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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磨盘山看蛇吧(短篇小说)

 

                                             去磨盘山看蛇吧(短篇小说)

 
                                                                          古岸
 
 
我们之间的故事要从一个人和一座岛说起。
最早是松子告诉我磨盘山有蛇,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这里哪里都可以看到蛇。显然,松子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是,他说,磨盘山的蛇和其他地方的蛇不一样。松子是从张果姥那里听来的。张果姥那时已近古稀。而对于她的过往,我们所知了了。
回想起来,那一天的午后似乎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先是张果姥的女儿不见,再是刮了一场大风。张果姥自从女儿走失后就发起神经病来,喊得满天满地的人都知道。张果姥住在磨盘山的斜对面的磨心山上,一南一北成一条直线,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磨盘山了,她的眼界自然比我们宽得多。蛇,她尖厉的嗓声毫无遮掩地像春天的雷声滚落下来,具体日子不分,那是一天的开始或者结束。而我们在心有余悸的猜想中迈向一天的结束或者开始。
他们说在磨盘山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蛇。消息不胫而走,以至于口口相传。这是故事的开头,当然充满了魔幻的色彩。
蛇山,我将信将疑。一座蛇山,我琢磨了半天,我的小脑子不够用了,好奇心像屋檐头的蜘蛛网挂了下来,有时一头罩进去。这怎么可能。他们对我的疑问不置一词,认为我大惊小怪,因为我是个小孩,小孩的一本正经等于同胡言乱语,茶余饭后的调剂。那阵子,我父母去另一个海岛做生意,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大部分时间我和爷爷相依为命,苍老的爷爷慢慢地被日子烘干,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守着我们的老屋。于是,我在院子里,常对着前面若隐若现的磨盘山发呆。磨盘山是海中的一个小岛,小的连岛也谈不上,却取了个山的名字,分明是一块礁嘛。我们村里的船只进港的时候,会从那里弯进来。晴天的时候,磨盘山就出现了,阴天的时候就不不见,是不是蛇也到海里去了,在好天气里,它们都出来了,条条缠绕,渐成黛影。
我爷爷告诉说,我父母去的那个岛就是在磨盘山的对面的对面,当中隔着辽远的黄大洋。黄色的海水,大大的洋。名字取得真好。
有一次,我对趴在我家院子矮墙上看“风景”的松子说,要不我们什么时候乘船去看一下?我不知道,我这么跟他说的时候,松子正为即将成一个真正的水手而惆怅,他的行走轨迹正悄然改变,他要路过磨盘山,越过黄大洋,与我父母不同的是他要年复一日地晃荡在洋面上。在那段等待的日子里,他经常与我趴在院子的墙上无所事事,我们的视野所及空洞而单调,远方一无所有,他似乎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留恋与不安。恰在此刻,他喜欢上了我们岙里的小婉姐。她家里只有她爸一个男人,她爸出海去了,家里的活她只能接了过来。于是,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产,小婉姐拎着两只铅桶,一扭一扭地往水井去担水,回来的时候铅桶一晃一晃的,小婉姐僵着身子,费力地迈着步子,两铅桶水泼洒得只剩下一铅桶不到。从我家的院子墙头上望下去,刚好可以窥视小婉姐担水的全过程。松子的目光紧紧地瞄准了她。他说,有趣否,女人担水这个样子,可笑足了。他的开始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漫不经心,他对我说走我们去看看。我们尾随其后,故意发出怪异的声响。松子故意扭起屁股,一手掐在腰际上,他的举动伴随着我无心无肺的笑声,笑声像密而紧的细雨,粘粘搭搭。小婉姐回头瞪了我们一眼,我们马上闭嘴。实在憋不住,又笑出声来。我们的笑声没有使小婉姐恼怒。她反而走得更有信心,居然哼起调调来,两只手臂激扬地甩着。她放下铅桶,准备在水井边打水,忽然大叫一声。我奔过去一看,水面上似乎有条蛇在欢快地游着圈。小婉姐马上扑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她的身子在抖。松子没有说什么,拿起铅桶,倒扣着向水井扔去。溅起一阵水花,溅在我们的脸上,小婉姐又是一阵尖叫。他怪样地了看了我一眼:什么蛇,没有,树干的影子。小婉姐说,明明有,刚才还在。她看着我说,是吗?我是有点搞不清,吞吞吐吐地说,也许没有吧,是水的影子。过了几天,伏在院子墙头看风景的人只剩下了我,松子利索地挑起了小婉姐的铅桶。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小婉姐跟在他后头,色彩缤纷地绽开着。我搞不清楚松子的意思。
我以为我应该说实话。我问松子,我们去吗?
松子撇了撇嘴,垮着身子问我,你不怕?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睥睨的神情,我咬着嘴唇不说话,怕是有点怕,但蛇岛足以吊起我的胃口,去还是不去,我用扔硬币的方式决定了,我说天灵灵地灵灵,蛇公来显灵。硬币争气似的如我所愿,滚了几圈后,露了个正面。我惴惴不安地捡起,低声说,远远地看一眼不行吗?我心想,不上岛也可以,远远地看一眼,再远远地在黄大洋上溜一圈,再远远地往黄大洋的对面看一眼,或许我能瞧见父母归来的航船。我终归还是底气不足。如果是一个人去借我十个胆也不想去。话说回来,有蛇的地方,一般会有蜈蚣,当时,我正为一双运动鞋而发愁呢。所以,我的意思又裹了另外一层意思,我想松子带我去抓蜈蚣。我们那里的蜈蚣很值钱,一条金头蜈蚣值三角至五角钱呢。
松子显然没能明白我的意思。
松子笑了。找个时间吧。我问松子,你去过磨盘山吗?松子对我的问话懒得搭理。此时,他被心中的纠结乱了阵脚,他一面若有所失,一面对突如其来的小兴奋而不知所措。端午过后,他经常上山去捉蜈蚣,这事是小婉姐告诉我的,她说她会对松子说的,让他带带我,她说男孩子的确要有一双好看的跑鞋。小婉姐说的时候,他朝我有几个破洞的草绿色解放牌鞋子瞄了几眼,我不由地往后缩了缩,我怕我脚里的臭气肆无忌惮地跑出来,我一个月不洗脚,我爷爷几个月不洗脚。我紧张地不肯挪动脚步。小婉姐抿嘴一笑,不用担心了,我会帮你说定的。她宽容了我的邋遢,莞尔一笑中的大方让我受宠若惊。小婉姐身上有股香气,我很想把它装在身上,我只能狠命地吸了几口,舍不得咽下去。我奇怪的是小婉姐的香气怎么不会跑到松子的身上,松子的身上长年渥着难闻的汗酸气,我故意地往小婉姐身边蹭了蹭。
磨盘山只是普通的一个小山。可他们为什么说磨盘山是蛇岛呢?
这事不光松子说,其他人特别是大人都这样恐吓小孩,再哭再闹把你扔到磨盘山去喂蛇,我父母也吓过我。他们说,张果佬的女儿就是这样送掉的。父母一说这个,我马上噤声,深怕万劫不复。可松子说,张果佬的女儿是一个人玩的时候,被一个进岛的捕蛇人带走了。这事只是一个托由,跟磨盘山没有半点关系。他甚是确定地说,有一年山上发现了一条巨蛇。你知道有多大吗?松子双手把我抱起来,比你还要大。我父亲的船就在那里出事。在雷鸣电闪之际,一条大蛇拦腰劈成两半,我父亲的船来不及闪避,一头撞了上去。他默然了一会。父亲死的地方,我要去看看。他口气平淡,悠长的时间背后,再造的场景没有了现实的温度,他有点落寞、沉寂的表情连带的传染给我。我想念父母了,背对着他轻轻地啜泣。他摸了摸我的头,我低声唤道:松子哥。松子伏下身子抱住了我。我摸到他的心跳,咚,咚,咚,我的脑海里刹时浮上的夜晚的颜色,像一个溺水的孩子紧紧地抓住了他。
松子说,你可以问问我的爷爷。
他点了点头。我问为什么。他欲言又止,算了,以后再说。
松子又说,有好多年没来捕蛇人了。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捕蛇人都给张果姥赶走了。张果姥能闻到蛇的气味。他说,她神经病发了。
我问:神经病是什么病?
松子白了我一眼,说:神经病。
我们那时发生的事一出一出的,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磨盘山是禁止之地是事实,张果姥的女儿没有了也是事实。我向爷爷打听,爷爷避而不谈,只说,张果姥整整哭了一个星期,把眼睛都哭瞎了。她眼睛不好了后,说话神神道道。神神道道后,干脆住到磨心山上去了,竟然成了半仙。。磨心山上的视野极好,眼底下的事情可以一览无余,可她眼睛不好了,眼睛不好,难道可以听声音知晓天下大事吗?这事有点蹊跷。
我把松子的这句话记在心里,开动我的脑子,日想夜想,磨盘山的大蛇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为何在那个时间出现。一个转念,好像磨盘山上的蛇都昂着头,吐着信子,专门等人送货上门。那么我们不过去,它们吃什么。它们饥饿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晚上绿莹莹的光一定是蛇们发出的光,它照亮船只前行的方向,保佑着我们村庄的平安。松子不以为然,说,你傻啊。他想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磨盘山的蛇轻易不出动,有大事或特殊时刻的时候才出动,说不定是天上的龙变的。他越说越玄乎。我知道他爱吹牛,自从替小婉姐担水后,吹的牛越来越大,他总是在我面前洋洋自得显摆,双手插进裤兜,嘴里吹着口哨,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我愿意做他的跟屁虫,相信他天花乱坠的扯蛋,这比我爷爷呆在一起有意思多了。我爷爷才真得像条蛇,整日盘在他的房间里。我跟松子说,你身上有股怪味。松子抬起手臂嗅了嗅,什么怪味。我说不好闻。他说有好多天没洗澡了吧。我说你要像小婉姐那样洗澡。难道每天洗澡可以洗出香气来。他像是恍然大悟,抓住我的腮邦子用力地拧着。
什么样的时刻才算是特殊时刻呢?我缠着松子不依不饶。我以为松子知道,松子语焉不详,屁也不知道。
这事得问张果姥。松子说,张果姥在山上已经修炼成精了,动动手指都能说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动动手指这么简单,我把握着拳头松开又捏牢,张开五指。难道她有如来佛的功能。我跟了一句,我知道了,张果姥化成蛇精了,晚上去了磨盘山,她有两个家,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家,看不见的是另一个家,她的女儿说不定成了蛇精。松子这回倒没有嘲我,嘀咕道:说不定,也许是她在诓我们呢。松子见我摊开手掌,漫无目的在看着手掌上的纹路,一把握住我的手掌。嘻嘻笑道:你的手真软,像女人的手。我一抽,松子不松手,捏得牢牢的,他把我的四指箍住,用劲地往后板,我的手掌成很好看的弧形,像一只过桥明月。我疼得叫了起来。
你这个戆头,神经病啊。松子的气息喷到我的手上,像一只虫子若有若无的爬着,我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说你干吗呢?手掌有什么可看呢?你没有见过吗?松子正色道,别动,别动,让我仔细瞧瞧,你的纹线和我不一样。他放开了我的手,对自己的手掌仔细研究起来,厚厚的嘴唇不时蠕动。他在自己的掌心里吐了一口水,呸,呸,呸……接着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划拉着,像要把一块皮弄掉,经过摩擦,他的手掌比原来干净了许多。我说,你的手这么脏啊。松子拿到嘴边闻了闻,说,脏吗?脏吗?等我走近的时候,他突然把他的手掌盖在我的嘴上,我闻到了股怪异的气味,尿臊气,我差点要吐了出来。我咬了他一口,鲜血从他的手心冒了出来。我没想到会咬得这么重,连忙陪着小心说,我不是故意的。松子反倒乐了,哈哈笑着。咬得好,咬得好,你看命运线长了。他板着手指往天空望着,他的这种改变至少在我看来显得很滑稽。
松子说,张果姥乱讲一通。见血就好。我不信破不了。我觉得松子有事瞒着我。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松子带我去捉蜈蚣,小婉姐果然没有食言。我们这里的金头蜈蚣很值钱。一次五六十条,运气好时上百条。清点成果的时候,我把最好的十来条送给松子。松子意味深长地对我笑笑。我张口想问上次说的事,什么见血就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松子连一句谢谢都没说,拍拍屁股就走了,他走得很急,我知道他一定去找小婉姐了。
松子走后,我有些生气。十来条,每条三角钱,不就是三块吗?我有点心疼。回到家,身子软软地提不起精神,懒得打理少了十来条蜈蚣的袋子,顺手扔在进门石阶边沿,两脚分开骑在门槛上,背顶着门框一下一下地撞着生闷气。听见响动,我爷爷走出来,看了我几眼,想招我进来,我扫了他一眼,不打算起身。他叹了一口气,嘴里嘀咕着什么,返身进去,一会又踅出来,默默地把袋子打开,拿着一把竹签,撑开蜈蚣,挪到墙头上晒太阳,蜈蚣的脚一开始还会动几下,慢慢地竖在那里,仿佛在半空中荡着秋千,定格在某个时刻。拾掇完,爷爷满意地搓着手,摊开后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把剩余的小蜈蚣泡在一瓶药酒里,放在桌上。每年一瓶。爷爷说,蜈蚣酒解毒,可入药。我爷爷懂得乱七八糟的偏方。端午那天胡乱地在我身上喷洒。可我总想起那天在水井边溅起的水花和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地蛇。
爷爷收拾完蜈蚣,并没有马上走开。他拿了一个符让我戴在脖子上,说什么消灾避祸。他严肃地说完,蹲在地上,仰着头,透过黑红的蜈蚣身子覷向澄明的天空。他问:你有没有看到蛇。爷爷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能掐会算。我刚想把山上的事告诉他。事情是这样的,捉蜈蚣时,翻开一块石头,石头下面一条蛇盘着一只蛤蟆和两条大蜈蚣。其实,是松子先翻到的。他翻到后,敛声屏气,唤我到他那边去翻石头,我翻开石头,就中了他的计。我想走掉,他恐吓我,人撞见它们的美事,必须弄掉才行。他搬来一块石头对我说,砸。我闭着脸,狠命地砸下去,两只蛤蟆当即血肉模糊,一摊血溅到了我的脸上,闻到腥气,我立即反胃,趴着身子使劲干呕。在这间隙,那条蛇也跑了。但我清楚地看到那是条夹着三种颜色的赤链蛇。在蛇尾巴隐入草丛的刹那,松子端着一块石头愣怔了片刻。突然松了下来,我记得他咧着嘴,说了句:倒霉。它会不会来找我们。
它会不会来找我们。我隐隐不安,想把这件事告诉爷爷,正如松子所说,可能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爷爷顾自说了,我刚才在饭食罩上看到了一条蛇。我连忙问,现在呢?
爷爷说,刚才还在。我看它一动不动,没有赶它。我在旁边顾着它,谁知我睡过了,也就是眯了一会。他不无遗憾地补充道。啊,我跳了起来,怎样的一条蛇?
它大不大?爷爷比划了下,说,一条幼蛇。跟我小时候见过的差不多大。我紧着的心松下来,扬起手在脸边扇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额头竟然沁出细微的汗珠,胸口咚咚地跳动着。爷爷说着眯起眼,眼珠子定定地,应该是它的后代,六十年了,一个甲子。过了一会,爷爷身子往后一倾,索性坐在地上,说,你的太爷爷说过,这种蛇,你不好去弄它,它是家蛇,护佑全家。唉,如果当时张老太听......
是不是张果姥!爷爷难道去找了张果姥,我拉着脖子下的符忐忑不安。爷爷沉下脸,啐了一口痰,掠过门槛足有二米远。想不到爷爷的力气这么大。没大没小,不许这样叫。我说张老太的女儿怎么了。爷爷叹了一口气黯然不语。他马上换了个话题,以前多么困难,我们都能过来,它有功劳。我被爷爷说得一愣一愣的。但我喜欢听爷爷讲故事。爷爷年纪大了,常把现实与故事混为一谈。我不说破,缠着他讲。爷爷讲到一半又不讲了,我疑心他忘记了。我提醒它,上次的节点,关于那条小蛇,爷爷很确切地说,是条白蛇。叮嘱我碰到它,不要赶它,白蛇护家。爷爷真是年纪大了,翻来覆去讲这几句话。我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它会不会游到对头的磨盘山去?是不是跟当年的大蛇有关。山上的蛇与爷爷口中的蛇是不是有某种关系,我有些恍惚。他们在某个节点同时出现,是不是如松子如说的某个特殊的时刻。
我问爷爷当年的磨盘山大蛇是怎么回事?爷爷一惊,你听谁说的。我说松子说的。爷爷眯起了眼睛,干瘪的脸上纵横沟壑,我看到他修长脖子上的累堆的褶皱如老树皮般地颤动,突兀的喉结急切抖动着。爷爷默了一会,说,松子可能去了张果姥那了,他去看手相。我的心动了下。他的手相怎么样?有些话也不能当真,看看吧。爷爷说得很玄乎。很多事的发生没有必然的联系,它来了就来了。
那天也是如此,莫名的天色变黑,突然间起了一阵妖风,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一个闪电,像是一条白龙腾空而起,瞬间坠入。我搬舵的手只是一抖,船就撞上去了。我们以为遇见了神灵。大家跪下,一起拜。过了一会,风浪就平息了,我们在磨盘山的一个礁岩发现了一条大蛇。爷爷像是讲起了故事,我一直想着松子的事,恍惚着,一只耳朵进一只出,我似乎摸到了门路,可我很难把它讲的与现实对应起来。我应该问下去,也不知怎么搞的,我竟问了我的跑鞋钱够了吗?这事我向母亲要了好几回,她认为我这个年纪实无必要,小婉姐无意的一瞥时刻提醒着我,少年的自尊裂开了口子,诉求日夜缠绕。其实,我有点怕了。
爷爷踅进屋里,从床上拿来一个罐子,一边走一边晃,角子在里面发出开心的闷响。他说:囡啊,有十块钱了。爷帮你蓄着,等你开学的时候,买双跑鞋吧。你看差不多了,说着,他拎起来在我头上如波浪鼓似的抖动着,咣当,咣当,不很利落地响着。我的这个罐子,是我爷爷用小尿壶改装的。爷爷有两个尿壶,一个大,一个小。半夜里,我可以听到他尿尿的声音。从激动到沉静再到无声。前几年,他得用两个尿壶,现在只用一个就够了。爷爷在尿尿的时候,我想着,爷爷怎么在漆黑无烛的夜晚把他的家伙放在里头。我想着想着常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爷爷的卧室在我的旁边,当中只隔了一道板壁,黑咕隆冬,什么都看不见。在寂静的晚上,可以听见他拉风箱船的呼吸声。我数着他的呼吸,一边笑,慢慢地睡着了。
我睡着的时候,经常做梦,在梦里笑,在梦里说出了想去看蛇山的秘密。爷爷还说张果姥的老公把家里的一条白蛇抓住弄死了,以后碰到白蛇千万要小心。爷爷拦住我,不让我去。我就哈哈笑,爷爷怎么跑得过我呢?我的爷爷步履半蹒跚,我一折一冲,就把爷爷轻松过掉了。我听见爷爷在背后声嘶力境地喊着:回来,回来……
 他的喊声早给大风吹走了。我们海岛的风有多大就有多大。风会变成云,袅袅地飘着,飘过磨盘山,飘过黄大洋。有时候,风会变成一顶伞,噌地撑开,天就暗了。暗了的时候,很多故事就生开脚跑开了。
松子有天下午来找我,责问我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了爷爷。我还想问他你怎么撇下我去找张果姥呢。松子不依不饶,你爷爷跟你说了什么?松子越说越激动。松子打掉了我的手,装什么装,说。我摊开手掌,摸了摸后脑勺,想了一会,改变了主意,断然否定。我发誓说,真的没有,如果我真的说了就掉到海里喂大蛇吃。我说出那句话时,默了一会,想换一种咒念,喂大蛇吃太惨了。我想起山上给蛇盘着的蛤蟆,那条蛇的头颈鼓鼓的,说不定之前已吞了一只,把它们砸死,总归好过被蛇吞掉,一点痕迹都没有。我有些紧张,我一说慌就紧张,我摸了摸鼻子,我使劲地摸了摸,移到面孔上,左一下,右一下,面颊发烫。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梦里我的确说过想去磨盘山看蛇的事。我不想跟松子说梦里的事。万一黄了怎么办。我吃不准松子的意思。吃不准的时候,我就把话吞了下去。松子说我很不老实。我不是不老实,我是怕。我怕那条蛇找到我。我期望有个捕蛇人找上门来,把我也收了去。
我问松子,那座山为什么叫磨盘山。松子说,山的形状像一块磨。我问那里为什么有蛇?松子黯然看了我一眼,不响。我问松子,你是不是偷偷去了磨心山。松子说,你应该去问问你的爷爷。我急了,你别乱说。松子说,我没有怪你和你爷爷,你爷爷病了。
我说你才病了。
那他为什么整天盘在屋里,像一条蛇一样。
那是因为他年纪大了。
松子说,不完全是这样,他的魂部分没了,你不觉得吗?我扯住松子,央求他带我去瞧一眼,就远远地瞧一眼。我低着头,两只手扣着衣角,声音弱得连自己都听不到了。我的声音被风吹走了,被我的口水吞下去了,被院子外的潮声吸走了。松子这回好像被我某个地方说动了。以前,我一求他,他就玩失踪。这次,他像是犹豫不决。他绕着我一圈一圈地走。也不知道绕了几圈,我看到的都是他的影子,全部是白茫茫的一片。难道他制造了某种效果,一条白蛇。传说中的白蛇就这样腾空而来。我想我爷爷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者他的魂真的被吓走了。
松子正色道,张果姥年纪大了,说的话不能当真。那里的蛇肯定和别处不一样,否则磨盘山为什么像个磨碾子。它的出现不就是为了压制它吗?是蛇驮着它浮在海上。那么是几条蛇呢?一条还是一群?这是个烧脑的问题。乌龟驮着石头才对。山多重,需要坚硬的壳顶着。这么一想也不对。我拍着头,一下,二下,三下……松子看不下去了,重重地撸了我一下头,我像陀螺似的转了起来,差点摔到在地。松子对我说,过了这个夏天,他就要下海捕鱼去了。我无精打睬地“哦”了一声。松子猫了下腰,背对着我跃到矮墙上。他转头看着我,我们得去看一下磨盘山。我有些气,松子捕鱼下海了,我从此没有一个玩伴了,爷爷的精神气一天不如一天。松子拉过我的手,说,你的命运线比我好。张果姥说得没错。松子有些神秘地凑着我的耳朵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一抬屁股跳了下来,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我想抓过来,松子用拇指和食指拈着,在我头顶逗引。我一纵一纵,他伸直手臂一抖一抖,一边“唉,唉,唉”,发出很有节奏的声音。我动了一个小计谋,先是轻轻地跳,然后用劲力气,用力蹦上去,在他手臂还没来得及换劲的瞬间,攀住他的手臂,把手绢从他两根手指下拉了下来。我的爪印醒目地印在上面。松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厉声喝道:拿来。那块柔软喷香的手巾像一只鸟儿在我手上丝绸船地滑下。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松子狠命地在我瘦切的屁股上蹬了一脚,我一个踉跄,冲了几步,仰面摔在地上,嘴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号叫。松子对我的号叫无动于衷。
松子揣好手绢,仔细地叠放在口袋里,腿架在我的后背,说,我看你还是别去了。我一听就闭了嘴。我看见我的面前有几只大蚂蚁,已经距离我的头不远了。我呼了一口气,它们弱不经风的样子很可笑。我躺在地上思考了一会,忽然闻到了香气,我信口而出,这块手绢,小婉姐也有,你会不会是偷的。松子握住我的胳膊说,她怎么跟你说的。我眨巴了眼睛,说,她好像……松子急了,她到底怎么说。我背着手,绕着他,我问,你会不会心中有鬼啊。你听好了,小婉姐说。我说,其实她没有说什么。她说,你要带她去磨盘山看蛇去。松子松了一口气,一脚踢向了空气。
松子那天跟我告别的时候,一边低头,一边看着手掌,被一块石子绊了一脚,差点跌倒。他扭着屁股跑起来的样子跟我差不多。
这事我怎么跟爷爷说呢?爷爷自从跟我说起小白蛇的事情后,精神萎靡不振,连续好几天没出门了。他整日猫在屋里,手里拽着一串佛珠,阿弥陀佛起来。我的爷爷念起佛来,声音瞬时宏亮阔大,房间在他的诵佛声中,仿佛变得亮堂起来。我探头往里张望。爷爷闭着眼,背向窗子,窗子挂着厚厚地帘子,缭绕着庄重的气氛。我刚一进来,爷爷如同背后长着眼睛,说,别挡着。我扭头一看,原来挡着了他的食罩。此刻,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一切。爷爷挺直了脊背,端坐在椅子上,精神焕然一新。屋内别无他物,一床,一柜,一床被子,一个尿壶,一个茶罐。我闪身一让,往里凑了凑,想把窗子打开。爷爷制止了我。我问爷爷干吗?爷爷说,给小白蛇诵经。我心想,小白蛇又没死,诵什么经呢?我抬头看了一眼食罩,里面只有一碗冷饭,和一碗咸带鱼。我问爷爷这饭还能吃吗?我饿了。爷爷哦了一声。他指了指柜子上的小尿壶,去拿两块钱来。我等会要上一趟山。
爷爷,你是不是去找……爷爷扭过头来,凛然瞪了我一眼,我缩了脖子。爷爷,如果你去找张老太的好,能不能捎上我,我也想去。我是故意说的,我其实想好了,趁他不在,就去找松子。
爷爷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响起搅拌的声音。我往旁边一靠,爷爷的射程我领教过。爷爷上下酝酿了一会,悄无气息了。我的胃里涌起酸意,努力地压了下去。
爷爷转过身来,站了起来,打开柜子门,探手拿出一个布包。
爷爷说了句,你在这里顾着,如果看见小白蛇,你不要赶它,你不要怕,它不会咬你的。我嘟囔着,它来不来我怎么知道。
你就这样看着。
还有,如果有陌生人来,你千万不要让他进来。
我爷爷就这样撇下我,在那个临近中午的时刻向磨心山去找张果姥了(他还能到哪里去)。我那天还真是听话,把爷爷的凳子转了个背,站在上面,从这个方向,刚好正对着爷爷的食罩,我要看看小白蛇是怎么飞入食罩的。
事实是,我没有看到小白蛇。我被门外的敲梆子声惊醒。当时我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又做梦了,梦见爷爷回来后,对我的管束明显加强了,没事总跟在我身后。爷爷以前不是这样的,我都不知道他跑什么地方去了。爷爷说,我不能去海边,水井边。爷爷看着我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睡过去。慢慢地他的风箱就拉起来。我趁这个时候,偷偷地跑了。我知道爷爷风箱的节奏,在高低起落的间隙。我会悄悄地凑到他的耳边,吹一口气,他用手轻轻地抽一下面孔,然后歪到一边。我也会用一根狗尾巴草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他嘴里说着别吵别吵。眼睛依然闭着。像是在梦里说话。难道,我也是这么把消息透露出去。我问爷爷,爷爷啊,磨盘山为什么有蛇呢?
爷爷说咕嘟了一下喉咙,像是吞了一口水。爷爷在梦中跟我一样,是不是跑累了。爷爷说,他向张果姥那里讨来一张符,要贴在我的脑门上。保准不会有坏人来抓你。我想我爷爷又在说故事了。我还梦见,松子带着小婉姐去磨盘山看蛇去了,他们没有叫我。两个人偷偷去的。我知道去磨盘山要先经过凤凰山,涨潮的时候就回不来了。我得再凤凰山下去等他们。
这梆子声很奇怪,先是敲着地上,咚、咚、咚三下,默了一会,又咚咚咚三下。很有规律的连续重复,我以为爷爷回来了,我喊了声“爷爷”,没有响动。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跑了出。我看见一个长相奇怪的老头模样站在我家门外,肩上扛着一个奇大无比的大蛇皮袋,大得仿佛能装下一个人。
我不认识他,退了几步,我问他找谁?
他说口渴了,讨口水喝。他正说着的时候,背上的蛇皮袋忽然动了下。我问他袋里装着什么?他并没回答我的问题,探身往我家里瞅。他问我你们家只有你一个人吗?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我灵机一动,说,我爷爷近来身体不好,刚入睡,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叫醒他,他脾气很坏。他好像不信,身子挤了过来。我往后一退,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说,你干吗?他很怪异的一笑,仿佛吃准了家里没人。这时听见,屋里咣当一声响,好像一件东西掉了下来。他停住脚步。我叫了一声,爷爷。嘶嘶声。我看见他的袋子里东西抖动着厉害。我说,这是什么?
我说,你是捕蛇人。他连忙摇头,不是不是。那你是抓小孩的骗子吗?就是你偷走了张果姥的女儿。他连忙否定,说是口渴了,他的眼神躲躲闪闪。我说好,你外边站着,我帮你去拿杯水来。我走进屋子的时候,发现爷爷的食罩莫名地掉了下来,冷饭碎在地上。我突然哭了起来,爷爷。
小白蛇来过了。
当我又一次走到门外时,那个人不见了,在院子里留下了那只大的蛇皮袋,我把它抖开,里面空空如也,那个气味竟是如此熟悉。我隐约感觉不对劲,我们已好久没有来外乡人了。我去找松子,松子不在,我又去找小婉姐,小婉姐也不在。他们会不会去磨盘山呢?我往山脚下跑去,山脚下有一条海堤通往凤凰山,我到山脚下的时候,海水就已经漫下来了。我站在那里喊:松子哥,松子哥......我的声音被潮水声很快覆盖。
18岁的松子哥再也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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