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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小柱的理想(短篇小说)

                                           毛小柱的理想(短篇小说)
 
                                                                王兰飞
 

翻过凉亭岗墩,眼前仍是一路延伸的山间公路,路面辅设的碎石在阳光下形成一片赤白,西村就在前面山岙口的豁然开朗处,极目远眺,山峡外浑黄一天的大海若隐若现。
毛小柱耸了耸右肩,肩夹里勒着一条拇指宽的军用背包带,带子原本的草绿色由于多年的日晒雨淋和汗水的浸透已变得发黄泛白,但现在一点不影响它提着一只精巧且有分量的木箱,因为下坡路的惯性,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凭着多年翻山越岭的步伐,不到十分钟,便到了西村驻地部队,与一名部队干事对接,安排好食宿。毛小柱在一间黄泥和稻草混和砌筑的房屋里打量一翻,“在这里起码得住上半年”,他想。一边把木箱子塞到下床铺底下,床底散乱着脱了形、掉了色的破胶鞋、臭袜子、以及水泥刀、泥桶,铁钉等,他只得又抽出来搁在了上辅床尾,幸好木箱不是很大。
第二天一早,毛小柱背着工具箱,跟着部队干事来到伙房前的一处场地,场地不远处便是部队正在兴建的营房,工地上人陆续多起来,除了泥匠、木工、干零活的小工,还见年轻的女子,成群结对蝴蝶似的飞进来。毛小柱觉得奇怪,后来知道她们是村里民兵队来给部队做义务工的。
毛小柱看到她们,浑身充满干活的劲儿,他把箱子放地上,拿出篾刀、拉丝刀、齿锯、凿子等,又立起身,放眼将干活场地打量一遍。场地一角堆着小山高的毛竹,他走上去,目光扫过,一根匀称粗壮的毛竹便手到擒来。他将竹子一头支地,托住另一头撑在自身腰际处,一手扣住竹头,一手握刀,对准竹筒沿口,轻轻一点,竹子“啪”的一声脆裂开来,点刀对剖再对剖。。。,瞬间,将竹子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竹裂如撕布,他神情专注,刀法成熟老练,欣长的身子随着竹子的定立、落地而弯腰起伏,似依竹而舞,行云流水般的手势不断变幻着竹子的魔术,半晌功夫,青的竹皮,白的竹心,粗的竹片、细的竹丝均匀精巧地分成一堆一摞,周围散发出竹子淡淡的清香味。
毛小柱正埋头干活时,忽觉眼前的光芒闪了闪,一抬头,迎面走来两个笑嘻嘻的女子,一个偏胖,一个显瘦,健康动人的身体透着逼人的热气。
其中一个对毛小柱说:你是篾匠师傅吧!领导叫我们来给你帮忙。姑娘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不待他回过神,她俩就自管去把场地边上的毛竹“嘿哟嘿哟。。。”地扛到毛小柱跟前。毛小柱只管立在原地劈竹。两姑娘为他节省了时间,但他的效率却不知怎的,并没提高多少。
俩人争抢着替他捡拾落到地面的竹片,又惊奇地赞叹着他的手艺。其实这些竹片不用落到地上的,师傅说过:当竹管随刀而裂,一只手抓不住同时裂开的四片竹,就过不了剖竹这一关。篾匠技艺有三六十八关,如今已出师两年的他,现在却要掉竹片子了,毛小柱不禁脸红起来。
偏胖的姑娘叫素琴,身上粉底带碎花的的确良短袖,将她的肌肤衬得更加的粉嫩,光滑圆润的手臂忽尔张开忽尔弯起,让毛小柱的脑袋里长满白白嫩嫩的莲藕。红艳的脸粗糙了些,脸上还长着雀斑,她眼里充满好奇又有点羞涩,“你真是厉害啊,这毛竹被你劈的就像一根线一样!”她向毛小柱表示她的惊讶和钦佩时,毛小柱发现那闪闪发亮的雀斑也显得好看又可爱。
红艳提住竹丝两头,当作绳子一般跳起来,素琴也跟着学样,俩人一边跳一边咯咯咯笑个不停。毛小竹原来显得僵硬的身体突然还过魂来,一把篾刀在手中时而龙飞凤舞,时而飞针走线,竹片、竹丝离开刀口的瞬间,纷纷如雨线起舞飞扬,蔌蔌而落,他咧着嘴无声地笑,心想这真是神奇美好的一天啊。
同住的几个泥水匠晚上都要回家抱老婆孩子去,这临时的住处基本成为他们放置工具的仓库,泥桶、刀具、绳索由地面延伸到床辅,堆放得肆无忌惮。不过,毛小柱就睡一张床守着一只不大的工具箱,有他的安放处。
在工具箱的底部,有一层暗格,这是毛小柱特别精心设计的。空闲时,他从暗格里抽出一叠剪裁整齐的白纸,纸上有红、蓝圆珠笔、钢笔画的威武的军舰、颠簸的渔船,血红的落日、孤独的礁岩、疾飞的海鸟等等,都是海的元素,这些生灵形象逼真,维妙婎肖,仿佛跟着毛小柱已活了好多年似的。他不厌其烦一张一张细细地看,仔细揣摸,出神想像。还有几张只是用铅笔草草地勾勒着海平面和船型的线条。现在,每天晚上毛小柱可以不受旁人打扰,用心完成这些画作。
这天晚上,素琴冷不丁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还冒着热气的螃蟹,红的发亮的蟹壳像涂了油彩,把她的脸颊也映得红彤彤的。“诺,给你吃,这是我爹今晚上刚捕来的螃蟹。”
毛小柱惊讶地显得不知所措。
素琴径直上前将螃蟹放在桌上,顺手抓起一只,三下五除二,瞬间就把螃蟹大卸八块,毛小柱见眼前一堆白花花的蟹肉和红得耀眼的蟹壳,惊叹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壮的螃蟹!素琴很自豪:我爹是船老大!以后你想吃什么海鲜,我给你挑最大最好的。
“你爹是船老大!!”毛小柱的嘴差点合不上。
他突然兴奋地搬出从不轻易给人看的工具箱。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些图画,一一展开来,将心里珍贵的东西如此毫无保留地献给一个人看,使得毛小柱的情绪激动亢奋:“你看,这些画都是我画的,其实我这辈子的理想是想当个渔民,我只想到海上去生活,我才不要当这个篾匠。”
素琴愣到了,她看着眼前兴奋不已,好像喝多了酒的人,使她莫明的脸红耳热起来,她低下头看着辅满地的画,不解地问:为什么想要当渔民?
“不知道,好像从小就想”毛小柱不经意地皱起眉头,他家住在长涂港边,记得六岁起,他便经常跑到家门口的那条港口边,去看那一轮燃烧着血一样红的蓬勃落日挂在海平面上,迟迟不肯降落,他总是呆呆地痴痴地等着它沉没到海里,那一刻,他能感到海里溅起的雾浪清凉温柔地拂到脸上,他才会在这夜幕的笼罩里,安心地回家睡觉。
“我很想去看看太阳沉落的地方,虽然知道那并不是在海里,但是我觉得我的生命是跟海连在一起的”
“那你怎么当了篾匠,不去当渔民啊?”
“其实我开始是想当海军的,但是没当上。”毛小柱自嘲地笑了。
“后来就一心想当个渔民,反正都在海上,而且我喜欢捕鱼这个行业,但是村里有规定,只有渔民户口的人才能入船捕鱼,而我家代代是做篾匠的,我一到这里就打听过,每个村都是一样的,农民有土地,渔民有大海,只有我们手艺人,吃百家饭,走千条路,没有属实自己的一寸落脚地。”
“我爹是船老大,也是大队书记,我去跟他说,一定会让你当上渔民的!”素琴的心突然间被毛小柱的理想塞满了,塞得鼓鼓胀胀的,难受的都要从她的眼里溢出来了。

没过几天,毛小柱真的如愿以偿地上了渔船,出海捕鱼了。
船老大素琴她爹叮嘱两个伙计看着毛小柱,“这个旱地鸭!还想当渔民,给他尝尝苦头就知道了”他想,要不是女儿一个劲又是恳求又是赌气,他可不会让他上船。自己祖祖辈辈是渔民,两个儿子又接了自己的班,幸好女儿可以外嫁逃离这“一只脚在棺材里,一只脚在棺材外”的生活。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做手艺的,(他感觉女儿是喜欢上这个手艺人了),竟然还想当渔民,岂有此理。
俗话说“手艺在手,吃穿不愁”,船老大望着甲板上的年轻人,用劲一拉闸绳,机器便“突突突。。。。”响起来,船尾冒出腾腾烟雾,船身倒退、转头,随即向前,不一会便昂头向宽广的大海驶去。
当毛小柱在勉强仅容下一个人躺的狭窄的床柜里一觉醒来,立刻被浓烈的柴油味,震耳的机器声所包裹。他却感到莫明的亲切和心安,恍若被母亲抱在怀里时那种宁静、安祥的美妙时光。
船员们都很惊讶,不可思议,船航行一个多星期了,这只“旱地鸭”居然不会“注浪”,不会上吐下泄,不会在甲板上踉跄匍匐?!
走出船舱,毛小柱望着夜空的眼睛久久忘记了转动,这是他一生从未见过的夜空,只见密密麻麻的星斗,闪烁着璀璨银辉,浩瀚而深邃,真如书里描述的像数不清的珠宝镶嵌天幕上,遥无边际又似乎举手可摘。继尔,见前方海平面上,一片灯市辉煌,白的,红的,黄的光茫灿烂,斗移星转,似近在眼前却又无尽的遥远。毛小柱惊奇地问:那是什么地方?船员说:那里是上海大城市,你没见过吧。毛小柱又一次惊叹,自己迷糊睡了一觉,居然看到了大上海。但随着天光渐亮,他却发现,原来那一片灯市是几十艘甚至上百艘渔船聚集在同一处海域作业,船上的桅灯发出的光芒,汇聚成辉煌的海市蜃楼。
大海随着台风警报的到达燥动起来,海面越来越急切地起伏动荡,不一会天幕笼罩,风雨袭来,浪头一浪比一浪更加猛烈地击打船舷,船身激烈地倾斜颠簸,船员们各就其位,快速收围最后一网,毛小柱在船头船尾奔来跑去,脚步稳实如履平地,他仿佛经验老道的水手,临危不惧,动作迅速机灵,总是恰到时机地帮到船员,并没有因为不在其位而添乱帮倒忙。
随着起网机一道道收紧,鱼网升起,吊到甲板中央,船员齐喊:放!瞬间,一片银光从渔袋肚里倾泄而出,全是峥亮闪光的带鱼,条儿又粗又长,堆成一座拼命滚动的银山,面对这最后一网的大丰收,毛小柱和船员们情不自禁欢呼起来,忘乎所以的欢呼声吼叫声,穿透茫茫风雨,激起更加骤烈的狂浪。
“这是一块好料,不让他当渔民真是对不起这大海啊!”船老大喜忧参半,神情凝重。他需要跟毛小柱好好谈谈。

毛小柱托了媒人到红艳家里提亲,媒人还是有头有脸,古道热肠的妇女主任。红艳娘怎么也不能相信,居然会有人愿意到全村最穷的人家里做上门女婿?!
“他就是想当上渔民,你们家世代是渔民,红艳她爹过逝这么多年,只要他做了你的上门女婿,就能接了红艳爹的班,家里有了顶梁柱,以后生活很快就会好起来了。而且红艳和小柱在工地上早就认识了,他说,红艳性格开朗,人又勤快,他真心喜欢红艳。”
“谁说他喜欢我了?他喜欢素琴,素琴也喜欢他!”红艳激动的泪花在眼眶里委屈地打着转。
她跑去质问毛小柱:“这事为什么不跟我先说,为什么不先问问我?”。
“我感觉你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你,所以就托媒人去说”
“你撒谎!你明明喜欢素琴,她也喜欢你的!”
“我是喜欢她,也喜欢你,你们俩个我都喜欢,可我没跟她表白也没跟她谈恋爱,但是我是很正式托媒人向你提亲的,这事我是认真考虑想好了的。”毛小柱真诚地说。
“你是为了要当渔民,才想去我家吗,为什么?!”红艳突然觉得毛小柱像个谜。
                         四
再过十天就要过年了,长村的年味越来越浓,那天一早,毛小柱父母要搭乘村里的一艘渔船去县城买年货。
被拉下的毛小柱“哇哇哇”哭过几声后,便与小伙伴们兴高彩烈地跟着两个套着狮子头的外乡人,挨家挨户,走村穿巷,游走四方。那狮子头的道具制作得极其简单粗陋,这种应付了事的骗术也只能在淳朴的乡下过年时说些吉利话讨点钱时,才会有点效果。但是在孩子眼里,它却是充满神奇的诱惑。
那时毛小柱五岁,但忙上就要六岁了。
傍晚时,他们跟着“狮子头”来到海港码头上,“狮子头”对着岸边的渔船不停地点头哈腰,大声说着奉承讨彩的话。毛小柱听不明白说的什么,他就盯着看左右摇晃的“狮子头”,里面两个铜铃眼睛随着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的时候,他发现太阳落在海面上,像一个巨大的拖着火焰的红色大球,四周的云彩好像奶奶灶火洞里燃烧的柴火,火光熊熊无比的耀眼,他被这个火红的大球吸引过去,天和海和地都被映得绚烂通红。
忽然,一个人从“火光”里急冲冲跑过来,一把抱起了他:快,跟我回家!毛小柱在那个人怀里极力挣扎,“我不回家,我还要看狮子头!”
“傻孩子,你阿爹阿娘都翻入海里了,你还要看什么狮子头!”那人哽咽着,毛小柱听不太明白那人说的什么意思,但是他不挣扎了,他的头伏在那人的肩膀上,随着脚步一起一伏,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即像在天上又像在海上的巨大的火球,火球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像洒满了血,它一直浮在海面上,它为什么要浮在海面上?
我要等到它沉入海里再回家!
这是毛小柱最初的愿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这个愿望变成了他现在的理想。
    “其实,我想有个家,想有个和大海连在一起的家”毛小柱用手捂住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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