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路【短篇小说】
寻路【短篇小说】
卓 娅
母亲让我给车加点油,说我那84岁的老外婆,想去几个地方走走。
她要去的地方有两处,六横和大王村。六横是她初嫁生下我母亲的村庄,大王村是外公病殁后她再嫁的地方。外婆跟后外公生活了三十年,直到他过世,才离开大王跟我母亲一起住。
父亲在我们家的左首搭了间小屋让她住下。外婆不肯住大屋,理由是养老是儿子的事,女婿没这义务。她在我家一住多年,除了清明回去祭坟,初一十五去庙里拜拜菩萨,几乎足不出户。这间小屋是违章建筑,村干部多次要求拆除。外婆看见村干部走进院子,立即谄笑着迎上去,“同志,又让你白跑一趟。我快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她脸上堆满了笑,真诚地向人家道歉。那种因活得太久而连累别人的歉疚,惹得对方也不好意思了。
“老人家心态好,能活到100岁。”村干部说。
“唉,不用活那么久。”她摇着头,“给子女惹麻烦不说,还害你们一趟趟白跑。上了年纪,就该识相点,到点了该走人赶紧走人。”
她拢着手,笑眯眯地送村干部走出院子。小屋就这样保留了下来,外婆也一年年地活着。夏天坐在门口乘风凉,冬天倚着墙角晒太阳。村干部也不进院子了,他们远远地看见她就笑。让一个80多岁的老人向他们保证尽快去死,这让他们感到很不人道。
外婆偷偷告诉我,她会活到88岁。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咬着我的耳朵说,是菩萨托梦给她的。
她愉快地眨着小眼睛,对此深信不疑。我没问是哪家菩萨给她托的梦,也不想告诉她有时候菩萨自己也没把握。我最终选择了笑笑,笑笑是对付任何棘手事的良药。
母亲说,外婆突然想出去走,肯定是在“寻路”了。“寻路”是我们这边人的说法,一些快要“走路”或者长期卧床的人,某日突然精神焕发,想到以前喜欢或熟悉的地方走走,这是在为死后“寻路”了。有88岁的内幕消息打底,我对母亲的猜测也采取了笑笑。
母亲和外婆在家里整装待发地等我。我头一次发现外婆将自己打扮得如此花哨。黑底隐花斜襟盘扣老式大衣,黑裤黑鞋,稀疏而灰白的头发被挽了个髻,髻上插了根过时的银簪,簪梢荡着一串垂泪式的吊坠。她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些涂脂抹粉的老媒婆,很有一种再往她鬓角插朵大红花的冲动。
但她毕竟太老了,不管怎么装扮,让人一眼看出就是个很老的老太婆。她身体干瘪枯瘦,人又矮小,看起来只有十多岁的孩子那么高。脸像放久了而发霉的枣核,眼眶里像装了假的玻璃弹珠,转动时,上面缓缓地淌着一层泪衣。
她在副驾座正襟危坐,让我将车开得慢点,她要看外面的风景。乡下嘛,不是村庄就是田野,有什么看头的。外婆却像个城里人,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她看到一排蒙古包似的蔬菜大棚,让我在路边停下来。我们跟着她下了地。她进了大棚,看到面前绿荫荫一大片西瓜地时,目瞪口呆。
“现在种西瓜,那啥时候吃呢。”
“春天。”
“春天才是种西瓜的季节啊。这一年四季,怎么可以乱来呢。”她摇着头,“现在的人啊,心真急,一个季节都等不了。”
我们看见大棚边上的空地上站着一头牛,吧唧着嘴,百无聊赖地看着我们。外婆走了过去。牛看到外婆,一点也不怯,低下脑袋温顺地贴着外婆。
我远远地躲着牛。它看起来又脏又臭。我想它身上肯定长满了虱子,这从杂乱打结的牛毛上就可以看出。它差不多和外婆一样老,眼底全是层层叠叠的皱褶。一种价值榨干后被无情抛弃的悲凉,深深地印在一对牛眼中。
外婆心疼地抚摩着牛,责备牛主人不该这样对待它。母亲说,现在的牛派不上用场了,大家都用拖拉机、收割机,甚至连插秧机都有了,牛只能用来宰了吃掉。
外婆打了个寒战。牛仿佛也跟着打了个寒战,它突然昂起脑袋高吼一声,将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们离开时,那头牛还巴巴地望着我们。显然,它比我们有情义得多。
在车上,外婆说:“牛是有灵性的,要是知道你要杀它,它会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你见过牛哭吗。”
我没见过。母亲或许见过,但她不说。我没干过农活,很少见到牛,平时见得最多的是已经成为牛排的牛肉。临死前,牛会哭吗?真的会哭吗?我的脑中一直纠结着这个问题。之后我一轰油门释然了,牛哭不哭关我鸟事,重要的是牛发不发疯牛病,豪客牛排馆里有没我喜爱的黑椒牛排供应。
我们上了通往大王村的公路。这条路,当年是外婆携着年幼的母亲投奔后外公的求生之路,也是母亲后来离开外婆嫁给我父亲的出嫁之路。小时候,我经常抹着长流不息的鼻涕,走很长的路去外婆家,拿一把豆,几条干鱼,或者一小灌猪油。外婆经常偷偷塞给我几枚硬币,让我在路上买糖吃。因为贪玩,我总会丢掉这些东西中的其中一样,回家后遭母亲一顿打。
“你姆妈出嫁那天,风很大,梳得溜溜的头发,没一会就毛了。我跟在她后面,将她的头发理了又理。你姆妈心很硬,一直没有哭。”
“我巴不得早点离开呢。”母亲冷冷地说。
我的眼前仿佛走过了四十年前的迎亲队伍。樟木箱,红缎被,系了大红彩绸的扁担,置放着花生和枣子的夜桶。锁呐吹得嘹亮悠长而欢天喜地,在风扬起的尘土里,我母亲穿着大红嫁衣走在队伍中间。她低着头,直到走到村口时才回了一下头。她看到外婆立在村里的大樟树下,用手背擦着发红的眼窝。
“你刚嫁走那会,我舍不得。烧饭时经常坐在灶头前抹泪。你爹问我咋了,我说烟又熏了眼。”她说着笑了起来,又用手背去擦那早已干涸的四十年前的泪水。
“你大王的爹,其实对我们娘俩挺好。”
我去大王村,大多是陪外婆回来祭坟,有时是来吃这边亲戚的酒席。大王村像个大姑娘那样日日在变,我们看到以前的破墙烂屋几乎不见了,全变为整齐划一的农家小楼。
外婆仔细地辨认着这些新屋,告诉我们原来是谁谁的老屋。她在一幢二层楼的屋前停住,站在门口往里张望。“这里原先是小科他爷的祖屋。小科他爷,好人呐。有好几回,天下雨,你外公在瓦厂赶不回,他跑来帮我收谷子。”
我看了一眼二楼的阳台,上面晒的全是孩子和女人的衣服。院子里,也没有老人生活的痕迹。显然,小科他爷是殡天已久的事了。
外婆一路走一路唠叨,走到另一家,居然拍起了门。“这是金菊她娘的家,你姆妈应该记得。有一日,我们去外乡吃喜酒,你姆妈哭闹没新衣,她拿了金菊的格子纤维衣裳借她穿。”
母亲一脸茫然,她早不记得这些陈年往事了。但外婆却记忆犹新,一桩一件,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她隔一会就叫出一个人的名字,说出几样事,感慨几声。
“兰老婆子,咱家隔壁的,记得不,每回做了粉条子,总会给你端一碗。”
母亲这回终于记起来了。这个兰老婆子,不但母亲,连我也有印象。她住外婆隔壁,90多岁了还没死,她的几个儿子,眼巴巴地等着她驾崩归天,好拆了她住的老屋造新屋。她老人家硬是挺了一年又一年,最后坚持在老屋床上咽了气,这事一度成为村里的笑谈。
我扣响了舅舅家的大门。这两个舅舅是外公的原配留下的,但外婆将他们当亲生那样养大。舅舅们都出门了,只有大舅妈在家。两户人家的屋肩挨肩,但中间却垒了半人高的院墙。外婆离开后,两家的楼屋几经扩建,修葺,跟当初的样子已完全两样。
大舅妈显得很亲热,大声打着招呼,表情十分夸张。她将我们迎进屋,倒茶抹凳地忙了一会,拉着外婆的手说话。我们就坐在院子里的屋檐下。
“我正想抽个空,来看一眼姆妈呢。”她说着话,边动作利索地捶打着晒在院子里的黄豆杆。她说大儿刚生完孩子,小儿又要结婚了,这日子过的真是挤……。她埋怨舅舅赚不来钱,小儿子买不起房,婚只好结在家里了。
她攥住豆杆,使劲往地面抽甩。豆杆被甩得披头散发,豆荚“啪啪”爆裂,黄豆从她手下飞溅开去,滚得很远。
我母亲欲言又止,她想跟舅妈谈谈外婆的“事”。舅妈自然知道母亲的来意,满面笑容地说:“姆妈,你六横有两个儿子,你想回来随时可回来,喜欢哪家就住哪家。我们家阿建要结婚了,要是姆妈过来,我们另外搭个地方。”
她扔下豆杆,用扫帚将散落的豆子扫在一起,脸上仍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照我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养老送终,儿女都一样。我以后老了,哪地方都不去,就去养老院,清清头头的,谁都省得麻烦。”
外婆没搭话,她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枣核般的枯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她抬手去抚脑后的发髻,其实那发髻好好的,一点也不乱,倒是经她这么一弄,银簪上的吊坠被惊得一跳一跳。
我们没等舅舅回家就离开大王,去了六横。对我来说,六横是个陌生的地方,但它却是母亲的故乡,她跟着外婆离开时已经十岁,这里有她的童年记忆。
母亲引着我们往村里走。相比大王,六横显得破旧了点,路上时而可见被脚踩扁的羊粪。母亲带我们来到一幢洋气的楼屋前,说这里就是我们家老屋的地盘了。我看着这幢豪华的农家小楼,怎么也想象不出,这里曾有过我们家上辈的破墙烂屋。
外婆又眯起了眼,她又用记忆来重建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过往。“这边是东头间,你外公在这间屋躺了好几年。”
“我在道地里替他煎中药,药气飘了大半个村。药渣倒在路边,被猪拱了吃进肚皮,睡得蒙了过去,你外公的病总不见好。”
“西边道地有株苦楝树,半抱粗,比屋还高,夏天的时候,枝头停满了响蝉。我嫁过来三年都没怀肚,公公叫人将我绑在树上打生,那个羞啊……第四年,终于怀上了,就是你娘。”
以前,母亲经常对我说,外公是个病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常年卧床的黄脸男人。他几乎不吃饭,一天到晚捂着胸口喊痛。有时不那么痛了,就佝着背在村里慢慢晃悠。村里人一见外公就躲,他们说外公得的是会传染黄疸肝炎,并认定我们一家人都会传染。
我尽力发挥我的想象。在这两间乱石砌成的贫寒的家里,躺着一个眼睛和全身皮肤都发黄的重病人,他就是我的外公。我年幼的母亲睁着一对忧郁的眼睛,扒住竹篱笆向外张望。她很孤单,村里的孩子们都躲着她,不跟她玩,不跟她说话。
惟独有个外乡的流浪汉,他不怕我们。这人不但识字,还下得一手好象棋,周边村庄几乎没人赢过他。他一年四季在外面游荡,偶尔来我家,会将下棋赢来的钱给我外公买药,有时会给我母亲带一根彩色头绳,几颗大白兔奶糖。
我母亲说,他是个好人。别看他这人邋里邋遢的,心很好,帮我们家插秧,割稻,挑水,砍柴,修篱笆,样样都舍得花力气。有时他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后给外公带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让外婆煎了给外公治病。
我想,这就是六横留给母亲的回忆了。即使是再苦的日子,也总有那么几个甜蜜的瞬间;即使是最逼仄的人生,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让你倍感温暖。
我们朝村背后的山坡走去,那里本来是村里的坟地,现在改建成了公墓区。五年前迁坟那会,母亲陪外婆来过几趟。选址,做墓碑,迁坟,重新落葬。母亲还请方丈做过焰口,祝贺我那从未谋面的外公乔迁之喜,从此安居。新墓做成双穴坟,母亲当时就想好了,百年后让父母在地下团圆,这是她擅自做的一个重大决定。
大半年不见,外公的坟头又长出了青草。墓区又脏又乱,纸花、白幡、尼龙袋等垃圾随处可见,外公的墓前,还有不知是谁丢下的半包方便面。这里的墓长得几乎都差不多,最大的区别就是墓碑上的照片。外公是很少几个没照片者之一。外婆说,那时候土葬,没有照片。
母亲动手打扫墓地,扔掉垃圾,拔去荒长的野草。外公去世快五十年了,坟头的草拔了又长,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外婆的手里也拈了一茎草,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在回忆什么,又什么都回忆不上来。
“人啊,其实还不如草呢。”她轻轻喟叹。
外婆最后要去的地方,让我和母亲大吃一惊。这座被我母亲称之为龟壳的小山,背对着六横,座落在隔壁一个叫灵西的村庄。
外婆坚持要去那里。我咬牙轰上油门,让车子像抽筋一样抽到那里。龟壳山因离村庄远,平时很少有人光顾,山上的树木柴草肆意疯长,看起来郁郁葱葱,绿意盎然。
上山的路几乎被刺柴和藤蔓遮蔽,母亲用一截树棒不停扒拉,才让我们勉强通过。我们来到了这座山的山腰,一个地势呈“勺”形的山窝处。在“勺”柄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弃坟。按现在的眼光,它几乎算不上是个坟,只是个隆起的土堆。但它的确就是一座坟,像只馒头似的丢在那里,尽管坟头的土都快踏平了,那上面依然长满了青草。
我的视线被坟后的风景吸引过去,那里立着一片茂密的翠竹,沙沙沙地低语。风一吹,竹子们弯身俯向坟头,像是对埋在坟里人的致意。
可以想象,要是今天我们不来,永远都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座乱坟。几年以后,它也许会被夷为平地,经过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双脚正踩着一个被忘却的幽魂。
这就是外婆执意要来的地方。我和母亲百思不得其解,正要投以询问的目光,突然听到外婆叫了一声,“跪下!”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
“跪下!”外婆再次命令。
一只山鸟扑扇着翅膀,扑啦啦从坟后的竹林间飞过。我心里一惊,膝头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我发现母亲也跟着跪了下来。
“你们记住,这里才是你的爹,你们的亲外公。”
外婆勇敢地迎住我们的目光,脸上毫无怯意和退缩。风从竹林里跑下来,温柔地抚慰着她。她的发髻散了,白发们趁机挣脱束缚,这让外婆看起来像是一个高举旗帜的胜利女神。
“我死后,来这里。”外婆说,“我和他,活着不能一起,死了一起。”
她又眯上了眼睛,似乎陷入深长的回忆,又似乎在跟地下的人对话。“你这么长时间没来六横,我以为你扔下我跑了,谁知道他们将你丢在这里。”
她老泪纵横,满头白发像风中的竹叶那样颤抖不停。“你等着,我很快就来陪你!”
我和母亲怔在那里。一种莫名的惊惧,让我浑身发软,脚底发虚。我发现母亲的脸变得铁青铁青,眼睛里像长出一把长矛,狠狠地掷向外婆。山上变得死一般沉寂,竹叶在空气中呜咽低鸣。我觉得自己像在一场梦里。
夕阳伸过一只手,将它惨淡的光亮洒在荒凉的坟头,这时我们已走在下山的路上。外婆显得筋疲力尽,她每迈一步都要大口喘气,脑袋快要弯到了地上。母亲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当我搀着外婆,满头大汗地走完艰难的下山之路时,母亲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略带嘲讽的微笑。
从六横回来后,外婆的身体慢慢地衰弱下去。她变得喜欢躺床,懒得说话,也不出来到大屋吃饭。母亲将饭端进小屋,她没吃几口就让母亲端回来。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有时父亲想进去看看,被她拦下,“还是我来吧。”她略显心虚而又体贴地说,“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不用操心。”
她也不喜欢别人来看外婆,尤其是我,想跟外婆说几句话,总会被她岔开。她警告我,龟壳山上的事,半个字都不许吐。“你要是将这事说出去,”她冷冷地说,“我撕下你的脸皮当洗碗布!”
外婆郁郁寡欢,她念念不忘“去”龟壳山。她想将此事托付给父亲,甚至异想天开,指望两个舅舅满足她的遗愿。我想母亲要是知道,肯定疯了。实际上,外婆几乎被软禁了起来。无论是谁,只要靠近外婆,母亲立即说:“少讲话吧。她身体很弱,讲不了话。”外婆便将睁开的眼皮重新合上,无比乏累似的再次陷入无声无息。
我想为外婆过一次隆重的生日,让她高兴起来。我将她带到镇上,订了饭店,挑了最大的蛋糕,还给她买了庆寿行头将她妆扮起来。
她端坐在大圆桌的上首,看上去完全是个慈祥可爱的老寿星,浑身充满了喜气。大红对襟盘扣绸缎唐装,配她灰白但抹得纹丝不乱的头发。姐姐还给她化了淡妆,往她脸上扑了粉,抹上口红,还搞笑地在她的耳鬓插了朵大红花。
我们簇拥着她,说着祝福的话,给她点蜡烛,问她有什么愿望,可以在心里默许,也可以大声说出来。外婆看着十几支亮堂堂代表她诞辰的蜡烛,脸上泛起了少女般的羞涩,认真问我们,“许了愿,真能实现吗?”
“能!说,快说,大声说出来!”我们围着她起哄。
“好,我说!我是有愿要说!”她激动地说。
母亲过来撵开了我们。“姆妈,我来帮你切蛋糕。”她俯身揽着外婆,举起那把切蛋糕的刀,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愿,不能讲,讲出来就不灵了。”
她手起刀落,一块蛋糕被利索地切了下来。外婆的脸迅速萎缩,黯淡,她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脸上又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就那样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接受着狂欢般的祝福,脸上挂着来不及消褪的红潮。我们摆出各种姿势跟她合影,美颜拍摄效果真心赞,我们一个个貌若天仙,连外婆也显得鹤发童颜。我们开怀大笑,笑声和蜡烛一样闪闪发亮。姐姐将这些美照发往网络,很快获得了无数的点赞,她本人还被某暧味男士授予“孝美女神”称号。
这场寿宴给我母亲撑足了面子,让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但外婆却在过完生日后急转直下,迎来了她在人世的最后时刻。
这天早上,母亲盛了一碗烧得稀软的泡饭,搛了几筷咸菜端给外婆,发现她仰在床上已叫不应了。
父亲说:“快送医院吧。”母亲犹豫不决。
“现在送医院,说不定还有救。”父亲催。
母亲放下泡饭站了起来,仅一瞬间,她的眼神就恢复了平常的镇静。“肯定是时辰到了,去医院,我怕会老在路上。”
外婆大张着嘴,眼睛瞪着屋顶,胸膛里发出激流般的巨响,样子非常骇人。一直等我到家,外婆仍保持着这副可怕的模样。我拉起她的手,她的眼珠动了一下,意识也仿佛回来了。她将目光微微转向我这边,仿佛想说什么,被我母亲打断了。
“出去!”她简短粗暴地命令,“到外面等,有事会叫你。”完全是一副霸道的口气。
我看到外婆像漏气的气球,一下子又瘪了下去。她的眼珠又定了,胸腔里窜起了更为激烈的冲击声。父亲在小屋门口往里张望,也被母亲拦在外面。
“你不要进来。”她慌张地说,“到时间了我会叫你。”
等哥哥姐姐到家,外婆就差最后一口气了。但这口气她憋得很长,像在跟谁搏斗似的,胸膛里坚持不懈地响着激越的水流声。我想,肯定是外婆愿望未了,不甘心离去。
我们在外婆床前站了一会,又被母亲叫了出去,“都出去,差不多了我会叫你们的。”
她说的“差不多”自然指外婆的咽气时间。我们听话地来到院子,各自玩着手机。哥哥很快抽起了烟,姐姐掏出粉盒,对着明亮的阳光补起了妆。
等待是漫长的,母亲所说的那个时间仍没有到来。我们非常无聊。我用手机拍摄我们家对面的小山,姐姐仰起补过妆的脸让我给她拍照。姐姐对她的脸总是不满意,她告诉我正在试用一款新的补水神器,“滑滑的,溜溜的,水水的。”她用手指扣弹着化了浓妆但依然看出正在衰老的脸蛋,对我做作地微笑。她是个传奇人物,对各种美容新科技老办法都抱有巨大的献身牺牲精神,并坚信它们能使她返老还童。
哥哥抽完两枝烟,等不住了,过来跟我们商量,说是不是先回去处理点事,等这边差不多了再回来。
“应该差不多了吧。”姐姐从手包里摸出一瓶化妆水,对着补完妆的脸“嗤嗤”喷了几下补水。“没办法啦,其实我今天也有一个重要饭局哎。人死为大嘛,家里有老人要过世,真的没办法啦。”我担心我们家这位著名资深剩女的港台腔,会将外婆从弥留之际的床上惊起。
哥哥决定再等等,他又抽出一根烟点上。这时我们看见母亲从小屋走了出来。从她凝重而隐含泪水的脸上,我们预感事情已经“差不多”了。但我们还是不敢贸然结论,我们屏住呼吸盯着母亲,仿佛她身上藏着一个惊天秘密。
“过去了。”母亲平静地说。
我听到了彼此松气的声音,“现在我们怎么办?”
“进去吧,哭得响点。”
我们走进小屋,围着外婆跪下,哭了起来。开始时我们哭不出,声音高低不平,干涩拧巴,觉得怎么都不对。哭着哭着,感觉出来了,悲伤像潮水般奔涌而至。几十年的红尘颠簸,我们的爱恨情仇,背叛,失意,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跌跌撞撞,抱头痛哭,却显得如此清晰。我们经历了一次真正的撕心裂肺,终于放开自己痛哭起来。哭声飞上了村庄的上空,我不知道外婆的魂魄是否还在那里游荡。如果她还没有走远,该会看到我们脸上真诚的泪水。
大王村的舅舅舅妈们都来了,脸上挂着挤出来的悲痛。堂姐堂哥们随后也陆续赶到,大家平时都各自奔波忙碌,难得碰到,见了面都十分开心,嘻嘻哈哈地逗趣玩笑,分享网上流行的段子。
母亲跟舅舅舅妈他们商量出丧事宜,大舅舅提出送外婆回大王村落葬。
“阿爹走的时候,给阿娘留出位置的。”大舅舅说。
他自己的亲娘在他五岁时就死了,没给他留下多少印象。想让外婆归位,基于对活人的考虑。对于后代子孙来说,父母双全是大吉,能佑顾家族兴旺发达,葳蕤更迭。
我母亲坚持让外婆去六横,舅舅最后妥协了。后来他们商量叫人来搭丧棚,办丧酒,去哪里挑日子,叫上哪些亲戚,请谁来做道场。算了算,该花的钱一大把。
直到落土后,父亲才问母亲,“姆妈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她想去哪里安身?”
“六横。”母亲平静地说,“她想跟我爹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