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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街 [短篇小说}


 
                                                              阴街  [短篇小说}

                                                                    金问渔
 

 
二十年后,斜东街依然是那副衰败的臭模样,没有焕然一新,也未必更老。
王裕新把车停在西街口,打开了天窗,然后一支接一支抽起烟来,丝毫没有下车的意念。透过车窗玻璃望过去,街道是平静的,店铺一如既往做着生意,有几家的排门板堆到了道上,使本就狭窄的街道更加不堪,香烛的烟雾从不同的店面不紧不慢弥漫开来,东一坨、西一团,三三两两的人在溜达,手里拎着一叠折好的纸元宝或几捆锡箔、冥币,还有人爬上屋顶换瓦“捉漏”,似乎上周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这儿的居民准备和政府打持久战了。
 今天是周二,王裕新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竟在半天时间内被彻底颠覆,昨天上午,还在人防办悠哉游哉地看着报纸品着茶呢!报纸的内容乏善可陈,稍有阅读性的那些都是手机上看过的,茶却是上好的安吉白茶,一天下来,王裕新要换上好几茬茶叶,撒上十几泡尿,男人一过四十,前列腺大多有问题,他常想,我这年龄也只能这样了,草根子弟晋升难,但每天上班能这么悠闲地喝着香茶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哦,中国的公务员确实是地球上最好的职业,只要摆正心态,不老想着升官发财做接班人,幸福感还是蛮强的,捱到退休并非难事。政府机关提高效能的运动对自己这种小人物触及亦不大,和平年代,除了一年拉两次防空警报刷刷存在感,人防办的中心工作就是收费,超过规定建筑面积,按比例收取防空地下室易地建设费。不想缴费?行,施工许可申请书上就不给敲章,缺了这个章,看你施工许可证还办得下来不?不过,中纪委雷厉风行的扫腐,还是影响到了他们这个小小的科级机关,以前人防办人头攒动,房地产开发商常来联络感情,现在呢,没有法定的理由,谁敢签字减免!机关大楼里因此清静了许多,走廊上谁谁谁的脚步都可分辨清楚。
斜东街的烟雾不时飘向街口,有几丝钻进了王裕新的车里,是他讨厌的那种劣质檀香的味道,这些年游山玩水,那些古刹名寺他是不踏入一步的,从小在这样的梵香烟雾里长大,似乎留下了童年阴影,一闻就有些反胃与头晕。现在,他有些中年人不应有的惶惑与紧张,当初为了彻底远离斜东街的乌烟瘴气而发愤读书,终在窗明几净的政府大楼谋得一席,今天却被借调到拆迁办参与斜东街拆迁,回到了人生的起点处,难道注定逃不了父亲那诅咒般的预言?
斜东街,这条远近闻名的“阴街”,已成为多届县领导的梦魇,扳指一数,因之而丢官的已不下十人。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都与丧事有关,棺材铺、花圈店、蜡烛店、抬棺材的杠子班、专司送行的乐器队……王裕新小时候街上还有三爿灯草店,这灯草应该就是《儒林外史》里害得严监生不肯断气的那种灯芯捻子,但在斜东街则是作为干燥剂来买卖,把它们晒干后垫在棺材里,既可以让死者躺得舒服些,又能吸潮防水。一条街上有制造火源的蜡烛店,又有助燃的棺材、花圈和灯草,房子又大多为木结构,失火是大概率事件。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县里正开党代会,县长踌躇满志准备接任书记一职,斜东街一场熊熊大火却烧红了城关镇一角天空,也彻底烧掉了他的书记梦,火灾致死二十五人,县长调离本县黯然下台,县委书记倒是灰头土脸留任了,梦断副厅。此后,火魔像逃出潘多拉魔盒的顽皮小孩,时不时地蹦跳一下,每跳一次,就毁掉一两个倒楣的执政者。也有几个是倒在封建迷信这个杠杠上的,那一次,省委副书记来考察小城镇有机更新工作,一行人不知怎么偏离了设计好的区域误入斜东街,一入街,书记大人就被两个不知好歹的算命先生缠上,一个说他印堂发黑或有祸事,另一个说他肥头大耳与佛有缘,省委副书记怒不可遏,县委书记与县长此后双双以精神文明建设不力平调至偏远山区。至此,斜东街愈来愈成为主政者的一个心结。
去年底,县委肖书记一上任就启动旧城改造计划,誓言让斜东街三年内旧貌换新颜,但动迁工作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县委连续召开专题会议,调动一切力量完成斜东街拆迁任务,王裕新没想到自己也被挖掘出来绑上了这架战车。
 

 
如果你是个外乡来的有心人,又偶然途经斜东街,会觉得这里少了一样东西,但少了什么?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直至回家或到办公室开启空调,才恍然大悟:整条斜东街,竟然看不到一台空调!
说起这个,斜东街上的居民自己心里都会颤一下,背脊冷飕飕似爬过一条蛇,七、八月间酷暑难当,这儿却阴凉晦暗,哪用得着装空调!有时街外艳阳高照,但此地蜡烛阴霾里却似乎有细蒙蒙的雨丝,“阴街”也由此得名。王裕新读小学时,穿衣着装常和同学们差了一个季节,家里穿得妥妥的衣裤,一出街口就浑身燥热,脱了外套搭在肩上到学校,免不了让大家嘲笑一阵,同桌促狭地说:你怎么又把寿衣脱了呀?
斜东街不足一里地,房屋的式样却五花八门,从清末、民国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都能找到相应的时代印记,都是倒了翻新、烧了重建然后又互相纠缠在一起。那一年,王裕新的中学物理老师对斜东街的气象产生了兴趣,暑假时来王家借宿多日,这位无神论者最后给出的结论似是而非:斜东街东西走向,街南和街北各有一条河,房子都为木结构与石灰墙混建的两层楼,粘在一起密不透风,街道狭窄,只稍稍大于一把油纸伞的宽度,这么窄的弄堂还有廊檐,所以终年不见阳光,晒不到太阳,两条河的流水又使热气不利于聚集,温度自然低了。王裕新不以为然,对物理老师说,这两条河绕着整个镇子流来窜去,其它街道的热气不是一样带走了?斜东街街南的屋子有南窗、街北的屋子有北窗,晒不到太阳但空气还是流通的啊,老师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整个学生时代,王裕新发愤学习的唯一目的就是走出斜东街,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无法忍受这里的一切,一回这里就好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街东头与街西头各有一座桥与其它街区相连,他暗暗把它们称作奈何一桥、奈何二桥,过得桥来,转眼一口棺材、扭头满眼花圈……在电影是唯一精神生活的年代,独自一人都不敢去看个夜场,因为每一次散场回家,都像进入了冥界,关着的店铺缝隙里,阴森森的气息随着昏暗的灯光渗出来,三两张冥币被风推搡着在石板街上走走停停,一幅幅破烂的店幡魑魅魍魉般张牙舞爪,河对岸那几点人间的灯光是那么疏离和惨淡。
而自己的父母,是斜东街上专做寿衣的裁缝!寿衣寿帽有事先备好的,也有未及准备突然暴死的,那得赶过去给逝者量体,每次从那边回来,王裕新老远都能闻到父亲沾染满身的死亡气息。
幼年时,不知有多少次,王裕新摇着母亲的手要搬家,每当母亲被缠得不胜其烦时,父亲过来就是一巴掌:“小赤佬,搬到哪,喝西北风去?”王裕新于是扭过头表示不满,却再也不敢说话,两行眼泪不由自主挂了下来。那种时候,母亲就坐在不远处的小竹椅上一针一线纳着寿鞋的鞋底,却从不按抚这个儿子,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留给他满世界的绝望与愤怒。
还有惆怅,这源于斜对门的浅浅,这个大王裕新三岁的女孩,在他成年后才找到最适合的形容词: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浅浅自小便明媚皓齿,扎着根一跳一甩的马尾辫,充满朝气和活力,她走在斜东街时,就像阳光驱散阴霾一样,街道都变得亮堂起来。王裕新从小就喜欢粘着浅浅,两人晚上偷愉溜到电影院看《甜蜜的事业》、《十天》,回到斜东街时两双小手拽得紧紧的,都吓出了汗,可只要和她在一起,王裕新就开心。后来浅浅爸爸厂里分到了住房,他们一家子晚上就不住这儿了,一年也见不上几回。王裕新读县里初中时,她又考入了市里重点高中。那一年暑假浅浅回到斜东街的香烛店里,王裕新照例去缠着她。有一回,浅浅的用玉手指着他鼻子笑盈盈地说:“你这个小家伙暗恋我是吧?我可不会喜欢阴街长大的小男孩哟!”少顷,又看着门外轻轻说“我讨厌阴街,不想再嫁回这里。”王裕新瞬间觉得天都塌了下来。高中毕业,浅浅考入上海一所重点大学,她这个来自江南古镇水灵灵的女子很快被一位来自北京的高干子弟学长恋上,四年后顺理成章被分配至北京,进入某国家部委工作。再后来,听说夫妻双双移民加拿大温哥华,已有多年未回国了。
什么时候这条街烧光了才好!王裕新不止一次这样恶毒地想过,这是他内心隐秘的理想。
现在,命运似乎眷顾了他,让他有机会为理想而奋斗了,但王裕新陡然感到了一种滑稽,物是人非,斜东街还是那条斜东街,他却已不再是当年愤世嫉俗的少年了!
 

 
“有本事你就不要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
这是王裕新成长为少年后,父子之重复次数最多的对话,而父亲最后往往添上一句“我看你啊,最后还得靠斜东街混饭吃!”作为结束语,那语气,像一句谶语,更像一个诅咒,每次想起,王裕新的心就会颤一下。自小学一年级起,父亲就时不时地让他送货,王裕新自然是不愿意的。黄昏时分,夕阳总会在天边留下几片诡异的云彩,捧着寿衣寿冒寿鞋的包袱,眼前就呈现出阴漆漆的厅堂、门板上的死人、哭哭泣泣的面孔、忽明忽暗的烛光,更糟糕的是有时还找不到主事人收钱,那些披麻戴孝的推来推去让他空手而归,回家免不了一顿恶毒的责骂甚至不给饭吃。因此一听又要送货,王裕新的腿就像是灌满了铅,赖在地上怎么也迈不出去。此时,父亲就会拿起他裁衣的木尺,举过头顶作击打状,气势汹汹对他说,讨债鬼,我像你这么大就当徒弟做衣裳了,让你跑跑腿又怎么啦?你去不去?不去吃噶桑!淫威之下,做儿子的只有屈服。有一次,冲出屋门的黄裕新在奈何一桥上把包袱恶狠狠地扔进了河里......作为一个信守承诺者,进入大学后即便是寒暑假、即便是大年三十,他真的没有再踏入斜东街一步,四个大学里的新年,他宁愿一个人孤苦伶仃窝在寝室里干啃快餐面,也不想面对父亲那张死气沉沉的黑脸。而母亲呢,一想起她,眼前就浮现起一个寡言少语没有笑容的苍白面容,似乎永远坐在矮竹椅上,纳着纳不完的鞋底,有一回,他曾抚摸母亲满是老茧的手,哭着求她不要再做鞋了,母亲却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抽回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毕业回乡,他住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后来结婚分房,终于是有了斜东街之外的立命安身之所,机关的工作安稳富足,收入一年比一年高。他欣慰地想,当年父亲的话终究没有谶语成真,与父亲的关系也渐渐缓和,这几年除夕,王裕新都驾着车停在街口,等他们慢悠悠走出街口后载着去饭店。两老依旧住在这里,但老眼昏花,已把衣钵传给了妹妹,妹妹与妹夫在其它街区购置了排屋,白天在斜东街接活干,生意好得都来不及做。王裕新的老婆对公公婆婆把生意传给了女儿颇有微词,王裕新一句话就堵了回去:“你愿意去做死人的生意?”老婆撇了撇嘴,从此不再提起。
在年过不惑之后,王裕新渐渐意识到,他对斜东街的厌恶、恐惧,或许还夹着对这个魑魅世界的惶恐。妹妹很小的时候有次发高烧,去医院挂了半个月盐水还没退下来,母亲就把浅浅妈请进后屋,浅浅妈虽是卖香烛的,却也有些神婆的伎俩。她让母亲准备了大半脸盆水,从筷篓里随便拿了三根筷子,然后让母亲跪在脸盆前喊过世亲人的称谓,每喊一位,浅浅妈就把紧握在掌中的三根筷子插到脸盆的水中,再把手放开。王裕新躲在边上窥视着,不明白两个大人在干嘛,只见浅浅妈一次次把紧握的手放开,三根筷子一次次散开了跌倒在水里,待到母亲喊出“姆妈”时,浅浅妈把手掌张开,三根筷子却沾在一起纹丝不动屹立在了水中!浅浅妈忙对着脸盆拜了拜,扭头对母亲说,是外婆想囡囡了。浅浅妈走后,母亲准备了糕点、水果和酒水,蹑手蹑脚放在脸盆周边,点上香“请”外婆,拜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王裕新依稀听到其中一句是:您老……走吧,不要缠着您外甥女了!香灰落尽,母亲把酒水洒到地上,又磕了几个头,这时,脸盆里的筷子才散开了跌到水里!第二天,妹妹的高烧就退了。这件事每每想起,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而诡异。他学了物理后,曾经不以为然,为什么筷子要放在水里?还不是利用了张力与阻力,你在空气中能不倒我才相信有鬼神,浅浅妈装神弄鬼,其实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但后来他自己试了几十次, 木筷、竹筷、塑料筷;半盆水、大半盆水、满盆水,甚至有一次在水里撒了盐……却是没有一次成功。
人生的轨迹或许不断要重叠,走出斜东街的人终究还是回到了起点,命运就是如此弄人,王裕新想。昨日去拆迁办报到后,主任对他作了一次简短的谈话,形式上是欢迎和介绍工作,实质却是一次洗脑。主任介绍了拆迁办的制胜法宝----“五动”工作法:政策发“动”,广泛宣传征迁政策,使政策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情打“动”,帮助被拆迁户解决实际问题,和被拆迁户交朋友;以亲促“动”,注重发挥家庭中顾全大局、社族中有影响力、亲戚中有带动力的成员的作用;典型带“动”,引导党员、干部、先进人士率先签约;整体联“动”,实行镇、社区、组三方联动,拧成拆迁合力。末了,主任笑眯眯地对王裕新说,这次斜东街的拆迁是县委肖书记亲自抓,工作组人员也是他亲自挑选圈定,每个人的工作业绩他亲自考核。说罢,拍了拍王裕新的肩膀,而王裕新唯有苦笑了,年迈的父母从肉体到心理,都不可能愿意走出住了一辈子的斜东街,妹妹妹夫更是靠山吃山,自己将如何面对?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街坊邻居!
 

 
没有靠山,没有特殊技能,自己的职位顶多相当于一个企业文员加前台,熟悉的企业家大多是房企老板,在人防办岗位上人家还鸟你,离开了单位就什么也不是了,王裕新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当借调的通知送来时,尽管恨意绵绵,却是万万没有勇气辞职下海的,乖乖就范成了唯一的选择。所他所知,斜东街的拆迁组早已成立,上周在县剧场召开拆迁动员会时还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如今再添兵增将,显然是进展不顺。
死人的生意特别好做,仿佛斤斤计较会对不起逝去的亲人似的,家属一般都大方慷慨,尝到了甜头后,谁都不想转行。因此,斜东街的拆迁招致了绝大多数居民的反对,按规划,此地将成为公共绿地,不能原地回迁,政府也未承诺另行开辟一条殡仪用品街,所以,居民与政府的分歧并非赔多赔少,而在于生计和未来。动员会上,县委肖书记作为该项目的负责领导坐镇主席台,当主持会议的城建局长刚宣布县里将启动斜东街的拆迁,下面就乱哄哄炸开了,城建局长嘶声竭力的讲话很快淹没在一片咒骂声中。一看苗头不对,肖书记站起来一把抢过局长话筒,喊了一连串的“安静、安静!”斜东街的居民们却视为无物,没人理会这位最高长官,这下喊也不是、沉默也不是,从恼怒到尴尬,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而下面的听众,开始从座位上站起,齐刷刷涌向主席台,主席台上的官员们很快被围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人民群众”指着书记与局长们的鼻子,黄三说黄三的、徐四说徐四的,一片愤慨之声,稍一会儿,官员脸上就爬满了唾沫星子……
这是会后即在政府各部门间传开的开会情形,偷偷地,一传二、二传四,本县最高长官在公安局出警后才狼狈撤出,普通公务员们内心还是很欢愉的,这几年,县里的每次拆迁,都涉及到一批吃财政饭的机关事业单位人员,公职人员无条件配合拆迁工作已是县里的光荣传统,很多人心里自然是有些怨气的。
人防办曾召开过一个严肃的会议传达县委领导的指示,不准记录,不准录音,大致意思是拆迁、拆违是县里可持续性发展的抓手,县委县政府每年工作的重中之重,党政机关与事业单位职工的住所如列入拆迁范围的,必须无条件配合与服从;亲属的住所如列入拆迁范围的,须做好亲属工作。凡本人或直系亲属不愿配合拆迁工作,是干部公务员的,撤职降薪直至清理出公务员队伍;是教师的,调整到本县最边远的学校;是医护人员的,调整到最边远的乡镇卫生院……不服从调配的均予以解聘。传达这个时,王裕新心想他娘的斜东街拆不拆哪,自己还要过这一关哪,果然,该来的终究是来了,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拎到了拆迁办!
昨天晚上,王裕新和妹妹通了个电话,妹妹王四新一听他借调到拆迁办,连忙说,“哥,你可不要来做我工作呀,我们街坊邻居都说好了,不能做叛徒的。”王裕新一顿,先前想好的话一下子忘了,闲聊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老婆问,“你妹啥态度?”
王裕新说,“她啥态度?你会猜不到?当然是不同意喽。”
老婆气呼呼地说,“你连自家的房子都拆不掉,机关里还能呆下去?上次公安局那个所长都被清理出公安队伍了。”
看守所长的事王裕新很清楚,作为反面案例各个机关都传达过。他父母的房子列入了拆迁,迁拆办让他帮着做工作,所长消极对待,不理不睬,所长家属不签协议,左邻右舍自然也不签。结果,拆迁工作一拖再拖,影响了招商工作,县长责成公安局处理,局里便找了个借口,把他警服扒了,发配到保安公司下面的车辆检测站去了,这些年物欲横流,手中有权的人找他点把柄并不是难事,这位不听话的看守所长差点被关进了自己的看守所。
王裕新坐在沙发上,心不在地按着电视遥控按钮,他知道,每一个片区拆迁,拆迁办主任手里都掌握着一份住户社会关系表,七大姑八大姨的资料亦尽收眼底,就像当年初读《红楼梦》时搞不清人物关系,自己制作了一个表一样,以荣国府、宁国府为轴心,一条条关系线划出去……自己的遭遇肯定不是第一个,前面有先烈,也有胜利完成任务后返回原单位的,但自己的处境更难些,人防办与拆迁办同属城建系统,连个缓冲都没有,这一次真是要撞在肖书记的枪口上了!
“故乡给予以你的从来都不是荣耀,只有无尽的烦恼”不知怎的,他脑海里突然迸出了这一句,定是哪部电影里的台词,不管怎样,总要找父母和妹妹面对面谈一下的。当年那个一天到晚缠着自己老流鼻涕的拖油瓶妹妹,或许早已失去了对他这个哥哥的敬仰。妹妹读书不好,初中毕业后上了职业高中,二十刚出头就结了婚,然后和妹夫一起做寿衣,这些年丧事用品的价格水涨船高,他们夫妻在高档小区买排屋,还购置了一辆英菲尼迪SUV。斜东街给予她的,除了生计,还有荣誉和希望。
 

 
王裕新坐在车里又连着抽完了两支烟,再想抽一支,却没摸到,低头一看,烟盒已空,他叹了口气,把烟盒往窗外一扔,下车走进了街口。
应该有二十年没踏进这条比巷子还要小的街道了,一切都恍若昨天,过眼之处,多了些店幡,稍有不同的是棺材店里的厚木棺材变成了薄皮棺材,那是推行火葬后装着尸体送进焚化炉的;几爿灯草店改成了冰棺出租和纸模店,纸模店门口堆放着已完工的亭台楼阁、宝马车、与真人等高的三点式美女等物件……几块青石板和小时候一样,踏上去猛地一沉,要是在下雨天,罅隙间的污水就会溅出来湿了袜子和裤脚。
父亲的寿衣铺亦几无变化,只是排门板多了些色差明显的修缮处,前堂既是生意接洽处又是工作间,惨白而亮堂的节能灯下,妹妹四新正踩着缝纫机。四新抬头看见王裕新进来,有些慌乱又有些意外,叫了声:“哥”,站起来给他泡了杯茶,便不再言语。王裕新有些尴尬,问,“爸妈在后堂?”王四新点了点头。“鲁良呢?不在?”王裕新又问,
“穿衣去了。”
王裕新“哦”了一声。人死后,关节很快会僵硬,没有技巧,换不了寿衣。以前爸妈做寿衣时,只管把衣服交给家属就行,穿衣由土工操作。后来推行火葬,专事挖土掘坟的土工逐渐退出了殡葬行业,很难叫到人,这穿衣的事,大多就由妹夫鲁良一并接下来了。给死人换个衣,报酬极高,比做寿衣来钱更快,鲁良也就顾不得忌讳了。他以前听鲁良说过,换寿衣时,先要把衣服反套在自己身上,然后扶起死尸,抓着“他”的手,面对面头碰头把寿衣套上去……这样的穿法最省时省力,又不把死尸颠三倒四生搬硬扯的,显得尊重。王裕新想想都有些不寒而立,碰到那些飞来横祸“生”死的,头颅都不完整,要是换作自己,怎么面对啊?鲁良还说,有些子女,给尸体擦身换内衣的事不太愿做,只要谈妥价钱,不管男尸女尸他都接下来。王裕新听得一惊一咋,觉得妹夫挣钱还真是挺不容易的,但后来街上再碰到,他递过来的烟就不接了,连连说,“戒了、戒了”。
王裕新正思忖着和四新谈一谈还是先到后堂与父母打个招呼,这当儿,父亲王百墉却捧个茶杯走了出来,对王裕新说,“我听到外面好像是你的声音。”王裕新心头一热,这几年父子间的关系逐渐缓和,不再争吵,但还是有些隔阂的,他这么一说,倒显示出对自己的重视。王裕新还没答话,王百墉又说,“为拆迁的事吧?早上四新对我说了。”
王裕新看到父亲在外堂坐下了,显然是要当着妹妹的面扯这话题,也拖了吧椅子坐下,接过话头:“是啊,昨天突然通知我借到迁拆办,编制暂时还留在人防办,真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以后天天要跑斜东街了。”
王百墉不语,看了儿子一眼,喝了几口茶后却不再出声,王裕新只得斟酌着用词:“爸,你看,现在我原来的工作没了,来这儿搞拆迁,要动员街坊邻居签约,这工作怎么做啊?完不成任务,估计饭碗也没了。”
王百墉仍不说话,半晌,突然吼起嗓门说:“拆迁办怎么这么坏,怎么这么坏!这不是为难你吗?”
王裕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扭头看了看妹妹,只见她低头在缝纫机上看针脚,好像一切与她无关,也许是感觉到了王裕新在看她,抬起头来蹦出一句:
“你公务员的饭碗还能说砸就砸?”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机关搞效能建设,推行末位淘汰,如果年终考评不合格,就要下岗了”
妹妹“哼”了下,似乎是一脸的不屑。
王百墉咳嗽了一声,像是先吊一下嗓子,然后切入正题:“你妹妹妹夫在斜东街谋生,我和你妈呢,这儿也住惯了,拆迁肯定是不情愿的……”
下面应该有个转折吧,王裕新想,却见老头子慢悠悠喝了口茶,那下半句就是不出口,似乎该说的已说完。
“我们家不签约,其他人的工作我就没法做,我想拆迁也有拆迁的好处吧,你们二老也该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享享清福了,要一套电梯房,选个出入方便绿化好的小区,对了,这儿还要倒马桶吧?妹妹妹夫嘛,外面买个大点的店面房,好好装修一番,生意逃不掉。”
“店多拢市晓得伐,店多拢市,搬到外面怎么做生意?我们这种店能盼着哪家天天死人作回头客呀!”老头子又激动起来,似乎恢复了当年父子对峙的德行。
“这儿的街坊们以后店面可买在一起么!”王裕新也不示弱。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我是不签的。” 王百墉摆摆手
父子俩的声音越来越响,妹妹四新放下了手中的活站起来,母亲也从后堂走了出来,嗔怪道:“你们两个啊,碰上就要吵,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前堂一下子恢复了静寂,四个人都不再说话,待了一会,“在这儿吃午饭吧”母亲说,王裕新摇摇头,“我回机关食堂吃,吃了可回家休息会。”
“让他回去吃好了,他怕沾了这儿的阴气”王百墉低声嘀咕了一句,王裕新当作没听见,转身走出了门堂。
母亲跟了出来,轻轻对王裕新说:“你爸不愿搬家的,现在四新的排屋还空索索的,那么大面积,你们家三口搬来一起住都行!他要愿意啊,我俩早住过去了。”
王裕新说:“妈,我也是没办法,你想想,像我这样的人,办公室呆惯了,身无一技之长,如果被单位除名,以后咋办?”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整条街越发阴沉,那些店铺里的面孔和擦肩而过的人,仿佛《千与千寻》中的怪物,笑容可掬却又面目可憎,王裕新觉得自己置身于虚幻,斜东街永远不散的阴冷的雾霾里,那些讨价还价声、音箱中抛出的念佛声突然远遁,一下子寂寂寥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即又突发奇想,如果这儿是异域,自己还是不是人形?赶紧看了下手表,滴滴嗒嗒走着,还好,这是人间的声音和人间的时间啊,他欣慰地想。
 

 
拆迁办每日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早会,每人汇报上一天的工作,然后领导下达指示或新任务。王裕新的斜东街片区共有七人,本来应是片区组长主持的例会,但斜东街拆迁是县委肖书记挂帅,拆迁办主任每天都来听一听,听着听着,会议主持人就变成了他自己。前面的老同志一个个汇报,都是难度大,几乎没进展,王裕新也实话实说,昨天去做了父母和妹妹的思想工作,没做通,抵触情绪很大。
拆迁办主任听得连连皱眉,说,除了老王是新来的,各位都是拆迁战线上的老同志了,必须加把劲,找出弱点,各个击破,又和颜悦色对王裕新说,你们毕竟是父子兄妹嘛,要有恒心,要有耐心,最后还要有决心,如果你那儿能率先突破,其他同志的工作也好做了。众人连声附和,说是啊,是啊!
主任又总结说,和其它的片区一样,斜东街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街坊有邻里矛盾,家庭有内部矛盾,要善于利用……王裕新想,这不是暗示出阴招吗?自己还真是不适应。昨日片区组长也找自己谈过,说起他自己当初抽到拆迁办做阿姨的拆迁工作,阿姨不签约,他就自己出钱陪阿姨姨夫外出旅游,乘两老不在时让人把房子扒了,回头让拆迁办说拆错了,阿姨看到既成事实,又心知外甥在使坏,也就无可奈何接受了。王裕新听后支吾了一下,也不知说什么好,心想工作做到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是大公无私、大义灭亲呢,还是泯灭亲情、罔顾人伦?
组长对他说,他在攻洪婆这个堡垒,到时如果洪婆与你父母这面对面的两户协议一签,就把缺口打开了。
“洪婆?这老太婆神出鬼没很难搞的”王裕新说。
组长得意地眨了眨眼,说,“有办法,她不是搞封建迷信活动吗?我已掌握了不少证据,如果不配合,呵呵……”
洪婆是斜东街上独一无二的角色,别家虽然卖冥品,却总是正正经经的生意,或者也就卖东西的同时稍打擦边球,给人算个命什么的,她不一样,做是的彻彻底底的丧事中介。洪婆家是斜东街上唯一没有店铺门面的住户,但门槛却坏得最快,找她的人实在太多!她对外公开的身份是“经头”,死者的家属为超度亡灵,在死者入葬或火化前要请道士“摆忏”、请和尚念经,但大多数人家也就请几个老阿太念念经,洪婆就是这帮老阿太的招集人。农村七老八十的老阿太,农活干不动了,念念经还是行的,洪婆接到生意后会指定谁谁谁去,有时生意在近处就自己带队。当初念一堂经家属给五块钱,现在听说已逾百块了,一场法事做下来,五十堂经是少不了的,几个人分摊下来还是高收入,老阿太们都抢着去,争相拍洪婆马屁敬供份子钱。而洪婆娘几乎每天能接到念经生意,是因为她的“归魂术”名声在外。但政府打击封建迷信,不是极为可靠的事主,洪婆是不会轻意施展法术的,尽管是对门邻居,王裕新生活在斜东街的那十几年仅仅见识过一次。那一次,小学教他政治的朱老师的老公意外身亡,朱老师偷偷找到王裕新的母亲,打听街上有没有一个叫洪婆的人?听说此人道行挺高,想让她牵个线请洪婆为丈夫归一下魂。儿子的老师求上门来,王裕新的父母自然不能拒绝,夫妻两个好说歹说,洪婆答应了在死者“五七”后做法事。那一日正好是周日,王裕新的母亲陪着朱老师躲躲闪闪去了洪婆家,王裕新看到她们一前一后走进对门后,也悄悄跟了过去,推开洪家门,躲在天井的一个角落里,隔着窗玻璃,可以清晰看到洪家厅堂里的景象。只见朱老师和母亲站在墙边,洪婆边询问朱老师,边用毛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估计是名字和生辰八字之类吧,然后,洪婆在四仙桌上点了一对烛、三支香,让朱老师把那张纸烧了,然后在太师椅上坐下,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会儿,只见洪婆浑身颤抖着,睁开了眼,身躯也恢复了平静,有些僵硬地转向站着的朱老师,盯了一会,问:“你来了?你来了?暖暖怎么没来?”王裕新听得一激灵,从洪婆嘴里发出的已是男声,而且声音像极了朱老师的老公,带了一点邻县的方言。朱老师一家就住在学校的后院,王裕新多次到过她家,与她的家人都很熟稔,朱老师有个女儿,小名暖暖,比王裕新高一年级。王裕新看到朱老师也是浑身颤抖,有些语无伦次: “暖暖,哦暖暖,没带来,没一起来。”“洪婆”木无表情,那张脸却隐隐有些了男相,她没有再说话。见对方不再说话,朱老师忍不住问:“你在...那里…过得好吗?”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洪婆”说:“我在给老爷看门,老爷待我好,没有皮鞋穿,没有手表戴……”王裕新听得胆战心惊,再也不敢看下去,溜出了洪家,而母亲过了很久才与朱老师一起出来。晚餐时,母亲问他,朱老师是不是有个女儿叫暖暖,王裕新点点头,母亲又问,朱老师的老公是不是有块欧米茄手表,王裕新摇摇头,说不晓得。母亲便自言自语了一句:洪婆还真是鬼魂附身了,连皮鞋没有烧给他都知道。
这么多年来,洪婆“归魂”的谜团一直萦绕在脑海中,她究竟在灵魂摆渡还是招摇撞骗?难道真有阳间与阴间之分?受过高等教育的王裕新是倾向于骗术的,不过,如果归魂是骗术,洪婆也至少是个口技专家,片组长要对付她?王裕新真有些佩服了,连这个老巫婆都敢对付,不愧是当领导的,身先士卒!
这天王裕新在斜东街转了一圈就躲到车上抽烟睡觉了,过老家门而不入。晚上回家,老婆问起进展,王裕新支支吾吾无话可说。老婆叹气了口气,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斜东街的房产以后你至少有一半吧,让你爸妈把房产先分割了,一半归你,这一半先签了拆迁协议,至少可以交交差了。末了,她说,我这可不是离间你们父子感情、咒你爸妈早死啊。王裕新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虽说列入拆迁范围的房产冻结交易,但为了拆迁大局,办起来不难,签约后不管拿钱还是拿房子,还给父母就是了,也显得自己并非觊觎遗产。老婆眼睛一瞪,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次日,照例开过早会后,片组一行七人浩浩荡荡来到了斜东街,组长敲开了洪婆的门,王裕新也又一次走进了他不想进的老家门。这一回,父母和妹妹妹夫都在。王百墉见他进来,没好气地问:“又来说拆迁的事?”
王裕新微微一笑,自个挑了把竹椅坐下,双手分别抚着膝盖,有些局促地说:“这个先不谈,今天大家都在,想先商量一下你们二老以后养老的事。”
“养老?”母亲有些不解。
“现在你们二老身体还硬朗,走个路啊、上个楼啊没啥问题,鲁良四新生意忙,你们帮买菜、做饭,接送该子。但以后你们走不动了、生病住院了,咋办啊?”王裕新说罢,看了妹妹妹夫一眼。
鲁良别过脸,朝老婆望去,王百墉一怔,稍后也朝女儿看去。
王四新看到大家把目光聚在自己身上,涨红了脸,张了张嘴,没出声,又张了张嘴,说,“服侍父母养老总归是我们儿女的事。”
王裕新笑了,笑得有些暧昧,但跟前的四个人分明知道了他笑容后面的潜台词。
按本地农村的风俗,父母的财产以后都归儿子,女儿没份,生老病死也都由儿子负责,女儿最多去医院服侍几天。街上的居民没那么泾渭分明,但财产与责任总归偏向儿子多些。王裕新的孩子是外公外婆带大的,现在父母帮妹妹带孩子、烧饭做家务,如果她再把房产全占了,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再说做儿子如果真撒手不管了,妹妹以后一人承担能吃得消?大哥其实已把话题挑破,妹妹岂能不知其中利害,她这么一表态,其实是说房产我还是要的,愿意承担一半的责任,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一半的房产要让出来了。
王百墉脸上露出恼怒之色,显然还袒护着女儿:“你绕来绕去,还不是为了拆迁!你巴不得我明天死了才好!”
母亲连忙制止:“呸,呸,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不能随便说这个字!”
王百墉一怔,脸色随即变得难看,似乎夹杂着几丝恐惧,王裕新与王四新也一怔,兄妹对望了一眼又把头转开。阴街虽是一条冥品街,却不能随随便便说出这个“死”字,一说死,死神或许真会降临了,这也是街坊老人们心照不宣的一条潜规则,王裕新幼年时也算是见证过,但他始终认为是巧合。邻居魏伯有次陪着一位亲戚来做寿衣,王裕新听他安慰亲戚说,活了七十,早是早了点,但也不算短寿,我活过六十五就够了,不枉来世上一趟,那年魏伯大概六十四岁,结果刚过完六十五岁生日,就无疾而终。隔一间门面卖花圈的朱叔,有一次和顾客吵架,顾客咒他明天死了才好,这个花圈还给你!第二天竟然真心肌梗塞死翘翘了……母亲这第一提醒,似乎连吹进屋里的风都变得阴气逼人,王裕新摸摸手臂,竟起了鸡皮疙瘩,五个人面面相觑,屋里一阵沉寂,良久,王百墉朝王裕新挥挥手,“你走吧,再谈拆迁,就不要来了!”王裕新顿时来了气,想回敬几句,母亲看到父子俩又要剑拔弩张的样子,着急起来,连推带搡把王裕新送出了门外。
这一次又是铩羽而归,王裕新看看街上,不见其他同事的人影,自己肯定是第一个被赶出来的工作人员,他自我解嘲地摇摇头,心想,去哪儿呢,要不洪婆那儿看一下,不知组长谈得怎样了?
一进门,就看见组长和洪婆面对面坐在小天井的两把竹椅上,洪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黑,看到王裕新进来,也没招呼,只瞅了两眼,这一边的组长,却是春风得意的样子,朝王裕新使了个眼色,看来洪婆已被镇住。他俩面前的板条石上,放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一阵风吹来,翻起了一页,这一页在空中挣扎了两次,终于没撑住,又跌回了原处……
 

 
黄梅雨淅淅沥沥,像是无尽的烦恼丝永远落不完,一个多月了,斜东街的天空更是阴霾满天,偶尔不下雨的日子,排门板和门扉仍然回潮得滴滴嗒嗒渗出水来,除了劣质檀香味,到处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只有贴在高墙上的苔藓葱浓碧绿,稍稍露出几丝生息。
拆迁签约工作仍在接锯式进行着,总体进展缓慢,洪婆成为第一个正式签约的人,面对街坊的诘难,她一声不吭,很快搬出了斜东街。而王裕新,完全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多天都不去斜东街------王百墉突然病倒了,正住院检查治疗,拆迁办主任对王裕新说,这可是个机会啊,你多去医院陪陪他,多多沟通,只要把拆迁协议签下来,都能算作出勤。王裕新于是尽儿子本份,白天黑夜地陪了一个多星期,也时不时地让老婆做几个好菜带到医院,可惜啊,老头子不领情,看到他就没好气,除了解手时没办法要喊一声相帮外,其它时间都当王裕新不存在,连同病房的看了都觉得老头有些不通人情。王裕新心灰意冷,对协议的事也不抱希望了,后来就隔几天才去一下。
那一日中午,他正在家中午睡,母亲突然来电,话中夹着哭音:你快来、你快来,你爸不行了。王裕新慌忙起身奔向医院,到病房时,王百墉已经离世。父亲得的是肝癌,肝部疼痛已有段时间了,他自己并不在意或许也是讳疾忌医,不太愿意和家人多说,此前被母亲逼着去医院看门诊甚至讲不清到底是腹部疼痛还是胸部疼痛,也不愿做个CT,也就不了了之。这次痛得受不了才住院检查,确诊后开始做化疗,虽是中晚期,但按医生的说法,只要配合治疗还能存活半年到一年左右吧,没想到这么快!王裕新给他擦了身,鲁良回去店里在别家定制的寿衣里挑选了一套身材差不多的拿到医院,两人相互配合,给换好了寿衣,而后,王裕新抬头、鲁良抱脚,把尸首抬上担架,送进了灵车。
那几日,王裕新忙于丧事,守灵、买墓、接待吊唁……把拆迁工作丢得一干二净,待到安排好素饭,终于歇了一口气。素饭的那天,街坊邻居也来了不少,王裕新看到洪婆躲躲闪闪,尽量回避着其他的街坊,便走过去把洪婆安排在老婆身边,正待走开,洪婆却拉住他:“你爸昨天给我托梦了。”王裕新“哦”了一声,心想我爸干嘛给你托梦啊,他要托也托给我妈才对。洪婆却毫不理会他的不屑,凑近王裕新的耳朵说,你爸对我说他早已写好遗嘱,放在楼上房间的那只西湖龙井茶叶大方盒里,让我对你说一声。
王裕新只好点点头笑了笑,洪婆便露出一副完成任务如释重负的样子。王裕新最先觉得是无稽之谈,心想随它去吧,但就餐时总是心神不定,联想到洪婆的归魂术,也有些将信将疑,目前人类科学对宇宙的认识还不到5%,运用5%的科学难以推理整个宇宙的存在和运动规律,所以,一些被认为封建迷信的东西,或许要用理性的态度去研究和观察。素宴结束,王裕新驱车将母亲送回斜东街,踏着吱哑的楼梯走进房间,环顾四周未见茶叶盒,房间陈设极其简陋,一个老式木床,一个高脚马桶,两把硬木椅,一个四仙桌,桌面空空荡荡,覆盖着薄薄一层灰,除此外,屋角还叠放着两只樟木箱。王裕新打开上面的箱子,里面全是父母的一些冬衣,翻了几遍,亦无它物,遂把此箱搬下,又打开了底下的箱子。这个箱子放着两床丝棉被,王裕新探手一摸,被下有一硬物,忙搬出被子,果然看见箱底搁着一只略微生锈的扁平茶叶铁盒,掀开一瞧,里面一本存折、一本房产证和一纸遗书:兹有斜东街房屋两间及存款全部留给吾儿王裕新,由其负责吾妻养老送终。 王百墉字  
落款时间是一年前的清明节。
王裕新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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