是内容太难了,以后尽量按大纲吧。”

他大脑飞速一转,大概能猜出给高分的是谁。其中一张脸,像庞德笔下黑枝条上的花朵,从空气中浮现,一双黑眼睛看着他。

“我没有异议,您不用为我操心。”他对着那双黑眼睛说。

“你知道现在的学生嘛,心浮气躁,能学好规定内容已经不错了,哪有心思学其他的?”

“对于三年级的哲学系学生来讲,在课本外讲点笛卡尔的六大哲学沉思、尼采的三种变形、奥古斯丁的三位一体不算什么。”他终于感到厌烦,回了几句,依然对着那双黑眼睛。

“好了,听说你那门课考试也特别难,好多学生不及格,何必老跟自己过不去?冯老师。”系主任拧起眉头,咳嗽两声,算是为这次谈话划上了介于交代和厌烦的休止符。

一个迅速收回身子,一个匆匆逃离走廊。

他能说什么?哲学系说到底也是菜市场,追求的是性价比。毕竟结果总要有人垫底的。而他的确也没话可说。他对授课形式渐渐失去了热情,凭什么迎合学生,非要把课上得花里胡哨?他觉得他们这个年龄,有必要学会安静思考,而结果学生却不买账。他们要的是,上课不累、考试划重点,剩下大把时间恋爱,活动,考研,创业。

走出走廊的后门,大风扑面而来,冻得他耸起了肩。岛城的冬季,阳光总是极薄地敷了一层,苍白无力,倒是这沿海的风整天吹着,吹得人站立不稳,吹得阳光二三点钟就打了烊,吹得人想要糊涂都不行。相比会议室里昏热的空气,他倒爱这冷风。他拉高领子,从车棚取出车,一路顶风骑向北校门。不过,在经过静思湖的时候,一个念头莫名其妙冒出来:不要回去,去自习室!随后这念头越来越强,像一股火烧起来。他把自行车撂在路边,朝图书馆走去,一口气跑上阶梯,进了自习室。

他现在很少来图书馆,更不用说自习室,想都没想过。室内开着白炽灯,他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地方令他想起大学时代那些拼搏的日子。桌子连着桌子,堆满书和文具,像日夜航行的船。白天自习的学生不是很多,散坐在各处。他注意到前排坐着一位女生,正低头看书,短发露出脖子,毛衣裹着小小的肩头。这背影使他惶惑。他用手指敲着桌子,等他回过神来,女生腾地转过身,面有愠怒。他暗暗申辩:我不是故意的。不过,谁曾想,竟是那双黑眼睛!转动光影,换做惊讶和欢喜看着他。

“冯老师,您怎么在这?”

他慌忙地镇定下来,“随便过来坐坐,这里看书挺好。”

“嗯,很有氛围。”

“在看什么书?”

“克尔凯郭尔《恐惧与战栗》。”

一刹那空气凝固。女生看见老师眼里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叫到“老师!”他像失聪了一般毫无反应。“老师!”她又叫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您怎么啦?”“没事没事,刚才头有点疼,”他摆手掩饰,“我得走了。”起身时差点撞倒了椅子,喝醉一般朝门口走去。阶梯像道悬崖,风把帽子吹落,他全然不顾地跑下去。

他在追他!克尔凯郭尔,还在追他!这个声音尖锐、举止怪诞、善于蛊惑心灵的怪人,他诱惑了他,害了他,还不够,又来诱惑这双眼睛。

他快速地向前走去,疯狂地想着一件事:克尔凯郭尔,是他生活中一切不幸的开头。

——可是你逃到哪里去?头脑里另一个声音说:所有的路都通向那个活地狱,你无处可逃。

拐进一条巷子,光线一下子暗下来,路两旁都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边上有家小咖啡馆,门上挂了一块防腐木,简单刻着“仓木”两字。冯遇洲一头闯进去,本能地去拉帽子,并没碰到低垂的帽檐。

“你脸色不好。”老板说。

他摇头:“我走急了。”

“先去坐吧,还是黑咖?”

“对。”

老板拍了一下他肩膀:“我这里还有不错的朗姆酒,想喝了说。”

他常来这家店。当他不想回家,这店便是他乐意藏身之所。几年下来,他和老板熟识了,知道他的口味,偶尔也会聊上几句。老板是个敦厚之人,穿对襟棉服,站在吧台,像个水手站在船头。

他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子,慢慢地搅动咖啡,眼睛发直,什么都不想,窗外的车交错着从他眉骨上飘过,灯光混为朦胧的团簇。店里的大黄猫悄无声息跳上桌子,绕过咖啡杯,盘坐在他手边,算是老友了,他伸手摸它光滑的背。

低头刹那,他看到咖啡杯里一双黑眼睛,心里一惊,一个念头忽明忽暗地冒出来:为什么要去自习室?他眼睛一眨,那双眼睛也消失了,头脑里有一层膜阻止他深想。

一直坐到晚上,冷掉的咖啡像冰晶落入胸口。树影都黑了,猫拱起身子跳了下去。他心一横,走吧。

骑车穿过街道,拐进黑乎乎的小巷,来到位于小区深处的单元楼。他的房子在最高楼,除了他没人上去,对面那户人家年初搬走了,迟迟不见有人租进来。楼道玻璃窗碎了,风阵阵窜进来,掀动着那扇门上残留的旧春联: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脆裂的纸张发出咔咔声。

拧开锁,一股阴森气息扑面而来,因为关闭了一天气味更加浓烈。他关上门,这屋子的气息,将慢慢地包围他,为他穿上囚衣,盖上被子,直至为他抹上眼皮。

冯遇洲一下把开关都按下去,齐刷刷打开餐厅、过道、客厅的灯,他把过去的黄色灯全换成了白炽灯,亮得像在白天。他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便来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苹果。苹果冷得像骨头,打开龙头,水声从寂静中窜出来。他像往常一样把苹果洗净、切碎、打烂,拌上牛奶,温热,端起碗,来到卧室。客厅的另一头,一只小猫朝他跑来。

屋内躺着她的妻子,平整的被子里露出一个纹丝不动的脑袋。她的嘴安静地闭着,眼睛也闭着,吃这个是一根通过鼻子的管子。她的身体软而滑,像橡胶娃娃。他也闭着嘴巴,两人像演默剧一样。黄色汁液一点点输进那根管子,进入她深潭般的身体。

他为她换了尿不湿,擦了身体,做完这一切,关上门,便不再进去。

简单地泡了一碗面当晚饭,喂了猫粮,走到阳台上吸烟。南方的空气到了冬天就变得湿冷,低低地罩在地面,像吐了一层颗粒状的灰雾,路灯昏黄,照出依稀的远处,那远处是海。当初他和萌挑中最高层,是为了视线高远,能看到海,如今这里像被人遗忘的牢笼。

最好永远不要去追想往事,不要去探听未来。但是夜晚不会放弃它的手段——善于组装时间,用假如、或许偷换事实,迷惑人,但是第二天阳光又会刺透这一切。

他想起那一天是初秋的下午,阳光白亮,天空碧蓝,天地间没有一丝阴影,他还感慨:这天太好了。一场名为“当代哲学和心理境遇”的全国学术研讨会在学校国际会议中心举行。迷人的思维碰撞,一群雅士高谈阔论。他刚刚做好会议发言,受到热烈的追捧,他的悲剧理论被认为是近年来最深刻的、克尔凯郭尔“人生三阶段”的中国式发问。马上他就要主持分会场的讨论了,青年才俊莫属。休息间隙,他正和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打着招呼,发着名片,像个交际高手。所以,当他从里面出来,被告知惨剧时脸上依然留着思辨的微醉。

这一天,漂亮的阳光下有个流血的现场。中午的太阳射出长短的剑,刺得他头晕脚颤,倒在抢救室长廊的椅子上,用力捶头,拼命地嫁接现实。

他渴望的悲剧,以这样一种惨烈的局面呈现,是他所料不及的。连同他美丽的妻子萌——那一刻躺在抢救室里——她如有一刻醒来也定当抗议,他们一起咏诵的悲剧不是这样的。

他们一起默颂:任何知道作为个体去存在是最为可怕的事情的人,都不惧坚持这是最为伟大的。

当一个人走上了悲剧英雄那艰难曲折的道路,这里会有许多人可以给他忠告;可是对于走上了信仰的羊肠小道的人,却无人能够给与忠告,因为无人能够理解他。

那是克尔凯郭尔写的。这些话让他们如痴如醉,心向往之,某种程度上,他们更像共同信奉心灵受苦的教友。

假如那天他没有会议,会在中午陪萌吃饭;假如那天不是结婚纪念日,萌不会骑着自行车独自去买香槟和鲜花;假如他在会上谈论的不是悲剧,那个酒鬼会不会出现?再假如,他和萌从来不曾相识,假如这个世界不存在克尔凯郭尔……这一切会不会发生?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所谓的人生大概就是那么多“偶然”泥沙俱下的汇合吧?

萌笑起来甘美,尤其是低头微笑的时候,像在品尝秘密的快乐,里面有一种神秘的感悟力,即便在嘈杂中,她还是怀抱清幽。但是甘美的她埋头读起《恐惧而战栗》,就如一骑绝尘的女骑士,无人能打扰。

萌坐在自习室的窗边,窗外是繁茂的樟树,永远像个梦一样。她低头看书,短发露出脖子,一大堆的经济类书旁边放着《恐惧和战栗》《致死的痼疾》《瓦尔登湖》。她常坐靠窗的位子,他就提前拿书包去占位,特意从她身边走过,坐到她后面。他那时对于克尔凯郭尔并未深究,但被书名《恐惧和战栗》吸引,借为引子,用手指啪啪地敲着桌子,萌转过身来,正要发怒,他笑着递给她一个纸团,问能否向她请教克尔凯郭尔?谢天谢地,她没有发火,一会也递过来一张纸条,她侧身的样子实在美妙,如同拯救:谈不上请教,可以聊聊。就这样,一个哲学系的高材生开始受教于哲学爱好者。他们极有默契地递了一段时间的纸条,最终被他按捺不住的情书打破。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萌说。

“哦?”

“原来大名鼎鼎的冯遇洲是这样一个人啊。”她笑道。

“原来你对我也是觊觎已久哦。”

经由克尔凯郭尔,他们漫步于西溪校区。萌见解奇特,说“洲你知道吗?就其感受和才情而言,克多少类似甜蜜的诱惑者约翰尼斯,然而从他一生的轨迹看,他选择了亚伯拉罕这位信仰骑士作为精神导师,孤独终生。”他喜欢听她说“洲你知道吗?”话里带着一股子亲昵、神秘的触感。在女人无限神思、光彩照人的时候,男人更应懂得隐匿自己,所以他谦逊又满足,乖乖做她的倾听者,如同啜蜜,仿佛她的高雅正是他的私藏。

婚礼那天,他深情表白:“在这里,我要感谢克尔凯郭尔让我和妻子相知相遇。”底下人东看西看:“什么克啊郭的,人呢?”他举起《恐惧和战栗》:“在这里。”不过婚后萌越来越少谈克尔凯郭尔,孤独不再是她的审美关键词,她忙着做单证,回邮件,联系客户,做手工,布置房间,动作麻利,眼神温柔。他出于对哲学的热爱,继续在大学攻读博士,把他俩共同的兴趣延续下去,研究的主线围绕克氏的宗教哲学思想和叙述方式。他们在南山路租了一套老式公寓,一起去旧货市场淘家具。

博士毕业以后,他没有留在杭州,转而应聘到萌老家的一所地方高校。一来这所学校刚刚组建哲学系,格外重视这个专业的师资,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作为高级引进人才,学校会分给他一套公寓,这样萌就有了梦寐以求的房子,他打算时机成熟把她接过来。

作为名校毕业的博士,刚来学校那几年,可谓风光无限。1米75的个子,风度迷人,才华横溢。不断创新授课模式,把课堂随意调成舞台或圆桌会议,和学生一起朗读、辩论、模拟,深刻与活力并存,是学生眼里的明星人物。他的事业也如日中天,授课以外,笔耕不辍,年年在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年度考核都名列前茅,并很快申请到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基金项目。两年后即评上副教授,并被推举为哲学系副主任。这么个漂亮人物,除了上课,就隐居于斗室,自觉过着中世纪学者般自律的生活,把对妻子的思念锁于心底,把书房虚拟成博尔赫斯宇宙图书馆的模型,在学生眼里更增添了神秘的光环。

因为自身的实力,2年后他把娇妻从外贸公司调到了学校的图书馆。

至此的一切都像是祝福。

但他的内心渐渐开始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源于具体的事件,他比任何时候都顺遂,那只是一种灰雾般若隐若现的情绪。他常常梦到自己在一个环形空间,像古罗马斗兽场,中间出现巨大的洞穴,身边的一切像沙漏一样被洞穴吸走,萌看就要脱离他的手掉下去,他绝望地大叫,从梦中惊醒过来。半夜里,那些脸纷纷逼近他。他酷爱那个盲眼的赫拉克利特,身为王子,却选择坍塌的庙宇,才配得上说“我谛听我自己”。而克尔凯郭尔呢?自动解除了和蕾琪娜的婚约,将自己献祭为信仰的创作中。一旦被哲学选中,生命就会发生变化,本质显露,孤独是其权杖,不需要什么装饰。而温柔乡里的自己与哲学究竟有何关系?竟只在书斋里做一些研究然后拿去发表吗?从家里到学校,从书本到书本,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这种怀疑像蛇隐居在他心里,暗暗啃噬他的神经。

蛇越来越大,越控制不住。他甚至觉得在尘世中如此舒服并非正途,而是心灵的迷途。他觉得自己是冒牌货,甚至认为相比其他的研究,哲学是最虚伪的,他只是它的影子。他渐渐对外界失去了热情。他开始失眠,没有胃口,说话做事心不在焉,妻子吃惊地问:“你最近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没,可能系里事多吧,10月份还要承办一个全国性会议,规格很大,国家社科基金又要开始申报了。”“悠着点呀,要不去检查一下?”“检查什么啊,别担心。”他背着妻子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典型的职业病,不要多想,该吃吃,该喝喝。”他觉得没必要再去,在药店买了一盒佐匹克隆胶囊放在包里。他心里明白,不是什么职业病,是真相问题,他找不到自己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和萌崇尚的悲剧不是肉体的破碎、贫穷、饥饿,而是心灵的磨难和精神的献出,是主动选择,像他熟悉的那些伟大人物。可那指针却偏了,那个酒鬼,被遴选为祝福的剥夺者,惨剧的赠予者。生活跟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

萌的父母从偏远海岛赶来了,哥哥嫂嫂也来了。两个老人靠在走廊的长椅上,像皱巴巴的丝瓜瓤,哭的已经没了力气。哥哥只是唉声叹气,剩下嫂子还能说话:“好好的人,怎么变这样了啊?”

医生出来说:“情况很不好,脑部严重受伤,救过来也可能意义不大。”

他瞪大眼睛吼:“什么叫意义不大?救她!求你们别让她死去!”直接跪在了医生面前。

哥嫂抹着眼泪,相互看了一眼,挨了半天,嫂子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小冯啊,你也知道,爸妈年纪大了,手脚不便,你侄子又刚生了娃,我们也没法腾出手来啊。”

那么他是这个世界上萌唯一可以指望的人了。如果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碾子,那就承受吧,只一心祈求萌能救回来,扳回一局。

3天3夜,萌才脱离了危险。头部包着绷带,插着鼻饲管,脸庞依然美丽,只是更幽静,好像睡过去一样。

他把书桌搬到了床对面,这样转头就能看到萌。最初的日子,他伏在床边,看着她,充满失而复得的狂喜。萌修长的睫毛盖在脸颊,下巴和嘴唇的轮廓更为静美,像提香的油画,他感到他们的心从没如此贴近,甚至泛起了恋爱的感觉。

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被他的爱情故事打动,热切地从伦理、感情、捆绑、无奈和未来等各个角度分析这桩事件,几乎所有的人都持不乐观的态度,只是在他面前什么也不说。他的生活充满实验性……

他的课程大幅度削减,并收获了大量的帮助。同事会及时告诉他各类项目或成果的申报通知,专门复印一张给他;课堂上为他配备了一条凳子,供他疲倦时落坐;细心关注他的面色和表情,适时送上慰问的话;备上水果鲜花,不时结伴去家里探望夫妻俩。他成了大家的宠儿。

白天,他上完课便直奔花店、菜场。一到家就到床头唤萌,换好鲜花,炖上粥,开始为她擦拭和按摩身体,同她说话,为她读书,然后喂给流食,播放音乐,试图唤醒她的感觉末梢。医生说起初8个月存在唤醒的可能性,他在内心私自拉长到一年。他不着急,有的是耐心,并把期待化作触摸、低语和凝视输进萌的身体。一些年长的朋友提醒他:“悠着点,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呀,以后生活还长着呢。”他不理会,像个孩子期待着庆典到来,相信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彩排,所有的混乱终将过去。夜晚,等所有的事情忙完了,他开始备课,看书,不时扭头看看她的动静。

然而并无任何奇迹,萌的身体像鱼一般哑,十个月只能证明失望早成定局,要承受的才开始,10个月,20个月,30个月,时间无意义地流逝着。自萌出院后,她的哥哥只来过家里三趟,大概每年一趟,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坐在萌的床边什么话也不说,饭也不吃,留下一捆柴禾一样的鱼鲞就走了,萌的父母一年前相继去世了,身边只剩他一个亲人了。有一次他看到她眨了一下眼睛,便慌忙摔掉书,一头扑过去,死死盯住她的眼睛:“萌,再动一下,再动一下啊!”但那睫毛关得严严实实,像一排塑料丝。“萌啊,你以前最爱和我斗嘴,说个不停,现在你一句也不说,唉,没关系,你听懂的话碰碰我的手或者嘟一下嘴也可以啊。”他终于控制不住地扇她的脸,摇她,骂她,用唾沫吐她,痛快发泄,她头发乱了,衣领散了,雪白的脸上挂着唾沫,宁静安详,不理会他的一切失控。他突然感到极度恐惧,那脸不是人脸,是僵死的面具。

万念俱灰。

再没有人通知他做什么,关切他状态,也没有人再来家里探望了。同情像块破布飞走了。他整个人变化得厉害,身体消瘦,脸颊凹陷,像个幽灵。有一天系主任找他谈话,将一杯茶亲自端到他手上,为难地说:“小冯啊,你要注意身体啊!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们系一直不温不火,校领导的意见是重组资源,需要强有力的带头人重振旗鼓。”他顿了顿,“唉,你要谅解啊,如果不发生那事就……你得振作起来呀,大家都有意见,你的课时总不能一直这么少,能不能再增一些?”他脑子空空的,这是要他让贤呢,自己的确没资格占着副主任的位置了。振作起来?不就是多上课吗?无妨!他自己也不想呆在家里。

他常常觉得手脚冰冷,虚汗淋漓,讽刺的是,他的欲望却在两股间来势汹汹,像空烧的壶,令他烦躁不堪。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他不想上床,钻到空被子里,宁可干坐在书桌前,熬到深夜。他绝望地感到,那些闪耀的灵魂,不朽的沉思,不能再拯救他,他们解不了他的渴。他在受苦,身体在鬼哭狼嚎,极限到来了。

犹豫了几个晚上,他打开A城交友论坛。这个论坛常在网页角落里跳出来,各种魅惑的姿态,各种诱惑的宣言。他默默地观察了一段时间,给自己的原则是,挑自己喜欢的货色,彻底的唯物主义。

他找了个伴侣,网名午夜星辰。长发披肩,腰线流畅,颇有几分姿色。第一次见到她,他把宾馆的窗帘全都拉上,扑过去就把她的衣服褪得精光,极度的焦渴使他来不及脱掉鞋子和裤子,像个溺水者一样急切寻找着出口。他很快就完事了。狼狈不堪,说着抱歉,又不甘心,第二次卷土重来。这一次他细细摸索,不慌不忙,女人耐心承受,直到那一刻到来,几年的痛苦压抑喷薄而出,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她温厚的怀里,止不住呜呜大哭。他们一般周六晚上在小宾馆见面,像朋友般谈天,喝点红酒,想干的时候就温存起来。

有一天,他们喝了一点酒,她靠在他怀里说:“我们这样,会不会好上啊?”

“已经好了。”

“不是这个意思。”她沉默了一下,“害不害怕爱上?”

他用吻代替厌烦。

“你是聪明女人。”

他抚弄着她的背和腿,希望她停止唠叨。

“你不快乐。你把身体丢在门外,门里的你戒备森严。”她不依不饶。

“宝贝,什么门里门外。”

她轻啜红酒,冷冷地说:“我厌倦了。生活像条死河,什么都让人厌倦。”

他把红酒一饮而尽,强压眼泪:“生活像条死河对了,我有一个植物人老婆,你懂吗?”他第一次跟外人谈这事。

女人瞪大了眼睛,然后又慢慢暗下去:“我有一个魔鬼般老公,我要装冷淡,我要活命,你懂吗?”

所谓同病相连就是如此,两人又拥抱,痛哭,亲吻,再次痛快的干起来。

冯遇洲在这一次纵欲后,身体奇迹般回落了。女人也像梦一样消失了。不过,随着身体的变化,他的心也变了。电光石火后,一切都在湮灭,他对哲学彻底爱不起来:他不需要概念,不需要和鸣,再没有什么可以在他脚下铺石为路了。

有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关注他。冯遇洲未尝不知道,有一张脸像黑枝上的花朵,从一群灰蒙蒙的脑袋里中探出来。她叫陈文心,坐在前排,秘密地,竭力去发现他眼里的神采。不过她的策略是静观,面对满教室的沉默,终于只是拿眼睛和他应和。

她掩饰得很好,坐在一边,独自做着笔记,甚少回答问题,而他上完课也匆忙离开,并没有制造私下说话的机会。然而,她抓住每一次写作业的机会,认真写字,把心埋在里面,和他对话,等待他炽热详实的评语。

图书馆逃跑这件事,给她太多的谜团。她听说过他家里的事,知道他有一个患病的妻子,以及他曾经的辉煌。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冷色调,更觉得这样的癫狂实不寻常,又似乎难以自禁。自逃跑以后的课上,他总是不自然地回避她的目光,愈加孤独的自我表演。

有眼不等于看,看不等于看见。理性是灵魂的凝视,凝视有效性依存:信,相信凝视的事物具有如此本性,望,相信只要专心凝视就会看见,爱,它渴望看见和享有。

他在讲授可见和不可见之物时,故意引用了奥古斯丁的话。他并不看她,却用炽烈的声音去抓她,如果她够聪明,会明白他借此和她说话。

12月底,系里公布毕业论文导师名单和选题,不出意外,陈文心选了他。一方面,他提供的“存在之思和自我建构”选题正合她意,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他,这也是她一直来的心愿。在她心里,冯老师是与众不同的,哲学于他不是技术,是一种本能。专业课成绩第一的人竟然跟着冯遇洲做论文,让许多老师大跌眼镜,他们以为这样的学生应该跟着有能力的老师,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有得优秀的机率,也能给自己的考核加分,互相锦上添花。而冯遇洲,神形枯槁,无心学术,还要照顾病妻,凭什么做她导师?这学生是疯了还是另有隐情?他们最终把原因归结为他们关系不一般,这个推论和猜测让他们又有了新鲜而刺激的话题。

当天晚上,新任的副主任打电话给他:“冯老师呀,学生再聪明还是学生,你作为老师不能糊涂啊。”

“什么意思?”

“我不否定你的科研能力,可是你现在的状态令人担忧啊,直说了吧,像陈文心这么优秀的学生,跟着其他导师可能更合适。还希望你引导她重新选择。再者,你这么做了,也可以堵住别人闲话啊。”

“什么闲话?”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唉,你可能没注意到,这学生对你有好感,连续几个高分都是她打的。她选你做导师可能并不理性,你如不加以制止,也就默认了别人的话。”

“别人的话?我倒要听听!”他拍的一声挂断了电话。“这条蝮蛇!”他因感到那些话里的肮脏和恶毒惊愕不已。

第二天课间,他把她叫出来:“陈文心,导师的事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不瞒你说,我对哲学已无好感。”

她咬着唇,轻轻地说:“冯老师,第一句话别人已经跟我说了,我一开始就考虑好了。我并不关心哲学,我关心哲学的人格化。”

“你觉得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对你没什么帮助。”

“不抵挡就是帮助。我也想好主题了。”

“什么主题?”

“主题就是选我想选的导师做我喜欢的课题。”她微微一笑,一副调皮的模样。

“无理取闹。你要考虑清楚,这两天还有机会重选。”他说这话的时候已显得虚伪,内心已经降服她的选择,甚至害怕她做改变。

“我想写鲁迅,只有跟您做。”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执拗地看他。

他心里一惊,这选题并不讨喜,一是鲁迅已经写烂了,二是写鲁迅会引起一帮老古董的非议。

“为什么选鲁迅?”

“我只对他有兴趣,也算给自己读书生涯留份纪念。我觉得您能纵容我的这份疯狂。”

最后一句话彻底击中了他的心。这话里有一份诱惑,引诱他屈服。

“先写一份提纲给我吧。”他依然冷冷地说。

“喔耶!您同意了!”文心开心地叫起来,眼里的光像暗夜的星星亮起。他几乎想要吻她,取而代之的是转身而去。

冯遇洲把萌爱听的肖邦换成了《教父》主题曲,那铿锵深情的音乐梆梆地敲进他的肺腑,他不顾寒冷打开窗户,风一下子涌进来。他把手撑在窗棂上,看远处的天空、屋顶,近处的行人,树,他好久没有这样,看什么都乐趣无穷,直到脸被风冻得发麻。第一次,他忘了后面还躺着一个人,感到自己胸中还有力量。然后从书架上拿来久已不看的《野草》。“……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答我。否则,离开!……”

他认为《野草》是鲁迅的一个野心,那文字的天赋不在文学而在于人格,语言仅是他思考的面具。所以,某种程度上,文心是懂他的,更奇妙的是,她自信他也懂她——“我觉得您能纵容我的这份疯狂。”他反复掂量这句话,感到蚀骨的快乐。他迫切需要一样活物分享他的快乐。“暖暖!”他高声叫起来,猫儿活泼泼跑过来,他一把抱起,拼命地摩挲,“暖暖,你知道什么是快乐吗?心意相通!你想吃鱼吧,我明天就去买,以后每天都买。”

过了两天,文心把提纲给他。论文题目是《成为自我的生命言说》。提纲很完整,感情丰沛,然而过于感性,没有呈现出鲁迅思想的流变和复杂性。

“不行,你需要一个支撑点,找到那个自我的核心。”

她皱着眉,“我接近不了,总感觉有屏障挡着。”

“完美主义的屏障。推倒重来。不要宣告,只要呈现。鲁迅的各个立面,痛苦和欢喜,失败和辉煌,如实地呈现。”

“好吧,我试试。”她垂下眼睛,无力地说。

三天后,他正坐在休息室里抽烟,文心敲门进来,她穿着一件烟蓝色呢衣,黑色长裙勾勒出细长的脚踝。今天上课他就注意到了,她坐在那里,自她身上升起淡蓝的雾霭。她几乎是蹦到他跟前,把提纲递给他:“冯老师,我找到了那个支撑点。用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提到的精神的三种变形:骆驼-狮子-孩子来对应鲁迅的一生。”

她兴奋地说着,那一瞬间,眼里的光芒令冯遇洲目眩神迷,他心里一惊,从前在湖边,高大的桐树下,萌也是如此,抬着头,看着他,眼里闪着光,嘴唇发出清澈的声音。他定了定神,赶紧杀死这种想法,在她幽深迷人的瞳孔中,萌在一点点缩小、变暗、死去。

他暗想:为什么用尼采的“三种变形”,而不是克尔凯郭尔的“人生三阶段”——审美阶段-伦理阶段-宗教阶段呢?也是,这三阶段在鲁迅身上是混乱不明,他从来没有为其中一样而存在过,甚至是不屑。文心是对的。

“您不满意吗?”她迷惑不解地问。

“不不,说下去。”

“骆驼象征承受,代表‘我应该’;狮子象征自由,代表‘我愿意’;孩子象征创造和肯定,代表‘我是’。鲁迅初期写作受制于革命的需要,是‘我应该’的阶段;当他摆脱外在律令展现出毒舌,狮子精神获得了爆发;当他从预设的广大读者到为自己写作,做到了‘我是’。这三种变形正契合了鲁迅冲破束缚走向自由创作的历程。”

冯遇洲感到周身激荡着一股力,自尼采、鲁迅那里传来,又借着文心而复生。她没有萌的幽柔甘美,她勇敢,任性,富有主见,眉毛就像张开的翅膀,眼睛带着风暴,朝着认定的方向飞去,足以摧毁他的一切防线。哲学又在诱惑着他,向他提问:“那么你呢,是骆驼、狮子还是孩子?”他忍不住用热烈的眼光看着她,差点要攥住她瘦小的肩,让自己从“我应该”的泥潭中挣扎出来。他在那里挣扎太久了。

“这个角度不错的,还要考虑三个阶段是否彼此纠葛。”

“嗯,我会继续挖,谢谢老师。”

他常常对着那双眼睛问自己,她那么稚嫩,却选择如此沉重的话题,仅仅是挑战自己的思辨力,还是借鲁迅浇心中的块垒?

整个寒假,冯遇洲都在为文心的开题报告撰写操心。他们频繁的通信,讨论每个章节的架构,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享受一打开邮箱,就有邮件在等候他,有时一天就有好几封,有时连一封也没有,这一天他的心情就会跌入谷底,忍不住藉着提问发信过去。他一边等待来信一边等待假期结束,想快点见到文心。

但距离不失为一味良方,使他静寂,不至于失了方寸。开学时,开题报告基本完成,文心也从老家回来了,重又坐在教室那个熟悉的位置,这一天对于他来说犹如庆典。

3月初论文开题答辩。冯遇洲特意穿了一件咖色夹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在头天晚上理好了,睡了一个长觉,一扫阴郁,尽管他知道将会面临一场残酷的考量,甚至批斗。陈文心提前到了,坐在位置上看资料,他走过去,低声说:“不用担心,只管说,有什么问题我在。”她看着他,惊讶极了,老师今日不同以往,打扮得很隆重,脸色明朗,她心里既欢喜又哀伤。

学生和老师各坐在会议室两侧,先由学生陈述,再由老师提问。如今高校都有一个同识:不再对本科生有研究能力的要求,能够说清问题就够了。学生们选择的基本都是哲学大家,从老庄、孔子到王阳明,从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到马克思,而最终制造出来的多是陈词滥调,老师们有气无力的提问,学生似是而非的回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聊沉闷的气氛。轮到文心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有些人索性托起腮帮子,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好戏开场,而这对师生,不,这对情侣则是一起案件的共犯,正待接受所有人的审问。

她真的很美,亚麻色头发衬着玲珑的脸庞,愈发象牙白,会场安静极了,但当她说出论述对象是鲁迅,几乎所有人都骚动起来,彼此交头接耳。“安静,请安静!”副主任大叫,“大家有问题可以问。”大家对视了一眼,教马克思哲学的刘教授慢条斯理地指出:“哲学系的学生写鲁迅,不太恰当吧?”教中国哲学史的张教授紧接着说:“我们不期待学生能够写好黑格尔,但多少和公认的哲学家沾点边吧?要不然直接去读中文系好了。”众人皆笑。

陈文心根本想不到,她的选题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时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时冯遇洲站起来接过了烫手山芋。

“如果各位没忘记的话,哲学历来有一个传统,就是论述文学和艺术。尼采《悲剧的诞生》,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诗人》皆如此,因为在这些对象身上,恰恰居住着如何为人的命题。哲学并不拘泥于自身,相反具有包容性和阐释性,所以,我认为陈文心论述鲁迅是没问题的,何况鲁迅整个生活和创作极具哲学倾向。”

冯遇洲一口气说完,本来他想就如何写作的问题和大家讨论,看来不必。他说的很直接,目的在于告诉他们无需消耗力气在这偏见上。

然后他顾不得别人的反击,飞快看向文心,她也在看他,脸儿通红,咬着嘴唇。作为老师,竟然站出来为她说话,和这一帮人对抗,那是怎样的反戈一击!传说中那个狂放不羁、俊逸飞扬的形象再一次重现。如果没有这帮以势压人的秃鹫,她差点就要站起来大声叫好!她的目光充满对他的崇敬和感激。而冯遇洲的心里也一阵激动,好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一度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说话,不需要和任何人辩解。现在呢?他不为名不为利,不为自己,只为文心,他乐意做任何事。

果然一阵沉默后,副主任冷冷地说:“冯老师,我们认为本科生尚未有能力去续写这个传统,做老师的应该给予经典方向的引导,而不是鼓动学生走偏。”大家频频点头,看他怎么收场。

“我不认为这是走偏,只是方向不同而已。”冯遇洲镇定地说。

“请你不要着急辩护,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经典的意义。”副主任一脸倨傲。

陈文心忍耐不住,腾地站起来:“各位老师,不是冯老师鼓动我走偏,是我自己要写。在我心里,鲁迅不只是作为文学家的鲁迅,更是作为哲学家的鲁迅,如果这是所谓的走偏,我愿用这四年痛快偏一次。”

副主任几乎拧断了眉毛,大声呵斥:“狂妄!必须修改,否则不予通过!”这是他给自己下的台阶,他明白,文心没有明显的错误,他和其他顽固分子并无真正的理由否定,况且系里也没有不予通过的先例。

底下的人窃窃私语,点头的,摇头的,微笑的,“两人真是如出一辙!”“但也不无道理啊……”

冯遇洲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个姑娘竟然不顾一切地维护他,不惜拿前途冒险。他心中爱意汹涌,身体止不住颤抖,克制地说:“我以为学术的问题应该学术地解决,而不是命令,您至少允许学生把提纲陈述完吧?”

会场一片肃静,没人再说什么。当文心说出尼采的三种变形对应鲁迅的生命阶段,几个学究垂下了头,副主任用手托住了苍白的额头。

他俩飞快地对视了一下,此情此景,他们铁了心,不管结果如何,别人怎么看,都狂喜地认定自己打了胜仗。

答辩结束了,学生和老师陆续地出去,房间静下来,冯遇洲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本,并没有走的意思,他把余光瞥向文心,她依然坐着,翻看提纲,背挺挺的,像个雕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在捕捉最细微的声音,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暗淡的情绪又来缠住他。

“冯老师,今天谢谢您!”陈文心终于走过来,注视着他。

他几乎抑制不住,想一把抱住她。但是他却说:“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要谢谢的是你。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学生。”

“虚伪!懦弱!”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第二天下午,他去上课,在电梯里碰到了小陶,正巧他们两人,他跟她打招呼,她脸色尴尬,小声说:“冯老师,副主任还在生气,您悠着点啊!”他点头表示感谢。小陶曾经是系科研助理,现在是教学秘书,昨天开题答辩的记录员,是个善良的姑娘。他走到办公室,同事看到他,都立刻转过脸去看电脑。他心里暗暗发笑。倒是在他的课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头一次,前面几排座位被学生坐满,从前那些低垂的脑袋都抬得高高的,看着他,像发现新大陆。

上完课刚过三点,冯遇洲早早回了家。他坐在书桌旁,翻了几页卡夫卡的《城堡》,便丢在一边。他静不下心来,百无聊赖,索性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那张脸出现在他眼睛的上方,像一片樱花,他移动眼珠,她也移动,他停止,她也停止,微笑着看他。天花板是白色的幕布,放着单人电影,他屏息静气,生怕一眨眼那张脸会消失。

听到敲门声,他差点惊跳了起来,家里许久没人来,敲门声格外刺耳。打开门,竟然是陈文心,脸走的红红的,头发拂过额头,嘴里呼出白气,捧着一束百合站在门口。他立在那里,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默默对视,文心说道:“老师,这里真不好找。”他如梦初醒:“快进来,外面冷。”

他请她坐在沙发,自己去厨房弄咖啡。她趁机打量了一下客厅。这显然是孤独了很久的男人的房间,台几上凌乱地放着纸笔,打火机,水杯;柜子上的塑料玫瑰蒙着一层灰;大马士革墙纸褪了色,卷了边;白色吊灯看上去孤单无比,但是这一切掩饰不住曾经的美丽,那是一目了然的女人赋予的格调:典雅,温馨,自足。

他端来两杯咖啡,并排和她坐着,屋子里充满咖啡香,仿佛与世隔绝,只听得风在窗外呜呜作响。

文心低着头,勺子在手里一圈圈转动。

这样的对坐,他曾期盼过无数次,现在却如坐针毡。

她终于开了口:“老师,我想再请教一下您关于论文的写作。”

他拿起台几上的纸笔,边说边写:“木山英雄的《文学复古和文学革命》、王杰《鲁迅的文化诗学》、金宏达《鲁迅文化思想探索》,对你会有用,要去看看。”

“嗯。”

“尼采的继续推进,不光是三种变化,也可以感受他在《悲剧的诞生》的用笔。”

“老师,我能看看您的书房吗?”她终于说。

冯遇洲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他起身带她走去。里面昏暗一片,窗帘拉的严严实实。他开了灯,书房左侧有一面书墙,她抬头看上去,书柜最高层竟然是整整一排克尔凯郭尔的书以及研究他的著作,像被囚禁的幽灵,又像从高处冷瞰他的法官。她惊讶地看向他。“看不出来吧,我以前是研究他的,为他着迷,他是我幸福的开始,也是不幸的肇始,”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眼里涌起痛苦的神情,“你知道吗?有时悲剧就是源于你对它隐秘的渴望,那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就像吸食鸦片,会不由自主。”

陈文心想仔细看看书架上那一排书,冯遇洲却说:“先不看了,你过来吧。我给你看另外一本书。”他的整张脸变得铁青。

打开对面那道门,她跟着他进去,一眼看到了那张床。一张出奇平整的床,被子简直像熨过一样,底下有一具薄薄的身体,一只美丽的脑袋露在外面。文心脑海里想起浙江一带的方言:眠床。永无止境的休眠之床。里面的人像睡美人一样,头发纹丝不乱,脸庞洁白如玉,在她身上,时间和空间失去了界限。真美!只看她一眼,文心的心里就涌起说不出的慌乱。

“这是我的妻子张萌,躺了3年了。”她听他讲克尔凯郭尔的故事,他和萌的故事。“每天我像傻瓜一样盯着她,骂着她,她全不理会。残忍呢,把我吊在半空,既无法结束过去,也无法开始新的。克尔凯郭尔错了,他不仅自己错了,还试图诱导我怀疑生活,结果你瞧,既渴望深刻,又诅咒痛苦,两头都不搭,什么都是半成品。”她没听明白,也没法听进去。她一直在想:她妻子这么漂亮,他把她照顾得多好啊!简直无懈可击,活生生的,活在永恒里,她是他的爱人,一起走过了10年,谁人可敌?自己只不过是不小心闯入其中、窥了他们秘密的外人。那么,为了不让彼此难堪,现在要做的就是离开,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看哪:壁纸上卷曲的莨苕叶,那依然挂在客厅的莫奈的《睡莲》,栗色的木地板,轻柔的白色窗帘,那一套镂刻花纹的咖啡杯,无不低诉着女主人浪漫的情怀,这里的每个地方受过她目光的爱抚,回响她轻柔的脚步,渗透着她和他的窃窃私语。这里的每样事物都充溢着她的精神,像潮声留在了贝壳内部。她是这房间的灵魂,到处可以闻到她优雅的气息。

“我没有办法抛弃她,她没有其他亲人可靠。对于未来我没资格奢求什么。”他对着空气睁着空洞的眼,两片嘴唇喃喃开合,有些话与他的内心背道而驰,却像失控的水流往外冒。“所有想离开的都是离不开的,所有痛恨的都是爱入骨髓的,克尔凯郭尔是,萌也是,你也是。”

陈文心失魂落魄,冲出房间。究竟老师是在倾诉,还是告别,她已分不清楚,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见他,原本只要他说出“你别走”这句话,她愿意不顾一切和他腹背受敌,同甘共苦。但事实并非她所料。他妻子摄人心魄的美,无声无息的存在,他们曾经超凡的爱情,已经形成了对他俩绝对的统治,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

冯遇洲目送她离去。眼前的花朵正一点点逝去。他迈不动步子。克尔凯郭尔又像狐狸一样来贴近他,在他耳边低语:生而为人,不体验一把恐惧与绝望,不学会与之共处,什么“我应该,我愿意,我是”,又能说明什么?

他蠢笨又虚伪,渴望受苦和献出,到头来不过是胆小鬼。暮色浸透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阴冷。躺在房子深处的那个女人像个陷阱,暗暗地掠夺光和暖,吸食爱人的血气和热度,可怜又可怕,自己却浑然不觉,化成空气本身,渗透到他的骨子里。

他来到厨房,洗碗池里浸着文心喝过的咖啡杯和昨日未洗的碗碟,他捞出杯子贴住脸颊,残留的水滴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和皮肤融为一体,他反复亲吻着杯沿,一双黑眼睛又来停在上边。再见了,文心!他心里默然诀别。

放下杯子,失魂落魄地走向书房。卧室门朝他半开着,像一张诡异的脸,想来是自己没关实,刚推门进去,只见一道黄光从床上冲下来,尖叫着从他脚边夺路而逃,是暖暖!他惊叫起来,慌忙跳开。

那是他从咖啡店老板那里要来的猫。大黄猫的孩子,圆头和圆眼睛,特别可爱。他常常长时间地用手和脸摩挲着它的皮毛。以前他曾经和萌计划,围一圈花圃,养一只纯白的波斯猫,慵懒的步态,深蓝的眼珠。现在白色对于他太过冷清了。黄色温暖,是活着的朴素的,土腥味儿的。小猫常在他脚边绕,有时跳上书桌,躺在他手边,在他抚摸下哼哼。房间里因此有了一点生气。

冯遇洲喜爱这只猫,起名暖暖。但他不喜欢猫儿跑到妻子的房间。记得有一次,他从学校回来,发现卧室门开着,心里一阵怔忡,这以后他不敢大意,刚才想来是追着文心跑出去,忘记关了。他惊奇地看到萌的被子里隆起了一个包,睡衣领子也歪斜了,心砰砰直跳,走过去,掀起被子,看到被里缠绕着一丝丝黄色猫毛,不由得脊背发凉。他不能确定猫之前是否也钻进过她的被窝,但就算一次也够了,多么恶心啊,猫的身体已经沾染了她诡异的气息,不能再留了!

他迅速采取了行动。在食盆里放上几条小鲫鱼,轻声叫唤着,猫听到熟悉的叫声跑过来,兴奋地摆着尾巴,趁其吃食的时候,他拿出准备好的袋子,一把套住猫头,在它受惊甩动的时候又套住它的全身。猫儿在袋子里拼命扑腾抓挠,发出刺耳的尖叫,像个被处以极刑的女巫。他觉得出奇的爽快,扎紧袋口,又套了一个布袋,以免它抓破,匆忙骑车来到郊外,把袋子费力扔到远处一片野草丛生的地里,像扔一包垃圾,袋子划出去一条大大的弧线,在远处坠落。

他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耳边还在回响着猫的嘶叫声,仿佛是妻子的声音。他头痛欲裂,手脚冰冷,一头倒在沙发上,捂住脑袋。他明白,他已经藉着猫杀了她一次。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不同的杀害、报复。他已经被迫变成了凶手。往昔的玲珑美好前来讨伐,像毒素渗进他困苦的心房。他一遍遍地分析:当初他跪在地上求医生,命是他竭力要求救的,她何错之有?没错,又何来恨啊?他想不明白。最后他尖锐地感到:可怕的正是她没错——他们没法针锋相对,没法狠狠还击,没法一刀两断,而且还会继续下去——呵,原来这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种真相:很多痛苦正是由无辜的人制造的,而他们并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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