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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短篇小说)

                                                     山居(短篇小说)
     
 
                                                                       汤竹青
 

我叫易水。我来到山居。那是朋友介绍的。在一个岛上。一个县城的边缘。不。按如今城市发展的速度,山居已在城中央了。是的。一个物价极高的东南沿海的岛上。人口不足三十万。岛上空气好,天蓝,老人多。岛城的新生代,但凡有点小出息的,都去上海,杭州了,起码也是宁波。当然留洋的也不少。
说这些干吗,跟我有关吗。我只知道我是一个不屑考大学的所谓九零后,当然。我也想出去,但父母说供不起。
算了。我好这一口。写作。编故事。我的文章从未发表过,连网络都没发表过。不屑。是的。不屑。我对自己要求极高,我对自己编的故事不满意,我失眠,对,我失眠有一年了。
所以我来到岛上。我继续编故事,继续失眠。
 

山居极美。住着一对老人。他们住在平房里。我租的是他们儿子楼房的一间。他们的儿子,儿媳外出帮女儿带孩子了。
从山居拾阶而下,就是岛城的运动场,边上是一个重点高中。山居的背后本是一座山,我见到的已是一条宽敞的双向四车道了。
我住的房间朝北。靠这个双向四车道。午睡的时候梦见自己躺在马路上,车子呼啸而来,我惊醒。我晕。但谁叫我喜欢这个该死的山居呢。菊奶奶就是不肯把空着的安静的朝南房子给我住。西南是她儿子儿媳住的,东南是她孙女住的。虽然他们数年没住了,但空着就是空着,神圣不得侵犯的,那关系到风水。外人是不能轻易住主人的房间的。
菊奶奶极有原则。
好吧,谁叫我喜欢呢。当初菊奶奶也是不太情愿的,我推门而入,问租房,他们就吓着了。
一年一万一次付清,菊奶奶还是心动了。
 

阳光照在山居的小院。那是冬日里极美的时光。我看见阳光一寸一寸地移向木质的百叶窗。我下楼,坐在客厅。
待我喝完一杯茶,山居院里已是一地碎碎的阳光了。
菊奶奶和杏爷爷扛着一块长方形的木屑板搁在大门口早已备好的一前一后两条细高的长凳上。然后杏爷爷把一块玄色的薄布铺上,垂下。菊奶奶抱出被子,一条是杏爷爷的,软,轻。另一条是她自己的,厚,实。
约摸过了十点菊奶奶趴着身子在被子上缝补。我连忙拿起手机拍下来。菊奶奶专注缝补的样子令我着迷,灰白色的一缕额发垂下,老花镜挂到鼻梁下,只剩一小点鼻头。
风吹起,叶子飘落。杏爷爷从菜场买了一条龙利鱼,一块豆腐,他在菜地的水泥护栏上刮鱼鳞。
我望得出神,我想我会一直住下去,住到天老地荒。
我和菊奶奶聊起来。
早起头,菊奶奶说。
早起头阿拉阿爹出海去。他是跑运输的,每次他都问我要什么。
我说阿爹我要皮鞋,阿爹就买皮鞋。
我说阿爹我要白跑鞋,阿爹就买白跑鞋。
我穿着红衣绿裤。上好的全毛毛线织的。船上人都叫我打腰鼓小娘来了。
是的,阿爹对我极好,娘总是很省,吃咸鱼腌菜剩饭。
阿爹来了,鲜鱼满桌。阿爹说,你吃。吃。快吃。
菊奶奶说着说着,像是忘了我的存在。阳光下,她仿佛自言自语。
她拿一块格子布缝在快要脆烂融化的被单上。被单估计有二十年以上了,菊奶奶像膏药般地把方格补贴在被单上,却不显得突兀。
菊奶奶说,娘,我也要学缝补。
娘说学啥,到时候总会会的。
菊奶奶的童年听得我很沮丧。
我感觉出了菊奶奶的童年是极好的,就像这院子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一般的明朗通透,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沮丧里有那么一点嫉羡的意思。我的童年极无聊。我想到外面去,我妈总是拦着我,我没有小伙伴玩。我提出的要求,爸爸总是拒绝。妈妈总叫我学这学那,我甚至羡慕菊奶奶和杏爷爷他们这般的老态龙钟。缓慢移动的步伐,还有思维。似乎生无可恋,又样样恋着。
菊奶奶头脑里的故事总是有条不紊的,不紧不慢,而我的头脑里似乎塞满了一大堆霉变的信息。

菊奶奶滑动着竹扫帚,扫着地上的落叶,那是清晨,那是阴天,那是一夜大风后的阴天。
这样的天气,我常常是有点郁闷的,当然,我不知道自己郁闷什么。
菊奶奶又讲起了她的故事。早起头。他讲起了她和杏爷爷。
那时你阿爷他住在我家。他父母都死了。
都死了。
是的。
他很乖巧。他身无片瓦。
娘让我嫁给他。说小囝听话。我不喜欢的呀。
菊奶奶说不喜欢时有点犹豫,有点迟疑。所以,我至今还是不能确定,菊奶奶是不是真正喜欢杏爷爷。
但是,从某些迹象来说,菊奶奶是喜欢杏爷爷的。也许,那是肯定的。
不过那段时间菊奶奶的郁闷好像是真的。
你阿爷他三十岁时身上就出了12种毛病,胃炎,肠炎,肾炎......菊奶奶一口气说了十二种炎。
我推着小推车,小推车里是满满的石子。管门的老头一个个点着数。顺便瞅瞅推车的妇女。她们都是30出头的机械厂职工的家属,干这些活来补贴家用。
管门的老头说,人家一个个有说有笑,就这个妇女整天紧锁眉头。他指的是菊奶奶。
菊奶奶说,那时全家六口人。所有的重担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怎么笑得出来呀。天热了,一只绿豆棒冰都不舍得买。
菊奶奶说起过去,总是怀着一种对杏爷爷体弱多病的怨愤之情。在我看来像是没有道理。
此时,杏爷爷正刮着鱼鳞背对着菊奶奶。
回家四个小孩的衣服要补。饭要烧。屋子要打扫。你奶奶真是苦啊,菊奶奶强调着。
菊奶奶的扫帚,轻轻滑动,说到激动处突然停顿,像是全身心都回到了从前。
菊奶奶说着从前不曾宣泄或宣泄了无数回的陈年往事。日已久。酒却浓。
这股浓浓的味道,从空中流过,我感觉到了。菊奶奶回头望了一眼杏爷爷。压低声音:他什么都不做,一早一堆衣服又放在水泥板那里了。
杏爷爷没听见。
 

其实,菊奶奶清晨的第一件事不是清扫,还有比清扫更重要的事,那是礼佛。
菊奶奶穿了一件玄色薄料袈裟,佛珠在手里拨弄着,不紧不慢。
袈裟薄得有点透。菊奶奶在院子水泥围墙这边走来走去,阳光穿过樟树、桔树枝,折射在菊奶奶的袈裟上。
我看见袈裟流动,薄如蝉翼。菊奶奶半遮的手背若隐若现。
地藏经。地藏经。侬晓得伐。这么厚这么厚的一本,我一天要念七遍。
刚开始是每念一遍要三个小时。现在呢,20分钟。
她说。妈。这我做不到。太长,实在太长。她指的是菊奶奶的儿媳。菊奶奶对她说,坚持每天念,每天念,你只要坚持。现在她也半小时可以念一遍了。
菊奶奶说。叫庙里念地藏普利。七个和尚每天念两遍,念七天要四千元。还不是给你一个人念的,很多人。供养还要自己买。每天自己拜。你想想我一天念七遍功德有多大。保佑全家啊。小囝,侬晓得伐。
奶奶家里的道场很灵哦,侬来拜拜。保佑侬。我虔诚地拜了三下。
老早几年,学生高考来住我家,我让他们拜,他们个个考上好学校。灵噢。
昨天一个人买了一袋橘子,一壶油来看我,说从前住过我家的。现在很好。十几年了。灵噢。
菊奶奶像是自言自语。
咿呀一声,铁门开了,菊奶奶的大女儿来了,她拎着两大瓶农夫山泉进来,里面装的是从山上弄来的山泉水。
菊奶奶说,你看她的脸色红润吧,我天天给她祈祷,她去年查出肺结节,一个月上海去了六趟,看病。现在没事了。灵噢。
菊奶奶开始吃早饭,边走边吃,筷子划着饭碗,里面是杂粮糊。杏爷爷每天要把七种杂粮打成糊。
咔嚓,我把菊奶奶阳光下的影子拍了下来。
 
五十岁。大约五十岁那年,菊奶奶说着,爹娘都老死了,只有一个弟弟。
弟弟也死了。
弟弟那么老实,从不和人吵架。弟弟只是晚饭后搓搓小麻将,那年被派出所查了,抓了。在派出所被警察推了几下,重重地撞在墙角,第二天死了,死了,天哪,这是怎样的运道啊。
菊奶奶穿玄色袈裟的身体倾斜着。抬头望着天,像是在问天。
三十年多年了,那一天到现在,你奶奶我一直吃素。
杏爷爷背着一小袋米进来了,他走路很轻,一点声音都没有。
 
                                   六
 
极平常的一天,风大,院子里的树摇晃得厉害。吱呀,前院的铁门打开了。是菊奶奶的大女儿。她发髻斜斜地盘在头顶,黑尼大衣,酒红围巾,高跟鞋。她神情凝滞,径自向我这边走来。
我还像往日一般坐在客厅门口的桌边喝茶,只是天阴,这杯啊碟啊,没有阳光照料,显得缺乏那么一点生机。
我大哥病了,心跳只有20几跳。我一会儿马上去宁波。别跟我妈说。
菊奶奶的女儿说完三句话,转身离开,铁门呀的一声碰上。她显然不愿意跟我这个小孩多啰嗦,但似乎又不得不说上几句。
菊奶奶还是知道了。菊奶奶这么个灵敏的人。天地万物都跟她感应了呢,何况这事。
那天清晨,菊奶奶着玄色袈裟,在院子水泥门栏上点了三支香,深深地跪拜。过一会儿,菊奶奶朝我这边瞄了一眼,没进门,也不象往常一样说话。菊奶奶奇怪地看着我,似乎在细细地辨认,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算命先生。过一会儿,菊奶奶换衣出门,走到院门口又折回来,像是有事,我走到院子。
菊奶奶说,奶奶出去地藏寺打地藏七,给你哥。
在重大事件面前菊奶奶觉得自己的佛力不够,求助更大的力量。
菊奶奶一口一个你你……的,让我觉得我似乎是奶奶家的一分子。实际当然不是。菊奶奶看我的神情还带有疑惑。
阿国,阿国,你吃了吗,阿姆难过啊。
隔着房门,我听到了菊奶奶带着哭腔的声音。
连续几个晚上,菊奶奶都和电话里的儿子说着话,一天比一天说的次数多。我明白,菊奶奶的大儿子得救了。
亿分之一,亿分之一啊。菊奶奶跟我说着她大儿子被抢救过来的神奇。泪珠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寒意渐浓,将我团团围住。
菊奶奶的日子又恢复了生机。晒被,晒衣,晒鱼,晒腰果,晒海带。只要天好,反正什么都可以拿来晒的。
菊奶奶去了一趟菜场,买了新鲜的米鱼。十八元一斤,又贵了。我买了八斤。菊奶奶说。
米鱼一条条地晾晒起来,阳光下,竹筛的影子恍动,我拍照。
菊奶奶准备的鱼干要拿到南国,小儿子的女儿结婚了,这是一件高兴的事,菊奶奶又说笑起来,像往日一样,甚至忘了我的某些不是,比如晚上下楼如厕拖鞋踢踏。
菊奶奶和杏爷爷通常晚上八点半就睡了。晚饭后是菊奶奶的闲暇时光。她总会接到孙辈们打来的电话。然后边看电视边和杏爷爷聊。过一会儿,只听拍的一声熄灯了。然后是菊奶奶的呼噜声。按理菊奶奶九点睡两三点醒,也睡五六个小时了,比我还多呢,但离天亮终归还很长,这让菊奶奶有错觉,感到自己是一直醒着的。
有时我半夜下楼如厕,极有可能遇见醒着的菊奶奶。第二天早上她就会给我脸色看,觉得是我吵醒了她。
睡不着,吃一粒速效救心丸。躺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菊奶奶在院子里像是对树叶说着。
 
                              八
那天天气好,菊奶奶晒出二三十件冬衣,多数是她自己的。有红格子呢,墨绿呢,紫色呢,看上去质地沉重、厚实,都是中短大衣。
这件是那年去南国时小孙女买的。这件是那年去诸暨时小女儿买的。这件是......五颜六色的呢衣挂在院子里,看是蛮好看的。我拿起手机又拍了。
菊奶奶这件看看,那件摸摸,掸掸,像是欣赏着收藏的宝贝又摇头。
不要不要,我每次都说不要,但他们总是买,都没穿几次,这辈子都穿不坏呀。
菊奶奶还有将衣服穿坏的决心,真是厉害的很。
最后,菊奶奶穿着一件极平常的灰色短呢大衣去南国参加小孙女的婚礼了。她坐进了大女儿朋友的小车。看样子是坐过多次了,笃定的模样。
大包小包,多数是鱼干。她似乎露出留恋,看着院子,像是不再回来了似的。杏爷爷不去,留在院子。
几天后菊奶奶回来了,喜糖洒得桌子红红绿绿。喜气洋洋。
 
话说全家大大小小跟菊奶奶有关联的人,全在菊奶奶的运筹中。菊奶奶一年四季的佛事,就是围绕着他们展开的。当然,菊奶奶的喜怒哀乐也是围绕着他们展开的。菊奶奶的余生都是为他们而存续的呢。佛会保佑他们。
那些不好的气场,要离得远远的。菊奶奶说,晚上不要出去。初一月半,农历七月、清明,都不要随便乱走,乱逛乱看,乱接交人。菊奶奶的话有的我似乎听得懂,有的听不懂。
 

 
天越来越冷,我照旧每天编故事,但是编着编着觉得故事里的人物离我越来越远,所发生的地方也似乎越来越虚无缥缈。倒是又不由自主地多了一项,记日记。每天的主角都是菊奶奶,杏爷爷。
如今我似乎远离喧嚣,远离城市,远离很多人,包括我的父母,除了每月按时给我汇钱,我似乎同他们不再联络,我妈也不再烦我,不再问我高考工作打算,这些烦人的事。我,菊奶奶,杏爷爷还有偶尔出现的他们的大女儿,这似乎成为我生活的全部。
记着记着我的日记似乎越发的生动起来,还有点故事的模样,我似乎感觉到我原来这样守着,故事会像兔子一般自己跑上来找我的。我的故事越写越长。
我的房间有三个木门,一扇很高的木窗。从楼梯上来是第一扇门,连着后阳台的是第二扇门,然后东阳台又是一扇门。有时风从三个方向的门缝吹来,盖电视机的那块纱巾开始飘飘荡荡。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看着纱巾起舞,红黄相间,像一团火。纱巾是菊奶奶儿媳妇盖的。我好几次想把它拿掉,但又怕电视机落灰,被骂,罢了,我反正也不看。
我自己写了一幅《心经》,买了一个木框,把《心经》装入木框,摆在柜子上。柜子叫被柜,早起头人家装被子用的,很好看,红黄色的油漆刷得亮亮,经得起岁月的打磨,菊奶奶说是他儿媳妇从娘家搬来的。
早上,太阳照过来时,柜身的梅兰竹菊白骨镶嵌,白里微微泛黄,神秘莫测。莫非当初是因为这个柜子,我才安心住下来,住在这个背靠大马路的房间,连我的失眠都不顾了呢。
为了驱寒治失眠,晚上我开始泡脚。我从网上买了艾叶包。艾叶包在无纺布里,闻着有一股陈香。没想到,这脚不泡则已一泡就惹事了呢。
 
                                十
 
那天,象往常一样我泡着脚。热气透着艾香熏得我晕晕然。
通常,这个点菊奶奶已经上床睡觉了,这天她却卡嚓拉开了后房门的擦销,探出头来。
还没睡呀。
慌乱间我端着脚盆往马桶一骨碌倒下水去。水在马桶打了几个转,发出几声不太耐受的怪叫。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了菊奶奶心里就会扑通扑通地跳,她的神情总像是将要发生什么,或者要告诉我什么,而这个什么又象是与我有关或将与我有关。
菊奶奶说她刚才睡下,做梦梦到院子后门闪进一个怪人。所以醒来看看后院门有没有关。
菊奶奶的梦似乎与我在这个院子一出场的形象有关。当时我找房心切,也是闪进小院出现在菊奶奶眼前的。似乎她心目中的外地野小子就是我这种形象。哎。不过,此刻我却没心思想这点小事。因为我在刚才那一刹那,几乎惹了大事了。我的头一阵晕乎之后,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把艾叶包冲进了马桶。
菊奶奶当初是千叮嘱万叮嘱让我注意别堵住马桶之类,说是大儿媳对她千叮万嘱的,因为他们家的化粪池特别脆弱,管子很细,得小心伺候。
这下完了。我几乎为这事一夜失眠。果然,一早如厕,安下按钮。马桶极不合作。水快满到马桶盖了,粪便浮在水面。
在院子的门缝找到一张修厕所疏通下水道的名片,叫了师傅,结果机器声弄得震天响,还是没用。
第二天又找另一张名片叫了另一个,拆下马桶,没有发现艾叶包,水又下不去。
这下好了,菊奶奶也赶来,问这问那。神情极其严峻。菊奶奶说,没想到昨天出去一天,家里发生这么大事。我怎么跟大儿媳妇交待啊。
我低头不语。说实在的,我不怕菊奶奶,怕的是由菊奶奶这里生发出的事。那会影响我的大计。比如我想在这里以菊奶奶家每天发现的事为线索,写我的故事,如果不幸被菊奶奶赶走,我的大计就夭折了。这多可惜。当然,眼下厕所修不好,我的如厕问题也令我头大。经过向菊奶奶的几天苦苦哀求,还包括连续几天早起赶在菊奶奶起床前把院子前后的落叶扫得一干二净,菊奶奶才允许我继续居住她的风水宝地。
经双方商量达成以下协议:厕所暂停使用,实际也没法用了。我晚上小便用痰盂。白天将痰盂倒在菊奶奶浇菜用的那个粪缸。白天大小便允许在菊奶奶院子里搭建的卫生间使用。
那天我特地在岛城的糖炒栗子店称了一斤栗子,热乎乎地捧回来。当菊奶奶笑咪咪地接过栗子后,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十一
不过,你要知道,倒痰盂对我是一件多么严峻的事。我全副武装。乳胶手套。黑口罩。下厨用的围兜。帽子。能用的都用上了。
我打开后门,稍稍侦查了下,以免撞见菊奶奶。虽然已经菊奶奶准许。
说实在的,在通往菊奶奶家粪缸的这条路,我走得还是愉悦的。我偷偷瞄了一眼菊奶奶家的后窗。后窗小而旧。木质。飘出酱油海瓜子的香味。菊奶奶正在专心烧菜。杏爷爷手里捣鼓着什么,坐在凳子上。
我端着痰盂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菊奶奶后院的一小块韭菜地。
我有时会偷偷地拔一把韭菜炒个蛋什么的。有几次当菊奶奶杏爷爷睡着的时候我还在韭菜地撒过尿。
粪缸像个宝藏,被盖得严严实实三层。最外头的是一块残缺的砖头。第二层是一块厚厚的木板,最里面才是缸盖。揭开,连汤带水的粪便。我似乎看到有小白虫在里面欢快地爬。
哦,我还带了墨镜的。但我还是闭上眼睛。只听扑通扑通的几下,睁开眼,痰盂边沿留着碎碎的残便。我闪进菊奶奶院子里搭建的那个卫生间。说是卫生间实际是比茅棚好一点点的地方。关键是里面有一个白瓷马桶,虽然不能抽水了。我在桶里舀了两勺水把痰盂冲干净,倒在马桶,然后在马桶坐下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人有时是有点犯贱的。比如这会儿,我坐在菊奶奶的这个马桶上,感到这一刻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这个被我称作幸福的卫生间打扫得可真干净。旧木板旧报纸压扁的旧纸箱整整齐齐地靠在墙边。我看到有一块纸板上面印的就是介绍自动升降马桶的。徐徐降下,开启美好生活。我觉得人还是挺聪明的,这个盖子是用什么原理才徐徐降下的,这多好,多有趣,似乎也很简单,但我就是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无能的人,二十啷当,风华正茂,大学没考上,怀抱写长篇巨著的伟大理想,不幸失眠,流浪。但是也有幸福的时候。比如这会儿,卫生间的门缝偷偷溜进一缕阳光,晨曦。对,晨曦。还有院子里某棵树的枝叶,就这么在马桶前晃晃悠悠。为我放一幕免费及时的微短片。这多好。影儿微微地颤动,无声地变幻着,这样的景致谁能看到。只有我。我用手机拍了视频,发在微信。唯美。神奇。哪里的美景啊。我不着一字。我似乎又感到一阵幸福。想想真是笑人。
似乎隔壁有响动。菊奶奶可能要出来,我赶紧舀水冲洗马桶。一溜烟闪回我的房间。
 
十二
厕所风波总算过去,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享受冬日菊奶奶家的美好时光了。
早饭,麦片粥加一个鸡蛋。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会坐到菊奶奶大儿子家正门的大厅。大厅厚实的木质门漆成橘黄色,虽然门缝不密,透风,那又有什么,阳光照着我刚切开的橙,白盘子下像盛开的向日葵。
桌,也就是我的茶桌,用两张旧课桌拼成,铺一块崇明老土布。一个旧酒瓶,插两支随便什么树的枝叶。看着门玻璃外菊奶奶在阳光下的院子走来走去,想象着这一天菊奶奶这边将会带给我的故事,我心里有些美。
当然这些故事多半靠我自己想象。或进来一个人,或一件晾晒的旧物,或菊奶奶难得的外出,都会是一段潜在故事的线头,只要我随意拉一下,线就会源源不断地出来。
菊奶奶的早饭会有几餐。这个点,也就是九十点钟的样子,菊奶奶会一边在院子走动,一边用筷子拨动着碗里的红枣莲心汤。我又举起手机远远地拍菊奶奶的影子。
 
十三
又一个更好的天气。无风。这在小岛的冬天最难得。太阳从菊奶奶家涂了颜色的平房石墙一点一点地向我移过来。我望着院子矮墙里橘树沉甸甸的橘子心情有点好。
淡淡的白茶喝着,我感觉自己快要从二十来岁修成八十了。心里小小地得瑟了一下,有点小颤动。似乎灵魂脱离肉身又向某个深处推进了一小步。不,可能还大一点点。
十点光景,菊奶奶又把所有的毛衣,灰的黑的红的花的都挂在院子,加上一条橘色的床单,我感觉自己在看一场当代艺术展,而阳光下的水泥地上晃动的衣服的影子又像是一场流动着的水墨画展。
不一会儿,着黑袈裟的菊奶奶款款出场,她把一枝香插在院墙门口,深深地朝外拜了几拜。这是初一十五菊奶奶的惯例。一切似乎波澜不惊。可当菊奶奶转身,隔着门玻璃,自己无辜的小眼睛撞见菊奶奶严峻的神情时,我的内心似乎是崩溃的。我的心跳加快。
天呐,菊奶奶怎么又是这样的神情。关键是她用这样的神情看着我,而不是别人。我顿觉心口堵塞,无法言语。我坐在凳子上,心颤颤巍巍。忽然自觉胸口发出一声怪笑。我真有点神经过敏,这么晴朗的天气,这么好的无风的冬日能有什么呢。能有什么跟我过不去呢。我翻开手头的那本《西藏存亡书》看了起来。貌似有点高端。微信上那些小子。晒吃晒喝晒玩。比起来我似乎是比他们精神得可以。我有点自得。脸埋在书里。书也看进去几页。书里有一段说的是大法师对一个临终的病人话,大意是:好好地,面对你要去的地方,放下一切,沉醉地拥抱地接纳地投向将到来的美好时刻。说完法师笑呵呵地离开了。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看见菊奶奶的脸。她的脸离我那么近,就差半个头的距离。是的,确实是她的脸,那么神情严峻地,望着我,像要对我宣告什么。 
菊奶奶启动着她那干瘪的嘴,我低下头去。
她说她又要去南国了,这回杏爷爷也和她一起去。有点事。
她说这么大的院子剩我一人,她不放心。她让我离开。说反正快过年了,让我跟爸妈一起过年吧。至于什么原因,啥都没说。
我是付了一年的房租呀,要到明年四月才到期。我甚至连在菊奶奶家怎么过年都想好了。红细格子桌布正在淘宝快递的路上,玻璃瓶上换上新鲜的枝叶,然后只需一份鲜美的湾仔码头速冻饺子加山西陈醋美极鲜酱油金龙鱼麻油,龙凤汤圆,我的大年三十、初一都可以妥妥地坐在菊奶奶家门口看发生在菊奶奶家的新春大片。然后故事源源不断。
可是,一切来得有点快。那天阴风瑟瑟。菊奶奶穿着杏爷爷的旧夹克衫,手举高高的用长竹竿自制的掸尘棒出现在我的门口。她眼睛直视着我,像是自言自语地重复:我说,也过年了,你总得回去。回去跟你爸妈。
我感觉我的眼睫毛有菊奶奶呵过来的冰凉凉的气息。
菊奶奶继续说,后天大媳妇一家就要来了(菊奶奶的台词有些改动)。我说你今天收拾一下,明天走吧。
我愣在玻璃瓶的鲜嫩枝上,没有作声。那么,我的空调呢。我的乳胶床垫呢。我的新羊毛被呢(我在闲鱼剁手卖掉一双耐克新款球鞋和一个佳能微单的钱网购的这些用品)。我的柔软的慵懒的充满故事的日子呢。我懒洋洋地上楼去。但我还是不明白,菊奶奶为什么说变就变了呢。我望了望天空,答案在风里。
 
                            十四
年二十六一早我推着一个滑轮流畅的中型皮箱走向叫好的滴滴车。后备箱徐徐开启,皮箱沉沉地无奈地躺了进去。躺下了它就不想动了,歪斜着,有点撒泼的意思。里面都是我这几个月买的书和记的伟大的素材笔记。
菊奶奶披着黑袈裟,手里拎了一包东西走来。她有点气喘。我看出她的神情只有释然没有歉疚。
清晨很静,空气冷而清澈。坡上养狗的邻居在晨练拍手。劈啪啪。啪啪。这是欢送我吗。塑料袋还留着菊奶奶的余温。微微散发着鱼腥味。我喜欢的蒸鱼干的腥味。还有几个用番薯粉蒸的小老鼠。当然我摸到了那个跟纸有关我非常熟悉和喜爱的东西:纸币。没错,正是我付给菊奶奶的一万元房租。本想住到四月春暖花开再续租的。
劈啪啪的邻居从坡上下来,看着艰难掉头的车。
我把车窗拉开,看了一眼四周。两个邻居耳语着,好像在说菊奶奶家的什么事。好象又不是。
 
                            十五
车子终于调头成功,它载着我前进。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我的故事似乎又有了起伏。我可以给小说中的主人翁,那个流浪男孩定性了。带着强烈的诡异气息。是他直接导致了菊奶奶家平淡了几十年的生活峰回路转。跌荡起伏。不过坐在车里的我还是一头雾水。
    我是个怪物。在路上我想着。这于我似乎是一个新的发现。那么我究竟是不是一个怪物,这个课题有点深邃,暂时没有答案,但我又找不出确切的证据证明我不是。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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